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衣與藍天
「落合先生,我並不恨你,我喜歡你。就是現在,我也只信賴你一人。這一切都是宿命。」
來到採光良好的二樓走廊,拿出棋盤,兩人面對面坐下。太平一見到棋盤,一顆心就往下沉,變得固執起來,沉重的鬱悶之氣再度蔓延開來。庄吉看出自己將要被攻入的地方,在那邊放了兩顆黑子。太平望著那些棋子,一會兒之後突然抓起棋子丟到棋盒內,然後帶著堅決的表情轉向庄吉。就在此時,庄吉的雙手忽然從棋盤上伸過來,緊緊掐住他的脖子。
季實子知道這男人已在狂喜狀態中。她冷眼望著他,但是不讓他發覺。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靈魂之線已經一根也找不到了。太平貪得無厭地愛撫著季實子的肉體,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公狗,正在追求一隻母狗。季實子的肉體已變得冷漠又疏遠,但太平仍像一隻在垃圾堆裡覓食的狗一樣,到處撥弄翻找美食,顧不了什麼疏遠的肉體和冷淡的目光。現在剩下的只有陰沉而瘋狂的情慾。
「呵呵呵!」
他並沒有等很久,季實子也沒打招呼就自己進來了。她換了一身洋裝,表現得和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她脫下大衣,把手伸到火盆上。青青軒嘆道:「好可怕的大衣呀!」季實子用手指按著火盆上的煎餅說:「這給我吃。」
他決定把手提箱拿去還給庄吉,因為他總覺得季實子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在觀察他每天望著那手提箱發呆的樣子。如果季實子要來拿回手提箱,卻發現箱子已被送到庄吉那裡去了,那她一定大吃一驚。想到季實子發現自己估算錯誤時的情景,太平就覺得滿足。但一想到季實子也會因此而生氣,他就覺得很不安。由於不安與滿足同時存在又互相對立,他深以為苦。
庄吉說要順便去上班,他換了西裝,提著公事包出來。他們往芝浦的岩壁走去。太平把季實子跑去和他同居的始末坦白相告。
「明天跟我到熱海去吧!」
過了不久,舟木和季實子真的失蹤了。幾天以後,太平在報紙上看到兩人服毒自殺但又雙雙獲救的消息。
一天傍晚,太平又接到邀請的電話,於是前往庄吉家。那天庄吉恰好外出洽談生意,大約十天左右才會回來,所以出席的只有青青軒和葫蘆屋老闆兩人。在這種毫無拘束、可以開懷暢飲的聚會裡也有黨派之分,像青青軒和葫蘆屋老闆就常對太平示好。他們認為其他人今晚大概不會來了,因為在座的都是合得來的人,所以大家就開始飲酒。喝得有點醉時,青青軒就吟起「浪花節」和「清元」來,此時忽然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原來是舟木、間瀨和花村等三人闖進來。他們已喝得爛醉,於是大家開始胡鬧,變成一場聯歡晚會。在亂七八糟的歌聲中,間瀨找到機會就挨到太平身邊,大嚷道:「小子,滾回家去吧!」曾表示自己痛恨間瀨人品的葫蘆屋老闆此時站起來大吼:「你這無聊的傢伙!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橫行霸道的人!」他來勢洶洶,但身體搖搖晃晃。與其說他是基於對太平的同情,不如說是基於他個人的怨恨。間瀨同樣也是步履蹣跚。一向當老大的花村這時推開間瀨,說:「落合呀,我喜歡你。我是水手,望海過日子,你就像大海。你真好,太陽在你身邊升升降降。我不知道,我只是汪洋大海。」間瀨向花村撲過去,太平以為他們要打架,結果不是。間瀨抓住花村的肩膀,開始哭泣。花村摟著他跳起舞來。跳的好像是「夢.不拉夫.翁姆(好漢)水手舞」。邊跳邊說:「在漢堡和馬賽都踏著鋪路石板,燒酒、女人、舞蹈都跟太陽在一起。」間瀨全身軟綿綿的,花村想把他抱起來,間瀨卻已滑落到地上。花村只好自己跳,他身法靈巧,舞步曼妙。宴席上一團混亂,杯盤狼藉,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不太管別人。此時青青軒向太平使了個眼色,叫他出去。太平跟著他走到外面,一看,季實子和葫蘆屋老闆已在玄關那裡。季實子向太平耳語道:「你去青青軒家等我,我隨後就到。」她的眼神和聲音中似乎流露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量。不知所措的太平在倉卒之間說不出話來,只得以眼神表示答應。季實子立刻就走了。
「他是有老派作風沒錯,但那不叫純真,叫做鄉下人。他穿著又粗又硬的木棉衣服,和藝妓的姿態比較起來是很相配,但那只是掩人耳目罷了。鄉下人的規矩耿直會讓人以為他有文化、有教養,他只是利用這種奇妙的效果來欺騙世人。」
庄吉放開他,然後雙手按在水泥牆上支撐身體,一面喘氣一面發呆。太平則一邊回味方才在蒼穹之上看見的肉體,一邊想著那肉體已離去的事實,感覺非常舒暢。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太平每天都望著季實子留下的手提箱。奇妙的是,蝨子已經絕跡了。這件事他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他認為那可愛的女人就住在蝨子體內。季實子曾說過要幫他清洗,卻從未實行。
「明天到熱海去吧!」
太平拎著手提箱造訪庄吉。
太平答不出話來,只覺得一切又再退回黑暗中,一切都是徒勞無力。不知何時他已走出傘外,雪下在他身上。
「混蛋!混蛋!你這混蛋!」
「混帳!混蛋!王八蛋!」
「她來做什麼?」
經過這一夜的進展後,太平已完全明白了。舟木、間瀨、花村,還有小夜太郎和富永等,以前都曾(或許現在也是)和季實子發生過肉體關
和*圖*書係,大概只有青青軒和葫蘆屋老闆例外吧!太平回想起來,這一夜的歡樂並未被庄吉的影子擾亂。即使現在,他也不覺得自己背叛了庄吉的友情,他毫不悔恨,但他對舟木、間瀨和小夜太郎等人的情慾感到有強烈的敵意。
「想不到她如此多才多藝。」
他用力吸吮那新綠的香氣,幾乎嗆到。他的房間裡還鋪著嚴冬時的棉被,他從不疊被子。
太平是被季實子的電話叫來的,這可能是庄吉家的習慣,對其他人大概也是一樣。季實子沒有特別對太平示好,只是常讓他坐在上座。那也是因為他剛加入不久,還不太熟,所以同情他罷了。另外,由於庄吉常稱太平為「我最要好的朋友」,季實子自然會請他坐上座。季實子經常叫別人「老油條」,唯有對太平才稱「這位純樸的人」,這句話既非惡意亦非善意。純粹就字面上的意思來說,「純樸」只不過是「花俏、瀟灑」的相反詞,頂多也只是在認定太平是個粗魯庸俗或粗枝大葉的人,如此只會引起別人的訕笑。
「他是個真正善良的人,連靈魂都是純潔無垢。」
青青軒那閃著淚光的眼睛裡似乎有微弱而善良的情感,但那些情感很快就被拋到遙遠的天邊去了。那和他是無緣的,太平只能這麼想。
然而太平沒有把布娃娃帶回去。在向庄吉道別以前,他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把布娃娃帶回家,但一走到外面就不再猶豫了。他心中對於低俗靈魂的恨意高漲起來。季實子是個專門在黑暗中爬行的低級情痴,是個心高氣傲毫無內涵的女人。他對這種女人已採取完全否定的態度。他感覺空氣中充滿了從黑暗中逃脫出來的清爽。那些布娃娃全都洋溢著一股非常奇妙的肉感,有些地方與季實子十分相似。太平沉醉於充滿餘裕的回想中。然而他再也尋不到冬夜裡的大衣,再也覓不著藍天下的熱情了。如果沒有那件大衣與那片藍天的話——當他想到大衣與藍天已經永不復返時,全身就被劇烈的痛苦摧毀撕裂,他只能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好久沒下棋了,來一盤怎麼樣?」
他們兩人四處遊玩,一個多月後才回到太平的公寓。有一封信在等他們,是庄吉寫來的,大意是說希望季實子回家,對於太平就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歡迎他再次光臨。
「我們兩個去哪裡不都一樣嗎?」
「讓我住一陣子好嗎?」
這是在指責並諷刺太平,說他的人品在精神上比在外形上更未施脂粉。然而在他的言談中似乎有嫉妒之意,那是一種和季實子有牽連的感情。因為太平並不認為自己有值得嫉妒之處,所以不但十分吃驚,而且還猜想舟木可能是心理變態,正在被壓垮的慾望底下和神經的幻像進行生死搏鬥。
「我不怕蝨子。」
有一天,他們兩人在郊外工業區的路上不期而遇。太平住的公寓就在這工業區內。庄吉是個機械買賣的經紀人(他同時也是一家小工廠的主人),所以常到這一帶來推銷機器。他們到郊區一個圍棋會堂下棋,到了晚上又去喝酒。庄吉嘴裡說:「這麼晚了,都快沒電車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實際上卻一副冷靜的樣子,似乎已預期到不能回家。
這時才有一行熱淚從庄吉的小眼睛流下。太平很想痛哭一場,但忍住了,只是全身發抖。
太平再度被季實子的魔力迷住,他因不安而顫抖。就像那件在冬天深夜也不脫下的大衣一樣,在碧空之下,季實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摟住太平,不惜躺在泥土上,那激烈的程度彷彿要讓兩人就這樣一起沉到地底。她用了很大的力量,使太平的背上留下了栩栩如生的手印。
季實子喊道。她那蒼白的臉以及幼兒般專注的眼神再度轉向太平。本來那種感情裡面含有奔放的生命,但現在已經消失。這一個月以來,促使他們結合的那股熱情,如今已成為悽慘的象徵,只是個落魄的印記。
翌晨,庄吉在太平的陋室醒來。他瞇著眼環顧這煞風景的房間,像是要把每一處擺設細節都記起來一樣,那朝氣蓬勃的樣子,宛如回到學生時代。他的表情似乎充滿了懷念。「今天換你到我家來玩。」庄吉催促太平,並把他帶回家裡。他們結交的經過就如以上所述。雖然當天是庄吉說要招待太平到家裡,但即使沒有在路上邂逅,這兩人之間遲早也會發展出某種關係。
「你是個善良的人,或許也是個我萬萬不及的藝術家。但我的藝術只不過是用來餬口,我的熱情只是用來製造現實的人生,我在人生舞台上穿的衣裳都是最時髦的,所以我從法國回來只買化妝品,那段時間我都塗上演員用的化妝冷霜在銀座散步。你一定會嘲笑我這種人吧!但我就是這樣。我看不起完全未施脂粉的世界,同時也憎恨沒有化妝的世界。連一小段話也要經過化妝才可說出口,我真心希望能這樣。」
數日後,很巧地又只剩他們三個。
不久,季實子丟下這句話,就回到庄吉身邊去了。
季實子的臂膀整個露出來,她的裙子很短,沒穿襪子。她的釣竿在藍天之上畫出一個圓弧,雪白的手臂將天空截成兩半,垂在水面上的雙腳緩慢地晃動。那雙腳也是雪白的。他們每天都去划船,季實子仰躺在小船上,一直叫太平往上游划去。逆流而上需要和-圖-書異於常人的精力。由於口渴與疲勞,太平全身酸痛。能夠在極度的痛苦與疲勞中復活甦醒的只有情慾。季實子閉著眼睛,雙手交握放在頭髮上方,白皙的雙腿時常緩慢地改變方向。太平見到這種情景,由於欲|火難禁而呼吸困難,眼裡冒出憎恨之色。每次上身往前彎時,紊亂的呼吸就變成呻|吟聲從齒縫中漏出來。額頭上的汗水流進眼睛裡。河上清風涼爽宜人。
「她搬走後,我曾去找過你一次。」
「唉!」
庄吉從壁櫥的櫃子裡取出幾個布娃娃。這些布娃娃裡面都塞著棉花,外表做成女人的樣子,臉部還塗了腮紅,眼珠油亮亮的,腹部和手腳都胖嘟嘟的,相當肉感,把手臂部分和腰部折彎擺弄,看來還真像活的生物。
「這個嘛……」
太平望著這個「可愛的女人」,有如果實般的情慾更加高漲。
庄吉的眼珠本來就往上吊,而且眼睛很小,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很小,但已往上翻成一片白色,看不見眼珠。太平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一個嚴厲的聲音叫他不可抵抗,但實際上,他一直意識到庄吉的手並未扼在要害上。庄吉以極其笨拙的方式拚命地勒他脖子。
然而季實子已離他而去,只留下一個小型手提箱。她原先是說要去訪友,當晚也許不回來,但卻從此消聲匿跡。那時他就感到一抹不安橫過心頭,但也無可奈何。三天、五天、十天過去了,季實子一去不回。
「落合啊,你是個純純的男子漢,我喜歡你。」
太平被推到倉庫的水泥牆上,下巴被庄吉的拳頭頂住,痛楚使他差點暈過去。那一瞬間他瞥了天空一眼,他看見季實子雪白的手腳就在那藍天之上。
「我們去洗個溫泉再談談,怎麼樣?」庄吉說。
庄吉說。接著兩人並肩而行,沉默許久。
他的雙眼露出憎恨的目光,季實子也以怨恨的眼神注視他。這個野獸般的女子居然從自己情慾的疲勞深處去估量別人的價值。太平覺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這種事,他意識到這是在本質上否定了自己對季實子的愛情。如今就算在愛撫時,兩人也只能大眼瞪小眼,狠狠地望著對方。
「一起死吧!」
「妳覺得對不起生方先生嗎?」
那些布娃娃確實做得不錯,太平覺得有一些部分和季實子很像。每個布娃娃都是肉體的情慾遠多於理智的樣子,並且有一對貪圖肉|欲而緊迫盯人的眼睛。
想從庄吉那裡得到季實子的慾望越來越強烈了,但季實子本身的意見比庄吉更重要。一想到季實子可能回答什麼,太平就陷入絕望之中。每次考慮到季實子本人,他那天真的想法就立刻凍結。認為自己永遠不可能獲得青睞,因此感到十分絕望。
大約十天之後,庄吉來信說希望太平去玩,季實子也在等著他。信中的用字遣詞直截了當,毫不修飾。庄吉的寬宏大量,令太平十分感動。但這種友情未免太過異常,而且也讓太平意識到庄吉必定有奇怪的個性與生活。他每次憶起舟木、小夜太郎、花村、間瀨、富永等人的面容,強烈的恨意便油然而生,但他卻不曾因為背叛庄吉的友情而感到痛苦難受,也不會因此而嘆息。他的心很自然地漠視庄吉的存在,不僅如此,他還考慮到庄吉很可能是故意的。季實子不搞外遇就活不下去,庄吉知道季實子的這種性情,因此選了太平給她。對季實子而言,與其讓那些不中意的男人把自己當玩具,不如讓自己喜歡的男人摧殘。庄吉很可能是為了完成季實子的心願才選擇太平。太平並不喜歡這種過於牽強附會的想法,也不想對此事鑽牛角尖,因此就把庄吉忘了。他每次讀庄吉那封充滿友情的信,就會被那種寬宏大量感動得淚眼汪汪。他一心想說服庄吉,讓季實子正式屬於自己所有,絲毫不關心庄吉是否會因此而悲傷痛苦。
他的恨意強烈堅定,其中也含有嫉妒的成分,但那不是由下而上的妒意,而是站在上方往下望的嫉恨。從那時開始,他就變成在座的人當中態度最積極的一個。他和以前一樣很少說話,但那沉默的身影卻彷彿一直跟在季實子身邊,正要跟她說話的樣子。
他把小船划到岸邊,上了岸,在上游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太平划得太累,全身酸痛,骨頭都快散了,手掌上的水泡也磨破了。血水和泥巴混在一起,看來黑黑的一團。他把水泡的皮撕掉,把汙泥擦掉,然後測試疼痛的程度。就在此時,他再也無法忍耐了。原本被憎恨與憤怒所偽裝的情慾已破繭而出,他再也忍受不住。他已不管什麼光天化日,不怕什麼大庭廣眾之下。四面一望,寬廣的河灘上杳無人跡。他明白,只要有小小的草叢就可以當作蔽人耳目的牆壁。他把季實子摟過來,只覺得她輕飄飄的,像一小塊布。季實子好像也已迫不及待,變成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十分溫柔,而且擁有無限的熱情。季實子用非常大的力量緊緊抱住太平,躺在汙黑的泥地上她也在所不惜。她緊閉雙眼,讓全身沐浴在藍天的光線中。
庄吉像發狂般撲向太平,雙手握拳用力抵住他的喉部。
「他是個好人,但你不能過分干預他的事。他已經夠慘了。」
青青軒對於以前的事一字不提,只說:「季實子昨天也來,今天也來,大約中午時分。一個禮拜前也來了兩三次。」太平一聽,只覺得眼前彷彿有一縷光線劃過,心想:一定是來探聽我的消息。他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www•hetubook.com.com問道:
太平感到很為難。愛情通常會使人努力活下去,而非努力尋死。把死亡當成一種純真的行為是大錯特錯的。太平很想用冷靜的言詞說明這些觀念,但季實子的心除枕邊細語外,已經無法聽進任何話了。至少她的感情水位比太平的高,太平沒有力氣從低水位把水噴上去。這種感覺令太平十分痛苦。欣賞死亡會造成一種感動,那感動的水位已背叛了長久的反省。他認為這是荒謬的,但他也知道水位比較低是自己的弱點,因此生起氣來。季實子因而急忙移開視線。
「全部都是季實子做的。」
太平本身也並未感受到季實子有何魅力。季實子長得是比普通女人漂亮,但沒有那種特別惹人注目的美貌。她當過藝妓,所以舉手投足和穿著打扮都很中規中矩,可是教養卻不太好,個性又粗鄙,氣質不佳,和舟木所說的「化妝的精神」大概正好相反。她今年二十七歲,嬌小而敏捷的身體充滿了能夠挑起肉|欲的情感,但總括來說,她只是個平凡正常的女人;須內外兼顧但卻受到舟木和間瀨沒有嫉妒的太平實在不懂自己為何遭忌,因此並不太介意,心情上也沒有受到多少束縛。
「想死嗎?」
「妳沒被蝨子叮嗎?我的床鋪上有很多蝨子呢!」
「落合先生是個純情的人,他剛才獨自一人站在雨窗外的窄廊上低頭沉思。老派作風的藝妓也許會做那個動作,但由落合太平這個人來做也是很適合的,所以我非常欣賞他。」
一天早上,太平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跑去找庄吉。他只知道自己是要去要求庄吉把季實子讓給他。他意志堅決,宛如瘋子般。「啊,歡迎你來。」庄吉的聲音很大,像個寄食的學生。太平一見到他,鬱悶之氣立刻煙消雲散,臉上也浮出和藹的微笑。
「我們一起去死吧……」
葫蘆屋老闆沒說什麼就回去了,這使太平的心稍微鎮定一點。青青軒之妻把兩人份的床鋪好,就入內去了。季實子脫|光後又把大衣穿上,這使太平再度陷入迷惑中。就在同時,季實子突然撲進他懷裡,叫道:「我明白!我明白!」那大概是說她明白太平已愛上她的意思吧!太平只能順著她的意思做。他並非驚訝,而是已被一股無法抑制的激|情沖昏了頭。他還能意識到旁邊的被子已經鋪好,但季實子可不管那些。太平腦海中一直盤旋著青青軒所說「好可怕的大衣」這句話,但季實子卻不把大衣脫下來,而且動作一點也不生硬,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大衣的存在。除了愛情之外,她完全不顧慮任何事。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太平去找庄吉。他希望在那裡能找到季實子,假如找不到,至少也希望能看到庄吉有一張和他同樣苦悶的臉孔。然而季實子也不在那裡。
小船往下游駛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太平只管掌舵,不用再費力划。季實子若無其事地仰躺著,雙手交握放在額頭上,閉起眼睛。她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呈現紅色。太平明白自己已受制於她的肉體,也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他對自己的卑鄙下流感到絕望。除了肉|欲以外,他否定而且輕視季實子所有的一切。他不承認自己有一絲絲純情,也不認為自己有一點點人格,就連用憂愁或哀鬱的面紗來掩飾兩人關係的心意也沒有,他只是一個色中餓鬼。
太平因為不能死而覺得自己很卑鄙,他對於這種卑鄙的行為以及陰鬱的肉|欲感到絕望。由於害怕那種憎恨與愛慾的未知時間,他感到很苦悶。
「生方先生,我們到外面走走吧,我有話要告訴你。」
有一天,那房間裡只剩太平、舟木和季實子三人。
和唐突的初夏一樣,季實子也是突然來訪的。她手裡提著一個小型的手提箱。
此時坐在角落的舟木突然正顏厲色道:
第二天,太平急著要去多摩川。他發覺自己是因意識到那藍天下的情慾才急著要趕去。每次看到季實子的手腳,他就覺得自己像一隻發|情的長毛獅子狗,老是在她周圍嗅個不停,真是卑鄙下流。接著他心中便充滿恨意。
落合太平是一個潦倒落魄的窮作家,庄吉會和他結交,真是怪事,而且又是以若無旁人的率直態度和他親近,更令人覺得不尋常。起先庄吉只是在對弈時給他名片,自報姓名,接下來居然跑到門口去等他(太平每天都會去下棋),然後又在他旁邊坐下來,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庄吉本來很忙,只是偶爾來一下,但在認識太平後卻每天都來,數十日如一日,老是坐在他旁邊。可以下棋的地方很多,庄吉卻這樣,所以太平對這種特別的友情感到很訝異。除了太平以外,庄吉不交別的朋友,連用眼光打一下招呼都不肯。太平認為庄吉真是個行事作風與眾不同的怪人,並且想像他大概是非常寂寞,所以特別能瞭解人間的疾苦。但是這個想像在日後卻成為一種補充說明。
太平一聽,臉色大變,嚷道:
「你這混蛋!」
花村握住他的手,以大膽而率直的態度說話。
「我不喜歡那種小女生,叫她往右她就往右。有一次帶她去看戲,邊看邊跟她討論劇情,一轉頭才發現她居然是垂著頭在回答我的問題。難道用頭髮可以看戲嗎?所以我討厭小姑娘。」
到了第二天早上,太平腦海中依舊纏繞著那件季實子不肯脫下來的大衣。那https://m.hetubook.com.com件大衣一點破損、一道皺褶、一粒灰塵也沒有。太平明白自己已成為季實子肉體的俘虜,也知道自己的心已被季實子那裹在大衣裡的肉體所占領。季實子的表情好像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大衣也是一樣。奇怪的是,那件大衣反而比季實子的臉孔更能挑起太平的感情,那是偷情的悔恨與愛情的苦惱。
庄吉突然小聲呻|吟,然後一隻手緩緩地遮住臉。就像被一根棍子刺穿而肚破腸流,他臉上流過壯烈的眼淚。他的公事包掉到地上。
太平像個病人般游移徬徨,最後他去拜訪青青軒。
「落合,你的靈魂如此純真,那個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你。別再迷戀她了,一切都當成逢場作戲吧!落合呀,人生如朝露,玩玩就算了,不是嗎?我們都是在遊玩中等死的人,何不把握機會玩個痛快呢?」
接下來的一次晚上聚會,火車司機間瀨一直對太平冷嘲熱諷,說他有時太沉默使氣氛太沉悶;有時又會講些粗魯的豪言壯語,造成哄堂大笑,又使大家變得很輕浮,像這樣完全不顧別人感受,只顧推銷自己,真是沒水準。「別裝成藝術家的樣子!」間瀨如此怒喝道。那些話的意思和舟木的指責差不多,因此太平認為這兩人大概平時就常互相訴說自己對他的不滿與怨恨。但間瀨那種憤怒似乎含有一股水手才有的力量。太平看得出來,在那股怒氣的深處潛藏著和舟木相同的嫉妒。
「你那鋼琴女學生怎麼樣了?要去就跟她去好了。」
「我是在滿是蝨子的家中長大的,全身和頭髮上都長滿了蝨子,不過只要泡泡熱水,蝨子就全部死光了。我找個時間幫你洗好了。」
從青青軒臉上看不出預料中的感情。他轉向廚房裡的夫人,問道:「她來做什麼呀?」不巧這時有別的聲響發出,夫人沒聽見他說話。他知道後,也不想再問了。下雪了。這裡只有一把傘,於是青青軒撐著這把傘送太平去車站。青青軒腳穿長統靴,背上揹著兩歲的小孩,那異樣的裝扮引來路人的側目。青青軒臉上閃過一絲同情的神色,隨即又轉為十分為難的表情,說道:
有一天傍晚,太平在銀座巧遇舟木三郎,於是邀他一起喝酒。平時沉默寡言又看似膽小懦弱的舟木居然答應奉陪,並且以委婉而巧妙的表達方式說了一些高雅又略帶諷刺的話,意思是「像你這種人,不適合那種聚會,為何不去其他適當的娛樂場所?」他又說:
太平說。這不是在指責,而是在瞭解全部內情後,向季實子表達的愛情,因此在他臉上應該有溫柔的微笑。然而季實子卻是臉色一沉,將目光移開。當她再度抬頭注視太平時,眼裡竟充滿著淡淡的目光,彷彿一心一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拉進去。這令太平想起了幼童那種一心一意要做某件事時的眼神。
「所有的人都知情。」
那天傍晚,季實子又打電話來。太平覺得太幸福了,於是像小鳥振翅般匆匆忙忙出門。其他的人已有所覺悟,他們並未把惡意的視線拋注在他身上。季實子和以前一樣請他到客廳坐。間瀨坐在太平的座位上,見到他來,立刻起身,親自請他上座。那天早上太平來訪時,季實子面色苦悶憂鬱,而且只露一下臉就進房去不再出現,但現在卻有說有笑,自由自在,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那庸俗不堪的靈魂中盤踞著一種格外狂妄的動物性嗅覺,太平十分憎恨那種嗅覺。其他的人都以冷靜的態度看待太平的再度現身,那難道是因為他們看出季實子的心已不再向著太平了嗎?想到這裡,太平的心就縮成一團。他想起間瀨讓座時那和藹的樣子,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砍在他身上。
「哈哈哈!」
這些話既惡毒又狂妄,太平真想把頭別開。
有一天他外出時,發現春天就快結束了,他還在盼望冬天不要過去呢!每棵樹都洋溢著耀眼的新綠。
「世上會有那種人嗎?」
數日後,季實子(庄吉之妻)打電話給太平,說有個宴會,請他務必參加。在宴席上,太平結識了不少人,有說書先生青青軒、船長花村、火車司機間瀨、演員小夜太郎、工廠主人富永、葫蘆屋餐廳的老闆等,其中最不引人注目的是音樂家舟木三郎。
「宿命?」
青青軒拿出一瓶酒,倒在茶碗裡讓太平喝,然後一邊在火盆上煎食物,一邊唱「義太夫」。太平一直在想剛才和季實子四目相交的情景,坐立不安。一想到當時自己的眼睛毫不猶豫立刻答應,就覺得很痛苦,因為那表示自己這顆膚淺的心已被看穿,那種膚淺是外表看不見的。但現在已沒辦法了,只好乖乖地等季實子來。他發覺自己正是這樣想的。他認為青青軒不可能毫不知情,因此很想向青青軒吐露一些意見,表示自己內心並不慌張,他認為自己的見解是很有深度的。但實際上他卻說不出口,他的心只是在空轉而已。
他下定決心,一口氣划到上游。肉體的疲累痛苦和心中的怒火共同孕育出情慾的喜悅,產生了奇怪的亢奮。那是一塊陌生的土地,連飛鳥也絕跡。他找到一間破舊的倉庫,於是默默地挽著季實子的手臂,用力把她拉進倉庫。他緊緊抱著她,她則用更強大的力氣回報他。由於她的百般溫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幾乎要瘋狂。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兩人身上都已沾滿塵埃,手腳都被周圍的木柴和枯樹枝割傷,鮮血正從無數的小傷口滲出來。
「想要淋濕嗎?哈哈哈!」
這天
https://m•hetubook•com.com當太平要回去時,庄吉仍舊一直說季實子在等著他,要他像往常一樣來玩。太平每次想起這些話(不,這些話一天到晚都在他耳中響著),兩種完全矛盾的心思就會同時出現。一種是叫他不要再去,另一種卻說不去不行。
季實子臉色變得很蒼白,雙眼越睜越大,緊盯著太平的臉。
這次是太平說的。庄吉眼中閃過柔和的目光。
「嚇我一跳。」
過了兩三天,季實子又打電話叫太平去。這次也是同一批人,他們有的打麻將,有的下圍棋,有的打四季牌,也有人喝酒划拳。庄吉說話的音量很大,又帶著鄉下腔調,是這房間裡最大的噪音來源。不過若有人稍微注意,就會發覺其實他才是唯一的異國旅行者,只有他才是唯一被這個聚會的氣氛所排斥在外的人。這個聚會的中心人物是季實子。太平後來才知道她是藝妓出身,還有這些出席者中約有一半是參加聚會後才互相認識的。
花村說完便轉身離去,走到一半又折回來,對著太平比出一個擁抱他的手勢,又發出一個親吻的聲響,然後哈哈大笑,上樓去了。太平回到座位後,花村又向大家說:
太平一天到晚都在睡,睜著眼睛也在睡,只有吃飯時才外出。要是嫌麻煩,就一天只出去吃一餐。
萬一庄吉來訪就糟了,因此季實子叫貨運行來,搬到另一棟公寓去了。那裡靠近多摩川,於是季實子便叫太平陪她去釣魚。兩人每天都去垂釣。
季實子面不改色,半睜著眼回答。
太平仰面倒下,庄吉壓在他身上。太平覺得臉上好像有又濕又熱的東西流過,他以為是庄吉的眼淚掉在他臉上,其實是他自己在哭。庄吉雖然紅了眼眶,卻未哭出來。
「要再下棋嗎?」
花村太平忘了那是何時的事,只記得有一次,花村曾經講述情慾與藍天的故事。說以前他曾在印度一個港口的郊外草原上,和一名十六歲的娼妓做|愛,說世上再也沒有比藍天下的情慾更清澈平靜的東西。那時舟木插嘴道:「情慾和藍天?那不是跟電燈和油炸食品一般陳腐!」花村、舟木、間瀨、小夜太郎等人常跟著庄吉和季實子一起去旅行,他們常去伊豆、富士五湖、上高地、赤倉等地。季實子走在最前面,短裙在風中飄揚,露出雪白的大腿和手臂。他們三五成群地走在蒼穹下。接下來就是花村、舟木、間瀨和小夜太郎在光天化日之下輪|奸季實子。太平在腦海中描繪那些情景,伊豆群山在陽光的照耀下輪廊分明,群山的景色歷歷在目,山陰的情慾彷彿一幅畫,那鮮明強烈的色彩滲入眼裡,他想把那幅畫擦掉,但是辦不到。後悔、恐怖、憎恨瀰漫開來,他知道那情慾的代價只不過是永遠的苦悶。
舟木語帶強迫地對季實子說。他露骨的態度簡直不把太平的存在當一回事。不過這句話對季實子而言也是太過唐突了一點,因此她露出既憤怒又為難的表情。
太平起身去如廁,來到雨窗外的窄廊,正在吸吮冬天庭院裡黑暗的冷空氣時,剛從廁所出來的花村遇見了他。
舟木又說同樣的話。那並不是連續幾天說個不停的執拗,而是倘若季實子不去熱海,他就是說到死也要繼續說的執拗。
太平在季實子雪白的手腳上尋找小斑點。這是因為他自己這一個多月以來被蝨子叮得苦不堪言,每天夜裡都癢得不得了。他以為是皮膚病,還拚命擦藥。後來發現了一隻蝨子,那是他有生以來首次見到蝨子。他把內衣褲拿到陽光下仔細看,發現有無數隻小蟲子和很多蟲卵。把那些蝨子和蟲卵捏死成了他每天的工作。他詛咒蝨子。然而季實子的手腳上卻找不到那種斑點。
他們兩人是在銀座一個專門供人下圍棋的地方認識。在這種地方,除了下棋是共同興趣外,很少人會結為好友。生方庄吉因若無旁人的直率態度而結識了落合太平。庄吉是個五十開外的翩翩紳士,一身昂貴的西裝,胸前掛著金鏈子,頭髮全部往後梳,修得很整齊。雖然頭髮已斑白,但臉孔看來充滿朝氣而且十分高雅,理智和決斷力很協調地刻在臉上。舉止端莊,毫不矯揉造作,威嚴十足。
「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希望你走遠一點,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到滿州去也好。」
「喜歡哪個就拿走吧!也許不適合放在房間裡當裝飾品,但有時會讓人心跳加快、呼吸困難哩!」庄吉說。
從那天以後,太平就開始懊惱。失去季實子的肉體竟會如此痛苦空虛,為何當初沒料到呢?每當他憶起那深夜的大衣,他的悔恨就變成窒息般的苦悶。那一夜,季實子為何要披上大衣?為何不脫下來?飛撲過來的季實子宛如一個發狂的白痴,她很空虛,她在哭泣。想起她那白皙的肉體,就會想起那件大衣;想到大衣,就會想到那潔白的身子。他每晚都失眠,黑暗被悔恨和苦悶所封鎖。
片刻後,兩人又隔著棋盤坐回原位。
他已經知道季實子不會要求殉情。雖然他已沉溺在肉|欲的妄執中,卻不會答應跟別人殉情。他不但會拒絕那種要求,還會在拒絕時露出輕蔑的眼神,表示自己絕對否定對方的人格。這一點季實子心知肚明。太平只是一隻在向肉體挑戰的野獸,完全無視於人格的存在,對肉|欲的妄執已將人格和偶像抹滅了,因此獸|性大發,絕對性的執念高漲起來。季實子察覺到這點。那種妄執會使他只要活著就不會去尋死。她已看出他只是一隻小蟲,這隻小蟲已屈服於一種戀慕肉體的威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