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與起航
Ⅱ
那時船長的精神才再度振奮起來,但這次卻不想再隱居獨處了,躲避起來無所作為,把自己關在小小的船艙裡,從肉體上的好胃口來尋找安慰。要是快靠岸了,船長的精神受到無法克制的不寧的折磨,死待在艙房聖所內似乎是不太可能,這時他會走上甲板,隨著那預定時間的臨近,用緊張的眼神眺望前方。他在那段高度敏感的時間內保持飽滿的精神,同時肉體卻因需要食慾而虛弱;至少,我的經驗是如此,雖然「虛弱」這個詞也許並不十分恰當。我可以更加確切地說,肉體是由於忽略食物、睡眠以及航海生活的一切尋常舒適而精神化了,儘管這些舒適不過如此而已。我就知道為擺脫生存更為粗野的需要而反映在飲料上令人遺憾的一兩個例子。
在我作為大副而跟隨為人不錯的麥克維船長初次航行時,我記得我感到受寵若驚,執行任務非常愉快,在一切的實務上我就是指揮員。可是不管我的幻想多麼非分,事實上真正的指揮員依https://m.hetubook.com.com舊沒有變化。他,雖然見不著,還是在那楓木鑲板的艙門後,點著一支潔白如瓷的蠟燭,在那裡支持我的自信。
另一方面,我認識好多船長,等船一離開狹窄的英吉利海峽,就會完全脫離他的伙伴,三天左右甚至更久不見蹤影。他們可以說長時間潛藏在自己的船艙裡,幾天之後才會帶著或多或少安詳的神情露面。這是些容易相處的人。此外,這樣的完全隱退彷彿也暗示對下屬相當程度的信任。而受到信任對任何無愧於海員這個稱號的人來說,都是件愉快的事。
為人不錯的麥克維甚至連吃飯也不出來,他獨自在他的聖殿內用一只蓋著餐巾的盤子用餐。我們的服務員在出來時習慣用低下的目光,含有譏諷意味的一瞥,看看完全空了的盤子。壓倒很多已有家室男人的鄉愁,看來並沒有剝奪麥克維船長的食慾。事實上服務員每每走到我跟前,坐在餐桌上船長的位子,www.hetubook.com.com嚴肅地咕噥著說:「船長還多要一片麵包和兩個土豆。」我們,他的下屬,可以聽見他在自己的臥室內走來走去,或輕輕打呼噜,或深深嘆氣,或在自己的浴室內弄得水聲嘩嘩;可以說我們是通過鑰匙眼向他報告的。而我們得到的答覆是以非常溫和友好的語調傳達的,這是他和藹可親的性格登峰造極的表現。有的船長在他們離群獨居期間經常牢騷滿腹,光是你的聲音就叫他生氣,好像把它看成是一種侮辱或傷害似的。
起航之後,便是指揮官的精神用蒙住的聲音跟你交換意見的時候,就好像是從猶太教神廟的至聖所發出來的一樣;因為若把船稱為神廟或「飄浮的地獄」——有些船隻就是被人這樣稱呼的——那麼船長的艙房必然是每艘船上最令人敬畏的地方。
沒有別的地方的日子比海上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一天天,一週週,一月月消失得更快而成為過去。它們似乎輕鬆地留在船後,猶如船尾漩渦中的輕輕氣泡,由於一種魔力而消失在那無邊的沉寂裡,而船就在這種沉寂中往前開去。它們,一天天,一週週,一月月過去了,除了一場大風,沒什麼東西能打亂船上井然有序的生活;不可動搖的單調生活,它的魔法只有在見到快靠岸的機會時才被打破,而船員的聲音似乎也受到它的控制。
但這兩個例子,正確地說,是病理方面的,是我整個航海經歷上唯一的兩個例子。其中一例是出於純粹的焦慮而迫切需要引起興奮的酒精,但我不能肯定此人身上海員品德是否有受到一點影響。那是一個令人非常焦急的例子,由於方位判斷錯誤,而在惡劣的天氣下和向岸新刮起一陣大風之際,突然發現陸地就在近處。我隨即走下甲板去告訴船長,夠倒楣的是正看見他在倉促的拔瓶塞。這一幕讓我嚇了一跳。我非常了解此人病態的敏感性情,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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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地設法讓他沒發現我就抽身而退,然後有意用靴子重重踏響船艙梯子的最後一級,接著二度進入。要不是這意外的一瞥,在下一個二十四小時內,他的行為就可能使我懷疑他的精神極不健全。而一個滿腹牢騷的人是不會關心他的下屬的,另一方面,如果一個責任感強的人(或者,大約是妄自尊大的感覺吧),他整天在甲板上發脾氣——也許還加上半個晚上——那也會是一種強加於人的痛苦。他在船尾走來走去,射出陰暗的目光,好像寧願把海水變成毒藥,而要是你在他的聽覺範圍內偶然犯下大錯,他似乎要把你的腦袋野蠻地喀嚓一下摔下來。這些異常行為是更難以耐著性子忍受的,但這跟海員和高級船員的情況吻合,因為在最初幾天,沒有一個水手的脾氣是好的。有遺憾,有回憶,對一去不返的悠閒有本能的嚮往,以及對一切工作的本能憎厭。再者,事情在開頭時往往並不順手,尤其是叫人生氣的雞毛蒜皮小事。還有,腦子裡不免想到有一年或更多的
和_圖_書時間,多少有點艱難的生活就在眼前,因為舊時往南開行的海程無論如何也少不了十二個月。不錯,在起碇之後需要幾天的工夫讓船員適應,也讓起鎮靜作用的深海船舶的日常工作能順利進行。
船上的日常工作是個了不起的醫生。我看見過它把精神最騷亂不寧的人鎮靜下來——至少一些時候。這裡面有身體健康,心境平和,以及對做完了一輪工作的滿意;船上每天的生活似乎是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遼闊的範圍內畫一個圓。它從大海崇高的單調性方面借來某種尊嚴,因此一個熱愛大海的人也同樣熱愛船上的日常工作。
有的船長從家鄉海岸起航時是悲傷的,神情悲痛而不滿。他們有老婆孩子,也許不管怎麼說是某種感情,也許不過是某種離不了的惡習,總之得放下一年或更長的時間。可我記得有這麼個人,唯一的一個,在甲板上用輕快的步子走路,對航向用興高采烈的聲音發布他的頭一道指令。但是如我後來所獲悉的,他什麼牽掛也沒有,除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爛賬和吃上官司的危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