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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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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1

第二部

11

當沉靜充滿著村子的時候,一聲撕裂人心的叫喊穿越了空氣。波法利臉色變得蒼白了,幾乎要昏倒了。她皺起眉頭,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然後又接著想下去。卻是為了他,為這個人,這個既不懂什麼也沒有感覺的人!因為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呆在那兒,甚至不知道從今以後他可笑的名字將玷污她和他。她曾經試過愛他,也曾經因失身於另一個男人而流過悔恨的眼淚。
他有一隻腳幾乎和腿形成一條直線,但並不妨害腳往裡轉,因此是馬腳型,加上一點靜脈瘤,或者說輕靜脈瘤加上重馬腳型。他的腳真的和馬腳一樣大,皮有高有低,筋又硬又乾,腳指又粗又大,黑色的腳指甲像鐵釘一樣。但是那跛子一天到晚像一隻公鹿那樣活蹦亂跳,大家看見他老是在廣場上忙個不停,圍著貨車蹦跳。他一拐一拐地把腳向前伸。那條瘸腿甚至比好腿還得力,做慣了苦工,似乎明白人性中之堅忍。假如誰給它一點粗活,它更樂於承擔。
然後必須知道該切除伊波利德哪一條筋,必須知道他的跛腳屬於哪一種類型。
沙勒趕到金獅客棧。看見那光著頭從廣場上走過的藥劑師也走出了藥房。他自己也顯得不安,面紅耳赤,喘不過氣,一面問所有正在上樓的人:
她怎麼會(她是那麼聽明的人)又錯了一次?而且她是發了什麼瘋才用不斷的犧牲毀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本能中對奢華的喜愛,想起她心靈所受到的剝奪,想起婚姻的卑劣,家庭的卑劣,她的夢就像受了傷的燕子一樣一個一個地落在泥裡。她曾經希望的一切,她曾經放棄的一切,她原可能得到的一切……。為什麼?為什麼?
「就是巴黎的發明!這就是首都人士的構想!就好像正眼術,麻|醉|葯和膀胱石的掃除機一樣可怕,應該被政府禁止!可是大家自作聰明,亂用藥,不問後果!我們呀,我們沒有那種本事,我們不是科學家,不是漂亮小伙子,不是花|花|公|子;我們是醫生,是醫病的,我們不妄想給一個身體健康的人開刀!我們能使瘸子不瘸嗎?那就像我們想便駝子不駝!」
他就在那兒呻|吟,蓋著厚厚的被子,臉色蒼白,鬍鬚也長了,眼睛凹下去了。他不時把流著汗的頭在骯髒的枕頭上轉來轉去,枕頭上有蒼蠅。波法利夫人來看他,給他帶來敷藥的布,安慰他,鼓勵他。其實,他並不缺少伴侶,尤其是趕集的日子。鄉下人圍著他打彈子,用杆子比劍,抽煙,喝酒,唱歌,叫囂。
卡尼維先生鋸腿在那個村子裡算是一件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比往常起得更早,大街上雖然人潮擁擠,但是卻感到有點什麼悲哀的氣氛,好像關係到行刑。雜貨店裡有人談論伊波利德的病,鋪子裡什麼也不賣,市長的妻子杜法施太太站在窗口不動,急於看鋸腿的人來到。
可是,五天以後,勒佛杭絲瓦太太心驚膽顫地走進來大聲叫道:
「別吵他!別吵他!妳的神秘主義擾亂他的安寧。」
他自己駕著馬車來了。但是,右邊座位上的彈簧因為他的體重而陷下去了,車子走的時候就不免傾斜。在他身旁的另一個坐墊上放著一個紅皮蒙住的大盒子,盒子的三枚鈕釦很權威地發著亮。
聽著這一番大道理,歐梅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用卑恭的微笑掩飾他的不安,他想,一定要好好應付卡尼維先生,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這位名醫的藥方有時也在雍維勒城出現。因此他不為波法利辯護,連一句話也不說,他放棄他的原則。為商業上的利益,他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
「別聽他的,我的孩子,」勒佛杭絲瓦太太說,「他們已經害夠你了。你的身體會更虛弱,來,喝下這個!」
那時,由於失望和突然的溫柔,沙勒轉向他妻子,一面說:
那時,波法利不敢走出家門一步。他呆在樓下的客廳裡,坐在沒有火的壁爐旁邊,低著頭,雙手合十,眼睛一轉也不轉。多麼糟糕!他想,多麼大的失望!可是,凡是想得到的預防步驟,他都採取過了!那是命運!有什麼辦法?萬一伊波利德死去,他就是兇手!而且,將來出診的時候,假如有人問起的話,他怎麼回答呢?不過,也許他真的弄錯了什麼。他左想右想,總是想不出。不過,最出名的外科醫生有時也會犯錯。可是永遠不會有人相信!相反地,大家將會笑,會嚷嚷!會一直傳到佛爾施城!傳到內沙德域!傳到盧昂城!傳到各處!誰知道同行們會不會寫文章罵他?會引起一場筆戰,必須在報紙上回答。伊波利德甚至可以和他打官司。他彷彿看見自己受辱、破產、毀滅。一大堆假定攻擊他的想像,想像在假定之間飄浮,像一個在海面上的空桶,在波濤上滾來滾去似的。
「準備好了嗎?動手吧!」
「我再唸,」藥劑師說道,「一位最卓越的外科醫師波法利為一個名叫伊波利德.多丹的跛子動了手術。患者在金獅客棧做了二十五年的馬夫。客棧的老闆娘是勒佛杭絲瓦寡婦。那客棧位於武器方場。旅館門口擠得水洩不通,由於嘗試的新穎和大家對那種嘗試的關切。此外,那次手術就像變魔術一樣,只有幾點血滴在皮膚上,叛逆的腿筋因手術而退讓了。奇怪的是,患者一點也不覺得疼。直到現在,他的情況再好沒有。一切都令我們相信他很快就會復元。誰知道呢?也許下一次鄉村節日的時候,我們將會看見勇敢的伊波利德加入酒神舞的陣容,在一群歡樂的伙伴之間,用懸河之口和輕盈的舞蹈向大家證朋他已痊癒。讓我們向仁慈的科學家致敬吧!有些人孜孜不倦,焚膏繼晷地獻身於人類生活之改進,或是人類疾苦之消除。讓我們向那些人致敬!致敬!再致敬!三致敬!難道不該這樣吶喊嗎,當瞎子重見天日,當跛子和大家一樣挺直著走?從前,宗教只為它所選擇的人作成奇蹟,而今天,科學卻為大家顯示著奇蹟,我們會把這次卓越的治療情況陸續向讀者報告。」
那可憐的人順從了,因為那像是一種陰謀。從來不管別人閒事的畢內、勒佛杭絲瓦太太、阿德蜜絲以及鄰居們,甚至市長杜法施先生,大家都勸他,向他說教,使他感到可恥;然而終於使他下決心的是「他什麼錢也不必花」。波法利甚至負責提供手術機。是艾瑪出了那個慷慨為懷的主意,沙勒同意了,打從心底向自己說艾瑪是一位天使。
醫生走的時候總叫他節食。
「一點也不是過獎……波法利先生曾為一個跛子動手術……我沒有用術語,因為,你是知道的,在報紙上不該用術語,不是大家全能懂術語,群眾該……」
當他研究腳部各種畸形症(比如說腳的種種歪曲,向下的,向裡和-圖-書的,或者向外的)以及向下扭或向上拱的種種足疾的時候,歐梅先生就用種種理由勸客棧裡那個夥計接受手術。
歐梅出現了。
藥劑師和艾瑪的懇請說服了沙勒。他叫人從盧昂城把杜法醫師勸寫的「跛足研究」那本書買來,每天晚上用雙手捧著,埋頭專心地讀。
「當然,你唸下去。」波法利說。
自從羅馬大醫學家塞爾斯以來,其間經過十五個世紀,不論是法國外科醫生昂布瓦斯.巴黑(他第一次接合一條動脈),或是法國外科醫師杜布伊譚(他隔著一大灘腦髓切除一個膿包),或是法國醫生讓蘇(他第一次切除上顎骨),他們全不像波法利那樣:手拿著剪刀,走到伊波利德面前,心跳手抖,頭腦那麼緊張。就像在醫院裡,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堆布片,一些蠟線,許多紗布,堆得像金字塔的紗布,藥房裡所有的紗布全都拿來了。是歐梅先生一大早就做了這些準備工作,為了讓大家開眼,也為他自己製造幻覺。沙勒刺了一下皮膚,大家聽見咔嚓一聲乾響,大筋已割斷,手術完了。伊波利德不勝訝異,俯身不斷地吻著沙勒的手。
於是歐梅又為他幻畫將來他會多俊俏,多輕靈,甚至讓他明白取悅於女人也會容易得多。馬夫傻傻地微笑了。接著,他又用虛榮心打動他:
「妳怎麼了?妳怎麼了?」他驚愕地一再說。「鎮靜一下!想想看!……妳明明知道我愛妳!過來!」
藥劑師羞紅著臉供認說他太敏感了,不能看這種手術。
可是每天在那兒吃飯的稅務員抱怨有那麼一位鄰居。於是伊波利德又被迫搬到彈子間。
「也許你一點也不感到疼,只是像放血那樣刺一下,比拿掉雞眼好受多了。」
醫生像一陣旋風似的走到金獅客棧門口,他大聲叫人替他卸馬,然後又去馬棚裡看牠是否好好地在吃喬麥。因為當他到病人家裡的時候,他總是先照顯他的母馬和馬車。有關這一點,大家甚至說:「啊!卡尼維先生是個怪人!」而他這種不可動搖的正直也使人們更敬重他。縱令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改變他的習慣。
「難道也許是靜脈瘤?」沉思的波法利突然大叫一聲。
「好了,好了,鎮靜一點,」藥劑師說,「以後再向你的恩人表示感謝罷!」
伊波利德一面想,一面轉動笨拙的眼睛。
但是那好心的女人不頤再聽他的話。他是「禍根」。為了違背他的意思,她反而在病人床頭放一滿瓶插著一枝黃洋木的聖水。
最近,他讀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為讚揚一件治療跛腳的新方法而寫的。因為他是「進步」的維護者,他興起了這個愛國的念頭:雍維勒鎮為了「提高水準」應該實行正足手術。
然而,外科和宗教都像是無法幫助病人。不可克服的潰爛一直從腳尖向腹部蔓延。口服藥或敷藥都是徒然,肌肉一天一天剝落。為了盡盡人事,勒佛杭絲瓦太太問沙勒她可不可以請內沙德的卡尼維先生來,他是一位名醫。沙勒點頭表示贊同。
「啊,過獎過獎!」波法利說,他被感動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和-圖-書
他說:「你知道,光站在一邊看,可真嚇人呀。而且,我的神經系統是那麼……」
他唸著:
「救命呀!他就要死了!……我已經六神無主了!」
「你怎麼樣?」他們說,一面拍拍他的肩膀。「啊,你看來並不神氣。但是,是你的錯。人家說東就東,說西就西。」
艾瑪溜出了客廳,砰然把門關上,晴雨表從牆上跳起來,落在地上,摔得稀爛。
那天晚上很可愛,充滿著甜言蜜語,充滿著相同的夢。夫婦二人談到未來的財富以及家庭生活之改善。他彷彿看見自己名聞遐邇,生活越來越富裕,也看見妻子、永遠愛著他。她也覺得自己快樂,浸浴在一種更健康的新感情中,總之,她對那一直愛她的可憐人動情了。有一會兒的功夫,何多夫的影子在她腦子裡閃過,但是她馬上望向沙勒,她甚至覺得他的牙齒挺標亮。
歐梅一面走開,一面說他太固執,盲目地不肯接受科學的恩惠。
事實上,波法利很可能成功。沒有什麼事實向艾瑪肯定說他的醫術不精。勸他做一件事,因而名利雙收,對她來說是多麼大的滿足!她只要倚賴一點什麼比愛情更牢固的柬西。
膿瘡越來越厲害了。波法利自己都累病了。他每小時來,每分鐘來。伊波利德用充滿恐懼的眼睛望著他,結結巴巴地哭著問:
「坐下嘛!」她說,「你這樣真煩死人!」
「你自己唸吧!」波法利說。
那可憐的傢伙答應了。那神父一連來了好些日子。他找客棧老闆娘聊天,甚至講些帶著戲謔和雙關語的故事,伊波利德聽都聽不懂。然後,一等到情形許可的時候,他又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談及宗教。
「夠了!」她嚷嚷了,樣子很可怕。
這句話落在她的思想上,就像一個鉛球落在銀盤上,使她猛然受驚。發抖的艾瑪抬起頭來,猜測他所說的話的意思。他倆默默地互相望著,各人因看見對方而驚惶,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內心是相距那麼遠。沙勒用喝醉了酒的人的模糊目光望著她,一面木然地傾聽那個被切除腿的人的最後幾聲叫喊,那叫聲拖得長長的,起伏迴盪,尖銳,不平均,好像遠處被人屠殺的野獸的叫嗥。艾瑪咬著自己的嘴唇,而且一面用手指使一枝她弄破了的珊瑚滾來滾去,一面用灼熱的瞳孔瞪著沙勒,那兩個瞳孔像兩枝即將射出的火箭。如今,他身上的一切都令她生氣,他的臉,他的衣服,他的沉默,他整個人,總之,他的存在。她後悔從前曾經為他守婦道,就像後悔犯罪一樣。而且剩下的婦道也在她驕傲的鞭撻之下倒塌了。姦淫勝利了,她喜愛她所有的玩世不恭的惡行。一想起情夫,她就被吸引得頭昏目眩。她把心靈投入那種誘惑,一種新的熱情拖她走向那個影像。沙勒像是已經自她的生活中撒離,且永遠不在場,既不可能在場也消滅了,就像他即將死去,她親眼看見他在臨終痛苦中的情形。
伊波利德在被子裡痛苦得直流汗,他們一點也不顧慮到他,只管談話。在交談中,藥劑師把外科醫師的鎮靜和將軍的鎮靜相提並論。這種比較使卡尼維感到愉快,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在醫學方面的苛求。他把醫道視為聖職,雖然庸醫玷辱那種職務。最後,當他再談到那個病人的時候,他檢查了歐梅拿來的紗布,也就是正足時使用的紗布,叫人抓住病人的腳。他派了人去找雷斯迪https://www•hetubook•com.com布多瓦。捲起了袖子以後,卡尼維走進了彈子房,而藥劑師則和阿德蜜絲以及旅店老闆娘呆在一起。那兩個女人的臉比她們的圍裙還要蒼白,在門外豎著耳朵聽。
「走開!」她氣紅了臉說。
藥劑師又說:「這不關我的事!是為你!由於純粹的人道主義!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弄掉你那種一瘸一跛,腰部搖來搖去的醜陋。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做起事來一定很不方便。」
沙勒在臥室裡踱方步。他的皮鞋咯吱咯吱地地板上響。
藥劑師說那是「神父的手腕」,他還為此而生氣。他說那種手腕妨害伊波利德復元,他一再向勒佛杭絲瓦太太說:
沙勒讓自己陷在一張沙發椅中,心煩意亂,想要知道她怎麼了,假想她神經方面有毛病,隱約地感到有點什麼悲慘的以及不可瞭解的東西包圍著他。
他向艾瑪說:「那並不是冒什麼險呀!妳研究研究看!(他細數嘗試的益處)疾病的消除和病人之美容,開刀醫師迅速的功成名就,這些幾乎是有把握會成功的。比方說,妳的丈夫為什麼不願意救救金獅客棧的伙計——那可憐的伊波利德?妳要往意,好了以後,他不會不向每個旅客說及他被治癒的經過情形,而且(他壓低嗓子,向四周環顧)誰能阻止我寫一篇有關那方面的短文,送到報館去刊載?我的上帝啊!文章會一傳十,十傳百……大家會談起……誰敢說到頭來不名滿天下?」
布尼賢神父聽說他的情形惡化,叫人來說他要看他。
「那是因為你太不勉強自己,起來呀!你嬌生慣養得像一個皇帝!別管我們說什麼,老傢伙!你是難受!」
那位醫學博士五十歲,有地位,有自信心。當他看見那條腿一直爛到膝蓋上來了的時候,他輕蔑地笑了,無所忌憚地,明明白白地說必須把那隻腿鋸掉,而後他跑到藥房裡去罵那些把那個可憐人弄成那種樣子的笨驢。他一面抓住藥劑師的大衣鈕扣搖撼,一面在藥房裡大罵。
他們還在床上,歐梅先生不顧女僕阻擋,突然走進了他們的臥室,手裡拿著一篇剛寫好的文章。那是送給盧昂港燈報做宣傳用的。他拿來給他們過目。
為了不擾亂肢體的部位,沙勒十分小心地拿掉了機器盒子,看見一種可怕的景象。腳的形狀全不見了,消失在一片浮腫裡,所有的皮似乎全部要裂開,上面蓋滿了那著名的機器盒弄出來的血斑。伊波利德早就說過難受,但是沒有人注意過。人們不得不承認他有理,於是讓他的腳放在外面幾小時。但是腫才消了一點,醫生和藥劑師就主張把腳再放回機器盒裡,為了加速治療,捆得更緊。最後,過了三天,伊波利德實在忍受不了,他們又取下一次機器,非常驚訝於他們看見的結果。腿都腫成了一片鋁皮,起了好些泡,流著一種黑水,情況顯得非常嚴重了。伊波利德開始不耐煩起來,勒佛杭絲瓦太太把他安頓在廚房附近的一個小房間裡,多少可以分分心。
她端給他一點好吃的湯,一片羊肉,一塊肥肉,有時幾小杯燒酒,但是他卻沒勇氣端到嘴裡喝。
「吻吻我嘛,好人,」
那接受正足手術的人正在抽搐,疼得扭曲著身子,包住他的腳的機器盒子直敲著牆,牆都要被他敲倒了。
艾瑪坐在對面望著他。她不分享「他」的羞辱,她感到另一種羞辱:她居然想像過這樣一個人會有什麼長處,好像hetubook•com•com她不曾一連二十次看出了他的平凡!
卡尼維插嘴說:「我覺得你呀,正好相反,容易中風。而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你們藥劑師呀,老是呆在廚房裡,性情自然會改變。你瞧我,每天早上,我四點鐘起來,用冷水洗臉(我從來不感到冷),我也不|穿法蘭絨衣服,從來不傷風,身體可棒著呢!我也改變生活方式,有時這樣,有時像個哲學家,有什麼吃什麼。這就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像你們那麼嬌弱。剖開一隻家禽和剖開一個基督徒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然後,你會說,習慣!……習慣!」
他首先可憐他的病,一面說他該高興,既然那是主的意旨,說他應該趕快趁機和天父交好。
「儘管成見依然像一張網蒙住歐洲一部份的地面,而光明開始深入我們的鄉野。上星期二,我們的小雍維勒城曾經看見自己變成了一種外科手術實驗所,那種實驗也同時是一種慈善行為。波法利先生,一個最卓越的醫師……」
樓下院子裡站著五六個看熱鬧的人,他下去告訴他們動手術的結果,他們以為伊波利德會直直地走出來。沙勒把病人包在機器裡,回家後,艾瑪在門口焦急地等他。她跳起來抱住他的脖子,他們開始用餐。他吃了很多。上甜點的時候,他甚至想喝一杯咖啡,平常只有在星期天有客人的時候他才讓自己那樣荒唐。
人行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穿過放下了的百葉窗,沙勒望了一眼,看見卡尼維醫生在菜市場旁邊,在大太陽下用圍巾拭著額頭。歐梅跟在後面,手裡提著一個紅色的大木盒,他們兩人正向藥房那邊走去。
他聽從藥劑師的意見,叫木匠做了一種木盒子,而且做了三次。那是個約八磅重的盒子、鐵、木、皮革、鋁皮、螺絲釘、螺絲帽等應有盡有。
這位宗教人士用父親般的口吻說:「因為你一直有點忽略你的職責,我很少看見你做聖事,你有多少年沒有去聖壇面前了?我明白,你的工作和人間的繁縟使你不關切靈魂的得救。然而,此刻是沉思的時候了。你別絕望,我認識一些大罪人在快到上帝面前受審的時候(你還沒有到那種地步,我知道)苦苦地哀求祂開恩,他們終於在最平靜的心情下死去。我希望你和他們一樣給我們一個好榜樣!所以,為了小心起見,你不妨早晚念一遍『慈悲的聖母瑪麗亞,我向您致敬』或者是『我們在天上的父』。是的,請那樣做,為了我,為了使我高興。那並不費什麼。你答應我嗎?」
「我什麼時候才會好?……啊!救救我!……我好可憐!我好可憐!」
他的熱誠好像獲得了效果。那跛子表示,假如好了他願意去普濟朝聖。布尼賢神父回答說很好。兩種提防總比一種更好。「不會有壞處」。
他又坐下來。
「我們的病人怎麼了?」
那麼,既然是馬腳型,就必須割除小腿後面的粗筋。至於醫治靜脈瘤,只好後來再切除後脛筋:因為那大夫不敢一下子動兩次手術,其實他已經嚇得發抖了,唯恐傷到什麼他弄不清的重要部位。
何多夫晚上到花園裡來的時候看見他的情婦在臺階上的第一級等他。他們互相擁抱,所有的怨恨都在熱吻中溶化了。
他們向他說有的跛子被醫好了,但不是用那種方法。然後,為了安慰他,他們又說:
「好傢伙,你難道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麼辦呢,假如要你去為國打仗?……哎!伊波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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