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與西方的統治者
Ⅱ
「是的,看不清,船長。」
「是的,船長。看不到很遠。」
西風統治著圍繞這些王國的海岸線的海域;從海峽的出入口,從海岬猶如從瞭望塔,從河口猶如從後門,從通道、小港灣、海峽、河口的港灣等等,島嶼上的衛戍部隊和來來往往的船隻上的水手都朝西方眺望,根據暮靄變幻莫測的光焰來判斷那個隨心所欲的統治者的情緒。日暮時分是注視西方天氣陛下高貴臉色的時光,船隻的命運是由他來決定的。既慈祥又壯觀,既壯觀又險惡,西方的天色反映出這位王者心裡暗藏的目的。披著令人目眩的金色披風或裹著破布似的烏雲像個乞丐,西風陛下坐在西方天邊的寶座上,整個北大西洋彷彿一個腳凳放在他腳下,頭一批閃閃的星辰則是他腦門上的王冠。於是聚精會神察言觀色的朝臣們,也就是海員,根據主子的情緒來調整他們船隻的行動。西風是個太偉大的王,他不會弄虛作假,不會在陰暗的心底策劃深藏不露的陰謀;他過於強大,不會搞小詭計;他的各種情緒都帶有強烈的熱情,即使是平靜日子裡的溫和情緒,那時他蔚藍的天空優美文雅,從明鏡般的大海m•hetubook•com•com反映出來的溫柔、廣大無邊和深不可測,擁抱及掌握張開白帆的船舶,哄她們入眠。對所有的海洋他就是一切。他彷彿是個坐在王座上的詩人——高貴、單純、野蠻、心思重重、心胸開闊、容易衝動、變化無常、深不可測,但如果你理解他,則總是那樣。他有些夕照的光景,像是為取悅於大批人而策劃的場面,到時候王家寶庫裡的所有寶石都在海上展示出來。另外有些時候則彷彿打開他內心帶著悲思和憐憫的憂鬱色彩的秘密,那是在對著海洋為時不長的平靜冥想時抹上的。我看到過他把心底壓抑的怒氣對著難以到達的太陽的方向發洩,使它從蒼白而驚恐的天空強烈照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個毫不寬容的專制君主的眼睛。
在西風的王國裡,對駛向英吉利海峽的回國船隻來說,有些夜晚是惡劣的;而剛剛出現的白天則晦暗不清,這好比在一個熱烈殘酷的暴亂場面上怯生生地打開看不見的燈。方法的單一和暴力的不斷升級令人生畏。同樣的風,同樣的雲,同樣拚命爭先恐後的海,同樣環繞船隻的看不清的地平線。在夜間只有風更加強了,雲似乎更厚了,更加勢不可擋,浪顯得更大,更加嚇人。時間一分一分地由波濤洶湧的海發出猛烈響聲的撞擊來計算,隨著尖呼聲而消逝,風颮在船揚著變暗的帆不斷向前推進時趕上了她,她的圓材和繩索都滴流著水。傾盆大雨下得更密,在每一場陣雨之前先有一片神秘的黑暗,像是在灰色的雲層所構成的天空之上有一個黑影經過,再濾過雲層滲下到船上來。時而大雨像流水一樣傾瀉到你頭上,好像從噴嘴噴出來的水柱,讓你的船似乎在沉掉之前就要被淹沒了,全部的大氣都化成了水。你透不過氣來,不停地噴水,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你被海水浸過頭了,抹掉了,溶解了,消滅了,全身都流著水,彷彿你的四肢也成了水。你的每根神經都緊張地守候著西方之王的情緒開朗起來,不致把你船上的三根桅杆轉眼間一陣風通通刮掉。和*圖*書
西南天氣陛下是一種典型的陰霾天氣,那不是因為濃霧厚度的緣故;在這種天氣下地平線有點縮短,海岸蒙著一層神秘的雲霧,似乎讓行駛的船隻周圍形成一個低拱頂的地牢。那也不是什麼都看不見,而是使視線縮短。西風並沒有對水手說:「你一定會成為盲人。」他不過限制他的視力範圍,在他心裡產生對陸地的恐懼。他使人喪失一半的力量,一半的工作效率。我一生中有好多次,穿著高統橡皮靴和濕淋淋的油布衣,站在向海峽駛去的回航的船隻尾部,船長就在近和_圖_書旁,他深入注視前方那灰色的受著折磨的荒涼海面,我聽到一聲沉悶的嘆息,轉化為故意顯得隨便的評語:
我用同樣低沉而漫不經心的口氣回答:
可怕和嚇人的怒容使處在多雲的情況下,從西南方吹來的西風臉色陰沉;從西方的邊緣有王座的正殿吹來更強的陣風吹刮著你,像極端暴怒時的兇狠叫囂,只有這種場面令人沮喪的莊嚴才給它保留一點尊嚴。一場陣雨重重地打在甲板和船帆上,好像是一隻憤怒的手帶著尖厲呼嘯的猛擊。在黑夜包圍過來時,那是一個刮著猛烈西南風的黑夜,看起來比海岱士(Hades)的陰影還更使人絕望。從西南方而來的強大西風,他的情緒是陰暗的,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或星星,連一點微光也沒有,只有在船身兩旁踴躍的大片大片泡沫上鳞光的閃爍,而把帶藍色的閃光投射在黝黑狹窄的船殼上。船體隨著船的前進而滾動,她被大海追逐,因而動盪不寧,不知所措。
在他的頭腦裡意識到前方有一塊陸地,我們的船正以高速向它開去,他的這句話不過是盤踞在頭腦裡跟這種意識緊密相聯的想法的本能反應。好風啊,好風!誰會對一股好風嘀咕埋怨呢?西方的君王專橫地統治著北大西洋從亞索爾群島的緯度地區至費爾維爾角(Farewell)的緯度地區,送你一陣好風是他的照顧,推你一把送你走完好一段航程,可是你卻無法把感謝的微笑掛上嘴唇。這種照顧是他在盛氣凌人地繃著臉的情況下給予的,這是一個大專制獨裁者的真心表現,他決心用既殘酷又仁慈的同一口氣砸爛某些船隻,而送另外一些歸國,兩者都同樣使人困惑。和圖書
大副的聲音會這樣重複船長的想法,兩人都注視著前方,同時他們腳下的船則對著海岸的下風方向衝過將近十二節,在她搖晃和濕淋淋的船首斜帆桁的前方,能見度只有兩英里的範圍,它赤|裸裸地斜翹起來像一支長矛,一條灰色的地平線以大批猛烈向上洶湧的波浪封閉了前方的景物,好像對低垂的雲進行打擊。
他是派遣他那由大西洋捲浪所組成的部隊向我們的海岸輪番進攻的軍閥。西風逼人的聲音召集海洋的全部力量來為他效勞。在西風的號召下,這些島嶼的上空掀起一場大暴動,洶湧澎湃的波濤沖上我們的海岸。西方天氣陛下統治的天空充滿飛逝的雲,m•hetubook•com.com成批大朵大朵的白雲變得越來越厚,直到緊密結合成一個牢固的天篷,在它灰色的表面,大風吹刮下的較下層的雲團,稀薄黝黑,樣子憤怒,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飛奔。這個由雲氣構成的拱頂越來越厚,在海面沉降得越來越低,使船周的天邊變狹小了。西方天氣陛下的特點:渾厚,灰暗,煙霧瀰漫,不祥的色調逼來了,包圍著人們的視野,把他們的身體浸濕,壓迫他們的靈魂,用一陣陣咆哮的狂風使他們出不了氣,使他們聽不到,看不見,把他們在一條搖搖晃晃的船上推趕向迷失在迷濛煙雨中的海岸。
「在這種天氣下看不清遠方。」
風的變化無常猶如人的隨心所欲,是伴隨著自我放縱所造成的災難性後果。長時間的忿怒,他那無法控制的力量感,破壞了西風坦誠而大度的天性;那彷彿是他的心受到惡意的深思熟慮的怨恨所腐蝕。他濫用他的力量摧殘自己的王國,天空的西南部是他露出陰沉臉色的地區。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風颮發洩他的怒氣,用雲團沒完沒了的折騰翻滾把他的領土攬得天翻地覆,在疾航的船舶甲板上播撒焦慮不安的情緒,使泡沫成帶狀的海洋顯得面目蒼老,把駛向英吉利海峽的歸國船舶上船長的一頭花白頭髮吹得稀亂。從西南方面為維護自己的權勢而來的西風,常常像一個發瘋的君主,用最粗野的詛咒驅趕他最忠實的朝臣,造成船舶失事、海難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