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象徵
Ⅱ
自始至終海員在思想上最關心的是錨。與其說錨是一種希望的象徵,不如說出海後在船上的普遍情況下,他日常的任務就是操作它。每次航程的開端和結尾,很明顯地,都是以操作錨的工作為標誌。在英吉利海峽的船隻隨時都要把錨準備好,用錨鏈繫住,陸地則幾乎總是在望。錨與陸地在水手的思想上是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的。一旦她脫離狹隘的水域,進入汪洋大海,一直開往南極,其間談不上什麼陸地,這時錨被收起,錨鏈從甲板上消失。但錨還在。從技術上說,它安全地被放在船內;具體地說,則是在前桅前的上甲板頭上,用繩索和鐵鏈牢牢地綁在帶環的螺栓上,在繃緊的艏斜帆之下,它看起來非常悠閒自在,彷彿是睡著了。這樣捆綁著,但受到仔細地照看,有力但顯得呆滯,這個希望的象徵在晚上跟值班的守望員做伴;光陰就這麼悄悄地過去,這些形狀特殊的鐵器長時間的休息,往後一直靜臥著,幾乎從甲板上的每個角度都看得見,而等候著在世界另一方的什麼地點任務的到來。同時船隻載著它們行駛,船身底下波濤滾滾,浪沫飛濺,遼闊海上的浪花鏽蝕著沉重的船體。
這些例子無關緊要,問題是有的船確實不對頭;但不論船如何——好或者壞,走運或不走和*圖*書運——大副感到最熟悉的地方是她的前部。那是他的重點目標,雖然他是監督船的全體部位的實際負責人。錨、船首帆纜裝置、前桅,如果船長負責全船,那麼大副的職責便是在於執行。此外,還有海員,船上的人手,他的責任是要讓他們不管天氣好壞,都要為船的安全而有事幹。大副是船尾甲板上唯一的值勤員,只要一聽見「上甲板集合」的號令,他就得趕緊向前。他是船上那個專制王國的總管,為那裡發生的任何事負起責任。
這就是他熱愛那條三桅船的影響。他的可佩的危機感達到這種地步,讓他有一次竟然對我說:「先生,你是個走運的人!」
這句話是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出的,但不完全是逆耳之言,我覺得是我天生的機敏沒讓我提出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徹底利索」意味著錨全部放完它的索鏈。從船首放下去的錨,錨鏈一定不能纏住其他部分,否則,船會讓纏結住的錨所左右。除非錨鏈在錨環上拉動,穩妥而安全,否則任何一只錨都不可靠,即使它放在水底最好的錨地上。在緊張時刻它一定會拖動的,工具和人都必須加以善待,為的是讓他們為你發揚本身固有的優點。錨是一種希望的象徵,但一只纏著錨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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錨比虛妄的希望被當作是最靠不住的希望還要糟糕,這類希望總是蒙騙人或國家,使他們產生虛幻的安全感。即使非常有理由,那也是一個糟糕的顧問。像被誇大的安樂幸福之感,實際卻是精神失常的不祥預兆,災禍會迅速隨之降臨。一名海員倘若在一種不應有的安全感下工作,那他的海上經驗簡直馬上失去價值。因此,在全部高級船員中我最信任的是一個叫B的人,他有紅色的小鬍子,臉盤瘦削,也是紅色的,眼神憂慮不安。他不愧是一個絕對稱職的船員。然而也有船,如從前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大副告訴我的:「好像什麼都不對勁!」(在停靠碼頭時我對他進行過鄰居式的訪問)從我倆都站在那裡的船尾望去,他補充說:「她就是一條那樣的船。」他瞥視一下我的表情,因為我正表示出一種適度的職業上的同情,然而他的目光使我自然的臆測得到糾正:「啊,不是;老頭是夠不錯的,他從不多管閒事,任何事情都按海員的方式去做,他十分在行。可是,這條船怎麼都不對勁。我跟你說吧,她天生不好對付。」
「老頭」當然是指他的船長,他剛好頭戴緞面禮帽,身穿棕色外套走上甲板,有禮貌地對我們點點頭,然後上岸而去。他肯定不滿三十
m.hetubook.com.com歲。上了年紀的大副對我咕噥著說:「那是我們老頭。」接著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語氣,舉出這條船不是人為的難以駕馭的例子,彷彿是說:「你可別以為我在為那個對她心懷怨恨。」
最初接近陸地的信息,是通過大副那令人精神煥發的命令而傳達給船員的,儘管還看不見它的影子。「今天下午我們要把錨準備好」,或按情況而作為「明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因為大副是錨的保管人或錨鏈的監守者。船有好壞,舒服或不舒服之分,有的船從航程的頭一天到最後一天都使大副的身心不得安寧。人使船成為什麼樣子,船就成為什麼樣子;這是水手明智的看法,無疑,且基本上是正確的。
聯結我們的黏合劑是船;雖然她有一些女人的屬性,得到海員的痴愛,但船究竟還是不同於女人。我在頭一遭指揮時受到重大的打擊是沒什麼奇怪的,但我必須承認B君的感情是高層次的。自然,我們倆都對我們心愛的船的外表極為關切;雖然我是注意收集陸上讚揚的人,B卻有更為深藏內心的感情,好似一個忠實的侍女對主人的自豪感。這種忠實而自豪的一往情深,達到了讓他拿著一塊手帕去撣拂柚木船欄上塵土的程度——我認為那是B夫人的禮物。
再者,當接近陸地時,在水手和木匠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協助下,他準備好下錨,由他比較熟悉的人,跟他一同值班監督。他監督解開錨鏈,跟絞盤分離,打開壓氣機;發出最後「站離錨鏈」的命令後,在一艘靜悄悄地向她選擇好的泊位開過去的船上,他注意地等待著從船尾發出的厲聲呼喊:「放!」頓時探身舷外,注視著那可信賴的鐵傢伙在他眼前沉重地呼隆一聲掉下去,為的是注意錨是不是徹底利索了。
多年之後,回過頭來檢視我們接觸後所產生的殘留感覺,我發現有某種令人嫌惡的味道,但這並不奇怪。總的來看,我覺得對於一個年輕的船長,他可能是最令人不舒服的同事之一。如果允許批評一個不在世的人,我應該說他的不安全感稍有一點過分,然而這種感覺在海員身上可是無價之寶。他隨時準備去對付什麼迫在眉睫的災難,因而總是掛著一副令人不安的神情;我得馬上補充,他還具備對一個值得信賴的海員另一種必要的條件——那就是絕對的自信。在他身上真正的毛病在於這些特點達到無法使人安心的程度。他那永遠處於戒備的狀態,他的斷斷續續、神經質的談話,甚至那堅決的沉默,可以說好像意味著——我也認為,它們實在意味著——他內心的想法是船在我手上從來是缺乏安全的。這樣一個照管一條不到五百噸的三桅船的和*圖*書人,我的頭號部下,現今已不在人世了,但只要我還活著,就必然會親切地留在我的記憶裡。在B君銳利的目光下,錨絕對不會纏結。如果在近岸錨地,你一個人在船艙內聽著風聲呼號,這時能肯定這一點就叫人放心了;不過,還是有短暫的時刻我極為討厭他。從他有時習慣瞪眼怒視的方式猜想,我認為他不止一次加碼還我顏色。偏巧我們倆都非常喜愛那艘小三桅船,這一來B君的極為寶貴的品質恰恰變成他的缺點,他絕不相信在我的指揮下這艘船會安然無恙。首先,他比我大五歲,那時他三十四,我二十九,在人的一生中那當頭,五個年頭可真是舉足輕重;其次,在我頭一回指揮船隻離港時(我看不必隱瞞那是在曼谷),我在暹羅灣的島嶼之間的操作使他嚇了一跳,難以忘懷。打從那時起他就秘密地懷抱一種成見,認為我十分冒失。但總的來說,除非兩個人在分手時的握別什麼意義也沒有,我斷定在足足兩年零三個月的共事末期,我們還是互相有好感的。
後來他的意思終於在一個岸上不停刮著大風的黑夜裡的死角上搞清楚了。我把他叫到甲板上來幫我考慮讓我們極為討厭的情況。沒有時間作深長的思考,他的總結是:「看起來挺糟的,不管我們怎麼努力。但是,後來,先生,無論如何你總是都能擺脫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