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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鏡的大海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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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的生活 Ⅰ

俘虜的生活

幸運的是,什麼也不能損害一條船舶本身的美麗。那種地牢的感覺,那種壓倒一艘外觀漂亮,可以信賴的船舶的不幸感,既可怕又使她羞辱,只是附加於停泊在歐洲大港碼頭內的船隻上的。你覺得她們是在一口黑暗且滿是油漬的正方形汙水池內不公正地被禁閉起來,在一次忠實地完成任務的航程結尾時,作為粗暴的報答,從碼頭到碼頭被人到處追捕。
一條碇泊在露天的港外錨地,跟貨物駁船並排的船隻,其自身的吊車吊著重負在船欄上晃動,那是在自由中完成她自己的生命職責。有活動的空間但沒有約束;她周圍是清明的水,桅檣頂上是晴朗的天空,停泊地周圍則展開一片青山環繞和迷人的海灣景色。她並沒有被自己人拋棄而讓岸上的人寬宏大量的處理。她依舊尋求保護,受一小批忠心耿耿的自己人照顧,讓你覺得她馬上會在陸岬之間滑走不見。只是在家鄉,在碼頭,她才處於被遺棄的狀態,被人用一切巧妙的辦法使她失去自由,人想到的是迅速的調度和有利可圖的貨運。只是在這種時候,可惡的長方形牆壁和屋頂的陰影以及陣雨般的煤煙,才落到她的甲板上。
我最早有關職業方面的回憶,是以新南碼頭(那是它正式的名稱)為焦點的。它屬於西印度碼頭群,連同兩個較小而相當舊的內港,分別稱為進口港和出口港,都已經有過巨大的貿易量了。作為港地,它既風景如畫又清潔乾淨,而這兩個孿生的內港並排展開它們熠熠光滑的黑色水面,水面上則稀疏地用浮筒停靠著幾艘船隻,或互相遠遠地擠在空蕩碼頭和圖書角落裡的棚子盡頭,她們在這裡靜靜地安睡,遠離人世的喧囂忙亂——隱居而不活動。這兩個樸實無華的內港是精雅可愛的,沒什麼裝置,安安靜靜,沒有咄咄逼人的起重機吊車在狹窄的岸上陳列,沒有忙碌的工作器械,沒有負荷過重的鐵路線。一夥一夥的工人不成體統地成群結隊圍著貨棚的角落,拿出用紅色棉布手帕裹好的食物安靜地吃飯,有點在什麼孤寂山中湖畔野餐的樣子。這些內港,它們是安靜的(我想也是缺乏效益的),船上的負責人在離此不過幾碼之遙的新南碼頭從事煩瑣、緊張、喧囂的活動之餘,可以利用吃飯的時間到這裡來散散步,不受人世的干擾,靜靜地思考(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一切人情世事的空虛無聊。某些時候,這地方準會充滿年老、善良、緩性子、駕駛正方形船尾的船隻的西印度人;你想像一下,他們載著貨物,那麼執拗古板,一如他們駕駛遲鈍但可靠的船隻乘風破浪來到這裡,然後用自己的絞車和裝備沉著地卸下糖啊,萊姆酒啊,糖蜜啊,咖啡啊,或木材。但當我認識他們時,對出口的貨物一點也發現不出什麼跡象;我看到過的罕見貨物是熱帶的木材,是用生長在墨西哥灣周邊森林鋼鐵般堅硬的樹木粗加工的碩大枋木,它們堆成高大整齊的一摞,很難相信所有這麼一大堆死沉的樹木,是從一條纖瘦且模樣天真無邪的小三桅帆船的船艙吐出來的。在她漂亮精緻的船首很可能取一個樸實女性的名字——某某愛倫或某某安妮,但這種情況一般是在她卸了貨之後才會知和圖書道。一旦在碼頭上整個擺開,那堆積如山的一大片,看來完全不可能通通是從停泊在旁邊的那艘船上卸下來的。
一代代富有獻身精神的造船師,從他們純樸的內心產生不尋常的高尚力量和美德。對於不曾看見過這些品德的人,二十五年前可在沿倫敦新南碼頭(New South)北岸看到停泊在這裡的龐大快速商船隊,那堪稱是個令人鼓舞的壯觀景象。那時候這支船隊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從有警察守衛的船廠大鐵門開始,形成長長的森林一般,直排到遠處的桅檣,成雙地停靠著結實的木結構碼頭。她們的桅檣高度讓波紋鐵蓋的棚子顯得侏儒般矮小,而艏斜帆桁遠遠地伸到岸上,白金色的艏飾像由於其純色度而幾乎令人目眩,突出在筆直的長碼頭上,下面是靠碼頭一邊的汙泥穢物,忙忙碌碌的一群群人影來來往往,在他們越來越顯得難以挪動的情況下,騷動不安,滿身汙垢。
一艘船在海港,為眾多的碼頭和倉庫的牆壁所包圍,有一種囚徒的面貌,在身陷囹圄的情況下,他以悲哀的精神思考著自由的問題。鏈條般的纜繩和粗大的繩索把她繫在人工鋪成的岸邊石柱上,一名安排泊位的管理員,外衣上釘的是銅釦,四面走來走去,像一個飽經風霜和氣色健康的看守員,向繫泊設備投以妒忌和警惕的目光,這些東西把船隻扣上腳鐐手銬,消極地躺在那裡,安全平靜,好像出神地深深懷念她自由的日子和海上的危險。
在港口繁忙的世界裡,內港是平靜安寧的角落。在多少有點艱鉅的航程之後,我從來沒有機會m•hetubook.com•com在這裡弄到一個床位,但你一眼就可以看到人和船在那裡從來不奔忙擠搡。她們是這麼安靜,如果你記憶好,簡直會不相信她們在那裡待過——那是勞倦船舶夢寐以求的休息地,是冥思默想而非工作的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船——運轉不正常,懶散,濕漉漉的,質量差的海船,撒野的快船,任性的,頑梗的,一般難以駕馭的船等等——拆除了租來做覆蓋用的帆布,憂傷,赤身露體,桅杆頭上滿是倫敦空氣裡的灰塵,在這裡通通都有時間思過和悔悟。我絕不懷疑,只要給她們時間,那最糟糕的船也是會反省的。對她們我認識太多了。沒有完全不好的船;既然她們的身體經受過那麼多的狂風暴雨,已經到了服務期滿的年限,現在不能再到海上而為蒸汽發動的船所取代,那她們身上的優點和缺點是會同時存在的。可以肯定的,她們有一個並非完全不可救藥的靈魂,對這些曾經樂意服務的退役船隻毫無害處。
漲潮時你會看到其中滿載貨物的某艘船隻封好艙口,從隊伍中退出,飄浮在碼頭暢通的空間裡,由細而黑的纜繩牽著,猶如蛛網最初的絲,從她的船頭和船尾拉到岸上的碇泊樁。她在打開的大門口等待著,優雅平靜,像一隻準備展翅飛翔的鳥兒。一兩艘拖船鬧鬧嚷嚷地匆忙趕來,以忙亂和關切的神情圍著她轉,將她拉到河心,照料著她,帶領著她,穿過可通行的橋樑和平坦突堤前兩端之間堤壩般的閘門,那裡有一小塊綠草地,四周是砂礫,草地上有一根帶橫桁與斜桁的白色信號杆,杆上飄揚著兩面和_圖_書褪色的藍旗、紅旗或白旗。
這亂糟糟的一群——碼頭管理主任、泊位管理員、門衛,諸如此類——顯得對作為俘虜的船隻的順從懷著極端的不信任,好像永遠沒有足夠的鏈條和繩索,可以滿足他們內心把自由的船隻安全地捆綁在滿是泥濘而被奴役、但卻是堅強大地的想法。「大副先生,你最好把船尾的纜索再繞一圈。」這是他通常不離嘴的話。我把他們打上叛徒的烙印,因為他們大部分人在盛年時曾當過水手,而好像年老體弱——灰白的頭髮、眼角的皺紋、手上血管的節瘤——都成為道德毒化的症狀,他們帶著神秘的樣子在碼頭上巡遊,幸災樂禍地看待出身高貴的俘虜心灰意懶的精神狀態。他們需要更多的防撞物,更多的橫纜,更多的斜纜,更多的錨鏈,更多的腳鐐手銬;他們要使具有活潑靈魂的船舶像正方形石頭那樣了無生氣。這些退化的老水手們站在路面的泥土上,隨著背後長長的一溜鐵道貨車把它們的車鉤弄得哐啷直響,用惡意的眼光把你的船從船首的帆纜裝置到船尾的欄杆瞥視一遍,只不過想在仁慈與關心的偽善幌子下欺壓那可憐的囚徒罷了。到處存在的起重機好似折磨船隻的刑具,在長長的鏈條末端擺動著無情的鐵鉤,而一群群碼頭工人拖著泥腳,擠在甲板的過道上。這是一幅動人的景象,這麼多地上的人,粗率樸實,他們一點也不關心船隻,毫不在意地、粗暴地用釘有平頭釘m.hetubook.com.com的靴子踐踏她無力反抗的身體。
在新南碼頭,對於當俘虜的船和她們的高級船員,肯定是沒有時間懊喪、反思、悔悟或產生任何心理活動的。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六點,在牢房裡的艱苦勞動,是對到達海港的英勇船隻的報答,穩步地繼續進行,掛著普通貨物的粗大吊索在船欄上方搖蕩,隨著甲板通道上調度員的手勢,而把那沉重的一堆卸進艙口。新南碼頭是對殖民地貿易的一個裝卸碼頭,尤其是在那些漂亮的運羊毛快船的黃金時代(也是他們的末日)。她們外觀好看,操作方便而有刺|激性,其中有些比另外一些看起來更美觀,有許多則桅有點過多(說得溫和一點吧),人們期待她們全體都一路順風。在這條航線上的所有船隻,她們的索具在天空的襯托下形成一個綿密的巨大網絡,船上的銅飾閃閃發光,使遠在大門前的警察都能看見。熟悉世界上一些大港口的人,除開倫敦與悉尼,倫敦與墨爾本、倫敦與阿得雷德(Adelaide),也許還加上霍巴特市(Hobart)的市民,幾乎都不知道這些小噸位的船隻。你差不多可以相信,如老舊的S公爵號的二副所言——他們對去澳大利亞的那條航線比對自己的船長還要熟悉。二十五年前,年復一年,那些船長們指揮她們從倫敦——當俘虜的地方——到某個澳大利亞的港口,雖然緊緊地挨著木結構的碼頭停靠得規規矩矩,她們卻不覺得自己是俘虜,而是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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