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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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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2

第二部

12

「帶我走!」她說,「帶我私奔……啊!我求求你!」
「不!老實說……嘿!無論如何,要拜託你,是啊,真的!」
「那麼,明天見!」艾瑪說,一面愛撫他,最後一次。
「我要一件大衣,一件寬大的,有長領的,有夾裡的大衣。」
前夕晚上,老波法利太太走過甬道的時候發現費莉西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聽見老太太的脚步聲時,那男人很快就逃出了廚房。他打著一條棕色領帶,約有四十歲左右。艾瑪聽見只是那麼一回事就笑了起來。老太太生氣了,一面說她該監視傭人的行為,除非是她輕視禮教。
「妳多迷人!」他把她摟入懷中。
後來她又改變了想法:「算了罷!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準備好了。」
「妳真的瘋了,」他笑著說,「可能嗎?」
她望著他走遠。
「你沒有忘記什麼吧?」
他每隔一會兒就回答:「是的……是的……」她把手插入他的鬈髮中。儘管流著大滴大滴的眼淚,她還是用童稚的聲音一再地說:
後來幾天,媳婦改變了,老太太非常驚奇。艾瑪表現得更柔順了,甚至於恭恭敬敬地問她醃黃瓜的方法。
費莉西特笑著回答說:
可是那商人說她不必那樣做,她是老主顧,難道他不信任她?簡直是開玩笑嘛!可是她堅持,說他至少要收下錶鍊。勒何把鍊子放在口袋裡了。正要走的時候,她又叫住他。
「我們還會有別的夜。」艾瑪說。
「真的?」她笑了,帶著感官的逸樂。「你愛我嗎?發誓!」
「什麼樣的女人!」他向自己說,一面看她走遠。
不過,一個面對任何事情都怯步的人才有卓越的見解。何多夫覺得艾瑪的愛有可利用的地方。他覺得含蓄是不方便的。他魯莽地待她。他既要她柔順也要她淫|盪。那是一種愚笨的愛情,其中充滿著對他的欣賞,充滿著為她的狂樂。是一種使她麻木的幸福,她的靈魂投入那種愛的酩酊中,沉溺在其中,萎縮成一團,就像克拉杭斯公爵沉溺在他的希臘名酒裡一樣
「不!不!」她說。
三天以後,勒何又來了。
「可是什麼?」
「一個沒有教養的女人,一個輕佻的女人,也許更壞!」
為了更肯定他的想法,他又自言自語:
他又用沉思的音調說:
她派人把勒何先生找來了,向他說:
那商人不勝驚愕。那時,為了掩飾他的失望,他連聲道歉,且說願意為她服務,艾瑪拒絕了。然後,她把手伸入圍裙口袋,用手摸了好幾分鐘他找給她的零錢:兩枚五法朗的硬幣。她答應自己今後要節省,將來好還給沙勒。
有一天他不耐煩地說:「我能做什麼呢?」
「好啦!別生氣。我替妳擦乾淨她的鞋。」
「時鐘敲響午夜的時候,」她說,「你會想我!」
但是,一怒之下,婆媳二人都走開了。艾瑪一再蹬著脚說:
他已經到了河的彼岸,快速地在草地上走。
她又靠近他說:
她要立刻走,假如對方不來向她道歉。沙勒回到妻子身邊,求她讓步,他跪下,她終於答應說:
「願意什麼嘛?」何多夫說。
「不,沒什麼!」
但是第二天,他給她送來一張發票:兩百七十法朗,不算零頭。艾瑪很窘,因為所有的抽屜都是空的;他們還欠雷斯廸布多瓦半個多月的工錢,欠女傭人半年的工錢,還有許多別的債務。沙勒焦急地等待德何司黑寄錢來。按照慣例,他每年在聖比耶節日左右付診費。和-圖-書
因為有些事情要結束,他需要兩星期作安排。八天以後,他又說再要十五天。然後,他作了一次旅行。八月過去了。經過一再遷延之後,他們鐵定九月四號星期一動身。
這些話他已經聽過許多次了,對他來說,那些話一點也不新奇。艾瑪像所有的情婦,新奇的魅力像一件衣服一樣漸漸地掉下來,露出熱情的永恆的單調性,永遠是同樣的形態,同樣的語言。那個很現實的男人在同樣的表達之下分不出感情的差異,因為有些放蕩的或卑劣的唇曾經向他呢喃一些同樣的話語,他不太相信她的話語的坦誠。他想,誇張的話語只隱藏平凡的情感,應當打折扣,好像靈魂之充實不因最空虛的比喻而流溢,因為永遠沒有人能精確地衡量自己的需要,或是概念,或是痛苦,因為人的語言像一隻龜裂的鍋。當我們想感動星辰的時候,就敲出曲調使狗熊跳舞。
「我真是個大笨蛋!」他咒駡自己。「不過,無論如何,她是一個可愛美麗的女人!」
「還要一個旅行袋。」
在草地的另一端,月亮緊靠著地面昇起來了,滾圓而通紅。月亮快速地在白楊樹的枝椏間向上昇起,枝椏像一面有破洞的黑色帷幕,或遠或近地蒙住月亮。然後月亮在被自己所照亮的天空中出現,閃著白色的光華,那時,一面放慢速度,一面讓一個大斑點落在河上,化成無數星光,那束星光好像把自身扭曲,直到河床,像一條發光鱗片的無頭蛇。那星束又像一個巨大的燭臺,沿著燭臺有一大片鑽屑流瀉。溫柔的夜晚在他倆四周攤開,草叢中充滿一大片一大片的陰影。雙眸微啟的艾瑪深深地呼吸著正在吹拂的涼風。他們默默無言,失落在襲人的夢幻中。往日的溫情又回到他們心裡,濃重,沉寂,像那條流著的河,也像山梅花的芳香所帶來的柔軟。那溫情在他們記憶裡投下一些陰影,比躺在草地上靜止旳柳樹影子更為巨大,更為憂鬱。一種什麼夜間動物,刺蝟或黃鼠狼,在狩獵的時候擾動樹葉,或是他們不時聽見一個成熟了的桃子單獨地從一排桃樹上落下來。
「我可抓住了妳的弱點了。」勒何想。
「假如你知道!」她說。
不久,艾瑪艷麗的姿態和偷情的歡樂又出現在他眼前。首先,他很感動,然後,他想反叛。
時鐘敲響了子夜。
他沒有回頭望一眼。她奔向他,在水邊的荊棘叢中,斜著身子說:
「啊,我是說著玩兒的。」他回答,「不過,我很惋惜那根馬鞭,我向妳先生要回來好了。」
「別煩我!」她說,一面移開漿糊缸。「還是去搗杏子吧;你老是混在女人堆裡,小壞蛋,等你下巴上長了鬍子再說。」
「還來得及!」他說,「妳想想看,也許妳會後悔。」
「辦好了。」
「可是我忍了四年,吃了四年的苦。像我們這樣的愛情可以對天供認。他們都折磨我,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救救我!」
「穿這個!歐梅太太!」
「嘿!我們只要上了郵車就好了!……你是不是在想那件事?可能嗎?我覺得當我感到車子滾動的時候,我們會像坐汽球那樣昇向雲端。你知不知道我在數日子?……你呢?」
波法利夫人從來沒有比在那段時期更顯得漂亮過。她那種無法下定義的美是快樂、熱情和成功的結果,也是性情和情況之和諧。一如肥料、雨水、陽光和風之於花朵,她的愛慾,她的憂鬱,她的歡愛www.hetubook.com.com的經驗以及她永遠年輕的幻覺已經漸漸使她發展了,她終於像花一般開放了。在天性的充實中,她的眼皮像是為久久的愛之目光而刻意塑成的,她的瞳孔迷失在愛戀的目光中。同時,深深的呼吸使她小巧的鼻孔膨脹,也吊起她豐|滿的唇角。嘴唇上面罩著一層淡淡的,有如陰影般的黑毛。她的頭髮盤在腦後,你會以為是一位不道德的天才藝術家把頭髮安放在她腦後,那些頭髮不經意地捲成重重的一大堆,然後每天又隨著偷情的偶然方式散開。如今,她的聲音更柔和了,身材的曲線也更玲瓏了。甚至她的衣服裡也發散出一點什麼深入你心靈的微妙東西來,一如從她的脚彎裡。沙勒覺得她秀色可餐以及不可抗拒,一如在婚後的第一個春天那樣。
「妳是什麼樣的出身?」兒媳婦問,帶著傲慢的目光。那麼傲慢,老太太於是問她是否在為自己辯護。
他因為肯定他發現了一件秘密,所以出去的時候一再低聲地說:「好吧!看著辦!看著辦!」
因為聽見有人叫她,她溜進了花園。
他點了頭。
他老圍著費莉西特打轉,後者看得不耐煩了。她比他大六歲,紀尤曼的男傭人德歐多正在追她。
她依偎著何多夫。她的眼睛充滿了眼淚,像波浪下的火焰一般爆出火星;她直喘著氣,他從來沒有如此愛過她,因而昏了頭,問她說:
「好了好了,我可憐的天使。拿出勇氣,看開些,忍耐一點!」
「她是像『夫人』那樣的女人嗎?」
「你有心事。」艾瑪說。
他一面做手勢,一面大聲說:「我不能背井離鄉,而且還負擔一個孩子!」
他一鞠躬。
午夜回來的時候,他不敢去吵醒她。瓷器製的小油燈在天花板上射出一團顫動的圓光;小搖籃的帳子在床前的陰影像是一棟白色的小屋。沙勒望向帳子。他覺得聽見了孩子的輕微呼吸。如今,她在長大,每個季節都帶來快速的進步。他已經看見她傍晚的時候從學校裡回來,笑著,衣服上沾著墨水漬,臂上挽著她的籃子;然而要送她住校,會要花很多錢;怎麼辦?於是他左右思量。他想在附近租一個小農莊,當他每天早上出診的時候,由他自己監督。他會節省農莊的收入,儲蓄起來;然後,他將買些股票,不論在什麼地方;而且,病人也會增多,他有信心,因為他要貝特受良好的敎育,要她有才華,要她學彈鋼琴。啊!將來,她會變得多麼漂亮。十五歲的時候,她會像她母親。在夏天的時候,她將和母親一樣戴著大草帽!遠望去,人家會把母女二人當做姊妹。他幻想著晚上的時候她在他們身邊做功課,在燈光下。她將為他繡拖鞋,她將管家務事,她將用善良和歡樂充滿整個屋子。最後他想到她的婚事。他會為她找到一個有經濟基礎的、善良的好男孩,他會使她幸福,永遠永遠。
雨斯丹用一隻肘子撐著自己,靠在長長的燙衣板上,貪婪地望著攤在他四周的女用物品:條紋布的裙子、圍巾、衣領,有繩子的、打著褶的、臀部大大的、褲腳管小小的褲子。
「中午的時候,你在普洛文斯旅館等我,是不是?」
除了鍍銀柄的馬鞭以外,她還送了何多夫一枚圖章,上面刻著「心心相印」四個字。此外,還有一方用來做圍脖的綢幅,最後是一個雪茄盒,那雪茄盒和那子爵的完全一樣,從前沙勒曾經把那盒子從地上拾起來,艾瑪也一直把那盒子留著。然而,那些禮物使他感到羞辱。他拒絕了好幾樣。她堅持要送他,何多夫終於接受了,但是覺得她專横,太過份了。
「滾出去。」那少婦跳起來了。
她以侯爵夫人的尊嚴把手伸向婆婆,一面說hetubook.com.com
「把一切都留在你家。至於大衣,(她好像在想)也別拿來;只是,把裁縫的地址給我,而且通知他為我保留。」
她急忙吻他,像是要在他嘴裡抓住他的同意,從一吻中呼出來的同意。
已經有八天,四匹奔馳的馬把她帶到了一個新的國度,她和情人將不再從那兒回來。他倆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手挽手,無言。常常,從一座山頂上,他們看見一個什麼華美的城市,有圓拱屋頂,有橋,有船,有檸檬林,有白大理石的敎堂,塔尖上有白鶴的窩巢。他們慢慢地走,在大塊大塊的石板上,地上有花束,穿紅上衣的女人把那些花送給你。他們聽見鐘聲響起,聽見驢子叫,也有吉他的呢喃,有泉聲,從泉裡昇起的水蒸氣使一堆堆的水果清涼無比,在蒼白的雕像下面,那些水果被堆成金字塔形,雕像在噴泉下微笑。然後,一天晚上,他們到達了一個漁村。沿著峭壁和木屋,有棕色的漁網在風中晾乾。他們就是要在那兒定居:將住在一棟低低的屋子裡,屋頂是平的,有一株棕櫚樹遮陰,那屋子在港灣之深處,在海濱。他們將乘小艇漫遊,在吊床上盪來盪去,他們的生活舒適寬闊,像他們的綢衣,他們生活溫暖且飾以星光,像他們凝視的溫暖的夜。然而,在她幻想著遼闊的未來上面,沒有什麼特殊事件發生;一個個華美的日子像水波粼粼水逝去。那些日子在天邊搖盪,無限和諧,微藍被陽光覆蓋著。但是孩子在搖籃裡咳嗽起來了,或是波法利的鼾聲更大了,艾瑪直到早晨才睡著,當曙光使玻璃窗泛白的時候。在廣場上,小雨斯丹在打開藥房的窗板。
艾瑪並沒有睡著,她假裝睡著了。當他在她身旁昏睡的時候,她醒著做另外一種夢。
假如他供認說並沒有想她,就是許多責怪的話,結尾老是那同一句:
「妳去旅行嗎?」他問。
「什麼樣的為人之道!簡直是村婦!」
「有什麼不幸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呢?和你在一起,我會穿越沙漠、絕壁或是海洋。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那會像是一種擁抱,一天比一天緊,一天比一天完美。我們將不再有困擾,沒有煩憂,沒有障礙。我們將單獨在一起,彼此相屬,完全地,永久地……。你說話呀!回答我呀!」
「妳以為妳得到我的時候我是處男嗎?」他笑著問。
「是,是,我懂。五十公分長,九十二公分寬,像時下流行的那樣。」
「妳的女兒怎麼辦?」
「艾瑪……媽……」沙勒勸解著說。
她就開始吿訴他一切,快速地,不連貫地,誇大事實,又揑造了一些事實,加了那麼多按語,使他什麼也聽不懂。
「當然。」
「你從來沒有見過嗎?好像你女主人歐梅太太不曾穿過這些。」
同樣地,他花了三百法朗買了一條木腿送給伊波利德,因為艾瑪覺得應該那麼做。木腿的包頭是軟木,關節上裝著彈簧,那是一具複雜的機器,上面罩著一條黑褲,底下是一雙漆皮鞋。但是伊波利德不敢天天用一雙那麼美的腿,他求波法利夫人買給他一雙比較方便的。自然又是醫生出錢。
「這是做什麼用的?」雨斯丹把手放在布上或者鉤鈕上說。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她問。
「哎!假如你願意!……」
可是艾瑪奇怪地望著他,用一種溫柔的方式。
她一再說到私奔;他假裝不懂,改變話題。
「可是……」何多夫說。
她從前與何多夫約定過。萬一有意外事件,她會在百葉窗上面繫一張白紙,萬一他那時來到雍維勒,他就跑到屋子後面那條小街上去。艾瑪做了那個暗號。她等了三刻鐘才看見何多夫在菜市場的角落裡,她想開窗叫他,但是他已經不見了。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絕望地倒在床上。
然而不久她覺得他在人行道上走,她下了樓,穿過了院子,是他,在外面。她投入他的懷中。
「沒有。」
幾分鐘以後,何多夫停下了。看見她的白衣像一個幽靈般在陰影中消失的時候,他的心跳得那麼快,從而靠在一棵樹上免得摔倒。
當她想著如何解決困難的時候,女廚師進來了,把一捲藍紙放在壁爐板上,是德何司黑先生寄來的。艾瑪跳過去打開。總共是十五枚拿破崙。那是診費。她聽見沙勒上樓的脚步聲,她把金幣扔在抽屜深處,藏起鑰匙。
他站起來吿辭。他做的那個姿勢好像是私奔的信號,艾瑪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快樂:
「你辦好了護照嗎?」
他們又開始相愛了。艾瑪甚至在大白天猝然給他寫信,然後,隔著玻璃窗,她向雨斯丹做個手勢,雨斯丹解下圍裙,跑去雨歇德送信。何多夫來了,而她只是為了向他說她感到無聊,說她丈夫討厭,說她的生活可怕。
「我們去別的地方住……一個什麼地方……」
的確,隨著對丈尖的厭倦,那份溫情與日俱增。她越愛一個,也就越討厭另一個。與何多夫幽會之後,她和沙勒在一起,後者也就顯得格外討人厭,他的手指甲也格外的方,頭腦特別笨,舉止特別庸俗。於是,當她想到情人的黑髮一鬈一鬈捲向被太陽晒成褐色的前額時,想到他健壯又衣著華美、身材適中時,總之,想到那個在理智方面經驗豐富,而在肉|欲方面又那麼瘋狂的男人時,她一方面假裝做一個賢妻,一方面又熱情如火。就是為了他,她才像首飾匠那樣細心修指甲,皮膚上的冷霜永遠嫌少,手帕上的香水永遠不夠多。她戴許多手鐲、戒指和項鍊。他來的時候,她就在她那兩個藍玻璃的大花瓶裡插滿玫瑰,把她自己的屋子打扮起來,像一個妓|女在等待著王子。費莉西特也不停地洗衣服,雨斯丹常常陪她,看她工作。
負責訂購木腿的是勒何先生,訂貨給了他一個機會見艾瑪。他和她談起巴黎的新出品,各種女用飾物,態度十分和悅,從來不要錢。因為得來容易,艾瑪就任性地買他的東西。同樣地,她要買一條很漂亮的馬鞭送給何多夫,那馬鞭放在她桌上。
他們計劃在下個月私奔。她從雍維勒動身,好像要去盧昂買東西。何多夫會訂座位,辦護照,甚至寫信去巴黎,讓行李一直運到馬賽。他們將在馬賽買一輛馬車,繼續上路,一直不停地奔向通往熱恩的路。她會把自己的行李送到勒何家裡,直接裝上那輛名叫「燕子」的送貨車,所以不會有人起疑心。在這一切計劃中,她並沒有想到孩子。何多夫也避免談到孩子的問題。
首先,她勉強的打發了勒何,最後,他失去了耐心,因為有人逼他,他缺少錢。假如他收不回一點現款,他就必須收回所有她買了的東西。
而且,她有些奇怪的念頭:
「真的?」
「拿去。」她說,一面把十四枚拿破崙放在他手裡。
他立刻在壁爐板下拿艾瑪那沾滿了泥的靴子(幽會時候沾的泥),在他的手指下,泥巴像粉屑一樣落下來,他望著泥灰在陽光中慢慢昇起。
「拿去,」波法利夫人把錶從腰帶上抽下來給他,「你拿這個抵帳。」
「好吧,我去!」
「不管我愛不愛妳!不管我愛不愛妳!可是我崇拜妳,我的愛人!」
他奔向母親,她氣昏了,結結巴巴和*圖*書地說:
「請原諒我,夫人。」
最後,星期六到了,那是動身的前夕。
「活該!我們帶她走!」
「好,你拿回去吧!」艾瑪說。
「啊!那是因為我愛你,」她又說,「愛得不能沒有你,你知道吧?有時,我想立刻再看見你,當愛之怒火撕裂我的時候,我就問自己:『他此刻在哪裡?也許他在和別的女人說話吧?她們向他微笑,他走近……』啊,不!你不喜歡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是不是?是有些女人比我漂亮,但是我更會愛。我是你的女僕,是妳的臣妾。你是我的王,我的偶像!你善良!漂亮!聰明!健壯!」
「永不後悔!」她強烈地說。
艾瑪櫥櫃裡有許多小靴,她一雙一雙的蹧蹋而沙勒從來不說她一句。
然後,她像是自言自語:
「子夜!」她說,「已經是明天了。還有一天!」
然後,她上樓,倒在床上,趴著睡,把頭埋在枕頭裡,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
是為了更容易欺騙他們母子?或是因為要丢下一切,她想用一種愉快的堅忍主義更深深地感覺辛酸?但是,相反地,她並不提防;她陶醉於即將來到的幸福中,她與何多夫談的永遠是那件事。她靠著他的肩,喃喃地說:
「非常愛我嗎?」
她的愛有個動機,有個原因,像個依附。
「該怎麼辦?妳要怎麼樣?」
「是呀,我愛妳。」他回答。
「你多麼害怕把鞋弄壞了!」女廚師說。她擦鞋的時候不那麼小心,因為鞋面一舊,夫人就送給她。
「你愛我嗎?」
「的確,」勒何想著,「其中大有文章。」
「將來還有麻煩,費用……啊,不,不,一千個不!那會是一種太傻的行為。」
「是不是為了走而難過?」她又問,「為了離開你愛的東西和你的生活而難過?啊!我懂……可是我,我在世上一無所有!你是我的一切!因此,我完全屬於你,我是家庭,是祖國。我會照顧你,愛你。」
「啊!多美的夜!」何多夫說。
「我還要一個箱子,」她又說,「不要太重,要輕便的。」
「何多夫!何多夫!……哎!何多夫,親愛的小何多夫!」
於是,那馬夫漸漸地又重操舊業。大家看見他在村子裡跑來跑去。當沙勒在遠處聽見他的木腿敲響石板路的時候,聽見他的木腿清脆的聲音的時候,他就很快走另一條路。
艾瑪哭了,他努力安慰她,一面說些美麗的、模稜兩可的話語。
於是,他們繞著花壇轉了一圈,走到陽臺附近,在牆頭上坐下。
「我替妳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說,「假如,妳不給我講定了的數目,而願意……」
只是由於愛情的習慣,波法利夫人的外貌改變了,她的目光更膽大了,言談也更自由了,她甚至很失態地口裡叨著一根香菸與何多夫一起散步,像是故意玩世不恭;最後,仍然懷疑的人也不再懷疑了,當他們看見她有一天從馬車裡下來,穿著一件束腰背心,像男人那樣。老波法利太太恰巧和丈夫吵了架,避到兒子家裡來了,看見那種情景,她覺得是家醜。還有其他許多事使她不高興:首先,沙勒沒有接受她的勸告——禁止媳婦看小說;其次,她也不喜歡她的「治家之道」;她批評了幾句,婆媳二人嘔氣了,尤其是關於費莉西特。
「明天見!」
她坐在地上,在他的兩膝之間,中分的兩片頭髮披著,目光茫然。
「是,旅行是美好的事情……可是,我心裡為什麼很難受?是否對未知的恐懼?……是否抛棄習慣的結果?……或是害怕……不,是由於太多的幸福!我多麼脆弱,是不是?原諒我!」
「的確非常愛妳。」
「小心點嘛!」他說。
「你從前沒有愛過別人吧?」
他不瞭解的是,為什麼要把像愛情那麼單純的事情弄得如此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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