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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鏡的大海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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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的生活 Ⅱ

俘虜的生活

他能站穩,且勉強可以走到床位,點亮燈,爬上床睡好——唉,直到我早晨五點半叫他起床。他是上甲板的第一個人,用堅定的手舉起咖啡杯,準備上班,好像他紮紮實實睡足十小時——他又成為比許多一輩子從未嘗過烈酒的人更優秀的主管船員。他可以處理好所有這一切,但就是在生活上從未能努力做到出人頭地。
我總是為他的這個請求做好準備。他沉重地依賴我,直到十分接近艙門而扶住把手,這時他隨即放開我的胳臂。
十年後我在街頭又跟他相遇,完全出於偶然和意外,我剛好從委託人的辦公室出來。我忘不了他和他的那句話:「我現在能應付過去。」他立刻認出了我,記起我的名字,曾在什麼船上在他的手下工作。他從頭到腳打量我。
他魁梧的身軀在船舷停步而搖搖晃晃地站住。
飯後我們又回到甲板上。他似乎捨不得離開船。我們正在安裝下層設備,他在旁邊待著不走,又讚許,又提建議,照他過去的方式向我提意見。有兩次他叫我「小伙子」,馬上又改正稱「船長」。我的大副即將離職(去結婚),但我沒有把這件事向B君洩漏,因為我怕他會用某種令人不快的逗樂暗示要求我給他這個職位,而我又不好拒絕。我擔心這一點。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對B君下命令,我確信他也不會長期接受我的指揮。他不可能做到,雖然他已經戒酒了。
「行啦,現在我自己能支持了。」
「值班員!」
我覺得需要說點什麼,因為他依靠著我好像不知所措,呼吸沉重。
沉默。他顯得畏縮起來,不作聲,好像由於痛心而說不出話;接著——砰的一聲震動,我眼前金星一閃後,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倒在甲板上,眼瞼上留下任何人在忠實履行職責時前所未見的黑圈。黑影啊黑影!我希望他逃脫追他的敵人,活到今天而且發跡。但他的拳hetubook.com.com頭可是重得非比尋常,且對於在暗中的目標可打得出奇準確。
他站穩待一會兒,然後走三級從舷欄到甲板的內梯。夜間值班員從經驗知道,忍住不攙扶他,因為在他回來的這個特殊階段要是那麼做,會被他認為是一種侮辱。但有許多次我都為了怕他脖子摔斷而哆嗦。他這個人的體重可不輕。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他問道。
「在,先生。」
「港口不行——船老化,人見鬼去吧!」
停頓一下。
「船長在船上嗎?」
「看在上帝的分上吧,好朋友!他們有幾個人在追我——我在這裡放心些。」
「該——的把手。」
他抓住我的肩膀,轉身對著我。
「你!她在哪兒對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喝酒。」
「我希望她離開這兒出海。」
他一邊抓住我不放鬆,一邊轉過身來,臉蛋被滿月照得像在白天一樣光明。
「在,先生。」
當守夜人,這個位置有它的缺點。在一個六月裡帶點寒意,風吹浪打的黑夜,當我睡意朦朧地站在船尾與甲板過道之間的拐角避雨時,一隻有點像鴕鳥般的東西衝上過道。我說鴕鳥是因為這種動物雖然用他的兩條腿奔跑,同時似乎是用兩隻短翅助跑;原來那是一個穿著上衣的人,衣服在背後分開,兩只袖子在肩膀上撲打,使他的外貌怪裡怪氣地像一隻鳥。至少我以為那是他的上衣,因為無法清楚的辨識。他如何設法徑直向我竄來,在陌生的甲板上而沒絆倒,真令我無法想像。在黑暗中他的視覺準比貓更好。他喘吁吁地一個勁哀求我讓他藏在艏艛過夜直到早晨,而且簡直不容我插嘴。我按嚴格的命令拒絕了他的要求,開頭溫和地,和-圖-書隨著他變得放肆而用更嚴峻的語氣。
我默不作聲,一會兒之後他又嘆一口氣重複道:
「你別逼人了,老夥計!」他可憐地哀求。
「值班員!」
「是,先生。」
只有一次他未能一下子抓住房艙門的把手。他等待了一下又去抓,又沒抓住。他的身體靠在我胳臂上越來越重,慢慢地嘆一口氣。
他習慣每天上岸去跟自己的一位好友在某家飯店的客廳內聚首。這位朋友是三桅船西塞羅號的大副,她停靠在圓形碼頭的另一邊。深更半夜我常聽到遠方他們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提高嗓門沒完沒了的辯論。西塞羅號的大副上船來看他的朋友。他們常在岸上和我們的甲板走道上用非常友好的語調繼續那毫無意義又語無倫次的交談。我每每聽到B君堅持說要到他的船上去拜訪。接著他們走遠了,可聲音依然過分友好地交談,在海港四周都聽得見。不止一次他們要把這段距離走三至四遍,互相出於至誠實意登上對方的船拜訪。然後完全由於精疲力盡,或者一時間淡忘了,他們便勉強分手,不久,我們長長的跳板就會在B君的體重下被壓彎而吱嘎吱嘎響,最後他終於回到船上。
「狗在船上嗎?」
我覺得自己寧願咬掉舌頭而不去問這個問題。他那漆黑捲曲的頭髮變成鐵灰色,還像過去一樣衣著整齊利索,一絲不苟,但十分破舊,而閃亮靴子的鞋跟都磨平了。但是他並不介意,我倆僱了馬車一同到我的船上去吃飯。他樂意上船參觀,衷心對她加以讚美,絕對真誠地祝賀我擔任船長的職務。吃飯時我向他敬酒,但他搖搖頭,我不解地坐著瞧望他,他低聲咕噥著說:
還有別的經驗,大部分不那麼痛苦卻更加可笑,有一次表面且富有戲劇性;但最妙的一次是有關B君的,他是我們的大副。
停頓一下。
「你滾吧!」我說。
「行了,立刻上岸。你聽見沒和_圖_書有?」
暫時沉默。
最後他向我告辭。當我望著他個頭高大、脖子粗壯的身影走上街頭時,我心情沉重地懷疑他付掉一宿的旅費後,口袋裡還有沒有餘錢。我理解假如那時我在後面喚他,他甚至會頭也不回。他無異是個影子,但此刻我似乎聽到月光下在S公爵號甲板上他說的那些話:
「我,」他無畏地看著我,帶著他往日挖苦的笑容,「我正在找工作。」
我的夥伴常告訴我,一個適合老年人的輕鬆無聊的工作,就是充當一條俘虜(雖然也是光榮的)船的守夜人。通常,一艘船中能幹且年紀最大的船員,準能得到這個位置,但有時並沒有合適的、年齡最大或相當沉著穩重的海員。在那些日子,海員還有迅速地悄悄離去的一手。所以多半是由於我的年輕天真以及好冥思的習慣(這使我有時在船上索具的裝備工作上拖拖拉拉),出於意外地,大副B以控告的語氣提名我擔任那個值得羡慕的位置。我對這番經驗並不遺憾,城市夜晚的風情在守夜時從大街下放到海濱:流氓無賴拉幫結夥闖來用面對面的鬥毆解決紛爭,他們避開警察,在一個被成堆的貨物半掩著而看不清的場地上打架,傳來打擊聲,時不時夾雜著呻|吟聲,腳步的踐踏聲,被追逐和追逐他人的夜行者,隨著一聲尖呼,接著而來的是深沉的寂靜,或者他們像幽靈一樣悄悄地就在岸邊行走,從下面的碼頭用神秘的聲音招呼我,提出什麼不可理解的建議。還有輕便馬車的車夫,一週兩次,在ASN公司的客船按時到達的夜晚,習慣大批地排在碼頭,燈火輝煌地跟船相對,這陣勢是非常有趣的。車夫們從高高的座位上下來,用粗鄙的語言互相講下流的故事;當我坐在主艙口抽菸時,每個詞都清楚地傳來。有一回我跟一個看不太清的人進行過相當動腦筋的交談。他是從英格蘭來的一位談吐文雅的上流社會人士,我在甲板上,他坐在碼頭一口裝鋼琴的箱子上(那天下午剛從我們的船艙運到岸上去的),抽著一支氣味芬芳的雪茄。我們的談話涉及科學、政治、自然史和歌劇歌唱家。後來在他猝然說出「你像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之後,告訴我他的名字是西尼爾,接著就走了——我揣測他是去他所住的旅館。影子啊影子!我在他轉身到路燈下時,覺得看到了他雪白的八字鬍。照自然的規律他現在一定不在人世了,想起來真使人驚愕。他的智識是無可否認的,也許有點武斷。他的名字竟然是西尼爾!西尼爾先生!和*圖*書
我們的狗是一隻骨瘦如柴而討厭的畜牲,在身體瘦弱方面更像狼而不像狗;我從未發現B君在別的時候對這隻動物的行動表現出些微的興趣。但是他總是在這個時刻提出狗來。
然後使勁蹬地一聲就算平安上了船。他從不摔倒,但是走下來之後得花一分鐘左右休息一下。
「我也是,先生。」我壯著膽子表示意見。
澳洲的那些城市那時還沒有現在大,它們對航運有興趣,把它看成跟「母國」活動的鏈環,而航運數字也確證了它那日益增長的重要性,使它成為城市日常關心事務的一部分。這在悉尼尤其如此。從這座漂亮的城市中心直到重要的街道向海岸展望,可以看到停靠在圓形碼頭的運羊毛快船。碼頭沒有監獄似的牆壁環繞,而是寬廣而安全,常有陽光照耀,是世界上最優雅、最美麗的海灣之一。大汽船靠著泊位停泊,這些錨地總是為海洋的貴族——十足宏偉堂皇的巨型班輪所保留,但她們今天在此下週卻又離開了;在我那個時代,普通的載貨、載移民、載客、裝備有沉重的圓材、線條優和*圖*書美的快船,習慣上要等好幾個月以運送羊毛。她們的名稱達到了家喻戶曉的尊嚴地步。在星期天或假日時,公民們愛好成群結隊來參觀,而值班員只好擔任導遊——尤其是對那些風姿可愛的女公民,在參觀房艙和特等客艙時可以產生一種健康的戲謔味。在船尾打開的舷窗口飄出多少有點不協調的小鋼琴玎玲聲,直到街上的煤氣燈開始閃光;船上的夜間值班員睡眼惺忪地在無法令人滿意的晝寢後走來上班,他把旗幟降下,在走道的拐彎處牢牢地掛上一盞點亮的提燈。夜幕迅速降臨,籠罩沉寂的船隻和在岸上的船員。在船隊的廚師和乘務員經常光顧的「王之頭」這家酒店的一側,那裡有個短而陡的斜坡,沿坡而上,在喬治大街的盡頭,有個聲音喊道:「熱辣乾薰腸。」這是便宜的小飲食店(六便士一客飯),是中國人開的(孫昆昂記這一家就挺不錯)。我曾經坐在老S公爵號(她已經完了,可憐的人兒!在新西蘭海岸慘死)的船欄上好幾個小時,聽這個頑強的小販叫賣(我不知道現在他已經去世或發了財),為那個單調、有規律而生硬的反覆聲所蠱惑,對那種荒誕的魔力感到心煩,甚至希望那個傢伙會被自己所販賣的不光彩貨色一口噎死。
「我願她出海了。」他粗魯地嘟噥著說。
「你拿胳臂扶我一把。」
甚至在那天晚上他最後還是「應付過去」了。他抓住了門把,但未能把燈點亮(我認為他試也沒試),雖然早晨他還是第一個來到甲板,一頭鬈髮,粗脖子,帶著挖苦的表情和無所畏懼的目光督察水手們起勁地開始幹活。
「先生。」
「先生。」
「我指揮一條小三桅船,」我說,「從這兒載貨往毛里求斯(Mauritius)。」接著我毫不考慮地補充道:「B先生,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呢?」
「港口不行——船老化,人見鬼去吧!」
「我已經完全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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