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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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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7

第二部

7

道別的時候婆媳的態度都很冷淡。她們在一起共渡了三星期,但是沒有說過四句話,除了在飯桌上和臨睡前的致意和詢問。
不久他就到了河那邊(那是去雨歇德的歸途)。艾瑪看見他走在草地上,在白楊樹下,不時把脚步放慢,像一個沉思的人。
然後,他把三個法朗放在一個桌子角上,漠然地敬了一個禮就走了。
於是,在多斯特渡過的壞日子又開始了。如今她認為自己更不幸,因為她經驗過憂傷,而且肯定那憂傷將永無止境。
她一步跳下樓梯。
她想學習義大利文,於是買了一些字典,文法書,及大量的白紙。她試著唸正經書,像歷史、哲學等。夜間,沙勒有時驚醒,以為有人來找他看病。
雨斯丹不回答。藥劑師繼續說:
醫生說:「有時,你開始放血的時候不感覺到什麼,然後會暈倒,尤其是像你這樣強健的人。」
其實那只是艾瑪劃火柴點燈的聲音吵醒了他。但是,不論是刺繡或是讀物,情形全都一樣,厭倦了以後,她又把讀物和刺繡堆在衣櫃裡,拿起,放下,又換別的。
「我相信他很笨,她也許對他厭倦了。他手指甲很髒,三天都沒有刮鬍子。他出去看病的時候,她就呆在家裡補襪子。她感到無聊!她想住在城裡!每天晚上跳波蘭舞?可憐的小婦人!她渴望愛情,像魚渴望水。三句甜言蜜語,她就會崇拜你,我能肯定,那會很溫柔,很迷人!……是的,不過後來怎麼擺脫呢?」
沙勒躲到診斷室裡去哭,坐在沙發裡,坐在桌子面前,雙手支頤,把白己撐在桌子上,坐在腦相學頭顱下面。
「拿點醋來!」他大聲說,「我的上帝!一下兩個!」
「你知道你妻子需要什麼嗎?」老波法利太太說,「她應該勞動,她應該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假如她和別人一樣必須自食其力,她就不會有那些飄飄渺渺的念頭,那些念頭是由於她活得無所事事,於是腦子裡就充滿了一大堆自己的想法。」
「哎!有什麼關係?」
「可是她那雙眼睛就像螺絲釘一樣鑽進你的心。以及那蒼白的臉!我崇拜臉色蒼白的女人……」
他神氣十足地伸出了他的粗胳臂。竹葉刀一刺,血就冒出來,濺在鏡子上。
m.hetubook.com.com於激動,他連藥布都敷不好。
「把臉盆端近一點。」沙勒叫起來了。
波法利夫人開始為雨斯丹抽去領帶,襯衫的繩子上有一個結。花了好幾分鐘的功夫,她纖纖的手指在那男孩的脖子上摸索,然後她把醋倒在麻紗手絹上,用濕手帕輕輕地拍著他的太陽穴,而且輕輕地吹。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一直望著艾瑪。
「我能見先生嗎?」他問正在和費莉西特講話的雨斯丹。
「太太,太太!」沙勒叫。
「沒有關係。」布杭傑安詳地說,一面抱住雨斯丹。
聽見了他的話,原來在那鄕下人的手指間轉動的針筒落在地上了。他的肩膀猝然一動,把椅背弄得咯吱咯吱地響。帽子也掉下來了。
「好傢伙!」田夫說,「像是一道小小的流泉!我的血多麼紅!那是吉兆,是不是?」
鄕野很荒涼。何多夫只聽見他的鞋子踏著草地的聲音以及遠處蕎麥下面的蟋蟀聲。他又看見客廳裡的艾瑪,穿著他看見的那身衣服的艾瑪。然後他又幻想著赤|裸的艾瑪。
如何解決問題呢?該怎麼辦呢?既然她拒絕任何治療。
就像從前自佛比薩城堡回來之後,對舞在她腦子裡旋轉一樣,如今她感到一種陰沉的憂鬱,一種麻木的絕望。雷翁顯得更高了,更俊俏了,更溫柔了,也更渺渺茫茫了。他雖然和她分開了,但是並沒有離開她,他還在,牆壁上也像是保留著他的影子。她不能不望向他踏過的地毯,和他坐過的空椅子。河還在流,慢漫地沿著河堤推動它的微波。他們曾在河堤上一起散過步,許多次,隨著江濤在覆以青苔的碎石上發出的呢喃,他們一同分享過多麼美好的太陽,分享過多美好的午後,單獨地在陰影中,在花園之深處。他坐在一張木板做成的凳子上,光著頭朗誦著。草地上的清風使得書頁和涼棚上的旱金蓮震動。哎!他走了,她生命中唯一的魅力,唯一可能的福祉失去了。那幸福來到的時候,她為什麼不曾抓住?它想逃逸的時候,她為什麼不曾用雙手和雙膝挽留。她詛咒自己去愛雷翁,她渴望他的唇。她想跑去追上他,投入他的懷中,向他說「是我,我是你的!」但是困難使艾瑪退縮和_圖_書,而慾望,由於侮不當初,卻變得更強烈、更活躍。
「我去。」他含含糊糊地說。
「在什麼地方幽會呢?用什麼方法呢?老是有那小女兒、女傭人、鄰居、丈夫,這一切都是相當大的麻煩。哎,算了!不要浪費太多時間!」
他誤以為雨斯丹是醫生的男傭人:
那田夫倒是清醒過來了,而雨斯丹仍然停留在昏迷狀態中,他的瞳孔消失在蒼白的眼膜之中,一如藍花消失在牛奶裡一樣。
「啊!她忙?忙什麼?忙著看小說,看一些反對宗教的壞書。那些書裡,作者引用伏爾泰的話嘲笑牧師。這一切並不會僅止於此,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遲早會沒有好收場。」
「波法利夫人漂亮多了,」他想。「維吉妮的確變得太胖了。她快樂得令人厭煩。而且,那麼喜歡吃斑節蝦!」
藥劑師說:「至於我,我一點也不在乎看見別人流血。不過一想到自己流血就足夠使我昏倒,假如我想得太多。」
他預料中的逸樂帶來的麻煩使他想起了他的情婦,而且把她們兩人加以比較。他的情婦是盧昂的一個女演員,是他包的。當他想起她的時候,他就覺得厭倦了。
「告訴他雨歇德的何多夫.布杭傑來看他。」
「別讓他看見這臉盆。」沙勒說。
「哼!我要佔有她!」他說,一面用棍子敲著面前一堆土。他立即研究如何著手把她弄到手。他問自己:
到了阿格伊山頂的時候,他下了決心。
「只要找到好機會!有時我可以去他們家,送他們野味和家禽,必要時,我也請醫生為我放血,我們將變成朋友,我請他們來我家……啊,對了,」他又說,「農產品改良競賽會就要舉行了,她會去,我將會看見她。說開始就開始,拿出膽量,因為那樣才能確保成功。」
雖然她神態輕浮(雍維勒的中廠階級婦女那樣說她),但是她顯得並不快樂。嘴角上老是有老處女和失敗的野心家臉上那種抽搐的皺褶。她臉色蒼白,白得像白布,鼻子上的皮被拉向鼻孔,她用茫然的眼光望著你。因為在鬢邊發現了三根白髮,她就說到自己的衰老。
「傻瓜,」他說,「真是小傻瓜,用三個字母拼成的『傻』字。放血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平和圖書常你倒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像你看見的松鼠,爬到令人眩暈的高樹巔把硬殼果搖下來。是的,說呀,吹呀!將來還得配藥呢!在嚴重的情況下,你可能被法庭傳訊,在那兒讓法官看清事實。那時,你需要鎮靜,推理,表現得像個男人,否則別人會把你當傻瓜看。」
沙勒走進了大廳,布杭傑先生向他介紹他的田夫。那田夫需要放血,因為他全身發癢。
他又加了一句:「我因此而有榮幸認識你們。」
「別害怕。」
任性的時候,她就容易地被人驅使走向極端。有一天,為了對抗丈夫,她說她會喝半大杯燒酒。沙勒非常不智地向她挑戰,她就乾了杯。
老波法利太太在一個星期三走了,那是雍維勒市集的日子。
她常常改變髮型,有時她梳中國式的、如雲的髮髻,或是梳兩條辮子,她把頭髮往一邊分,像一個男人,把頭髮從下面捲過去。
「我原就知道。」波法利先生說,一面把手指按住脈。
於是,母子二人決定了禁止艾瑪看小說,但是那不像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那好心的老婦人負責辦那件事。當她經過盧昂的時候,她會親自去向租書商人說艾瑪不再繼續租書了。「我們沒有權利通知警察嗎,假如書商堅持幹一種散佈毒素的行業?」
「但是,她還是挺忙的。」沙勒說。
艾瑪靠在窗子上,雙手支頤(她常常靠著窗子。在小城裡,窗子代替戲院和散步的地方)。當她正覺得看見了一群群的鄉下佬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穿綠絲絨大衣的男士。他戴著一雙黃手套,雖然腳上裹著結實的綁腿。他正走向醫生的住宅,後面跟著一個鄉下人,那鄉下人低著頭走,帶著一副沉思的樣子。
然而,也許她因為儲量本身的耗竭,或是因為堆積太多,火焰平靜了。漸漸地,愛情由於別離而滅熄,惋惜也因習慣而消失。那一直染紅她蒼白的生命的火光被陰影覆蓋了,逐漸熄滅。她甚至把對丈夫之憎厭視為對情人之渴望,把憎恨之火視為柔情之重溫,但是,因為暴風一直吹著,因為熱情燃燒為灰燼,因為支援不來,因為太陽不露面,她感到四面八方都是黑夜,一種可怕的寒冷穿越她的全身,她迷失在其中了。
和-圖-書從那時候起,對雷翁的回憶就變成了她煩倦的中心。那回憶閃著亮光,比旅人遺留在蘇俄的草原上雪地裡的篝火閃著的亮光還要更為明燦。她衝向記憶之火,依偎著它,撥動即將熄滅的餘燼,在四周尋覓能令餘燼復燃的東西。她撿拾一切,拿起一切用以溫暖她的悲傷:最遙遠的記憶和最新近的機會,她感覺到的和她所能想像的,她對感官之逸樂的欲求和對幸福的策劃(那些紫劃像枯枝一般折斷),她徒然的貞節,她幻滅了的希望和對家庭的輕視。
「一個不昏倒的女人是了不起的,」布杭傑說。「此外,有很多人非常脆弱。有一次決鬥的時候,我看見一位見證人一聽見槍聲就失去了知覺。」
布杭傑打發掉了傭人,叫他放心,既然已經照他的意思放過血了。
並非出於虛榮心,那新來的客人像貴族那樣把姓名冠以地址,只是為了讓對方容易認識他。事實上,雨歇德是雍維勒附近的一塊封地,他剛剛買了那兒的城堡。他雖然親自耕種農地,但是不過份操勞。他過獨身生活,人家說他至少有一萬五千法朗的收入。
她常常暈倒。有一天她甚至吐了一口血。因此沙勒顯得非常焦急和忙亂,她說:
一個把如此重大的犧牲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有點嗜癖並無可厚非。她為自己買了一個哥德式的祈禱凳,一個月的功夫她就花了十四法朗買檸檬來洗指甲,她寫信去盧昂訂購一件藍羊毛衣裙,她在勒何先生家選購最美麗的圍巾,她把圍巾當腰帶繫在睡袍上,穿著那種奇裝異服,她關上百葉窗,一書在手,躺在長沙發椅上。
於是,波法利先生要了一條繃帶,一個臉盆,叫雨斯丹拿著。然後,他向那臉色已經蒼白的農人說:
「她很可愛,」他向自己說,「那醫生的妻子很可愛!美麗的牙齒,黑眼睛,脚也漂亮,還有巴黎人的姿態。見鬼,她是什麼出身?那胖醫生是在哪兒找到她的?」
打從早晨起,廣場上就堆滿了送貨車,兩腳朝天放著,沿家挨戶地放著,從教堂排到旅店。另一邊搭著好些帆布攤,賣棉布,賣被子,賣羊毛襪,賣馬絡頭,賣一包一包的藍緞帶,緞帶的一端飄揚在風中。五金店的粗糙器皿攤在地上,在堆成金字塔m•hetubook.com.com形的鵝蛋和一筐一筐的乾酪之間,籃子裡露出黏黏的乾草。打麥機附近,在矮平的籠子裡叫的母雞從柵欄裡伸出脖子來。擠在同一個地方且不想動的人群有時簡直要擠破藥房的門面。禮拜三,藥房整天都很忙,歐梅在鄰近名氣很大,擠去看病的人比買藥的人還多。他的膽量迷住了鄉下人。他們把他視為比任何醫生都更偉大的名醫。
「我不怕,我不怕,」他回答,「繼續放吧!」
他把他放在桌上,讓他的背靠著牆。
雨斯丹穿上衣服走了以後,大家討論了一陣子昏厥的事。波法利夫人從來沒有昏倒過。
他寫了一封長信請母親來。關於艾瑪的事,他們談論了很久。
波法利夫人把臉盆接了過去。為了要把臉盆放在桌子底下,她做了一個俯身的動作。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有四層裙幅的夏裝,上衣很長,裙幅很寬。一彎腰,裙幅就在她四周的磚地上在散開。艾瑪彎了腰,伸開胳臂,不免有點搖晃。順著上身的曲線,布料也曲線玲瓏,然後,她去拿了一瓶水來,溶了幾塊糖在裡面。那時,藥劑師來了。是女傭人在亂得一團糟的時候把他找來的。看見他的學徒睜大著眼,他才鬆了一口氣。然後,他在他四周轉來轉去,一面從頭到脚望著他。
何多夫・布杭傑今年三十四歲;性情暴躁,人卻很精明。因為經常和女人交往,所以很懂女性心理。他覺得波法利夫人很漂亮,於是想到她和她的丈夫。
然後他又說:
雨斯丹手裡的臉盆也開始顫動,膝頭也軟了。他臉色也變得蒼白。
「放血會使我乾淨。」他反對一切推理。
對艾瑪來說,第二天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日子。一切都像是被一層黑色的大氣所籠罩,那大氣在事物的外表渾渾沌沌地遊移。憂傷沉入她的靈魂,帶著輕微的呼號,像冬天的風在一座荒廢的城堡裡吹過。那是人們對不再來的事物之幻夢,是一種你在木已成舟後所感到的厭倦,最後那是一種痛苦——一切習慣之中斷和延續的心顫猝然停止所帶給你的痛苦。
「誰叫你來的?你老是打擾波法利先生夫人。而且,星期三我更需要你。現在家裡有二十個人。為了關心你,我扔下了他們。好吧,現在趕快回去等我,看好瓶瓶罐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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