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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緊緊地抓著。「太遲了，年輕人。」船長把一隻緊壓著的手放在這位似乎正要跳出船外的小伙子身上，而吉姆抬起頭來，眼睛因知覺到挫敗而有痛苦的神色。船長同情地微笑著。「祝你下次有比較好的運氣。這樣會教你變得聰明的。」

那是冬日的甲板。自從中午以來，暴風已經逐漸變強，阻止了河上的交通，並且正以陣陣颶風吹著，發出轟隆聲，像是一起射過海洋的大砲。在搖晃和下沉的帆腳索中，雨傾斜下著，而吉姆有時以陰沉的眼光看著翻滾的浪潮，看著沿著海岸亂成一團以及晃動著的小船隻，還有在推進的霧中靜止不動的建築物，以及沉重地前後顛簸著要拋錨的寬闊渡輪，上下起伏以及被隱蔽於浪花中的巨大棧橋。接著一陣風似乎把這一切都吹走。空中充滿飛揚的水花。暴風有一種兇猛的意圖，在風的尖叫中，在地球和天空的殘酷騷動中，有一種激烈的真實成分，似乎針對著他而來，使他敬畏地屏息著。他靜止不動。他感到自己似被什麼東西旋動著。

在下面的甲板上，處在兩百人聲音的吵雜之中他會忘記自己，消遣文學似的海上生活將存活於心中。他幻見到自己在下沉的船上拯救難民，在颶風中切斷桅杆，拿著一條繩索游過一個碎浪；或者成為一個孤獨的遇難船員，赤著腳，全身半裸，走在沒有遮蓋的暗礁上，尋找貝甲殼類，來抵擋饑餓的來襲。他在熱帶的海岸遭遇野蠻人，在大海上敉平叛亂，並且在海洋中的一艘小船上鼓舞失望的人心——他總是「忠於責任」的例證，並且像書本中的英雄一樣。

人們推擠著他。「登上快艇！」小伙子們衝過他身邊。一艘迅速開進來遮風蔽雨的船撞到一艘停泊的帆船，而一位船hetubook.com.com上指揮員已經看到這個意外事件。一群小伙子爬上欄杆，在吊柱周圍擠著。「船相撞，就在我們前面，西蒙斯先生看到了。」一陣推擠使他倚著縱帆顛簸著腳步，他抓住了一條繩子。繫在停泊所的古老教練船全身顫動著，輕輕地向風低頭，它貧弱的配備發出一種深沉的低音，上氣不接下氣地哼著關於它在海上的青春之歌。「低身駛離開啊！」他看到有人乘坐的小船在欄杆下面迅速地掉落，然後他跟在後面衝過去。他聽到一陣水聲。「放開；掠過大水！」他俯下身子。旁邊的河流在起泡的斑紋中沸騰著。人們可以在浪潮和風的魔力下，在四落的暗黑中看到快艇，浪潮和風的魔力有一會的時間壓迫著快船，使它緊靠著船邊翻動著。上面的一陣喊叫聲隱約地傳到他耳朵：「你們這些年輕的兔崽子，如果你們要救人的話，就要一起划！一起划啊！」忽然快艇高高抬起船頭，並且以升起的槳櫓躍過一陣浪，衝破風浪壓在它身上的魔力。

他跳了起來。一些小伙子湧上梯階。在上面的四周可以聽到很大的疾走聲和喊叫聲，而當他通過船艙時，他靜立不動——好像惶惑失措的樣子。

「來人呀，上面發生什麼事了。」

工作於岸邊的白人們以及船長們只知道他叫「吉姆」——如此而已。當然，他有另外一個名字，但是他很希望沒有人說出這個名字。他那個像篩子一樣有很多漏洞的假名不是要用來隱藏一種個性而是要隱藏一個事實。當事實突破假名而出現時，他就會忽然離開當時所在的港口而到另一個港口——通常是在東部更遠的地方。他在港口工作，因為他是從海上被逐出的海員，並且對於抽象的事物有「能力」，這種能力除了對m.hetubook.com.com船務員的工作有好處之外，對於其他工作都沒有好處。他安全地退隱到太陽上升的地方，而事實不定地但卻必然地跟隨他。就這樣，隨著歲月的消失，他連續在孟買、加爾各達、仰光、檳榔嶼、巴達維亞為人知曉——而在這些他所駐足的地方人家只知道他是船務員吉姆。以後，當他對於「不可忍受的事物」所具有的敏銳知覺，迫使他永遠離開海港以及白人，甚至進入原始森林時，叢林鄉村的馬來亞人（他在這個鄉村隱藏了他那種可悲的才能）為他的假名的單音節增加了一個字。他們稱他為「土恩．吉姆」（Tuan Jim）：人們可能會稱呼——「吉姆爺」。

他身高可能比六呎矮一吋，可能矮二吋，身軀強而有力，一直向你走來，微微駝著背，頭朝前方，一種從下向上投射的不變眼光，使你想起一隻將攻擊的公牛。他的聲音又深沉又響亮，他的樣子顯示出一種倔強的任性，但卻沒有攻擊的成分。這似乎是一種需要，並且顯然是針對自己也是針對任何其他人的需要。他外表整潔無瑕，從鞋到帽都是清淨的白色服飾，他曾在各個東方港口當船具商的船務員，並以此為生，在這些港口中他是很受歡迎的人物。

一位船務員不必要通過世界上任何的考試，但他必須在抽象的事物方面具有「能力」，並且以實際的方式表現出來。他的工作是在船帆、蒸氣或槳櫓之下，和其他船務員競相跑向將停泊的船，愉快地和船長打招呼，強行給他一張卡片——船具商的商務卡——並且在船長第一次上岸時，堅定但自然地把他帶到一間巨大而像洞窟般的店鋪，店裡充滿著可供在船上時吃和喝的東西；在店裡你可以找到一切的東西，使船適於航海以及看和*圖*書起來漂亮，東西從錨鏈的一套鏈鉤，一直到船尾雕刻物用的一本金箔，樣樣都有；在店裡，船長會受到一位從未見面的船具商人兄弟般的待遇。店中有一間涼爽的客廳，有安適的椅子、酒、煙、寫字用具、一本港口規則，以及一種表示歡迎的溫暖氣氛，將一位海員心中積達三月之久的鹽漬氣息加以溶化。只要船停留在港口，那麼以這種方式開始的關係就因為船務員的每日造訪而持續下去。船務員對船長忠心一如朋友，慇懃一如兒子，具有約伯的耐性，女人不自私的虔誠，以及快樂伴侶的歡悅性格。帳單在以後送來。這是一種美妙而有人性的職業。因此好的船務員很少。如果一位對於抽象的事物擁有「能力」的船務員，從小就在海上生涯的環境長大，那麼對於他的雇主而言，就頗有身價和意味著一種適應性。吉姆總是有很好的薪資，也有可以贏得魔鬼忠心的相當適應性。但是，他會表現昧於良心的忘恩負義，突然拋棄工作，離開一個地方。他對他的雇主們所說的理由顯然是不充足的。他的雇主們在他一轉身時就罵他「混蛋的傻瓜！」，這是他們對他所具有的敏銳感性所下的評語。

他在那兒學習了一點三角法，以及如何越過上桅帆桁的方法。一般而言，人們都喜歡他。他在航海中階級位居第三，並且在第一艘獨桅快船中當主要划手。他頭腦冷靜，身體結實，在帆索高處看來顯得英俊。他的位置是在前桅樓，他時常在那兒往下看，像一位命定要在危險之中顯露才華的人，露出輕蔑表情，看著很多平靜的屋頂被河流棕色的潮水切成兩部分，而工廠的煙囪分散在周圍平原的邊緣，在汙穢天空的襯托下垂直地升起，每個煙囪像一隻船隻那麼細小，並且像火山一樣地噴https://m.hetubook.com.com出炊煙。他可以看到大船離開，而横梁寬大的渡輪不斷在動著，小船在他腳下很遠的地方飄浮著，遠方閃爍著海的朦朧光輝，以及對於冒險世界中的騷動生活所懷的希望。

吉姆認為這是一種可憐的虛榮心的表現。暴風有助於一種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如同其自身的恐懼託辭那樣虛偽。他為地球和天空的殘酷騷動感到憤怒，因為它們出其不意地襲擊他，並且待他不公，使他無法在千鈞一髮時從容逃走。否則的話，他是很高興自己沒有登上快艇的，因為一種較其次的成就滿足了他的需要。他比那些已經做了工作的人更擴大了自己的知識。當所有的人畏縮時，那麼——他確實感覺到——只有他會知道如何應付風和海的虛偽威脅。他知道要怎麼想。如果冷靜地加以分析的話，這件事似乎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他在自身之內覺察不出激|情的跡象，而這件令人驚駭的事情的最後結果是：他在不為人注意以及遠離那群吵鬧的小伙子時，表現了一種新的自信態度：由於自己對冒險的渴望，以及由於自己對多種事情有勇氣感而覺得非常高興。

一陣尖銳的歡呼聲迎接快艇。快艇舞動著駛回來，半充滿著水，有兩個疲倦的人在船底端的木板上四處沖洗著。風和海的騷動及威脅現在在吉姆看來顯得很可以置之不理，他自己對風和海的虛張聲勢表示敬畏，這使他更加悔恨。現在他知道要怎麼想。他認為自己並不介意暴風。他能夠泰然面對更大的災難。他要這樣——做得比任何人更好。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的恐懼。但是，當快艇的那位前槳手——一個臉孔像女孩並且有灰色大眼睛的男孩——成為低甲板上的英雄時，他那整個晚上卻都在沉思。一些熱誠地問著問題的人擁擠在這位英雄四周。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敘述著：「我只是看到他的頭浮沉著，而我把有鉤篙子拋進水中。篙子鉤住他的短褲，我幾乎掉下船，我是這麼想，只是老西蒙斯放鬆舵柄，抓住我的腿——小船幾乎翻掉。老西蒙斯是一位可愛的老傢伙。我一點也不介意他對我們脾氣暴躁。他在抓住我的腿時一直在咒罵我，但他只是用咒罵的方式叫我穩住篙子。老西蒙斯非常容易興奮——不是嗎？——不是那位好看的小傢伙——是另外一位，那位有鬍子的大塊頭。我們把他拉進來時，他呻|吟著：『哦，我的腿！哦，我的腿！』並且眼球向上翻。你們想像這樣一個大塊頭像女孩一樣昏過去。你們之中有人會因為被篙子刺到而昏倒嗎？——我不會。篙子刺進他的腿很深。」他拿出篙子，他為了這個目的把篙子帶到下面，並且引起了騷動。「不，真蠢！絆住他的不是他的肉——是他的短褲。當然，流了很多血。」

他出生於一個牧師世家。很多優秀商船的船長都出自這些虔誠及和平之家。吉姆的父親對於「不可知的事物」擁有某種知識，這種知識是為村民的正當行為而形成：神聖的上帝使一些人能夠生活於大廈中，而這種知識不會騷擾這些人心中的安寧。小山上的小教堂呈現出岩石的青苔灰色，像透過樹葉形成的粗糙簾幕所看到的。這間教堂立在那兒已經有幾世紀之久，但周圍的樹可能記得第一塊石頭被安置的經過。下面，牧師住宅的紅色正面，在草地、花壇和樅樹之間泛發出溫暖的亮光，後面有一個果園，左邊有鋪石子的馬廄，而溫室的傾斜玻璃沿著一道磚牆斜下來。家中有幾代之久都是靠牧師的俸祿為生；但吉姆是五個兒子中的一個，他在讀了消遣的文學的課程之後，選上了海上職業，於是他立刻被送到一艘「訓練商船職員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