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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帆在她四方形的帆桁上捲好，從桅冠直到吃水線，一艘船的身影在陸地包圍的海港平滑閃光的水面上反映出來，從一個海員的目光來看，確實是一幅表現沉眠靜臥的十分美麗的畫面。起錨的操作是舊時代商船上一件鬧鬧嚷嚷的事情——這是一種鼓舞人心和快活的聲音，好像隨著那希望的象徵，船員期望從海底拉起每個人的全部希望，在水天之間苦熬過許多日子之後——回家的希望，休息的希望，自由，放縱，拚命快活一場的希望——放進一隻安全之手的距離內。這種在船隻起航之際的喧鬧與歡m.hetubook.com.com騰，跟她到達異國的近岸錨地時的沉默形成巨大的反差；這時候船帆收起，一頭開向選好的泊位，帆具上鬆鬆的帆布掛在依然站在甲板上的船員頭上輕輕撲動，船長從船尾的端部專心注視前方。她慢慢地減速而後幾乎不動了，在船首的三個人專心地等待著針對錨架操作的最後命令，經過整整九十天的航行，終於可以「放！」了。

「為絞盤配備人力！」在一艘開往國內的商船上，再沒有比這更強而有力的喊聲發出或接受命令了。期待著這聲號令的人從和*圖*書首艛一衝而出，趕忙抓住絞盤，腳步雜沓，絞盤轉動的碰撞，所有這些構成的喧騰合唱，是對一首憂傷的起錨之歌的大聲咆哮的伴奏；由全體船員的活動所爆發出來的噪聲，似乎是船本身發出聲音的覺醒，用一名荷蘭水手生動的話說就是：「船躺在鐵錨上睡著啦！」

這是最後的重要命令；其他不過是例行的日常指令罷了。再一次聽到船長的聲音：「離岸45噚處停泊。」然後他也暫時完成任務。他把若干天泊港的工作留給大副，包括監守船錨和船上的日常事務，好些天也聽不到和圖書他在甲板上各處的聲音以及這位負責人簡潔嚴厲的語氣，直到艙口重又打開，全體沉默的船員等待著他從船尾以命令的語調說：「為絞盤配備人力！」

這是船在航程終點的最後話語，也是她全部辛勞與成績的結束語。在她以從港口到港口的航程來衡量價值的一生中，放錨時濺起的水花和錨鏈雷鳴般的轆轆聲，好像一個久遠時期的終結，她是以整個身軀的微微然而又是深深的戰慄來表示這一點的。要積累起這麼多的時日和路程，她才更接近不可避免的死亡，因為歲月和航行都無法永遠繼續下去。那時她就https://m.hetubook.com.com像鐘聲一響，在接著而來的停頓中似乎計算著流逝的時光。

很難在意念上把船舶的錨跟大副分開——大副是看見它們利索地下去卻有時糾結著上來的人；因為即使堅持不懈地小心在意，也無法阻擋船隨風潮搖盪而防止錨鏈尷尬地纏到錨柄或錨爪上去。於是「把錨搞好」以及保證它安全的工作，常不必要地延長到使大副厭煩。他是看著錨鏈拉長的人——「拉長」是水手的用語，它具備術語所包含的力量，以及準確性和形象性，是由眼光敏銳、頭腦純樸的人創造出來的，他們看到了他們職業上真實的一面，因此創造出這個抓住事物本質的短語，這也是語言藝術家的雄心。所以水手從來不說「拋錨」，在船後部的船長會向在船前部的大副用印象派的語言喊道：「錨鏈長得怎樣了？」因為「拉長」正確地表現出長長漂移的錨鏈在拉力下於水面繃緊如弓弦並傾斜出現的狀態，於是大副的聲音會回答說：「在正前方拉長，先生」或「在船頭拉寬」，或不論什麼切合當時情況的簡潔而恭敬的高聲答覆。https://www.hetubook.co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