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那條小巷的出口有一家香菸店,據說有一位五十五歲的阿婆住在那裡,她臉上常塗著很厚的白粉。裁縫師說,這個阿婆已經換了七、八個情夫,每一個都是被她趕走的,目前正在煩惱到底該換一個中年和尚還是中年什麼的。年輕男子若從後門去買香菸,她就會賣一些(但是是用黑市價格),先生(指伊澤)也從後門去,看能不能買到。不過伊澤因為上班的地方有特別配給的香菸,所以並未去光顧阿婆的店。
那是一個短到令他吃驚的(同時也是無限長的)夜晚。他原本以為長夜漫漫無盡期,誰知不知不覺天色大白,拂曉的寒氣使他全身失去感覺,像一塊石頭般凝固了。他一直坐在她枕邊,不斷地撫摸她的秀髮。
「我一定要再待一會兒,我有工作要做。畢竟我是個藝人,如果有機會看到自己喪命時的樣子,一定會被要求在喪命處進行最後一筆交易。我很想逃,但我不能逃,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你們自己快逃吧!要快呀!要是慢了一步一切就都毀了!」快呀!不然一切就全都毀了!這裡說的「一切」指的是伊澤自己的性命。「快呀」並不是在催促裁縫師,而是他自己想要快點逃走。因為他必須在周圍的人全部離開後才能逃離此地。不然的話,那白痴女人就會被人發現。
伊澤租下的是一棟和主屋分開的小屋,這裡本來是主人患了肺病的兒子住的,但是就算患了肺病的豬也不會說這兒很豪華舒適,不過還是有壁櫥、櫃子和廁所。
伊澤很累。他旅行時穿著防空服裝,所以回來後就直接往房間中央一躺,把登山背包當枕頭。實際上,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他聽到很多收音機的聲音,各處的收音機都在報導大隊敵機已逼近伊豆南端,接著又說已通過伊豆南端。這時空襲警報響了,伊澤直覺地想到:這條街的末日終於到了。他讓白痴女人躲進壁櫥裡,自己拿了毛巾,叼著牙刷來到井邊。數天前他拿到了一條獅王牙膏,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口中牙膏遍布的爽快滋味了,感覺非常懷念。當他直覺認為今天就是末日時,不知何故,突然想要刷牙洗臉,可是臨時卻找不到牙膏。由於那條牙膏被移動過,沒有放在原處,所以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感覺那是極長的時間)才找到。接著要找肥皂(那是以前那種有香味的肥皂),也是因為被移動過,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想:唉!我怎麼如此慌張!鎮定一點!沉著一點!他的頭撞到櫃子,然後又被桌子絆倒。他想要暫時停止一切的思考與行動,以便讓精神安定下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倉皇失措,而且不由自主地往前滑動。好不容易找到那塊香皂,來到井邊,此時他看見裁縫師夫妻,他們正在把一些行李丟進旱田旁邊的防空壕裡,住在頂樓那位很像鴨子的姑娘也正提著行李在那邊徘徊打轉。伊澤一面祝賀自己這份一直想找出牙膏和香皂的執著,一面想:今夜的命運將會如何呢?他的臉還沒擦乾,高射砲的開砲聲就響了起來。他抬頭一看,空中已有十幾道探照燈的光線在交錯移動,一架美軍飛機在光芒中現身,接著又一架,然後再一架。他往下方望去,只見車站附近已是一片火海。
如果問「師長大人的訓話為什麼要拍三分鐘?工人每天早晨唱的那些像祈禱文的怪歌為何要從頭到尾拍下來?」組長就會轉過頭去,咋舌,再轉頭,把昂貴的香菸放在菸灰缸裡用力揉,然後瞪著對方大嚷:「喂!在這怒濤洶湧的時代,美算什麼東西!藝術是沒有用的!只有新聞才是真實的!」他們這些人成群結黨,導演和導演,企劃組員和企劃組員,他們組成一個情誼的世界,就像德川時代的帶刀賭徒那樣,用義理人情來處理各人的才能,創造出一個比公司職員更像公司職員的輪班制度。他們以這種制度來擁護自己的庸俗。倘若有人以藝術的個性與天才來從事競爭,他們便視之為罪惡,認為那已違反了工會的規定。他們以相互扶持的精神來救濟才能的貧困,並且讓這種救濟的組織充實而健全。在內部是救濟才能貧困的組織,到了外面就變成獲得酒精的組織。他們占領了國民酒廠,各自灌下三、四瓶啤酒,酩酊大醉之後便開始討論藝術。他們的帽子、長髮、領帶、工作服等都像藝術家,但靈魂和氣質卻比公司職員更像公司職員。伊澤相信藝術要有獨創性,對個性的獨特性無法死心。他不但無法在義理人情的制度中安息,而且還痛恨這種制度的庸俗,痛恨那些低俗卑劣的靈魂。他受到那些人的排斥,向他們打招呼,不僅沒回應,還會遭到白眼。他下定決心,跑到社長室向社長說:「在理論上,戰爭必定會造成藝術性的貧乏嗎?或者一切都是軍方的意思?如果只想摹寫現實,那麼只要一架攝影機和兩三根手指頭就夠了。要用什麼角度來擷取現實並構成藝術,是一項特別的使命,我們藝術家就是為了這項使命而存在的——」他話還未說完,社長就把頭扭過去,愁眉苦臉地吐了一口煙,然後開始苦笑,那種表情彷彿在說「你為何不乾脆辭職!怕因此而被徵召入伍嗎?」然後又換成另一種表情,好像在說「只要按照公司的企劃,拚命做一般的工作,每個月就可以領薪水了,何必胡思亂想呢?未免太自大了吧!」最後社長一句話也沒回答,只擺了一個叫他回去的手勢。
伊澤的熱情已消失殆盡。早晨醒來時,若想到今天還要去上班,就會昏昏欲睡。正迷迷糊糊時,警戒警報的聲音就會響起,他只好起床打好綁腿,拿出一根菸捲,點火抽菸。他會想:唉,如果辭職,就無菸可抽了。
白痴女人常常進入豬圈。瘋子會光明正大侵入,彷彿那是他自己的家,他會向鴨子丟石頭,在豬臉上戳來戳去,但白痴女人卻是像影子般無聲無息地逃進豬舍,躲在陰暗處不敢呼吸。那裡就像是她的避難所。她跑來避難的時間大部分都是隔壁阿婆用鳥類般的聲音大叫「小夜!小夜!」的時候,每次傳來那種聲音,白痴女人的身體就縮成一團,幾乎要倒下去,那便是她的反應,不得已要移動時,就會像小蟲在抵抗那樣反覆地蠕動。
拂曉將至,寒氣逼人。伊澤雖然穿著冬天的大衣和厚厚的毛衣,但還是冷得受不了。下方麥田周邊仍在燃燒,形成一片火海。他很想下去那邊取暖,但又怕這女人醒來,那就麻煩了,所以他不能動。不知何故,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這女人醒過來。
她一定很害怕,所以才會在深夜把鄰居叫起來。要把這麼一個女人送回去,他實在不忍心。但若讓她在此過夜,等天亮再送她回去,那會產生什麼誤會呢?由於對方是瘋子,他也難以想像。管它呢!就這樣吧!伊澤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勇氣。由於生活上的感情喪失給他一種刺|激感,使他產生好奇心,他被這種好奇心與刺|激感的魅力所吸引,因此產生了這股勇氣。他想:無論會變成怎樣都沒關係,總之我要把這件事當做一種試鍊,在我的生活中,這是必要的。他說給自己聽:「把這白痴女人保護一夜,這是我現在的義務,此外不必顧慮什麼,也不必害怕什麼。這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令我非常感動,但這並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三月十日的大規模空襲燒燬了許多地方,那些地方都還冒著煙。伊澤穿梭在那些黑煙中,漫無目標地行走。到處都有死人,死狀宛如串烤雞肉。也有許多人抱在一起死成一團,真的很像串烤雞肉。那些是屍體既不恐怖,也不骯髒。也有跟狗一起被燒死的,俗稱白死叫犬死,那可真是白死了。不過這裡連白死的悲痛與感慨都沒有,這裡的人並不是人命如狗命,死不足惜,而是和狗或其他物品並排一起被放在盤子裡,彷彿雞肉串燒那樣。他們既不是狗、也不像人,似乎本來就連人都稱不上。
「那個人怎麼了?受傷了嗎?」
人潮仍在國道上蜿蜒流動。在麥田裡休息的僅有數百人,和國道上的人潮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麥田再過去是一座雜樹林遍布的山丘,林中人煙極少,他們兩人在樹下勉強躺下來休息。山丘下麥田邊有一間農舍已經著火,有幾個人在那邊潑水。農舍後面有一座水井,一名男子用抽水機把水汲上來,然後喝掉。麥田裡的人看到了,立刻有二十名左右的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跑過去,他們也用抽水機汲水,然後輪流喝水。此時農舍已被燒得快倒塌了。那些人喝完水,便跑到農舍旁邊,伸手在火上烤,並且圍成一圈取暖。著火的碎片掉下來,他們就左右閃躲。黑煙飄過來,他們就轉過頭去。他們一邊取暖一邊交談,沒有一個人去幫忙滅火。
不過,這裡最重要的人物卻是伊澤的鄰居。
這個家裡面住著人、豬、狗、雞和鴨,但住的屋子和吃和*圖*書的食物幾乎是一模一樣。那裡是像倉庫般彎曲的建築物,主人夫妻住樓下,頂樓租給一對母女,當女兒的已經懷孕,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伊澤大學畢業後當了新聞記者,接著又成為文化電影的導演(還在見習階段,尚未單獨執導),今年二十七歲。以這個年紀來看,對於人生的真相也多少有些知識了。雖然對政治家、軍人、企業家、藝人等的內幕消息多少都知道一些,但他實在想像不到這條被郊區小工廠和公寓所環繞的商店街竟會有這樣的生態。他問裁縫師,是否因戰爭才使人性墮落到這種地步。誰知裁縫師竟擺出哲學家的臉孔,以平靜的語氣回答:「不是的,這附近的人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
這位姑娘眼睛很大,嘴巴也很大,但身體很瘦。她最討厭鴨子,剩飯剩菜只倒給雞吃,如果鴨子在旁邊搶,她就把鴨子趕走,所以她每天都很生氣地在趕鴨子。她的肚子已經隆起,和臀部剛好形成前凸後翹的模樣,她用直立的姿勢邊跑邊趕鴨子時,肚皮和臀部也前後晃動,那奇特的樣子倒和鴨子頗為相似。
假如白痴女人被燒死的話——也只不過是一個泥偶回歸泥吧!倘若有一晚上大量的燃燒彈被投到這條街上……伊澤一想到這裡,就自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冷靜思考時的姿態、臉孔和眼睛。他想:我很沉著,我正在等待空襲,很好吧?他邊冷笑邊想:我只是不喜歡醜惡的東西罷了。本來就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肉體被燒死,我並沒有殺她。我是個卑鄙小人,我沒膽子殺她,但是戰爭大概會殺死她。我只要略施小技,讓戰爭那隻冷酷無情的手伸到她頭上即可。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在一瞬間,事情就可以很自然地解決掉。於是伊澤極其冷靜地等待空襲的來臨。
這時候,他頭頂正上方傳來燃燒彈落下的聲音,就像要騷擾他耳中的鼓膜。他趕緊趴在地上,但那聲響卻突然消失無蹤,四周又恢復寂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想:唉呀!真是嚇死人。他慢慢起身,拍掉胸部和膝蓋上的泥土。他抬起頭,看見火舌從那瘋子的家裡竄出來。怎麼?終於投彈了是嗎?他的神情異常沉著。接著他發覺左右兩邊的屋子以及正對面的公寓都著火了。他衝進自己的屋子,撞開壁櫥的門(實際上那紙門是被撞得掉了下來,叭答叭答倒在地上),把棉被蓋在白痴女人頭上,摟著她跑出屋外。接下來的一分鐘左右,伊澤只是拚命奔跑,所以完全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就在接近巷子出口時,那種聲響又從頭頂上方傳來,他急忙趴下。待他起身一看,位於巷子出口那家香菸店已經著火了,對面那間屋子也從佛龕中竄出火苗。他出了巷子,回頭一望,只見裁縫店已經著火,那麼他住的小屋大概也遭火舌吞噬了吧。
主人夫妻開裁縫店,同時也在教人裁縫(所以才讓患肺病的兒子去住小屋),同時也是町會的幹部。房客中那位少女原本是町會的事務員,因住宿在町會事務所內而暗結珠胎。據說除了町會的會長和裁縫師外,她跟其他所有幹部(十多人)都發生過肉體關係,而且機會均等,因而不知道懷了誰的種。於是町會那些幹部便共同集資租下這裡的頂樓供她住,打算把小孩的事情處理好。但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幹部中有一個賣豆腐的,在少女懷孕搬進頂樓後,仍然偷偷跑來和她私通,弄得少女好像他的姨太太一樣。其他幹部得知此事後立刻停止出資,另外像蔬菜店老闆、鐘錶行老闆、地主等總共七、八人都主張在這關鍵的一個月內,少女的生活費應由豆腐店老闆負擔,所以不肯出錢(每人五圓)。少女為了此事,到現在還氣得直跺腳。
她點頭的樣子既幼稚又笨拙,但卻使伊澤感動得差點發狂。啊,這是她在漫長的時間裡歷經幾次的恐怖與日夜的轟炸之後,首次表現出來的意志,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回答。那可愛又可憐的樣子令伊澤欣喜若狂,現在他所抱的才算是一個人,他為懷裡這個人感到無比自豪。他們穿過烈火往前跑去,好不容易脫離熱風圈,雖然前面道路兩側仍是一片火海,但因房屋均已倒塌,火勢既衰,熱氣亦減。此處也有水溝,溝裡滿是水。他讓她全身浸在水中,棉被也重新浸水後再蓋上。馬路上散布著一些燒焦的行李和棉被,有兩個人死在那裡,似乎是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歲左右。
「拿出勇氣來吧!別為這點小事洩氣。」
白痴女人的苦悶完全不像小孩那樣睜大的眼睛,那不是人類的苦悶,也不是小蟲的苦悶,那只是本能上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死亡的苦悶,只是一種醜惡的動作。比較類似的大概只有芋蟲,如果這種一吋五分長的綠色毛毛蟲膨脹到五尺長,而且不停地掙扎蠕動,然後掉下一滴眼淚,那就有點像了。
下次針對東京的空襲極可能就在這條街附近吧!只要算算燃燒剩餘的地區有哪些,誰都可以想像到這件事。快的話明天,慢的話也不會超過一個月,這條街的死期就到了。快的話明天就會轟炸的原因,是根據到目前為止的空襲速度,以及編隊夜間轟炸準備期間的間隔來推算。因為伊澤並未料到這天會來轟炸,所以才出門去採購。說是去採購,其實他另有目的。由於伊澤在學生時代就認識了那個農家的人,因此和他們很熟,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兩個大皮箱和一個登山背包寄放在那裡,皮箱和背包裡都裝滿了採購來的物品。
那白痴女人的臉孔,有兩張是他忘不掉的。走到街角要轉彎時會想起那兩張臉孔,在公司要爬上樓梯時也會想起,從電車人潮中擠出來時也會。無論何時,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忽然憶起那兩副面容。每次想起來,他的所有思考就會凍結,一剎那間他會生氣,但那怒氣又立刻結成絕望的冰塊。
其中一張臉是白痴女人第一次被他碰到身體時的面孔。那件事情本身在第二天就已被他淡忘,在記憶中已經宛如一年前的往事般離他很遠,只有她的面孔被切離,留在他腦海中,使他經常想起來。
只有高射砲的聲音像發瘋似的響個不停,完全沒有轟炸的聲音。當他數到第二十五架時,聽見了嘩啦嘩啦聲,那是燃燒彈落下的聲音,聽起來很像運貨列車行經高架鐵橋時發出的聲響。不過那些燃燒彈似乎都越過伊澤頭上,集中到後方的工廠區去了。在屋簷下也看不到,於是他就跑到豬圈前面,從那邊往後望,只見工廠區全是火舌。令他吃驚的是,從剛才飛機飛來的相反方向又陸續來了很多敵機,加入剛才的陣營一起轟炸後方一帶。此時收音機的聲音已全部消失,半邊天空都被濃煙遮蔽染紅,敵機和探照燈的光線也全部從視野中消失不見。除了北方一角之外,周圍全是火海,而且火舌正逐漸往這邊包圍過來。
他讓她躺到床上,坐在她枕邊,撫摸她額上的秀髮,就像在哄小孩,哄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入睡似的。她睜著眼睛發呆,那天真無邪的樣子和一個幼童沒有兩樣。起先伊澤還板著臉孔向她說:「我並沒有不喜歡妳,但一個人的愛情絕不是只表現在肉體方面。只要是人,最後都會回歸到故鄉去住的,妳卻是一個經常住在故鄉的人,所以才會這樣……」然而他發現,說這些根本沒用。他想:言語究竟是為何物?有何價值?根本就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一個人的愛情是真實的。哪裡才有一種真實的東西,足以寄託一個活下去的熱情呢?一切都不過是虛妄的幻影。他撫摸她的秀髮,一股想要痛哭一場的情緒立即湧上來。這份渺小的愛情連固定的影子也沒有,難以捉摸,但卻是他一生的宿命,他正天真無邪地撫摸著那宿命的頭髮。他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酸難受。
裁縫師夫妻做事一向謹慎,他們早就蓋好了一座專門放行李的防空壕,糊縫補洞用的泥巴也都準備好了。現在他們順利將行李塞進防空壕裡,在洞口糊上泥巴,上面再用田裡的土蓋住。裁縫師穿著古代消防員的服裝,雙手在胸前交叉,望著火舌說:「不行了,這麼大的火,沒辦法滅了。我們快逃吧!否則會被煙燻死,那也是白死。」他把一大堆行李裝在拖車上,然後向伊澤說:「先生,一起走吧!」此時一股複雜的恐怖感突然向伊澤襲來,因為他的身體差點就和裁縫師一起往前滑動。他全力抗拒身體的動作,好不容易停止滑行。就在同時,他覺得自己內心的一角發出了極度慘痛的哀號聲。由於這一剎那的遲疑,他將會被燒死。他差點因恐懼而昏厥,但身體仍不由自主地踉踉蹌蹌往前滑行。他拚命忍耐,想要阻止身體再度滑動。他向裁縫師說:
唉!人都是有理智的,抑制與抵抗無論何時都會留下一些影子,和_圖_書倘若連理智、抑制和抵抗的影子都沒有,那是何等悽慘的事!緊鄰死亡之窗的恐怖與苦悶凝結在這女人的臉上。苦悶在蠕動、苦悶在掙扎、苦悶流下一滴淚。狗在流淚時大概和狗在笑時一樣極其醜陋吧!那滴連理智之影也沒有的眼淚是何等醜陋啊!在敵機進行轟炸時,四、五歲乃至六、七歲的幼童都不會哭,這很奇妙。他們心臟狂跳,說不出話來,只是雙眼圓睜,露出異樣的眼神。他們全身唯一沒死的只剩眼睛。從外表看來,他們只是把眼睛睜得很大而已,並未把不安和恐怖直接刻在臉上,也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表情。他們默默地把自己的感情和意志殺死,看來反而比平常更加理性。在那一刻,所有的大人也都是如此,有的甚至更差,因為有些大人會露骨地表現出內心的不安以及對死亡的苦悶,所以看來比小孩更沒有理智。
新聞記者也好,文化電影的導演也好,都是下流行業中最下賤的行業。他們所理解的只有當時的流行趨勢,他們的生活只是要求不落伍。像追求自我、個性、獨創性之類的東西,在他們的世界裡是不存在的。跟一般公司職員、官吏、學校老師比較起來,他們日常會話中的「自我、人性、個性、獨創性」等詞語等實在太氾濫了,但那僅是口頭上的存在,就像有人說「花錢和女人上床以及宿醉的痛苦乃是人間的苦惱」一般愚蠢。他們熱中寫些毫無真實感的文章,或者拍些虛構的電影,談起太陽旗便感激萬分,說到阿兵哥則不由得感動落淚。說滋多滋多聲表示將爆炸,要趕快趴在地上;躂躂躂則是機關槍的聲音。不但精神上不高尚,連文章也都沒有真實感,他們還以為那便是戰爭的呈現。另外還有一個人說,因為軍方要檢閱,所以沒辦法寫。但其實是他根本寫不出有真實感的文章。文章本身的真實性或真實感和檢閱根本完全無關。總之,無論在任何時代,這些人只有空虛而毫無內容的自我。他們只會跟著流行跑,只會以通俗小說的手法來反映時代。他們以為那樣便是在呈現時代。事實上,所謂的時代其實是淺薄而愚蠢的東西,這場傾覆了日本兩千年歷史的戰爭以及其敗北,果真和人性的真實面有關嗎?一個國家的命運居然操縱在一種最不知反省的意思與愚昧大眾的妄動手裡。要是在組長或社長面前提到個性或獨創性,他們就會把臉別過去,表示對方是傻瓜。新聞記者只要感謝阿兵哥、感激太陽旗、不由得感動落淚就好了。事實上,所謂時代就是指這些東西。
那位白痴妻子特別安靜老實,整天戰戰兢兢的,口中唸唸有詞。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也聽不太清楚,有時聽清楚了,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她不會煮飯做菜,或許叫她練習就會了也說不定,但若犯錯而挨罵,她就更害怕而錯得一塌糊塗。領配給品時,她也是什麼都不會,只是站在一邊,一切手續都由鄰居幫她辦好。人人都說神經病太太當然是智障的,不能對她要求太多,但瘋子的母親大大不服,怒罵道:「是女人就該會煮飯!」平時她是個修養極佳、氣質高尚的阿婆,可是一旦歇斯底里發作,就會格外瘋狂激動,比那瘋子還要猙獰凶惡。三人中阿婆的喊叫聲最為出眾、吵鬧而且病態。那白痴女人則隨時都在恐懼,連平常沒事的日子也在提心吊膽,聽到別人的腳步聲也會嚇一大跳。伊澤向她打招呼時,她反而嚇得呆立不動。
然而精神病患畢竟和正常人不同,他們在本質上比常人更加小心謹慎。雖然他們想笑的時候就會一直傻笑,想要演講就去演講,還會拿石頭丟鴨子,戳豬的臉和屁股戳了兩個鐘頭,但他們在本質上非常害怕別人的目光,尤其是自己私生活的主要部分,他們費盡心思、特別注意,想要讓這一部分和別人絕緣。必須從大門繞一大圈才能走到玄關的設計,也是因此而來。他們在生活上很少發出聲音,也很少對別人多嘴饒舌說廢話,他們常常在沉思。小巷的另一邊是公寓,正對著伊澤住的小屋,那裡一年到頭都會傳來淫|聲|浪|語和沖水的聲音,像是要把伊澤的小屋壓垮似的。有一對賣春的姊妹花住在那裡,如果姊姊當晚有客人,妹妹就會在走廊上踱來踱去;若妹妹有客人,就換姊姊在深夜的走廊上踱步。至於那瘋子,由於只會一直傻笑,所以大家都把他當成異類。
幸好伊澤住的小屋四面都被別的建築物圍住,譬如公寓、瘋子的家、裁縫師的兩層房子等,所以在附近鄰居的玻璃窗和屋頂破損後,他的小屋依舊完好如初,玻璃連裂痕也沒有。不過有一條沾滿鮮血的防空頭巾飄落在豬圈前面那塊旱田上。在壁櫥中只有伊澤的眼睛在發光,他在看白痴女人的臉。她似乎在用一種絕望的苦悶去抓住虛空,伊澤所看的就是那種苦悶。
伊澤和白痴女人肩並著肩,蓋著棉被,跟人潮訣別。才向著那條烈焰沖天的道路踏出一步,這女人就本能地站住,然後轉向人潮那邊,踉踉蹌蹌地走回去。「笨蛋!」伊澤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回來,然後緊緊抱住她的肩膀說:「往那邊走只有死路一條呀!」他把她摟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她既不說話,也不呻|吟,又沒有表情,甚至連伊澤的存在也沒意識到。如果是人的話,不可能如此孤獨。孤男寡女躲在壁櫥裡,竟能把對方的存在完全忘掉,如果是人就絕對做不到。必須「自覺到別人的存在」才能叫做「絕對孤獨」,所以如果是人就不可能有如此盲目而不自覺的絕對孤獨。因此,她的孤獨是芋蟲的孤獨,那是一種絕對孤獨的慘相,是一種全無心靈之影的苦悶之相,這種苦悶之相醜惡到不堪入目。
有一天晚上,他較晚下班,好不容易趕上最後一班電車,但私營路線的車已經沒有,他只好步行,走了一段相當長的夜路才到家。他開燈後發現,從來不疊的棉被已疊好了。因為以前從未有人趁他不在時來打掃房間,而且從未有人進來過,所以他很驚訝。打開壁櫥一看,那白痴女人竟然躲在疊好的棉被旁邊。她用不安的眼神窺視伊澤的臉色,然後把頭鑽進棉被縫中。等她知道伊澤並未生氣,才放下心來,那沉著而充滿親切感的樣子令伊澤吃了一驚。她口中唸唸有詞,但不知在說什麼,好像和伊澤問她的問題毫不相干,只是把自己心裡想的反覆說來說去,而且是以極其簡約、不明確、片片斷斷的方式在喃喃自語。伊澤不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想:一定是挨了罵,想不開跑來躲避。他不想給她不必要的恐懼,因此也不問別的,只問她是何時來的,以及從何處進來。她只是小聲嘀咕著,不知說些什麼,然後挽起一邊的袖子,撫摸手臂的一處(那裡有擦傷),說:「我,好痛……現在也痛……剛才也痛……」她把時間分得很細,總之,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是晚上才從窗戶爬進來的。因為赤著腳在外面徘徊,然後才爬進來,所以屋子裡被泥巴弄髒了。她似乎在說對不起,但因那是從莫名其妙翻來覆去的喃喃自語中推測出來的意思,所以到底她是在說對不起什麼,也無法明確判斷。
這場戰爭究竟會如何演變?或許日本會戰敗,敵人在本土登陸,然後大多數的日本人命喪黃泉。那已經是一種超自然的命運,只能認為是所謂的天命。但是他還有一個更卑微渺小的問題,雖然這問題極其渺小、萬分卑微,但卻迫在眉睫,而且經常在他眼前閃爍不已,那便是他向公司領的薪水。他每個月向公司支領兩百圓左右的薪水,然而究竟能領到何時呢?也許明天就會被革職而在街頭流浪吧?他感到很不安。公司會不會在下次發薪時宣布將他革職呢?他一直提心吊膽。拿到薪水袋就等於延長一個月的生命,這帶給他極大的幸福感,但他每次回顧這種卑賤的想法時,總是泫然欲泣。藝術是他的夢想。兩百圓的薪水在藝術面前只不過是一些灰塵,為何會變成如此巨大的苦悶呢?那種苦悶甚至纏繞在他全身,動搖了他生存的根柢。不僅是生活的外表,連裡面的精神與靈魂都被那兩百圓所控制。他竟能凝視著那種卑賤行為而平心靜氣不發瘋,這更是可恥又可憐!「在怒濤洶湧的時候,美算什麼東西!藝術是沒有用的!」組長那亮如洪鐘的聲音在伊澤心中填入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真實,同時也以尖銳而巨大的力道侵入他的心靈。他想:唉!日本敗了,同胞們如泥人潰散般一下倒下,水泥和磚塊的碎片滿天飛,和無數顆人頭及斷手斷腳在空中共舞,房子樹木全都消失,大地變成平坦的墳場。要逃往何處?會被追殺到哪個洞穴?會在何處連同洞穴被炸得粉身碎骨?假如能夠像做夢一樣死裡逃生,那一定會有很新鮮的經驗和圖書,要如何面對那全然不可預測的新世界?要如何在滿地石礫的原野上生活?伊澤的好奇心蠢蠢欲動。那是再過一年半載就是一定會來造訪的命運,但伊澤卻覺得那只是一種離他很遠的惡作劇,如同夢中世界的惡作劇一般。區區兩百圓卻具有決定性的力量,把他眼前的所有一切都遮住,把他活下去的希望連根拔起,擄掠而去。甚至連在夢境中,他都被那區區兩百圓的力量勒住脖子,魘住全身。他這二十七歲青春的所有熱情已被漂白,實際上,他只能在黑暗的曠野中徘徊徬徨,茫然不知所措。
白痴女人說她很想睡一覺。她口中唸唸有詞,說她很累、腳很痛、眼睛也很痛等等,大約三句中有一句是「我很想睡」。伊澤對她說睡吧,然後用棉被把她包住。接著他開始抽菸,抽了幾根後,遠方傳來了解除警報的聲音。數名警員走到麥田裡通知大家警報解除的消息,他們的聲音跟別人一樣沙啞,已經不像人類的聲音了。其中一名警員說,矢口國民小學沒被燒燬,如果是蒲田警署管區內的居民,請到該國小集合。於是田裡的人都從壟上站起來,走到國道上去。國道上再度湧現人潮,然而伊澤沒有動作。警員走到他面前說:
然而,警戒警報每天都會響,有時還會有空襲警報。這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就會變得非常不愉快。那是因為他的住家附近若遭空襲,不知會發生什麼變化,令他十分擔心所致。他最擔心的就是那白痴女人因為驚慌而跑出來,結果所有事情都被鄰居知道了。他為此深感不安。由於對那種無法預測的變化感到不安,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以前回家。他沒有能力克服這種低俗的不安,實在很悲慘。他好幾次想反抗這種悲慘卻徒勞無功。他也想到,至少該向裁縫師秉明一切,但又覺得這種做法十分卑鄙,因而感到絕望。因為那只不過是一種用來掩飾不安的悲慘手段。他會選擇一個讓自己受害最輕的告白,藉著這個告白來掩飾不安,因此他認為自己的本性其實和低俗的世人相同,他只能憤慨,只能咒罵。
另外一張臉孔是伊澤在壁櫥裡看到的。那天正好是他的休假日,白天在離他家不遠的地區有長達兩小時的轟炸,他沒有防空壕,只好和白痴女人一起躲在壁櫥中,包在棉被裡。炸彈雖然都集中在離伊澤家四、五百公尺的地區,但爆炸威力極大,整間屋子連同地軸都在搖晃震動。爆炸聲一響,呼吸和思考就全部中斷。雖然同樣是從飛機上丟下來的,但一般炸彈和燃燒彈的威力大不相同,就像無毒的綠色黃頷蛇和劇毒的蝮蛇一樣,兩者之間差異很大。燃燒彈落下時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聽來特別恐怖,但著地時卻沒有爆炸聲,也就是說那些聲響會在著地前消失,所謂虎頭蛇尾就是指這種情形。豈止是虎頭蛇尾,簡直是虎頭無尾,所以說燃燒彈缺乏決定性的恐怖感。然而炸彈就不一樣了,炸彈落下時聲音很小,只是唰的一聲,宛如兩聲,然後掉下一根棒子,但這根棒子威力非同小可,它會發出巨大無比的爆炸聲,似乎連地軸都會被撕裂。光是一根棒子就如此厲害,滋多滋多的聲響接近時更會引起絕望般的恐怖感,令人不想活下去。同時因為飛機飛得很高,從頭上飛過的美軍飛機所發出的嗡嗡聲聽起來很小聲,地面上的人就像被一隻望著旁邊的怪獸用巨斧攻擊一樣。攻擊者的樣子不明確,飛機的聲音聽起來又很遠,就在地面上的人感到極度不安時,唰的一聲像下雨般掉下一根棒子。在等待爆炸的期間會覺得很恐怖,言語、呼吸、思考都會因而停止。認為自己這次必定完蛋的絕望心情令人不寒而慄,在發瘋之前所能看到的就只有這種絕望的光芒。
這位鄰居是個瘋子。他有相當多的資產,還故意把房子蓋在巷子的盡頭,這大概是瘋子特有的憂慮,因為他極度討厭小偷或閒雜人等侵入家園。如果走到巷子盡頭從他家大門潛入,那麼就會找不到正門的入口,只能看到緊閉的鐵窗,因為這棟房子的玄關是設在和大門完全相反的後面那邊,倘若不繞一大圈,就無法到達正門入口。其用意就是要侵入者知難而退。假如有人想要找出正門而在那邊徘徊打轉,屋裡的人亦可及時發現,也就是有警戒管制的作用。可見這位鄰居很不喜歡和凡夫俗子打交道。那棟屋子是兩層樓的,房間相當多,至於內部的格局擺設,就連聞多識廣的裁縫師也不知道。
伊澤的公司曾企劃一些影片,如「保衛拉包爾」、「飛往拉包爾」等,但在寫分鏡劇本時,美軍早已越過該地登陸塞班了。於是又想了拍「塞班大決戰」,但企劃會議都還沒結束塞班就失守了,而且美軍的飛機開始從塞班飛到他們頭上來。接著又拍「如何消滅燃燒彈」、「捨命飛機」、「馬鈴薯栽培法」、「有去無回」、「節約用電與飛機」,真是具有不可思議的熱情。像這些極其無聊又奇怪的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拍。雖然膠卷缺貨,可用的攝影機也越來越少,但那些藝術家的熱情卻更加狂躁,且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因此又拍了「神風特攻隊」、「本土大決戰」、「不落的櫻花」等片子。他們詩性大發,興奮異常,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隨著那些宛如白紙無聊至極的影片一部部殺青,明日的東京也就變成一片廢墟。
那天他在轟炸結束後立刻出去散步。在那些被炸得東倒西歪的民宅之間,他看到了被炸斷的腿,那是女人的腿。也有肚破腸流的半截身子,那是女人的腹部。另外還有斷掉的人頭,那是女人的頭。
伊澤這時總算明白。
香菸店斜對面是米糧配給所,配給所後面住著一位稍有資產的寡婦,她和哥哥(工人)、妹妹以及兩名子女住在一起。這位哥哥跟妹妹是親兄妹,卻已有夫妻之實。寡婦認為同住比較省錢,所以也沒說什麼。後來哥哥另結新歡,必須將妹妹處理掉,於是要她嫁給一個五、六十歲的年老親戚。結果妹妹吃下老鼠藥,跑到裁縫店(伊澤租屋處)學裁縫時藥性發作,痛苦而死。當時町內的醫生開了一張診斷書,寫的死因是心臟麻痺,風波才就此平息。伊澤大吃一驚,問道:「啊,那麼方便的診斷書,是哪位醫生開的?」裁縫師反而愣住了,問道:「什麼?別的地方不都是這樣嗎?」
戰爭這東西是很不可思議的,它具有很健全的健忘性。戰爭那驚人的破壞力和空間的轉換性會在一天之內造成數百年的變化,會讓把一週前後發生的事誤認為數年前發生的,會使一年前的事沉澱到記憶的最底層,並將之隔離開來。就在不久前,伊澤住處附近的道路和工廠四周的建築物遭破壞,所有的人都忙著逃離,整條街亂烘烘的,到處都是飛舞的塵埃,留下的痕跡都還未清理,但在伊澤看來,這些卻像是一年前的事一般遙遠。明明是把整條街的樣子大大改變了,但第二次看到時卻只會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景象。這種健康的健忘性有很多碎片,那白痴女人的模糊影像就在其中的一塊土。車站旁那家小酒館前面,昨天還有成群結隊的逃離人潮,今天只剩下一些碎木片,白痴女人臉孔的影像就夾在那些碎木片中。被炸彈炸毀的大樓坑坑洞洞的,街上到處都是燒燬的房屋,這些都是健忘性的碎片,白痴女人的臉孔就只存在在這些碎片中。
這不是賤業中的賤業是什麼!有時候他甚至會想:乾脆狠下心來,讓軍隊抓去算了。若能夠從沉思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即使是子彈和飢餓他也願意忍受。
「要死也要兩人一起死,像這樣。不要害怕,不要離開我。把烈火和炸彈都忘掉,只要記得這是我倆的人生之路就好。現在妳只要面對著這條路,不要轉頭看別的地方,然後抓緊我的肩膀就行了,知道嗎?」她用力點頭。
他鋪了兩床棉被,叫她睡其中一床,然後熄燈就寢。才經過一、兩分鐘,她就起身下床,似乎跑到某個角落,蹲在那邊。若非正值嚴冬,伊澤也許不會管她,勉強入睡,但今夜特別冷,還把一人份的棉被分給兩人睡,寒氣逼人,身體都冷得顫抖不止,於是起床開燈。他發現這女人已蹲在門口附近,雙手拉緊衣領,露出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眼神。他說:「妳怎麼了?來睡吧。」她立刻點頭,再度鑽進被窩裡,但關燈後過了一兩分鐘,她又起床做同樣的動作。伊澤把她帶回床上,對她說:「妳放心好了,我絕不碰妳的身體。」她只是露出害怕的眼神,口中唸唸有詞,好像在辯解什麼。第三次熄燈後,她馬上起身,打開壁櫥鑽進去,從裡面把門關上。
瘋子年約三十,母親健在,還有個二十五、六歲的妻子。據說三人之中只有這位母親可歸屬正常人的範圍,但實際上她患有強度的歇斯底里症,每次對町內的配給感到不滿意,就會赤腳跑和-圖-書到町會抗議,是町內唯一的女豪傑。瘋子之妻則是白痴。有一年,瘋子忽然發願要當苦行僧,於是硬穿了一身白衣,跑到四國到處朝山拜廟。那時在四國某地認識了一位白痴姑娘,兩人情投意合,瘋子便把她帶回家拜堂完婚,等於是到處朝山拜廟順路買回來的禮品。瘋子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白痴妻子和他門當戶對,是個氣質高尚的大美人。她有一雙細細的鳳眼、瓜子臉,表情含帶幽怨,宛如古代的木偶或能面。兩人光是並排一站,馬上給人郎才女貌、教養良好、天作之合的印象。瘋子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老是露出憂悶的神情,彷彿因讀破萬卷書而十分疲累的樣子。
「那麼,先生,請保重了。」裁縫師說完便拉動兩輪拖車走了。他似乎也很慌張,拖車在巷子裡一轉彎就撞來撞去。那是這條巷子的居民中最後一個逃離者的姿態。伊澤一直聽到一種「沙沙沙」的恐怖聲音,那就像怒濤沖刷岩石時發出的無數聲響,也像許多高射砲彈的碎片掉下來擊中屋頂時所發出的無數聲響,中途全無停頓,也無高低音之別,彷彿永無休止似的。其實那是逃離的人潮走在府道上的腳步聲。高射砲的砲聲已變得零零落落,腳步聲中卻蘊含著奇妙的生命。世上有幾人能判斷那種沒有抑揚頓挫的又永不休止的奇怪聲音就是腳步聲呢?天地間充塞著無數聲響,有敵機飛過時的爆音、高射砲的砲聲、炸彈落下的聲音、爆炸聲、腳步聲、砲彈碎片打中屋頂的聲音等等,但在伊澤身邊數十公尺方圓內卻是鴉雀無聲,在紅天赤地的正中央形成了一小塊黑暗的區域,一層厚實且怪異無比的寂靜與幾近瘋狂的孤獨包圍在這塊區域四周。他想: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就好。這是何人下的命令?為何要下這種命令?我為什麼必須聽令?伊澤幾乎要發狂了,他差點就要扭動身體,大哭大喊、盲目亂跑。
他們再度肩並肩穿越火海,最後終於來到小溪邊。然而小溪兩岸的工廠一樣是烈焰沖天,這使他們進退不得,連站在原地也不行。此時,伊澤忽然看見岸邊吊著一座梯子,於是急忙讓白痴女人蒙著棉被先爬下去,自己則直接跳到小溪中。已經有人三五成群地在溪中行走。白痴女人常常自動讓身子浸在水裡。雖然連狗也會有不得不如此做的時候,但伊澤還是睜大眼睛貪婪地望著她沐浴在水裡的姿態,因為這是一個全新的可愛女子,這個女子現在剛剛誕生,那種誕生的新鮮感吸引了伊澤。小溪的水流出烈焰之外,流到黑暗之中。天空已是一片火紅,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但能夠看到自己再世為人,就彷彿見到了黑暗。伊澤突然覺得很累,並且感到無比空虛,因此只能呆呆地望著周圍的樣子。他的內心深處有一點點安心的感覺,但他認為這種感覺是極其吝嗇且愚蠢的。現在每件事都變得十分愚蠢而無聊。他們上了岸,來到一塊麥田旁邊。這塊麥田面積將近三百公畝,三邊都被山丘圍住,國道從麥田中間通過,再穿越山丘。山丘上的住宅已經著火,麥田邊緣的公共澡堂、工廠、寺廟等也已遭火舌吞噬,各處的火焰顏色都不同,有白色、紅色、橙色、青色等,色彩的濃淡也都不一樣。突然間颳起一陣風,風聲呼呼作響,細如霧氣的小水滴開始落下。
這位白痴女人連燒飯做菜都不會,站在領取配給的行列中已是她能力的極限,甚至連話都無法說清楚。她就像一塊極薄的玻璃,只要有一絲喜怒哀樂的微風就能吹響這塊玻璃。別人的意思只能從發呆與害怕的縫隙通過並讓她接受,連兩百圓這個邪神厲鬼也無法寄生在這樣的靈魂之中。他想:這個女人簡直就是上天專門為我打造的傷心人偶。他在心中想像著自己和這女人相擁的情景,他們相擁著走過黑暗的曠野,沐浴在風中,一起踏上那無限長的旅途。儘管如此,他還是感覺這種想法有點離譜,認為這個念頭是愚蠢不合理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這個卑賤至極的人已經從外殼到核心都被腐蝕的關係吧!明知如此,他仍不斷產生這個念頭,對這女人不斷湧出純純的愛,但又覺得那種念頭與愛情完全是虛妄的,這是為什麼呢?有哪些基本的法律規定那棟公寓裡的娼妓比這白痴女人更有人性?哪些法律規定某位貴婦比這白痴女人更像正常人?有那種規定存在嗎?然而現在的情形卻彷彿是真有那種規定存在似的,真是愚蠢。
「你知道矢口國小在哪裡嗎?」
「知道。我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等一下再過去。」
從那天開始,白痴女人就變成了一個只會等待他回來的肉體,除此之外,她已沒有所謂的生活,甚至連一點點的思考也消失了。她只是在等待,盼望他的到來。伊澤的手只碰觸到她肉體的一部分,她卻一心認為那就是肉體的行為,她所能意識到的一切只有這些,因此她的身體和她的臉孔就一直在等他。夜深人靜時,伊澤若用手碰觸她,她那熟睡的肉體也會有完全相同的反應,因為她只有肉體始終活著,始終在等他。這點令伊澤大感驚訝。連睡著時也會有那種反應!然而她清醒時頭腦裡在想什麼呢?本來她的腦海裡就只有空虛而已,她整個人就只剩下昏睡的靈魂和生氣蓬勃的肉體。她清醒時,靈魂仍在睡;她睡著時,肉體仍保持清醒。她所擁有的只是一種不自覺的肉|欲,她的肉體在任何時間都是清醒的,而且隨時都在蠕動,如同小蟲般不知疲倦。
伊澤四周全是火海,所以走在府道上的逃離人潮也減少了。火花在空中狂飛亂舞。伊澤想:已經不行了。他來到十字路口。從這裡開始,人潮就非常擁擠,所有的人都朝同一個方向走去,因為那個方向離火舌最遠。那裡已經不能算是道路了,而是由人群、行李和哀號交織而成的潮流。人潮互相推擠,彼此踐踏,爭先恐後,勇往直前。空中若傳來燃燒彈落下的聲音,他們就會暫時趴在地上,人潮會不可思議地停止流動,只有幾名男子會踩在人群背上跑掉。人群中大部分都帶著老弱婦孺和行李,其中有彼此呼叫的、有停下腳步的、有推擠別人的,也有被撞翻倒地的。火舌從道路的左右兩邊迅速逼近。人潮來到一個小的十字路口,所有的人依然往同一方向行進,因為那邊離火舌最遠。但是伊澤知道那個方向既沒有空地也沒有田地,要是美軍飛機的燃燒彈投在那邊,把前面的去路堵住,那麼他們就死路一條了。另一邊那條路雖然兩旁的房屋都已陷入火海,但只要越過那一帶,就可以到達一條小溪,沿著溪流再走過幾個町,便可見到一塊麥田,到了那邊就安全了。由於沒有一個人敢衝過那條路,所以伊澤也下不了決心。忽然間,他看見前方約一百五十公尺處有一名男子,正在對著熊熊大火潑水。雖說「對著熊熊大火潑水」,但那絕不是英勇的姿態,那人只是提著水桶,偶爾潑點水罷了,有時還會呆呆地站著,有時則慢慢踱步,行動顯得非常遲鈍,那種愚蠢的姿勢似乎在表示此人的心理是難以解釋的。伊澤想:一個人居然可以站在那裡而不被燒死,看來我該碰碰運氣。對了,就是運氣,現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運氣和決心了。十字路口有水溝,伊澤把棉被浸在水溝裡。
這女人並不是在怕他。事態完全弄顛倒了。她不只是因為挨罵無處可逃才跑來的,她還將伊澤的愛情計算在內。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她相信伊澤已愛上她呢?以前伊澤只不過在豬圈附近、巷子裡和路上跟她打過四、五次招呼而已,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簡直是一場鬧劇。他要面對的是一個白痴的意思和感受性,總之,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反應。熄燈經過一兩分鐘後,由於男人沒去碰女人的身體,她就認為男的不喜歡女的,因此感到羞愧而鑽出被窩。這對一個白痴而言是極度悲哀的事嗎?伊澤也不曉得該不該相信這種想法。最後她竟把自己關在壁櫥裡,那是在表現白痴的恥辱與自卑嗎?可以這麼解釋嗎?她沒說,伊澤也無法判斷,因此目前除了把他自己降格和白痴同等級外,其餘別無他法。現在還有必要勉強去分正常人和白痴嗎?白痴有一顆天真誠摯的心,如果他也有,那算是恥辱嗎?他想:我最需要的就是有一顆天真誠摯的心,一顆和這個白痴同樣的心。我已經把那顆心遺忘在什麼地方了,我變成和那些齷齪的正常人一樣,整天都在追求骯髒而虛妄的幻影,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伊澤本來想趁她熟睡時棄她而去,但又覺得那樣做也很麻煩。普通人即使丟一張紙屑,也要有丟的意念或潔癖,可是伊澤連丟棄這女人的意念或潔癖都沒有。他完全不愛她,而且對她一點也不留戀,甚至提不起勁來拋棄她,這是因為他對明天已不抱希望。為了活下去,必須對明天懷著希望,但m.hetubook.com.com他已沒有希望。即使拋棄這女人,到了明天,要在何處才能尋得希望呢?要靠什麼才能繼續活下去?何處是他的棲身之所?有個能讓他睡覺的洞嗎?他連這些都不知道。到了明天,也許美軍登陸了,天地間所有事物都被摧毀,這場毀滅性戰爭的強烈愛情將會審判一切,到時候連思考這種事都不會理它。
話雖如此,其實除了家裡多出一個女人的肉體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甚至連改變也談不上。那種生活是極其空虛的,因為在他身邊完全找不到任何新發芽的穗梢,在精神上也是一樣。由於他在理智上總算已能接受那件事的異常性,所以生活本身一點也沒有變化,連一張桌子都沒動。他每天早晨去上班之後,就會有個白痴待在他家壁櫥裡等他回來。但他只要踏出家門一步,就會把這白痴女人忘掉,只留下一點點稀薄的印象,覺得好像有一件發生在十年二十年前的事和她有關,但已記不清楚了。
那天是四月十五日。
警員說完就走了,雜樹林內終於只剩下兩個人。只剩兩人——但這女人只不過是一團肉塊罷了,不是嗎?她睡得很熟。其他所有的人現在都在火場冒出的黑煙中行走,他們都失去了家,每個人都在走路。睡覺這件事,他們大概連想都沒想過。現在還能睡覺的,只有死人和這個女人。死人再也不會甦醒,但這女人不久就會醒來,只是即使醒來也無法讓這團酣睡的肉塊多出什麼。這女人正在打鼾,鼾聲雖小,卻是伊澤從未聽過的。那種鼾聲很像豬叫聲。伊澤想:這個女人簡直就是豬。他忽然憶起小時的情景,那是記憶中零碎的片斷。十多個小孩在一個孩子王的命令下圍捕一隻小豬,抓到之後,孩子王就用水手刀把小豬臀部的肉割了一些下來,但小豬卻沒有痛苦的表情,也沒有發出不一樣的叫聲,只是到處亂跑,彷彿連臀肉被割都不知道似的。伊澤開始想像:美軍登陸了,大砲的砲彈從四面八方飛來,鋼筋水泥的大廈被摧毀了,美軍的飛機從上面俯衝下來,以機關槍對著他和這女人掃射,他們在飛揚的塵土、倒塌的大樓以及洞穴之間四處奔逃。在斷裂的水泥塊後面,這女人被一名男子強行按住,男子將她按倒在地,然後沉溺於肉體行為中。他一面進行性行為一面將這女人屁股上的肉撕扯下來,並且吃掉。她屁股上的肉漸漸減少,但她卻一心一意想著肉|欲。
伊澤想要得到一個女人。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得到一個女人,和她一起生活,但這種生活卻受制於那兩百圓。鍋盆筷盤碟匙也好,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罷,全都敗給了兩百圓這個符咒。他們的子女將會被兩百圓符咒所控制,那個女人也會在符咒的操縱下化為一個走狗爪牙般的厲鬼,整天嘮嘮叨叨唸個不停。他心中的明燈、藝術和希望之光全都會消失,生活本身將遭到踐踏蹂躪,像路旁馬糞般被踏至稀爛,乾掉之後被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跡無痕,因為那女人的背部刻著那道符咒。那是一種卑賤而難以忍受的生活,但他本身卻無力制裁這種現實上的卑賤。唉!戰爭造成了如此偉大的破壞,以如此古怪的公平方式來制裁所有人,使得整個日本化為一片全是碎石礫的原野,讓泥人一一倒下,那是一種萬分痛苦的虛無,也是一份無比巨大的愛情。他希望自己能在破壞之神的懷中安睡,可是一旦警報聲響起,他卻又生龍活虎地打上綁腿。只有生命的不安與玩樂才是他每天活下去的意義。一旦警報解除,他就垂頭喪氣,因為他又再一次喪失了那種絕望的感情。
這一帶公寓林立,租金都很便宜。其中有一部分住的是妓|女和人家的姨太太,那些女人的共同特性都是沒有小孩,所以會把房間整理得又乾淨又漂亮,因而深獲管理員喜愛,她們私生活的淫|亂與不道德一次也沒有成為問題。半數以上的公寓都是軍需工廠的員工宿舍,女子挺身隊的宿舍也在這裡,據說有個隊員是某某課某某先生的情婦,還有一個是課長大人的戰時夫人(因為真正的夫人到鄉下避難),也有公司董事的姨太太,另外還有一個是因懷孕而只領薪水不用上班的。其中最令人羨慕的是一位月入五百圓的姨太太,她住在獨門獨棟的屋子。有一個滿州浪人(其妹為裁縫師的學生)也住在此處,據說他以殺人為業。浪人的鄰居是一位指壓師傅,再隔壁是個裁縫高手,聽說是裁縫師銀次的徒弟,已盡得其真傳。他後面住著一位海軍少尉,此人每天都可以吃魚、開罐頭、飲酒、喝咖啡。這附近的土地只要往下掘一尺深就會冒出水來,因此不能挖防空壕,但這位少尉卻有錢到用混凝土蓋了一個比自己的家還要豪華的防空壕。另外,伊澤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貨行(木造二樓建築),因戰爭關係,貨源沒了,只好歇業,但卻在二樓開設賭場,每天賭個不停,其中有些是大人物,他們占領了幾處國民酒廠,整天喝得酩酊大醉,卻冷眼瞪著那些排隊的人民,不管他們是否買得到酒。
有一天,這條巷子舉行防空演習,太太們正在大展身手時,瘋子穿著和服便裝出現,一面參觀一面不停地傻笑。一會兒之後,他又突然換了一身防空裝出現,把旁邊人手上的水桶搶過來,然後喊出「耶!呀!喝喝!」等幾種怪異的聲音,開始汲水、潑水,又從梯子爬上圍牆,再爬到屋頂,在屋頂上發號施令,接著開始演講(訓話)。伊澤是到這時才發覺此人是一個瘋子。這位鄰居常常越過籬笆侵入裁縫師的豬圈,把廚餘傾倒一空,順便拿石頭丟鴨子,然後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餵雞,接著突然一腳把雞踢飛。伊澤因認為他必定是個相當有來歷的人物,所以碰面時也默默地對他行禮致意。
伊澤打算天一亮就把白痴女人叫起來趕路,絕不回頭看那些火場,要盡量朝遠方的車站走去,要先找一個安身之所。電車或火車應該還能行駛吧?當伊澤靠在車站外面的枕木柵欄上休息時,他心裡想:今天早上天空是否會放晴呢?陽光真的會照在我和我身邊這頭豬的背上嗎?因為今天早上實在太冷了。
轟炸結束後,伊澤抱起她。原本她只要被伊澤用一根手指碰到胸部,就會有反應,但現在她連肉|欲都已喪失。伊澤只覺得自己抱著一付軀殼,往無底洞一直掉下去,那裡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永無止境的墜落。
終於來了。一確定這個事實,伊澤立刻鎮靜下來。他把防空頭巾繫好,頂著棉被跑到屋簷下,站在那邊數飛機,總共數了二十四架。那些飛機都在光芒中一一浮現,然後從他頭上的天空飛過去。
「不是。她只是很累,在睡覺。」
從那天以後,伊澤便開始過著另一種生活。
他想:我到底在怕什麼?難道是那兩百圓的厲鬼嗎?我已決定要靠這女人來和那厲鬼斷絕關係了,為何還一直受到那惡鬼符咒的束縛呢?我害怕的只不過是世人的虛榮心而已。所謂的世人也只不過是那公寓裡的妓|女、姨太太、已懷孕的挺身隊員、以鴨子般帶鼻音的聲音大嚷大叫在開路邊會議的家庭主婦們而已,別處也不可能有所謂的世人了,這是十分清楚的事實,但我卻完全不相信,因為我害怕那不可思議的規定。
兩天前,也就是十三日的時候,東京遭到第二次的夜間大空襲,池袋、巢鴨、山手一帶都被轟炸,伊澤在偶然間領到一張受災證明,因此便前往琦玉購物,買了一些米,裝在登山背包裡,再揹回來。當他到家時,警戒警報恰巧響起。
如此固執的態度,令伊澤相當生氣。他粗暴地拉開壁櫥的門,對她說:「妳是不是誤會我的意思?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妳不但跑進壁櫥裡,還把門關上,真是欺人太甚!如果妳那麼不信任我,為什麼還跑到這裡來?妳這是在愚弄我嗎?妳使我的人格蒙羞!好像妳是受害者似的,要演鬧劇也該適可而止!」不過他心想:這女人大概連理解這些話的能力也沒有吧?但他又想:這樣未免太愚蠢、太無聊了,乾脆一巴掌把她打下去,她一定會馬上睡著,這麼做比較聰明。此時白痴女人又露出想不開的表情在喃喃自語,彷彿在說:「我想要回去,我不該來的,可是我已經無家可歸了。」伊澤見了心如刀割,便說:「所以叫妳安心在此過夜嘛!可是妳如此傲慢,我又沒有惡意,妳卻裝成受害者的樣子,我才會生氣。不要躲在壁櫥裡,來被窩裡睡吧!」她注視著伊澤,嘴裡不知唸些什麼,唸得很快。「咦,妳說什麼?」伊澤大吃一驚,幾乎跳起來,因為在那片片斷斷的言語中,有一句話聽得很清楚,那就是「因為你不喜歡人家嘛」,所以伊澤才會睜大眼睛問她說了什麼。接下來白痴女人又苦著臉嘮嘮叨叨說了一些話,內容大致的意思是:「我不該來的,我沒想到你會不喜歡我。」然後她就望著別處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