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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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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8

第二部

8

漸漸地,燈籠熄了,星星亮了。有幾滴雨落下了。她用圍巾包住頭。
他一下看名單,一下看那個老婦人,然後用帶著父愛的聲音說:
何多夫握著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又熱又在發抖,像一隻被捕了又想再飛走的斑鳩。然而,也許是因為她想掙脫或是她對那緊握有所回報,她動了一下手指。他大聲說:
「啊!謝謝!妳不拒絕我!妳真好!妳明白我是屬於妳的!讓我看妳,讓我凝視妳。」
何多夫說:「又是義務,老是義務,我被這兩個字煩死了。他們是一群穿法蘭絨背心的老廢物,一群離不開腳爐和唸珠的老大婆。他們不斷地在你耳邊叫著:『義務,義務!』天!義務就是體會偉大,就是愛美,而不是接受社會上所有的習俗和習俗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卑污。」
「因一隻西班牙種的公羊得獎。」
「那不足為奇,諸位先生!誰會訝異呢?只有盲者,只有迷戀(我敢這麼說)前一世紀的偏見的人才輕視農民精神。說實話,到哪兒去找更多的愛國心呢?到哪兒去找更多對公益的忠誠呢?總之,到哪兒去找更多的智慧呢,除了在鄉下?諸位先生,當我說智慧的時候,我不是指膚淺的智慧——有閑階級浮誇的裝飾品——而是指有深度的,有節制的智慧,那種智慧首先追尋有用的目標,因此對個人的利益、對社會的改進、國家的擁護都有所貢獻。我所指的智慧是遵守法律及履行義務的結果。」
於是,他們談鄉下的平凡,談被平凡窒息的生活以及在平凡中破滅的夢。
「走過來嘛!」
他又趕忙地說:「佛拉芒肥料——麻的種植——排水,長期租賃——家庭服務。」
於是,她凝視著他,像凝視一個來自奇異的國度的旅人。她說:
「走過來,可敬的卡瑟琳——妮格絲——艾利薩蓓德.勒胡!」市參議員先生說,他已從主席手中把得獎人的名單拿了過去。
「你怎麼可以那樣打發他!」她笑著說。
「是的,」感到驚訝的藥劑師說,「我難道不是諮詢委員會的委員?」
參議員說;「你們懂了我的意思,你們農夫以及鄉下的工人!你們,是文化工作的和平先驅!你們,是進步與道德的象徵!我說,你們明白了我的意思,政治風暴比紊亂的氣氛要更為可怕……」
稅務員回答說:「既然沒有事,你讓我安靜安靜吧!」
送給杜法施的焰火因為過份小心地被鎖在地窖裡,所以受了潮,燃不著。焰火的主要圖象應該是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龍,也徹頭徹尾地失敗了。不時,天空裡出現一枝可憐的羅馬蠟燭,於是張著嘴的人群大叫一聲,夾著婦女們在黑暗中被人摸了腰的呼喊。艾瑪靜靜地靠著沙勒的肩膀,然後她仰起下巴,望著黑色的天空裡發亮的火花。何多夫則藉著燈籠的光望著她。
市議員又繼續說:「可是,諸位先生,假如我們把那些陰森的畫面撤出我的記憶,假如我們把眼睛望向我們美麗的祖國的現狀,我們看見的會是什麼?處處是繁榮的商業和藝術;處處是新修建的交通要道,那些新路全都像是國家的新動脈,建立起新的關係;我們重大的製造業中心又活躍起來了;更堅定的宗教在向所有的人微笑;我們的港口堆滿了貨物;信心也再度誕生,總之,法蘭西又在呼吸了!」
藥劑師回到他的朋友們身邊以後說:「請放心,畢內先生向我保證他採取了安全措施。火花不會落下來的。水唧筒有的是水,去睡覺吧!」
何多夫又重複了剛才的話:「幸福雖不可求但是可遇。有一天,當你絕望的時候,你會遇見。那時,天門半啟,好像有一個聲音說道:『幸福來了!』你感覺有必要對那個人傾訴衷曲,給他一切,為他犧牲一切!那是無法解釋的,但是可以猜到。你曾在夢中窺見過對方(他望著她)。終於,你曾久久尋覓的寶藏就在那兒,在你面前,它閃爍,它爆出火花。然而,你依然懷疑,你不敢相信,你為之目眩,就像你正從黑暗中步向光明。」
「因為在我和人交往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現過這樣完美的媚力。」
他開始在她耳邊叫著:
艾瑪臉紅了。他沒有把話說完。於是,他談好天氣,談走在草上的樂趣。有幾朵小菊花開了。
「波法利夫人!」歐梅說,「我要趕去向她致敬。她也許會高興在廊下弄到一個座位。」
他又加了一句:
於是大家看見一個矮小的老婦人走向講壇,樣子很膽怯,身體萎縮在破衣服裡。她腳上穿著一雙大木屐,臀部繫著一條大藍圍裙。一塊不鑲邊的包頭圍住她瘦瘦的臉,皺紋比乾了的蘋果還多。紅棉襖的短袖露出一雙骨節突起的長手。穀倉裡的灰塵,洗濯用的苛性鉀,羊毛的油,把她的手弄得粗糙、脫皮、僵硬,雖然用淨水洗了還顯得很髒。因為過份操勞,她僵硬的手合不攏,本身就是多年辛苦的卑微的見證。她臉上的表情嚴酷,像苦修士。她黯淡的目光不因憂戚或溫情而變得柔和。因為一向和牲口過從甚密,她也和牠們一般沉默,一般安詳。她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夾在許多人中間。她被旗鼓嚇壞了,被穿黑禮服的大人先生們嚇壞了,被市參議員的十字勳章嚇壞了,她站著不動,因為不知道是該走上前或是逃走,也不知道大家為什麼推她,評審員為什麼向她微笑。就那樣,五十年的服務和容光煥然的小資產階級人士面對著。
「……聖母院的伯羅先生。」
「你在戀愛嗎?」她說,一面裝出咳嗽的聲音。
當他們走到鐵匠鋪門口的時候,何多夫並沒有走通向柵欄的大路,而是拖著波法利夫人走一條小徑,一面說:
李爾凡先生剛用手絹擦過嘴。又繼續說下去:
歐梅嚇得退了幾步。「會有這種事,多麼可怕的災禍!」藥劑師叫了起來。他對任何可以想像的情況都有適當的詞句。於是,旅店老闆娘開始講那個故事,她是從紀尤曼的傭人德歐多那兒聽來的。雖然她討厭德力耶,她依然責怪勒何。他是一個小人,一個騙子。
國民軍上了市政府的二樓,刺刀上穿著一串和圖書小麵包,他們的鼓手提著一籃酒瓶。波法利夫人挽著何多夫的胳臂,他送她回家,他們在門口分手了,然後他去田野散步,一面等待入席時間。
「諸位先生,我有什麼資格在這兒指出農業的功用?是誰滿足我們的需要?是誰使我們生存?難道不是農夫?農夫辛辛苦苦用手把種子灑在肥沃的田野裡,長成麥子,磨碎了,用巧妙的機器研成細粉,然後以麵粉的名目運往城市,由麵包店做成食品,供富人用也供窮人用。為了我們的衣著,不也是農人在牧場飼養大量的牡畜?沒有農人,我們吃什麼?我們穿什麼?諸位先生,難道還需要我舉出實例?誰曾常常想到我們後院那謙卑的動物,牠供給我們蛋,柔軟的枕褥,以及可口的饌餚。耕種了的大地像一位慈母,寵愛它的子女,假如要把它的出產二列舉,我永遠也說不完。這兒是葡萄,那兒是做酒用的蘋果,別的地方是油菜,更遠的地方有乾酪,還有麻。各位先生,別忘記麻!近年來,麻的產量大增,我要求你們特別注意!」
「的確,政府做了許多事,但是不夠,」他向政府呼籲說,「要拿出勇氣來!有千萬種改革是必需的,且讓我們實行。」接著,當他說起參議員駕到的時候,他沒有忘記「我們民兵的武士氣概」,也沒有忘記「我們最活潑的村女」,也沒有忘記禿頭的老人——像是昔日的族長,其中有幾個還是從我們不朽的軍隊退伍的,聽見鼓聲的時候還會覺得心跳。他把自己列入首要的評審委員中,甚至在註腳裡面提醒大家說,藥劑師歐梅先生曾經向農學會提出一篇有關蘋果酒的論文。當他說到獎品的分配的時候,他用抒情詩的筆法描述得獎人的喜悅。父親吻兒子、兄弟互吻、丈夫吻妻子。有些人帶著一份驕傲把卑微的獎章給大家看。回到家裡以後,他們一定會在賢妻身邊把獎章掛在茅屋的牆上,一面流著歡樂的眼淚。
後者正要回家看一下割木機。
「可是人真的能找到幸福嗎?」她問。
何多夫不再說話了。他們互相凝視。一種強烈的慾望使他們乾涸的唇顫動,他們的手指軟軟地,無力地握在一起。
主席繼續說:「豆餅的使用。」
當她發誓她並不是笑他的時候,大砲響了一聲;大家亂糟糟地往村子裡擠。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還輕輕地吹著口哨。
「別怕!」
她用肘子碰了他一下。
他說:「怎麼,妳難道不曉得有些人是永遠受著折磨的?他們需要夢想,行動,和最純潔的熱情,最強烈的享受,因此,他們必須投入各種的狂想和瘋狂的行為中。」
「可是,有兩種道德觀,」他說,「一種是渺小的,大家公認的,就是人類的道德觀,那種道德觀隨時會改變,叫得很響亮,在人群間騷動,那是現實的道德觀,就像妳看見的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傻瓜。但是還有一種道德觀,是永恆的,它在我們四周且高於一切,像環繞著我們的風景和照亮我們的藍天。」
「瞧這些可愛的金盞花,」他說,「足夠為這地區的女孩子們預卜愛情。」
然後,他說及農民的情況。
「這話怎麼說?」她問。
「肥料獎。」
「走近一點,走近一點!」
「真的!妳覺得嗎?」何多夫說。
波法利夫人又挽住了何多夫的胳臂,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人群從村子兩頭湧出來,從大街、小巷、住宅。你不時聽見門環響,因為戴線手套的中產階級婦女從門裡出來看熱鬧。大家特別欣賞的是矗立在要人的演講壇兩側的兩個長三角架,架子上掛滿了燈籠。此外,市政府的四根柱子旁邊有四種竿子,上頭有一面微綠的小旗子,旗子上有金色的字,富麗堂皇。一面旗子寫著:「獻給商業」,另一面旗子上是:「獻給農業」,第三面旅子上是「獻給工業」,第四面旗子上是「獻給美術」。
那有名的農產品競賽會真的舉辦了。從舉行大典的那天早晨起,居民就在門口談論種種的籌備。市政府門口掛了一圈長春藤,草地上也搭了一個帳篷擺筵席。廣場中央停著一架大砲,宣吿知府駕到和得獎農人的姓名。布謝鎭的國民軍(雍維勒鎭沒有國民軍)也來和畢內隊長率領的消防隊會合。畢內那天戴了一條假領子,那領子比平日的更高。在扣得緊緊的衣服裡,他的上身變得那麼僵直,動都不能動,他全身的力量似乎都集中在兩條腿上面。那兩條腿以同一的動作舉起,走出有節拍的步子。因為上尉和稅務員畢內之間存在著一種競爭心理,他們分別訓練自己的人員,以顯示他們的才能。大家看見紅肩章和黑護胸輪流地走來走去,沒完沒了地周而復始。從來沒有過如此顯赫的國民軍!打從前夕開始,好些中產階級人家就把屋子都洗乾淨了,半開的窗子上掛著三色旗,每一家酒店都是客滿。那天天氣晴朗。漿過的帽子,金十字架,彩色圍巾,映著明亮的陽光似乎比雪還要白,而且它們繽紛散開的五顏六色使大衣和藍衣顯得單調陰森。附近的農婦們下馬的時候把別在腰圍上的別針解開,她們用別針提起衣裙因為怕拖在地上弄髒了。丈夫們則恰巧相反。他們怕帽子掉在地上,所以用手帕兜住,用牙齒咬住手帕的一角。
她的側面很平靜,猜不出什麼。在陽光下,她的側面輪廓分明,橢圓形的帽子包著她的臉,帽子的白緞帶像是蘆葦葉子。她的睫毛長而彎,眼睛望向前面。眼睛雖然是張開的,卻像是被顴骨往上吊著。由於在她細膩的皮膚下面輕輕地循環的血,像是有一道紅色穿過她的鼻樑。她的頭歪向肩膀,雙唇之間露出像琺瑯質的白牙的尖端。
「在……來了!」
那時,市參議員的馬車從旅店裡出來了。喝醉酒的車夫猝然睏了,大家遠遠地看見他在車篷上,在兩盞燈之間,依著皮帶的波動搖擺著他肥胖的身子。
何多夫用低低的嗓子,帶著柔柔的目光說:
結束那段話的時候,何多夫還加上了一個啞劇的姿勢。他用手摸了一下臉,像一個因光明而目眩的人和圖書,然後又讓那隻手落在艾瑪的手上。艾瑪縮回了她的手。而市議員還在唸他的演說詞:
何多夫遠遠地看見了他,加速步子,但是波法利夫人喘不過氣來,他只好放慢步子,粗聲粗氣地向她說:
「什麼乾酪?」
「妳是聾了嗎?」杜法施說,一面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且讓我們說不曾有任何不幸的事件擾亂那次家庭聚會。」
他又加了一句:
「只是沒有宗教人士出席。也許,教會對於進步有另一種的看法。各行其是,羅耀拉的信徒們!」
「不。」
藥劑師說:「真的,我們應該嚴格反對酩酊大醉。我希望每星期在市政府門前專掛一塊牌子,寫出一星期中喝燒酒喝醉了的人的姓名。此外,有了統計報告,就像什麼年鑑,遇到需要的時候可供參考……對不起。」
「我才不去他們那兒呢,和妳在一起還不是一樣好!」
講壇上很熱鬧,有長久的耳語和會談。最後,市參議員先生站起來了。此刻才知道他姓李爾凡。人群之中,他一個一個地重複自己姓氏。他拿出了幾張公文,比照了一下,把眼睛凑近看了一看,然後開始說:
牲畜都拴在那兒,鼻子轉向繩子,臀部或大或小,亂紛紛地排成一行,睏了的豬把嘴往土裡鑽,小牛叫,小羊也叫,母牛彎著一隻腿把肚子攤在草上,在圍繞著牠們嗡嗡而鳴的蒼蠅下面,慢慢地反芻,眨著牠們沉重的眼皮。一些光著胳臂的送貨夫牽著踢起後脚的種馬,那些種馬大聲在母馬身旁嘶鳴。母馬們靜靜伸長著頭,垂著馬鬃,小馬們在牠們的陰影中休息或是有時候走過來吮奶。在那一長條起伏如波的牲畜的背上,可以看見白鬃在風裡像潮水一般揚起,或是看見突出的尖角,或是看見奔跑的人的頭。在圍場百步之外,有一隻戴著口罩的大黑雄牛遠離著獸群,牠鼻孔上戴著鐵環,靜止得像一隻青銅獸。一個穿破衣的孩子用繩子牽著牠。
藥劑師走過來,穿著一件黑禮服,一條南京綢長褲,水獺皮的鞋子,戴著一頂平帽子。
「能。有一天,人會遇見幸福。」他回答。
「別笑我。」他回答。
畢內喊著:「踏步!」
「啊,你去那兒?」她輕蔑地說。
何多夫挨近了艾瑪,快速而低聲說:「人世間的陰謀難道不令妳起反感?它批判任何情感。最高貴的本能,最純潔的同情都被迫害,被毀謗。假如有兩個可憐人相逢了,有人會作一切安排去阻止他們在一起。可是,他們會試圖振翅,互相呼喚。啊!遲早有什麼關係?六個月之內,十年之內,他們會團聚,會相愛,因為命運要他們如此,因為他們生來就是彼此相屬的。」
「為什麼讓第三者來打擾我,」他說,「既然我今天有幸和妳在一起?」
「曾經有一百次,我想走,而我跟蹤了妳,我留下了。」
「我把那銀章給神父,煩他為我唸唸彌撒經。」
得到了銀章以後,她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一面走,一面結結巴巴地說:
「怎麼,布杭傑先生,你不要我們了?」
會議結束了,人也散了。既然演說詞也唸過了,人人回到本位,一切如恆。主人罵傭人,傭人打牲口,那些漠不關心的勝利者回到廄棚裡去,頭角上掛著綠冠。
「豬種,同獎:勒艾利色先生和克朗布先生,六十法朗!」
槍舉起了,閘板開了,咯里咯察響了一陣,活像一隻銅鍋從樓梯上滾下來。敬禮已畢,槍又全放下了。
兩天以後,盧昂港燈報刊載了一篇關於農產品競賽會的專文,那是歐梅先生在競賽會的翌日一揮而就的:
「啊,不,我會留在妳的思念中,留在妳的生命中,是不是?」
「不是毀謗自己,我是惡名昭彰,我向妳發誓。」
那是一次錯誤的宣告,知府並沒有到,評審委員覺得很尷尬,因為不知道應該開會或是等待。
「我當然懂,既然我是藥劑師,當然也懂得化學。勒佛杭絲瓦太太,化學家的研究對象就是認識一切大自然中的物體的相互及分工之間的作用。農業就自然而然在化學的範圍之內。實際上,肥料的構成,流汁的醱酵,氣體的分析,穢氣的影響,假如不是純粹的化學,這一切是什麼?」
「我採一點好不好,妳說呢?」
「怎麼!你還不知道?這個禮拜就要查封了。是勒何出賣了他。他用發票害了他。」
「晚安,勒何先生,請便。」
「因為,你畢竟有自由。」她說。
「可是你會忘記我的,我會像一個影子一樣地消失。」
「各位先生,在談到這次聚會的目的之前,請先允許我本人(我感覺到必需表達,我也肯定這種感覺是大家所共有的)向最高的當局,向政府,向皇上——我們的君主,致最高的敬意。我們的君主是受萬眾愛戴的,不論是公家的機關或是個人。在暴風雨的海上,我們的君主知道如何用既堅強而又睿智的手引領國家,使之遠離不斷的危險。此外,他也知道尊重和平、戰爭、工業、商業、農業和美術。」
「上帝啊,但願我們的莊稼人是化學家,或者他們至少聽科學的忠吿!因此,我近來寫了一篇長長的文章,一篇七十多頁的報吿,題目是:『蘋果酒,其製造與效用,並附新解』。我把那篇文章送到盧昴的農業學會去,他們請我做該會會員(農學組,果學類)。假如我的文章曾經公之於世……」
「左邊!」
「妳好,」他說,「對不起,我忙。」
處處擠滿了人,從廣場到家屋。家家有人靠著窗戶,家家有人站在門口。雨斯丹站在藥店門口,似乎看楞了,一動也不動。雖然大家都保持沉默,而李爾凡先生的聲音仍然先落在空中,句子只是零零碎碎地傳到耳邊,因為被移動椅子的響聲打斷了。然後,偶而從背後傳來一聲牛的長鳴,或是在街角的小羊的呼喚。事實上,放牛的和放m.hetubook.com.com羊的人把牲口也趕到那兒來了,牠們不時叫喚,一面用舌頭咬下一片垂在牠們嘴邊的葉子。
波法利夫人幾乎沒有回答,何多夫也沒有。然而他們隨便一動,他就舉起帽子凑近他們問:「請問你們說什麼?」
「比方說,剛才我到妳家去的時候……」
「這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缺少許多許多東西,永遠一個人!哎!假如我生活中有個目的,假如我曾遇見一份愛情,假如我曾經找到一個……啊!我應該會耗費我所有的精力,我該應會克服一切,突破一切!」
六點左右,在列日阿先生家的草地上擺了一檯筵席,把當天的重要人物聚在一起。席間誠摯的氣氛始終如一。有不少次祝福的舉杯:李爾凡先生祝福國王!杜法施祝福知府!德何司黑祝福農業!歐梅先生祝福工業和藝術(那兩姊妹)!雷卜利歇祝福誰步!晚上的時候,焰火猝然照亮了天空。那像是一個真正的萬花筒,像是歌劇的佈景,有一會兒的功夫,我們這小鎮自以為是置身於天方夜譚的夢境中。
「反正不會太久。八天之內,一切都會完蛋。」
「確實如此!」何多夫說,「想想看吧!這些人中就沒有一個能懂得一件禮服的款式。」
「為什麼結綵,為什麼有花簇,有花環?那些人群往哪裡奔跑,像憤怒的海上狂濤?他們在熱帶的太陽下奔跑,那太陽把它的熱散佈在已耕種而未撒種子的田地上了。」
「她真傻!」
「淒涼的消遣!因為人們並不能在其中獲得幸福。」
歐梅向他說:「你可不可以派一個你手下的人,或是你親自去……」
艾瑪說:「不過也得遵循一點別人的意見,服從他的道德觀念。」
終於,在廣場的另一端,出現了一輛租來的有活動車篷的大四輪馬車,由兩匹瘦馬拖著,一個戴白帽子的馬夫鞭打著馬。畢內只有時間喊「舉槍」,上校只有時間模模仿他。大家奔向槍位。大家向前衝。有幾個人連領子也忘了。但是知府的馬車似乎猜到了那種困難局面,轅內兩匹駑馬搖著牠們的小鍊子,小步來到市政府廊前,正好趕上國民軍和消防隊敲著鼓,踏著正步擺開行伍。
草地上擠滿了人。主婦們用她們的大雨傘,籃子和孩子撞你。常常,你該閃避一長列鄕下女人,一些穿藍襪子,穿平底鞋,戴銀戒指的女傭人。當你走近她們的時候就聞見奶味。她們手牽手走著,散步於草地上,從那排白楊樹起到擺筵席的帳篷為止。然而,審查的時間到了,農夫們一個一個地走進一個像跑馬場的地方,跑馬場四周是由架在一些棍子上的一根長繩子形成的。
於是大家看見一位先生從馬車裡走下來,穿著一件綉銀短禮服,秃額,後腦杓垂著一綹頭髮,鐵青的臉,外表十分和藹。他那雙大大的、被厚眼皮覆蓋的眼睛半睜著,打量著大家,同時,仰起尖尖的鼻子,讓他凹進去的嘴微微地笑。他從肩飾認出了市長,告訴他知府不能來。他本人是府裡的參議員,然後他又說了幾句道歉的話。杜法施說了些客氣話,對方說不敢當;他們那樣面對面站著,額頭幾乎碰在一起了。四周是評審委員、縣議員、縉紳、國民軍和群眾。議員先生把他們的小三角帽放在胸前,一再敬禮,而身子彎得像弓的杜法施也微笑著,結結巴巴地尋覓適當的詞句,保證自己對皇室的忠誠,也肯定那是雍維勒鎭受到的榮譽。
他又奔向了隊長。
他把雙手交叉在自己的膝上,仰起頭,就近凝視艾瑪。艾瑪看見他的黑瞳仁四周有金光閃爍,她甚至能聞見他亮晶晶的髮膏香味。於是,她感到一陣軟弱,她想起了那個在佛比薩城堡教她跳華爾滋的子爵,那子爵的鬍鬚像何多夫的頭髮,散發出香草和檸檬的味道。她機械地閉上了眼睛,安詳地呼吸那種芳香。但是,當她做一個往椅子上靠的姿勢時,看見那輛舊馬車「燕子」遠在天邊,慢慢地走下勒爾山坡,在後面激起一長條塵埃。雷翁就是常常坐著那輛黃色的馬車回到她的身邊;也是從那條路他一去不復返了。她覺得自己看見他就在對面,在她窗口。然後,一切都混在一起,有一些雲飄過了;她覺得自己還在跳圓舞,在懸燈之下,在子爵的懷抱中,她覺得雷翁就在附近,即將來到……而她還是感覺到何多夫的頭在她身邊。這種甜蜜的感覺就這樣滲入她往日的慾望,像被一陣風吹起的沙粒,在幽香中旋轉,那幽香散佈在她的心靈中。她把鼻孔張開了好幾次,深深地呼吸著圍繞柱頭的清涼的長春藤。她脫下了手套。擦擦自己的手,然後拿起手帕搧臉。透過太陽穴的跳動,她聽見市參議員如誦經的聲音。
但是藥劑師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勒佛杭絲瓦太太顯得那麼心事重重。
「是的,好極了!」
他說:「妳倒說說看,我們為什麼認識了?是什麼機緣要我們彼此相識?無疑的,像兩條交會的河,我們各自的特殊性向把妳推向我,把我推向妳,雖然我們原來相隔很遠。」
何多夫和波法利夫人上了市政府二樓的會議廳裡。因為會議廳是空的,何多夫說他倆能更安逸地看熱鬧。橢圓形的會議桌四周有三個凳子,在國王的半身像下面。何多夫把那三個凳子搬到窗口,他倆彼此挨近著坐下。
「為什麼?」艾瑪問。
她下了三級臺階,一面在他耳邊說:
「因此,我陷入一種憂鬱中。」何多夫說。
她遲疑了一會又說:
旅店老闆娘什麼也沒有回答。藥劑師繼續說:
「哎!為什麼詆毀熱情?難道它不是地球上唯一美好的東西?難道它不是英雄主義,熱誠、詩歌、音樂、美術之源?總之,難道它不是一切之源?」
「日伊佛利——聖——馬丹的班先生。」
「你有錢。」
「她到底在不在嘛?」杜法施說。
何多夫一面嘲笑農產競賽會,一面把藍色的貴賓證給憲兵看,為了更便於通行。有時他在一頭波法利夫人並不欣賞的漂亮牲畜面前停下來。他覺察到了,於是開雍維勒的女士們的玩笑,笑她們的打扮,然後又www.hetubook.com•com因自己的不修邊幅而道歉。他的衣飾既普通又講究,俗人在那種不調和的服飾中看出生活的怪癖,感情的零亂,藝術之專横,以及某種對社會習俗之輕視。俗人既被何多夫的衣飾吸引也被它激怒。他的褶袖麻布襯衫在他灰色的細布背心的開口的地方一遇見風就鼓起來,他那有寬條子的褲子在脚脛處露出他的南京布靴,靴筒的下半部是紋皮,擦得很亮,亮得能把草株反映出來。他的靴子踩著馬糞,一隻手插在衣袋裡,把草帽歪著戴。
筵席的時間很長,很吵,服務也不周到。那麼擠,擠得連肘子都動不得。充當長凳的窄木板,幾乎被客人們過重的體重壓斷,他們大吃特吃,都想把自己的那一份吃回來。每一個人的額頭上都流著汗,一種微白的水氣,像秋天早晨河面上的霧氣,飄浮在桌子上面,在掛燈之間。何多夫背靠著布帳篷,一心想著艾瑪,什麼都聽不見。在他後面,在草地上,傭人在把髒碟子堆起來;鄰座上的人在談話,他不回答;有人替他斟酒。雖然吵鬧聲越來越大,他的思想裡凝定著一片沉默。他想她說過的話和她的唇形,她的面容在軍帽的銅片上發亮,像在一面魔鏡裡。她衣裙的褶皺在沿著牆壁往下墜落,愛情的歲月和遠景也在一望無際地展開。
「干岡布瓦的畢內先生!」
勒佛杭絲瓦太太注視了他幾分鐘,終於微笑著說:「那是另一回事。但是農事和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懂嗎?」
「難道妳以為農家必須親自耕地或飼養家禽?其實,更該知道的是有關物質的組織,地質層,大氣的作用,土壤,礦物,水的品質,各種物體及其毛細管的密度。多著啦!而且必需完全瞭解一切衛生原理才能指導和批評房屋之建築,牲畜的管理,僕人的飮食。勒佛杭絲瓦太太,必需瞭解植物學才能鑑別植物,妳明白嗎?什麼對健康有益,什麼對健康有害,什麼是不生產的,什麼是滋養的,這兒是否該刈除什麼,那兒是否該再播種什麼?總之,必需靠著讀手册,讀報紙,迎頭趕上科學潮流,永不懈怠,並指出改良的方法。」
「而我們可憐的女人連這種消遣都沒有。」
「什麼都是白費心思。」艾瑪說。
「薩斯多——拉——格利耶的卡瑟琳——妮格絲——艾利薩蓓德.勒胡,在同一農莊服務五十四年,銀章一枚,值二十五法朗。」
「是為了逃避那個胖子,妳知道的,那個藥劑師。」
「妳覺得奇怪,是不是?我一向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比好好先生的耗子關在他的乾酪裡更久。而我居然出來了。」
她不肯去領獎,傳來一些竊竊私語:
勒佛杭絲瓦太太喊他回來繼續聽下去,藥劑師不聽,快步跑遠了,唇邊掛著微笑,腿彎挺得直直的,左右逢源地打招呼。黑禮服的大下擺在他後面隨風飄揚,佔了不少空間。
那種使大家喜笑顏開的歡樂似乎使旅店女主人勒佛杭絲瓦太太面有憂色。站在廚房的臺階上,她低聲說:
從窗口進來的一陣風吹皺了桌氈。下面的廣場上,農婦們的大帽子全都被吹起來了,像翩翩飛舞的白蝴蝶的翅翼。
「諸位先生,有一段日子,內戰一直使我們的廣場血跡斑斑;地主、商人,甚至工人,突然在安詳的睡夢中被像宣告火警的鐘聲所驚醒,而且邪說橫行,社會的基礎為之顛覆。然而,那種時期已經過去了。」
上校喊著:「立正!向左轉!」
然後,李爾凡先生坐下了;德何司黑站了起來,開始另一篇演說。也許他的辭藻不如市參議員的那麼華美,但是,他的演說詞有個特徴,風格比較切實,也就是說知識比較專門,考慮比較遠大,因此,對政府的讚美佔次要的地位,宗教和農業卻佔優勢。大家可以在他的演講中看出宗教和農業的關係,以及二者如何同心協力對文化有所貢獻。何多夫和波法利夫人談夢,談預感,談吸引力。那演說家正在追憶人類社會的搖籃時期,在那種未開化的野蠻時代,人在森林深處吃著橡子為生。然後,人類脫下了蔽體的獸皮,穿上布衣,種地、栽植葡萄。那是件好事嗎?那種發明是否弊多於利?德何司黑先生在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漸漸地,何多夫從吸引力談到親和力。主席先生則引證犁地的羅馬政治家西西拿杜斯,種白菜的羅馬王狄歐克雷賢和以播種迎春的中國皇帝們。何多夫則向波法利夫人說那種吸引力是因為前生有緣。
「去嘛!」
「她在哪兒,卡瑟琳.勒胡?」市參議員又問了一次。
晚上放焰火的時候,他又看見了她。不過,她是和丈夫、歐梅太太以及藥劑師在一起。藥劑師非常耽心火花亂射的危險,不時離開他的同伴,過去關照畢內幾句。
「我的朋友們?哪些朋友?我有沒有朋友?誰關心我?」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大家都出來了!刮的是東風。」
「瞧!」她說,「他此刻在菜市場下面,他在向戴著絲帽子的波法利夫人打招呼。她和布杭傑手挽著手。」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歐梅說,「我只是想向妳解釋,勒佛杭絲瓦太太,通常我總是深居簡出,可是今天情況不同,必須……」
這時市參議員的嗓子猝然提高了,帶著一種特殊https://m.hetubook.com.com的語氣。他高聲說:
大家互相行禮以後,就分道揚鑣各人走各人的方向。
正走向自己位子的勒何向藥劑師說:「我覺得原該在這兒豎起兩根威尼斯旗竿,掛上一點什麼莊嚴富麗的新玩藝兒,看上去才會美麗。」
「啊!」她說,「你的朋友們怎麼辦呢?你不想他們?」
「多迷信!」藥劑師說,一面俯身向公證人。
「因此,我會永遠記住妳。」
淑女們坐在後面,在過廳的柱頭之間,面對站著或坐在椅子上的群眾。是的,雷斯廸布多瓦從草地上把所有的椅子都搬來了,甚至每分鐘都去教堂裡搬另外的椅子,他那筆交易礙手礙脚,使得大家幾乎不能走近講壇的樓梯。
何多夫抗議:「我正要來。」但是當那位主席走了以後,他說:
何多夫說:「對社會而言,他們可能是對的。」
他問自己。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用眼角打量她。
「可是,可是……」波法利夫人表示著相反的意見。
「的確如此,」歐梅回答說:「你能怎麼樣?是市長自己包辦一切。他沒有審美觀,那可憐的杜法施。他一點也沒有所謂的藝術天才。」
「我要退後一點。」何多夫說。
「你!」她訝異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很愉快。」
他又加了一句:「而且,住在鄉下的人……」
「簡直胡鬧,那些帆布攤子,簡直胡鬧!難道他們以為知府會逍遙自在地在那兒用餐,像一個跑江湖的?虧他們說得出口,說是那些礙手礙脚的東西對這個地區有好處。所以呀,不必去內沙德城找一個糟廚子。為誰?為那些放牛的?為乞丐?」
歐梅太太打了一個很誇張的呵欠,一面說:「可不是,我正需要睡覺。不過,沒有關係,今天的節日過得愉快極了。」
「繼續下去!堅持下去!不要聽日常習慣的建議,也不要聽膽大的經驗主義者急躁的勸告。尤其要致力於土壤的改良,肥料的改良,以及馬種、牛種、豬種的進步。但願農產品競賽會對你們來說是不動武力的競技場,離開場地的時候,勝利者把手伸出來和失敗者握手,彼此友愛如兄弟,希望對方日後成功。可敬的僕役,謙卑的僕役,直到現在,沒有任何政府曾經重視過你們的辛勞。如今,請來接受對你們默默德行的獎賞,請相信,今後國家的眼睛將注視你們,它會鼓勵你們,保護你們,它會答應你們正當的要求,會盡力減輕你們的重負。」
何多夫繼續剛才被打斷了的話題,「因為我怕人從下面看見我。那樣一來,我足足要道兩星期的歉,我原來就惡名昭彰……」
金獅旅店的傭人伊波利德過來牽住馬的絡頭,一面跛著脚,一面把馬牽到旅店的廊下。那兒有許多鄉下人聚在一起看那輛馬車,鼓敲著,砲響著,大人先生們排好了,上了講壇,坐在向杜法施夫人借來的紅呢扶手椅上。
「全農獎!」主席叫著。
那些人都很相似。他們有柔軟的金髮,面孔有點被太陽晒黑了,呈現出蘋果酒的顏色。他們鼓鼓的腮鬍子露在硬領外面,硬領被有花飾的白領帶繫住。所有的背心都是絲絨的,有寬邊;所有的錶的長緞帶末端都掛著一顆橢圓的瑪瑙印章;他們把雙手貼在大腿上,一面小心地分開褲襠,不曾下水的布料發著亮,比厚韌的靴子皮還更亮。
「你瞧他們!」她說,「我真不懂!那種喫飯的地方!」
在兩行牲口之間,一些要人以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審視每一頭牲口,然後低聲協商。其中顯得比較重要的一個一面走,一面在簿子上記一些東西。他是評審委員會的主席,名字叫德何司黑.德.拉.邦維勒。一認出了何多夫,他就急忙走上前去,和顏悅色地帶著微笑說:
「阿爾格依的卡洪先生獲得金牌一枚!」
「她在和我開玩笑嗎?」何多夫想。
艾瑪說:「但是,我覺得你並不可憐。」
但是他們不得不分開,因為後面有一個人拿了一大堆椅子來。他拿著那麼多椅子,因此你只能看見他的木屐的尖頭和他伸開的胳臂的末端。那個人是掘墓人雷斯廸布多瓦,他把敎堂裡的椅子搬到人群裡來了。在賺錢方面,他腦筋動得很快,他發現了可以利用農產品競賽會賺錢,他成功了,因為要租椅子的人可真多,他不知道聽誰好。事實上,感到燠熱的鄉下人搶著要租那些有香火味的草椅子,也帶著一種虔敬靠在被蠟燭油沾污了的椅子背上。
他不必要求,因為在場的人全張著嘴,好像要把他的話全部吞下去。杜法施在他旁邊瞪著眼聽,德何司黑不時慢慢地閉上眼睛,在更遠的地方,藥劑師把兒子拿破崙夾在兩腿之間,把手在耳邊弓成貝殼狀,為了能聽清楚每個音節。其他的評審委員慢慢地點頭,表示贊同。消防隊在講壇下面靠在刺刀旁休息。畢內一動也不動,肘子向外,刀尖向上。他也許聽見,但是也許什麼也看不見,因為他的帽簷低得蓋著鼻子。他的助手——杜法施的小兒子——的帽子更誇張,他戴著一頂奇大的帽子,在他頭上晃來晃去,露出印花布圍巾的一端。他在帽子下面微笑,一種溫甜幼稚的微笑。他蒼白的臉上流著汗,也帶著一種快樂的、疲倦的和昏睡的表情。
因為那胖寡婦問他去哪裡,他說:
「啊!你在毀謗自己。」艾瑪說。
其實,艾瑪的肘姿只是一種警吿,因為勒何先生和他們在一起,他不時和他們談天氣,好像是要和他們交談。
由於聳肩,毛線衣在胸口繃緊了。她用雙手指著她的勁敵的咖啡店,那兒正傳出歌聲。她又說:
「七十法朗!」
「五十四年的服務!一塊銀牌!二十五法朗,送給妳的。」
「我多麼願意呆下去,今晚,明天,其他的日子,我的一生!」
「哎!誰知道?」何多夫回答說。
「是,從外表看,因為在人前我必須戴上嘲笑的面具。然而,曾有多少次,當我在月光下看見一片墓地的時候,我曾自問是否寧可陪伴那些長眠者。」
他握住了她的手,而這一次她沒有把手縮回。
旅店老闆娘一直望著法蘭西咖啡店的門,藥劑師也一直說下去:
「我知道我會陪伴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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