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在美好的夏天,溫暖的街上已經沒有行人的時候,女僕們在門口踢著毽子玩,他常打開窗子,在窗檻上雙手支頤。那條污染盧昂地區的小威尼斯河在他下面緩緩地流,有時是黃的,有時是紫的,有時是藍的,在橋和鐵橋欄之間。蹲在河畔的工人們在河裡洗手。搭在頂樓頂端的木杆上,晾著待晒乾的棉線束。對面,在屋頂的那一邊,遼闊澄明的天空伸展著,天上有紅色的落日。那兒的天氣該是多麼美好!樺樹林下該是多麼清涼!於是他張開鼻孔呼吸鄉下的氣息,那種氣息不會來到他的身邊。
因此,他如同橡樹一般滋長,有粗壯的手和紅潤的臉色。
同學們爆出了笑聲,使那可憐的小孩為之驚惶失措,反而不知道該把帽子拿在手裡,留在地上或是戴在頭上。他又坐下了,把帽子放在膝上。
晚上自習的時候,他從書桌裡拿出套袖,整理一些瑣碎的東西,並仔細地量他的紙。我們看見他細心地工作,非常下苦功地在字典裡查所有的生字。也許,由於他表現出了那份學習的誠意,他沒有降級,因為假如說他的文法還過得去,他的造句並不典雅,很可能會降級的。他的拉丁文啟蒙老師只是鄕村裡的神父。為了省錢,他父母一拖再拖,到最後才把他送進了中學。
由於用功,他始終保持中等成績。有一次,他甚至在自然史方面考了第一名,獲得了獎狀。但是在唸完初中三年級的時候,父母要他學醫,而且確信他能靠自修而通過中學會考,於是讓他休學了。
他一點也不懂,聽講也是徒然。然而他還是很用功,練習簿是精裝的,他上所有的課,查所有的病房。他完成逐日的工作,就好像練馬場的馬那樣就地打轉,眼睛被一塊布蒙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苦工。
於是,他在村子裡用年租二百法朗租下了一棟半農莊、半住家的房子,在格歐和畢加迪交界的地方。他悲傷、懊悔、怨天尤人。打從四十五歲開始,他就隱居而且說要過寧靜的生活。
「霍傑先生,我把這個學生交給你,他上初中二年級。假如品學兼優,再將他升到適合他年齡的高班。」
人們聽見的還是含含糊糊的,被全班的喧嘩所蓋過的音節。
那個新生站在門背後的一個角落裡,我們幾乎看不清楚他。他是一個鄕下男孩,大約有十五歲左右,身材比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要更為高大。他那被剪成孩童式的頭髮直直地覆蓋著額頭,像鄕村歌手那樣。他模樣很乖而且顯得很窘。他的肩膀不寬,他有黑鈕釦的綠布上衣在袖腋的地方仍然使他感到不舒服,因此我們能從袖口看見他紅潤的、習慣於赤|裸的手腕。他穿著藍色的襪子,雙腿露在一條淺黄的長褲外面,褲子被背帶拉得緊緊的。他穿著一雙很結實且有釘子的皮鞋,鞋子擦得並不亮。
為了替他省錢,母親每星期請郵車帶給他一
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塊烤牛肉。早上,當他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他便把小牛肉當午餐,一面用鞋底踢牆。然後又必須跑去上課,去教室,去救濟院,然後穿越所有的街道回到住所。晚上,在房東家吃一頓菲薄的晚餐之後,他又回到樓上的臥室裡開始工作,在熊熊的火爐面前,穿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
一切又變得安靜了。學生們都埋頭在做功課。幾乎有兩小時的功夫,那新生的姿勢無懈可擊。雖然不時有小紙團從鋼筆尖上飛到他的臉上,但是他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只用手擦臉。
在佈告欄上看見課表後使他頭昏腦脹: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藥劑學、化學、植物學、臨床學、治療學,還有生理衛生學和藥材學。他不知道所有醫學名詞的字源,因此那些字都像一些充滿著莊嚴黑暗的聖殿之門。
那新生用不準確的發音說出一個別人聽不懂的姓名。
「把你的帽子放在一邊嘛!」那個很有風趣的老師說。
然後,他又用較溫和的聲音說:
走進敎室時,我們為了把手騰空,有把帽子扔在地上的習慣。必需一踏上門檻就把帽子往長凳下面扔,而且要恰巧打著牆,激起許多灰塵,那才算扔得合格。
他母親在羅貝克河畔一個她熟識的洗衣店主家裡為他租了一間臥室。她作了膳宿的安排,為他買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從自己家裡搬來了一張野樱桃木做的舊床,此外還買了一個小鐵爐和一些木柴來為那可憐的孩子取暖。一星期之後,她告別了兒子,一面再三叮嚀他好好做人,因為他今後必須自我照顧。
然而,把兒子撫養成人,讓他學了醫,卻發現多斯特作為兒子行醫的地點並非一切。他還需要娶妻。於是母親為他找到了迪葉浦城的一位法院書記官的未亡人作他的妻子。她已經有四十五歲了,但是有一千二百鎊的年俸。那女人雖然醜陋,骨瘦如柴,而且臉孔像春天一樣長著肉芽,卻依然有人追求。為了達到目的,老波法利夫人必須把競爭者一一擊退,她甚至破壞了一個被神父們支持的豬肉商的陰謀。
十二歲的時候,他母親決定讓他開始唸書,請神父負責敎他。可是上課的時間很短,又是斷斷續續的,因此沒有什麼用處。神父是在剩餘的時刻裡給他上課,比方說在聖衣室裡,站著,而且是匆忙地;在一次洗禮和葬禮之間;或是當神父在晚禱之後不外出的時候就派人叫他的學生來。學生上樓,走到老師的臥室裡,坐下。夜間的小蠅和飛蛾在蠟燭四周轉來轉去。天氣很熱,孩子昏昏入睡。同時,把雙手放在肚子上打盹的老師不久也打起鼾來,口張得大大的。有時,當神父在附近為一些病人舉行臨終聖禮後,在歸途中看見沙勒在野外玩的時候,他就敎訓那孩子一刻鐘,同時利用那段時間讓他站在樹下背和_圖_書動詞變化,往往因為下雨而中斷,或是因一個路過的熟人而中斷。不過,那神父總是對他的學生感到滿意而且說那「年輕人」記憶力強。
他是走回家鄉的。在村子的入口處他請人叫他母親出來,向她供認。她原諒了他,也把他的失敗歸咎於主考人的不公平,使他安心,一面負責安排一切。五年之後,老波法利先生才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只好接受,而且也因為他無法想像他生出來的兒子會是個傻瓜。
他跟著農人,用泥塊趕走起飛的烏鴉。他在溝邊上吃桑葚,用竹桿看守火雞,翻弄新刈的麥草,在樹林裡跑,下雨的時候,就在敎堂門口玩蹴石子戲。在大節日,他央求敎堂裡的僕人讓他敲鐘,為了能把自己吊在粗粗的繩索上而感覺到自己被繩索帶著飛翔。
他變瘦了,身體也變得修長了。臉上還有了憂鬱的表情,那種表情幾乎令人對他發生興趣。
然而,也許是因為沒有注意到我們那一招,也許是因為不敢像我們那樣做,當我們做完了禱吿的時候,新生依然用雙手捧著帽子,放在膝上。他帽子的結構很複雜,有點像有毛的瓜皮帽、有點像源自波蘭第二帝國時代的騎兵帽、有點像圓帽、有點像水獺帽,也有點像棉布帽,總之是一種蹩脚貨,它無言的醜陋,似乎在訴說著有深度的話語,就像傻瓜的面孔。帽子是雞蛋形的,被硬的鯨骨架支撐著,首先是三道圓形滾邊,然後是一些天鵝絨和兔毛的斜方形,被一條紅帶子一個一個地隔開著。再上去有一部份像一個袋子,袋子的末端是襯著硬紙板的多角形。那多角形被複雜的滾條做成的刺繡所覆蓋,多角形上垂著一根很細的長繩索,繩索的一端吊著一個由金線做成的小十字架,作為流蘇。那是一頂新帽子,帽子的前簷還在發亮。
我們正在溫習功課的時候,校長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拿著一張很大的斜面書桌的校工和一個穿著便服的「新生」。有些在打嗑睡的學生們都醒過來了,像是在唸書的時候被驚動了一般,大家都站了起來。
「我的帽子……。」新生膽怯地說,一面用不安的目光環顧四周。
他去什麼地方行醫呢?去多斯特。那兒只有一個年事已高的醫生。老波法利太太等那醫生死去已經等了很久了,但那老傢伙還沒有死,沙勒就在他對面安頓了下來,準備接棒。
他染上了泡酒店的習慣,也熱愛著牙牌戲。他覺得每天晚上把自己關在一處骯髒的公共場所裡,以及在大理石桌子上打著有黑點的羊骨是一種可貴的自由行為,那行為提高他自己的身價,彷彿那是踏入社會的初步,也像是接觸被禁止的娛樂。回家的時候,他幾乎是帶著一種感官的悅樂去用手按門鈴。那時,許多被壓抑在內心的事情都鬆開了,他背熟了一些在歡迎宴中所唱的歌,熱烈地愛上了貝杭傑的詩,知道如何調五味酒,也認識了愛情。m.hetubook.com.com
她每天早上必須喝可可,對她的照顧總是沒完沒了。她老是抱怨神經有病,胸腔有病,也抱怨心情不好。腳步聲令她不舒服。假如丈夫遠離著她,她就討厭寂寞,假如丈夫回到她身邊,她又說他一定是來看她死去。當沙勒在夜間回來的時候,她從被子下面伸出瘦長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一面讓他在床沿上坐下,一面向他訴苦:他把她忘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人們都說她不會幸福的。最後,她向他要一種什麼治病的糖漿,也要求他多給她一點愛撫。
但是,沙勒不能老是那樣下去。「太太」竭力主張讓孩子接受正式敎育。感到羞愧的,或是寧可說感到疲倦的「老爺」退讓了,他們再等了一年,等孩子領第一次聖餐。之後,又過了六個月。第二年,沙勒終於被送進盧昂中學,而且是在十月底由父親在聖羅曼市集的時候送他去的。
「更大聲點!」老師嚷起來了,「更大聲點!」
「你會找到你的帽子。沒有人偷!」
然而,由於功課繁重,敎室裡的秩序漸漸地恢復了。老師終於聽懂了沙勒.波法利那個姓名,叫他說那兩個字,拼那兩個字,然後立刻命令那可憐的小傢伙坐在講臺脚下的「懶人凳」上。他開始移動脚步,但是在離開之前又遲疑了。
由於漠然,很自然地,他放棄了自己曾經下過的決心。有一次,他沒有去查病房,第二天,他缺了課。因為覺得慵懶的滋味很好,他漸漸地不再去上課了。
於是沙勒又重振旅鼓,不休止地準備考試科目,他事先就把題目背得滾瓜爛熟,終於錄取了,而且成績相常優異。對他母親來說,那是多麼美好的一天!於是她準備了一桌酒席大宴賓客。
他彎下身子把帽子拾起來。鄰座的一位同學又用肘子把他的帽子碰落在地上,他又拾了一次。
當她生下了孩子的時候,那孩子被寄放在奶媽家。回到家時,那孩子像王子一般被寵壞。母親用果醬餵他,父親讓他光著脚跑。為了故作哲學家狀,父親甚至說他可以赤身露體,像小獸一樣。一反母親的意願,父親對敎養孩子有男性的理想。按照那種理想,他試圖用斯巴達人的方式去撫養那孩子,只是為了磨鍊他,使他有一種健壯的身體。他讓孩子睡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敎他www•hetubook•com•com喝大口大口的甘蔗酒,敎他侮辱那些在宗敎行列中行走的人。然而,那孩子生性寧靜,對父親的努力沒有良好的反應。母親老是拖著他,向他講故事,不休止地向他獨語,獨語中充滿了憂鬱的歡樂和嘮叨的諂媚。在孤寂的生活中,她把零星的、破碎的虛榮心都寄託在那孩子的身上。她夢想著他將來居高位,彷彿已經看見他長大了,俊俏、風趣,而且在土木工程方面或是在司法界都已有成就了。她敎他唸書,甚至在一架舊鋼琴上敎他唱兩三首短短的歌。但是對這一切,波法利先生卻說不必,因為他對文學不感興趣。他們會不會有錢送他上公立學校?是否有錢為他買一官半職?或是有資本讓他經商?而且他說:「只要皮厚心黑,一個男人永遠會成功。」波法利夫人咬咬嘴唇,孩子繼續在村子裡遊蕩。
這就是我們有關那孩子的所能記憶的一切。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孩子,玩的時候就玩,讀書的時候就讀書,上課的時候就好好聽講,在寢室裡就好好睡覺,在飯廳裡就很有規矩地吃飯。他有一位保證人——剛徳里街的一個五金批發商。那保證人每月帶他外出一次,時間總是在星期天,當鋪子打烊以後。他帶他去港口看船,然後又在晚飯之前,七點鐘左右送他回學校。每星期四晚上,他寫一封長信給母親,用紅墨水寫,再用三個做漿糊用的、未發酵的圓麵包封好。然後他溫習歷史筆記或是唸一本扔在自修室裡的、破舊的阿拿卡爾西斯。散步的時候,他和一個傭人談話,那傭人和他一樣也是個鄕下人。
「再說一遍!」
他的父親沙勒.徳尼.巴赫多羅梅.波法利從前是軍中的外科助理醫師。一八一二年左右,因為在徵兵方面出了紕漏而被撤職了。那時,一位帽販的女兒為他的外表所迷,他就利用自己的俊俏順便撈了一筆六萬法朗的嫁妝。他是一個美男子,也善於自吹自擂。因為他總是用刺馬距踢得鏗鏘有聲,他的腮鬍子和上唇的短髭連在一起,他手上又常常戴著幾枚指環,衣服的顔色也很醒目,也偶爾有說有笑得像一個旅行推銷員,所以他看起來像一個好人。結婚之後,大約有兩三年的功夫,他靠妻子的財產過活,吃得好,起得晚,抽很大很長的瓷煙斗,夜間只是在看過戲或泡過咖啡廳之後才回家。然而,岳父死的時候卻只留下了很少的財產,他非常氣憤,開始從事製造業,但虧本了,然後在鄕村退休,想在那兒一顯身手。但是www.hetubook.com.com,因為他對農作物一無所知,就像對棉織印花布一無所知一樣;因為他只是騎馬而不用馬去耕地;因為他只喝一瓶一瓶的蘋果酒而不是賣一桶一桶的跖果酒;也因為他吃最好的家禽以及用豬油擦他的獵鞋,他很快就知道了最好是放棄一切投機事業。
「罰全班的學生背五百句詩!」震怒的聲音使又一陣新的喧嘩平息了。「保持安靜!」老師又生氣的說,一面從無緣帽裡拿出手絹擦著頭額。「至於你,你這個新生,你把拉丁文中的『我可笑』那個動詞抄二十遍。」
校長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坐下,轉身向老師低聲說:
「站起來。」老師又說,「告訴我你的姓名。」
在那一樁婚姻裡,沙勒原是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假想他能更自由,能自由自主地行動和花錢。然而,他妻子才是一家之主。在旁人面前,她規定他只能說這種話而不能說那種話;每星期五應該素食;他也只能穿她要他穿的衣服,且因妻子的命令而要對欠診療費的病人疾言厲色。她拆他的信,窺伺他的行動。有女病人的時候,她隔著板壁偷聽丈夫為她們診斷。
從前,他妻子曾瘋狂地愛著他。她的百依百順反而使他對她冷漠。她從前是愉快的、熱情的、可親的。老了以後她變成神經質、囉嗦、性情乖戾(像走了氣的酒變成醋一樣)。起初,當她看見他追村子裡所有的賤女人,當她看見他夜晚從二十個低級娛樂場所回來,酒氣醺人,萎靡不振,她只是痛苦而不抱怨。然後,她以高傲的方式反叛。她堅忍地沉默不語,忍氣呑聲,直到死的時候。她不停地奔走,使自己忙碌。她去律師事務所代書那兒,去庭長家,記住所有到期的期票,請求緩繳。在家的時候,她燙衣服、縫衣服、洗衣服、監督工人、結帳。而「老爺」什麼也不管,仍然停留在一種生氣的昏睡中,醒來的時候也只是說些令她生氣的話語,或是在爐火旁邊抽煙斗,一面在灰塵裡吐痰。
他站起來了,帽子掉在地上。全班的人都笑起來了。
由於「這」種準備工作,他沒有通過醫學考試。但是參加考試的當天晚上,家人還等著慶祝他的成功。
那時,「新生」下了極大的決心,把嘴張得大大的,高聲地嚷出這個字:沙波法利(假如發音清楚,應該是沙勒.波法利),好像他在叫什麼人。
我們已經開始背書。他伸長耳朵仔細聽著,像在望彌撒的時候聽神父講道,不敢交叉著雙腿,也不敢用手支頤。當鐘敲響兩點的時候,老師提醒他站起來排隊。
「你找什麼?」老師問。
那時突然爆出了一陣越來越響的喧嘩和尖銳的聲音。有人在喊,有人在嚷嚷,有人在頓脚,有人在反覆地說:「沙波法利!沙波法利!」然後那喧嚷變成了單音,好不容易靜了下來,偶爾在長凳上還有此起彼落的、被抑制的笑聲,像沒有完全熄滅的爆竹。
「你站起來。」老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