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說出來,』吉姆說。『他死了嗎?』『願你長命,』譚姆.伊譚叫出來。『這是一種最殘忍的叛逆。他在第一次射擊時跑出來而倒了下去……』他的主人走到窗旁,拳頭擊打著窗簾。房間亮起來;然後他發出穩定的聲音,但是講得很快,他開始命令他去集合一隊船即刻追尋,去找這個人,另一個人——派遣信差去;而當他談著時,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彎下身子,匆忙繫鞋帶,並且忽然抬起頭來。『你為什麼站在這兒?』他問,臉孔很紅的樣子。『不要浪費時間。』譚姆.伊譚沒有動。『原諒我,吉姆爺,但……但,』他開始結結巴巴。『什麼?』他的主人大聲叫出來,樣子看起來很可怕,向前傾身,雙手抓住床緣。『讓你的僕人出去到眾人之中是不安全的,』譚姆.伊譚猶疑了一會後說。
「譚姆.伊譚從吉姆手中拿走槳,因為,他坐著而由他的主人划槳,這是不適當的。當他們到達另一岸時,他的主人禁止他再走近;但譚姆.伊譚還是跟隨他一段距離,他們走上斜坡到多雷明的小村莊。
「譚姆.伊譚告訴我說,那天晚上,天空的樣子是憤怒和可怕的。我相信這句話,因為我知道就在那一天,一陣旋風通過海岸之內六十哩的地方,雖然那地方空氣幾乎只是無力地騷動著。
「當達恩.瓦利斯的屍體運進多雷明的小村莊時,太陽正下落到森林。有四個人把屍體抬進來,屍體上整齊地蓋著一條白布,白布是老母親送到大門口去迎接她兒子回來的。他們把他放在多雷明的腳旁,而老年人靜靜地坐了長長一段時間,兩隻手放在兩個膝蓋上,向下看著。棕櫚的複葉輕輕搖動著,果樹的樹葉在他頭上騷動著。他手下的每個人都在那兒,全副武裝,此時老年人才抬起眼睛。他的眼睛慢慢看向群眾,好像尋求一個失去的臉孔。他的下巴又垂在胸膛上。很多人的低語混合著樹葉的輕微沙沙聲。
「我不知道這個聚會真正是什麼意思。是準備戰爭,復仇,或驅逐一次威脅性的入侵?很多天過去之後,人們才不再顫抖著身體戒備著,唯恐那些留長鬍子穿破衣的白人回來;他們永遠無法了解:這些白人和他們自己的那位白人之間的確切關係。甚至對那些單純的人而言,可憐的吉姆也處在困境之中。
一八九九年九月~一九〇〇年七月
「大約在這個時候,吉姆倚在砲架上,看著河流,背對著房子;而在門口的女孩喘著氣,好像跑步以後突然停下來,她正在院子對面看著他。譚姆.伊譚站在主人不遠的地方,耐心地等待可能發生的事情。忽然,似乎迷失在安靜思想中的吉姆轉和圖書向他,並且說,『是結束這件事的時間了。』
「忽然譚姆.伊譚看到吉姆抓住她的手臂,試圖要掙脫她的手。她的手緊抓著,頭向後仰;她的頭髮碰到地上。『來這兒!』他的主人叫著,而譚姆.伊譚幫助他讓她安靜下來。他們很難分開她的指頭。吉姆對著她俯身,熱切地看著她的臉,忽然跑到棧橋的地方。譚姆.伊譚跟著他,但他轉頭時看到她已經掙扎著站起來。她在他們後面跑幾步,然後沉重地跪倒下去。『吉姆爺!吉姆爺!』譚姆.伊譚叫著;『回頭看啊』;但吉姆已經在一隻獨木舟中,槳拿在手中站著。他沒有回頭看。當獨木舟漂離時,譚姆.伊譚剛好有時間在他後面爬進去。女孩那時跪著,握著雙手,跪在水門的地方。她在一種懇求的樣子中這樣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忽然跳起來。『你虛偽!』她在吉姆身後尖叫出來。『原諒我,』他叫著。『永遠不要!永遠不要!』她回叫著。
「那個把譚姆.伊譚和女孩帶到桑瑪倫的馬來人也在那兒。『他不像很多人那樣生氣,』他對我說,但深懍於和驚於『人的命運所以突然變化,命運徘徊在人的頭上,像是一層充滿雷電的雲。』他告訴我說,當達恩.瓦利斯的屍體在多雷明的手勢下揭開時,他看到他——他們時常稱他為白人首領的朋友——躺在那兒並沒有改變,眼皮蓋有一點張開,好像要醒過來。多雷明再向前微微傾身,像是一個人在尋找掉在地上的什麼東西。他的眼睛從腳到頭尋覓著屍體,可能在尋覓傷口。傷口在前額,並且很小;在默默無言中,一個旁觀者彎下身體,從僵冷的手中取出銀戒指。他沉默地把它拿在多雷明面前。在看到那熟悉的信物時,一陣恐慌和恐怖的喃喃聲穿過群眾。老首領注視著戒指,忽然發出一陣猛烈的叫聲,是從胸部深處發出的,是一陣痛苦和憤怒的吼叫,像一隻受傷的公牛發出的吼叫那樣有力,使人感到大大的恐懼,因為他非常憤怒和悲傷,不必等他說話,人們就可以明顯看出來。此後有一段時間的深沉寂靜,同時屍體被四個人抬到一邊。他們把屍體放在一棵樹下,而就在此刻,所有的女人都發出長長的尖叫,開始聚在一起悲哭著;她們發出尖銳的哭聲哀悼著;太陽正在下沉,而在尖銳的悲悼聲停止期間,兩個老年人唸可蘭經的高聲吟唱單獨響了出來。
(全書完)
「『啊!但我要這樣抱著你,』她叫著……『你是我的!』
「當他走到火炬的亮光處時,女人的悲哭忽然停下來。多雷明沒有www.hetubook•com•com抬起頭,而吉姆靜靜地在他面前站了一會。然後他看向左邊,以謹慎的步伐向那個方向走去。達恩.瓦利斯的母親蹲在屍體的頭部,灰色而蓬亂的頭髮遮住她的臉孔。吉姆慢慢走上去,看著他死去的朋友,拿起白布,然後不發一言又放下去。他緩慢地走回去。
「多雷明自己一個人,顯得龐大而又淒涼的樣子,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對燧發手槍放在他的膝蓋上,面對著一群武裝的人。當吉姆出現時,有一個人叫出來,於是所有的人都一起轉頭,然後群眾左右分開,而他走過之處,人們的眼光都避開。低語跟在他後面;是喃喃的話語:『他已經製造了一切的邪惡。』『他有一種符咒。』……他聽到了——可能!
「『他來了!他來了!』這句話從一個人的嘴唇傳到另一個人的嘴唇,造成一陣喃喃聲,他和著這陣喃喃聲走動。『他已經把這件事承擔在他自己的頭上,』一個聲音大聲地說。他聽到這句話,然後轉向眾人。『是的,承擔在我自己的頭上。』幾個人退縮。吉姆在多雷明面前等了一會,然後溫和地說,『我帶著悲傷的心情來。』他又等著。『我準備好才來,並且沒有武裝,』他重複說。
「體態笨重的老年人低下他大大的前額,像是牛軛下的一隻牛,努力要站起來,抓住自己膝上的燧發手槍。從他的喉嚨傳來汩汩、窒息、非人類的聲音,而他的兩位隨從在後面幫助他。人們注意到,那已經掉在他膝蓋上的戒指已落到地上,滾到這白人的腳旁,而可憐的吉姆看著那護咒,這個護咒曾在飾著白色泡沫的森林之牆內,在夕陽下看起來像夜之要塞的海岸內,為他打開名譽、愛情和成功之門。多雷明掙扎著要站住,和支持他的兩個人形成一個搖擺而蹣跚的群體;他的小眼睛注視著,露出一種瘋狂的痛苦、憤怒的神色,露出一種兇猛的亮光,旁觀的人注意到了;然後,吉姆僵硬地站著,沒有戴帽子的頭呈露在火炬的亮光中,直直地看著他的臉,此時他以左手臂用力壓著這位低頭的年輕人的頸部,然後審慎地舉起右臂,子彈射穿過他兒子的這位朋友的胸膛。
「我想像她在那一小時或更長的時間中,在那兒為了擁有自己的幸福而與他搏鬥,但我不想在這兒敘述。他是否有任何希望——他期望什麼,他想像什麼——這些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他是不屈不撓的,而隨著他的倔強造成的漸增孤獨,他的精神似乎提升到自己的存在廢墟的上方。她在他耳中叫著『作戰!』她不能了解。沒有什麼好作戰的。他要以另一種方式去證明他的力量,去征服致命的命運本身。他走出去到庭院,而她,飄動著頭髮,臉孔顯
和_圖_書得狂野,喘不過氣來,跟在他後面蹣跚走出來,倚在門的邊緣。『打開大門,』他命令著。以後,他轉向裡面他的手下,叫他們放假回到他們的家。『多久呢?吉姆爺。』其中一個膽怯地問。『一輩子,』他以一種嚴肅的聲調說。
「什麼思想湧過他的腦中——什麼記憶?誰知道呢?一切都過去了,而一度曾對自己的責任不忠心的他,已經再度失去了所有人的信心。我想,就在那時,他想要寫——寫信給一個人——然後又放棄。孤獨正向他襲來。人們會將生命信託給他——只是為了他;然而如同他所說的,他們永遠不會了解他。外面的人沒有聽到他發出一點聲音。以後,在接近晚上時,他走到門口來叫譚姆.伊譚。『怎麼樣?』他問。『很多人哭泣。也有很多人生氣,』譚姆.伊譚說。吉姆抬頭看他。『你知道,』他喃喃著。『是的,吉姆爺,』譚姆.伊譚說。『你的僕人確實知道,而大門是關著。我們必須作戰。』『作戰!為什麼?』他問。『為我們的生命。』『我沒有生命,』他說。譚姆.伊譚聽到門口那女孩的哭聲。『誰知道呢?』譚姆.伊譚說。『我們甚至可以以大膽和狡猾的方式逃走。人心也很恐懼。』他走出去,模糊地想到小船和大海,他走出去是要讓吉姆和女孩在一起。
「但我們可以看到他,一位名聲的無名征服者,在他得意的自負的暗示下、召喚下,掙扎著脫離一個嫉妒的情人的手臂。他從一位活生生的女人身邊走開,去慶祝無情的婚禮:他與一種空虛的行為理想的結合。他滿足嗎?——現在,十分滿足嗎?我懷疑。我們應該知道。他是屬於我們中的一個——而有一次我不是站起來,像一個被召喚的鬼魂,站起來保證他永恆的堅貞嗎?難道我畢竟是錯了嗎?現在,他不存在了,有些日子,他存在的真實以一種無限,一種壓倒性的力量向我襲來;然而,真的,也有些時刻,他從我眼中消失,像一個脫離肉體的精靈在塵世的感情中迷了途,準備要忠心地屈服於他自己的幽靈世界所提出的要求。
「這就是終結。他在困境中死去,心中不可思議,為人遺忘,不為人原諒,並且顯得極為浪漫。在他童稚夢想的最狂野日子裡,他也不會看到這樣一種不尋常的成功所象徵的迷人形態!因為,在他最後投以驕傲和不畏縮的眼光的短暫時刻中,他很可能已經看到機會的面孔,這個機會像一位東方新娘,遮蔽著面紗來到他身邊。
「她在他肩膀上啜泣著。巴都桑的上空是血紅的,廣大的,像一條開著的脈管一樣射出光線。一輪巨大的太陽赤紅地半隱半現在樹頂中,而下面的森林有一種陰暗和可怕的外表。
「『吉姆爺?和圖書』譚姆.伊譚說,敏捷地前進。他不知道他的主人是什麼意思,但吉姆一動,女孩子也開始走動,並且走進開闊的空間。似乎看不到房子的其他人。她微微蹣跚走著,並且在大約半路時對著吉姆叫著,吉姆顯然已經恢復自己對於河流的寧靜沉思。他轉身,背部倚著槍。『你要作戰嗎?』她叫著。『沒有什麼好作戰的,』他說:『並沒有失去什麼。』說完他對著她向前走一步。『你要逃嗎?』她又叫著。『無法逃避,』他說,忽然停下來,而她也靜靜站著,沉默無言,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你要走嗎?』她慢慢地說。他低下頭。『啊!』她叫出來,窺視著他,『你是瘋了,不然就是虛假。你記得我請你離開我的那夜嗎?而你說你不能。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你記得你說你永遠不離開我嗎?為什麼?我沒有要求你承諾。你是在沒有被要求的情況下承諾的——記住。』『夠了,可憐的女孩,』他說。『我不值得擁有你。』
「然後吉姆了解了。他已經從一個世界中退出來,為了一次小衝動,而現在另一個世界,即他以自己的雙手造成的成就,已經墜毀而落在他頭上。讓他的僕人出去到眾人之中是不安全的!我相信,在那個時刻他已經決定:要以自己想到能夠反抗這種災難的唯一方式,去反抗這種災難;但我只知道,他沒有說一句話,走出他的房間,坐在長桌子前,他習慣坐在這張桌子的前端支配他世界的事務,每日宣布那種確實活在他心中的真理。邪惡的力量不應該兩次剝奪他的安寧。他像一座石像一樣坐著。譚姆.伊譚顯露尊敬的樣子,暗示要從事防衛的準備。他所愛的女人走進來跟他講話,但他用手做了一個手勢,手勢啞然祈求她沉默,她為這種祈求所威嚇。她走出去到陽臺,坐在門檻上,好像要以她的身體防禦他不受外來危險的侵犯。
「在突然爆出的悲哭和哀叫之後,一陣沉寂降臨在城鎮,這陣悲哭和哀叫曾掃過河流,像是一陣風吹自開放著的悲愁之鄉。但謠言在耳語中飛傳,使人心充滿驚愕和可怕的懷疑。強盜正要回來,帶來更多的人,乘坐一條大船,而這地方沒有給任何人逃難的餘地。一種像在地震中產生的完全不安全感充滿了人心,他們低語著,表示他們的懷疑,彼此看著,好像面臨一種可怕的惡兆。
「群眾在多雷明一舉起手時就分散到吉姆後面,他們在射擊之後喧囂地衝向前。他們說,這個白人對左右所有這些人的臉孔投以一種驕傲而不畏縮的眼光。然後手放在嘴唇上,向前倒地而死去。
「譚姆.伊譚跑上階梯。他的主人在睡覺。『是我,譚姆.伊譚,』他在門口叫著,『有不能等的消息。和圖書』他看到吉姆在枕頭上轉身,張開眼睛,他立刻迸出話語。『吉姆爺,這是一個邪惡的日子,一個可咒的日子。』他的主人用手肘撐起身體聽著——就像達恩.瓦利斯曾經做過的。然後譚姆.伊譚開始講他的故事,試圖按照次序講述,稱達恩.瓦利斯為小酋長,並且說:『小酋長那時對著他自己的船夫頭叫著,「給譚姆.伊譚一些東西吃」』——他的主人站起來看著他,臉色很不安的樣子,他的話語都哽在喉嚨中了。
「誰知道呢?他走了,心中不可思議,而那可憐的女孩正在史坦因的房子中過著一種無聲息而遲鈍的生活。史坦因最近已經很年老。他自己也感覺到,他時常說,他正『準備離開這一切;準備離開……』同時憂傷地對著他的蝴蝶揮手。」
「當譚姆.伊譚瘋狂地划著船進入城鎮區域時,聚集在房子前面平臺上的一些女人正在望著,等待達恩.瓦利斯小船隊的歸來。城鎮有一種歡樂的氣息;到處可以看到有人手中仍然拿著矛或槍走動,或成群站在岸上。中國人的店鋪已經很早就開了;但市場是空的,而一個仍然立在堡壘角落的步哨看出是譚姆.伊譚,就對著裡面的人叫著。大門大大開著。譚姆.伊譚跳到岸上,一直往前跑。他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從房子走上來的女孩。
「天色開始變黑了。火炬到處閃亮著。他們所遇見的人似乎都顯得驚嚇非常,並且匆忙站在一邊讓吉姆走過。女人的悲哭聲從上面傳過來。庭院充滿武裝的布吉斯人以及其隨從,還有巴都桑的人。
「譚姆.伊譚,顯得狼狽,喘著氣,嘴唇顫抖,眼光似瘋狂,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好像一種突然的魔力加在他身上。然後他迅速地迸出下面的話:『他們殺了達恩.瓦利斯以及很多人。』她拍著自己的手,而她的第一句話是,『把大門關起來。』大部分堡壘的人已經回到他們的房子,但譚姆.伊譚匆忙跑向少數留在裡面等待輪值的人。女孩站在庭院的中間,同時其他人四處跑著。『多雷明,』她失望地叫著,而譚姆.伊譚走過她身邊。第二次他走過去時,他迅速回答她心中的思想,『是的。但我們在巴都桑有所有的火藥。』她抓住他的手臂,指著房子,『叫他出來,』她低語,顫抖著。
「譚姆.伊譚說,當他們在談著時,她高聲而無理性地笑著,像是上帝附身。他的主人雙手放在頭上。他穿得很整齊,他每天都這樣,但沒有戴帽子。她忽然停止笑,『最後一次,』她威脅地叫著,『你要自我防衛嗎?』『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他顯出最後一絲至上的自負樣子說。譚姆.伊譚看到她在所站的地方向前傾身,張開她的手臂,迅速跑向他。她身體投向他的胸部抱住他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