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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鏡的大海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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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岸與起航 Ⅲ

靠岸與起航

在禮貌上,一名船長在海行結束、工作完畢時,對不再是他部下的二副這麼說,那是無可挑剔的。不過那次的回憶中有點悲愴的意味,因為這位不幸的老兄後來再也沒有出海。我們經過聖赫勒那島(St. Helena)時他已經不舒服了,在我們離威斯登群島(Western)不遠的海面,他則臥病在床,但後來又起床指揮靠岸。他勉強在甲板上支撐一直到當斯(Downs),有氣無力地發布命令,而在當斯停泊的數小時中,則發了一份電報給他的妻子,請來一名北海引航員幫他指揮;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獨自勝任這個任務了,因為這是一份需要海員日夜都很健康地走動的工作。
那是個清楚而完整的印象,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稱為靠岸或起航。這位海上指揮員不相宜地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有時肯定會用靠岸時非常警覺的目光凝神地注視前方。那次他沒跟我談就業、船舶、準備再一次指揮航海的問題,但是談起了早年的歲月,用的是一個執拗的病人談話時內容豐富但話語不多的流暢方式,而那兩個女人則神情憂愁地坐著,默默無言。我從那次訪問中,比我們一道出海的整整十八個月對他了解更多。看起來他在銅礦石貿易,即著名的斯溫西(Swansea)與智利海岸間的銅礦石貿易中度過一生;運煤去,換銅礦石來,一來一往都是滿載,好像恣意蔑視繞合恩角(Horn)的廣大海面——這是一項為堅固結實的船舶準備的工作,也是一個訓練西方國家海員堅忍不拔的作風的偉大學校。一支整個為銅底的船隊,牢固的船殼和肋材,齊全的設備,那是航海史上從未有過的,由吃苦耐勞的船員駕駛,年輕的船長指揮,從事於這種已長期停止的貿易。「這是培訓我的學校。」他靠在一堆枕頭上,腿上蓋著一床毯子,幾乎是吹噓地對我說。他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正是在這種貿易崗位上第一次獲得指揮權。在這次談話中他對我提到,作為一名年輕的船長,他在經過長途海行的登岸前總是要病幾天,但是一看見熟悉的陸橋,這種病就照例霍然而癒了;後來他補充說,隨著年齡漸大,那樣的緊張情緒就完全消除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堅定地注視前方,彷彿沒有東西在他和水天相接的直線之間,不論一個海員尋找的是什麼,它總是會在那裡出現的。不過我也看到他的目光深情地停留在室內人的臉上,停留在牆上的畫,以及家裡一切熟悉的物件上,這個家的永久而清晰的形象,在海行上有壓力和焦慮時,必定會在他的記憶裡閃現。他是不是在留神等候一次奇異的靠岸,或心情平靜安詳地為他最後的起航確定方位?和_圖_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們抵達提時,B夫人已等候在碼頭上接他回家。我們同車前往倫敦,但是在我努力準備想通過考試時,船已經開始她的下次航程,而他並未擔任船長。我沒有申請再次上船工作,而是請求老船長同意我去訪問他的家庭,這是我唯一一次以這種方式去訪問老上司。那時他已經能下床走動了,如他所說的「完全康復」。他步履不穩地走了幾步到起居室門口來迎接我,顯然是勉強地為他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名水手,最後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的起航進行交叉定位。一切都很好——房間大而陽光充沛,他的安樂椅放在圓肚窗的空檔裡,有靠枕和腳凳;那個細心照顧他的女人,替他生了五個孩子,在三十年的婚姻生活裡,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也許不超過五年。房子裡還有一個穿著樸素黑衣的女人,頭髮已完全蒼灰,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做針線,偶爾朝他側視一眼,在我整個訪問過程中不發一言。即使當我及時地向她送去一杯茶時,她也只是沉默地對我點點頭,緊閉的嘴唇上露出淡淡的,幾乎看不出的微笑。我猜想她準是B夫人未出嫁的姐姐,是來幫忙照顧妹夫的。他最小的孩子最後才進來,似乎是一名出色的板球運動員,十二歲左右,津津樂道W.G.格雷斯的業績。我也記得他的長子,一位剛嶄露頭角的醫生,他領我出去到花園抽菸,以職業上的嚴肅態度搖頭,但是以真誠的關切小聲地說:「是啊,但是他還沒恢復胃口。我不喜歡那樣——我壓根兒不喜歡那樣。」我看到B船長的最後一眼是在我轉身關前門的時候,他把頭伸出圓肚窗向我點點頭的樣子。https://m.hetubook.com.comwww.hetubook•com.com
他跟我握握手,說了下面令人難忘的話:「假如你偏巧要找工作,只要我有船,你就有。」
我回答沒有。
難以說清;因為在那無人返回的海行中,起航與靠岸都是猝然發生的,揉合成片刻間最後與最大程度的注意。但可以肯定地,我不記得觀察到他消瘦的、凝定的臉部表情上,有任何動搖畏縮的痕跡,一點也沒表露出年輕船長即將在海圖上未曾標出的海岸靠陸時焦急的神情。他一生中起航與靠岸的經驗太豐富了!難道他不是在進出英吉利海峽著名的銅礦石貿易中,在最結實的海船崗位上,和培養堅強海員的學校裡度過一生的嗎?
另一例完全不同,和酒精也毫無關係。不幸的B船長在年輕時只要每次一臨近海岸,他就習慣性的頭痛。我認識他時他已經五十好幾了,身材矮胖結實,神氣尊嚴,或許還有點兒自負。他是個少有的見多識廣的人,外表上一點也不像水手,但確實是讓我有幸在他手下服務的最優秀的海員之一。他是普里茅斯(Plymouth)人,我想,可能是一個鄉村醫生的兒子,而他的兩個兒子都正在學醫。他指揮一條倫敦的大船,在當時相當有名。我非常懷念他,那也是為什麼我特別記得在一次十八個月的海程後,他最後在船上對我說的那些話:那一回我們剛剛滿載一船黃麻從加爾各答開來,靠著敦提(Dundee)的碼頭。那天上午我們拿到了工資,我上船取走我的水手箱,同時告別。用稍稍有點上下級但客氣的方式,他問我下一步有什麼計畫。我回答說我打算坐下午的火車去倫敦,然後參加取得船長合格證書的考試。我服務的年頭夠了。他稱讚我沒浪費光陰,而他對我的情況如此感興趣真讓我驚訝;後來他從座椅上起身,對我說:「你如果及格了,有沒有心目中的船隻呢?」www.hetubook.c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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