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九 奎妮
白蘭琪還納悶他是不是撞壞了頭,忘了自己是誰、是做什麼的。或許他正孤苦伶仃在這個國家流浪,尋找一個家。住這條路上的某個人確定在蘇格蘭的格拉斯哥瞥見伯納德在開公車。我原準備北上蘇格蘭,搭再多班公車也無妨,但弟弟哈利說不用那麼麻煩,因爲他有個朋友發現伯納德在柏林一家酒吧啜飮啤酒。然後陶德先生拿著一張模糊的照片出現,上面有一群越野競走的人走過德貝郡山峰。他指著背景的一個人說:「布萊太太,這一定是伯納德,不然我就不叫西若。」老實說,照片的畫質奇差,有可能是任何人,甚至可能是西若.陶德本人。接著一個傢伙出現(大老遠騎著破爛摩托車到門口,引擎熄火兩次,差點讓膽小的人嚇破膽),說他認識伯納德,他們一起在布萊克浦受訓,但自從他受派至某處後,就再也沒見到伯納德。我說我不知道伯納德的行蹤後,他變得很慌張。但他仍然喝完三杯茶,吃了等量的紅醋栗麵包,才從座位上起身說:「我現在眞的該走了,小桃子。」說完便離開了,噁心的摩托車噴出髒臭的黑煙。
但白蘭琪(她現在要我叫她史密斯太太)要出售房子。因爲被我氣壞了;說不是她自己,而是她丈夫的主意。「布萊太太,這不合他的意。他才剛打完仗回來,但現在這個國家不像自己的了。」當初那一切是爲了什麼?那就是讓莫里斯不解的地方。她告訴我,她還要爲兩個小女兒的幸福著想。一天早上,吉伯特向她脫帽致意。她衝進房子,彷彿吉伯特暴露了自己的身體一樣。莫里斯出來站在門口,維護她的名譽。而吉伯特只說了句哈囉。之後,她再也不和我講話,每次都越過街道以免跟我打照面。搬家公司將她送出門時,她啜泣著。
「喔,是嗎?」
他開始說:「我姊姊今天發生了非常不幸的事……」
我就說吧。他會告訴他那個恐怖的姊姊,說有更多有色人種出現了。他們會互相說:現在有幾個了?五十?六十?「西若,你一
www.hetubook•com•com定要和她講。」他姊姊一定會告訴他,然後哀嘆在有色人種來之前,這條街有多體面。他們會把這些話傳出去,句句得體、合宜,精雕細琢、靈活生動地說出來,最後才怪奎妮.布萊太太隻手毀了這個國家。他們在戰時也這樣,不過那時怪不了我。波蘭人太多。捷克人橫行。比利時人讓我們動彈不得。至於猶太人。即使我們知道這些可憐的傢伙歷經過什麼風霜,他們對猶太人仍舊不滿。陶德先生推論,他們在自己的國家還好,但在我們的街上,他希望一個猶太人都不要看到。他從來沒有原諒我收留了琴。轟得一乾二淨。她的家人死了。心愛的人在北非被炸得屍骨全無。爲什麼不收留呢?就算她開始徹夜不歸,早上才帶著牛奶進門,她仍然是客人。他膽大包天地問琴以什麼維生。我告訴他是護士——你也知道,上夜班的。他噎到自己的那杯茶,然後詢問我確定嗎?
「喔,天哪。」雖然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完,但他的重點是,我應該確保自己的有色人種房客清楚這一點:他們在這個國家是客人,所以英國人走近時,應該由他們跨出人行道。
但我很感激他(我想,也感激他那個惡姊姊)。他把屋頂上的洞用木板蓋好,趕走鴿子,爲天花板上灰泥,更換窗坡璃,幫我清掉花園裡的碎石。保險絲燒壞時,我知道該上哪求助——他有張紙板,上面有隨時可用的短電線,手邊也有手電筒。我想我欠他不少人情。如果我能找到油漆,他甚至奮勇要裝飾這個地方。「不要再讓它破敗下去了,布萊太太。」
「溫斯頓還好,但他那個哥哥就……」帶著這麼薄弱的藉口到我的房子來,連我都看得出裡頭的白日夢成分。探頭探腦。即使我直視他,他還是直瞄我的腿。獸|性,和莫里斯警告的一樣。我告訴吉伯特,我不喜歡他,吉伯特便叫他走。他離開時像隻無辜被罵的狗,沒惹麻煩。至少我認爲他走了——他們兄弟俩長得那麼像。https://m.hetubook.com.com
又一個黑人,他臉上的表情就是這個意思。憤怒、震驚、甚至恐懼的混雜情緒——鼻孔歕張,嘴巴想微笑卻只能勉強譏笑。「有。布萊太太,我只想跟妳談一下妳那些房客。」
「他們只是房客。」我告訴陶德先生。
「但這些黑人降低了社區的素質,布萊太太。政府本來就不該讓他們入境。我們現在要把他們趕走可就吃力了。」
「我看不是。」我說。
所以,陶德先生二度站在我門口,想和我談談我那些房客。我以爲他要來抱怨他們把那個死行李箱搬進門時有多吵。
吉伯特搬進來後,便讓這一切結束了。黑仔!我竟然在他隔壁收留黑仔。不只是我。還有其他人住在廣場附近。沿路再過去一點還有幾個。他說,他的隱憂是他們會把這一區變成叢林。可是我很高興見到吉伯特。我常納悶飛行員吉伯特.喬瑟夫怎麼了。人要和戰爭共處——這種事我現在知道了。每個人都像蒲公英種子一樣四散紛飛。有些人以爲再也見不到了——特別是在家門口見到。自從那次事件後,我再沒見過吉伯特。事件之後,我誰也不想見。他不只一次寫信給我,但我沒回。並不是我怪他。我怎能怪他呢?我確定他以爲我怪他,但我沒有。我想擺脫的只是戰爭,但我失去的卻是人。父母建議我搬回農場等戰爭結束。我有多少次打算逃離那個討厭的地方?我已經逃過兩次。我告訴他們,不了,我得回到厄爾巷,讓這個地方有家的溫暖,等伯納德回來。
我還年輕,也還有生活要過。但我還沒準備好要那樣做。所以,當吉伯特出現在我家門口,我想:我有房間,也需要錢。我收留了他,因爲伯納德絕不會答應。如果伯納德對這件事有意見,那他得回來當著我的面說。
「好。現在是什麼事?」
白蘭琪說:「一個女人和有色人種同住一棟房子?妳怎麼想得出來?」她警告我,那些人和我們大不同,對禮儀一竅不通。他們用油洗澡,聞起來臭氣熏天m.hetubook.com.com。又把丈夫叫來規勸我,因爲他對黑人瞭若指掌。莫里斯漲紅了臉,把他們獸|性情慾告訴我。「而且男女都一樣,布萊太太。」他告誡我,我應該當心,把門鎖好。「那些賤民說的話,妳一個字都聽不懂,更別說相信了。」
這一帶的人,記憶或許非常短暫,但我的記憶不然。我在戰時就認識吉伯特。他在皇家空軍服務。穿藍制服的男孩,像伯納德和漲紅了臉的莫里斯一樣,爲這個國家奮戰。沒人願意收留他。吉伯特的幾個朋友才剛下船,便來哀求,我有點不堪其擾。我不喜歡入侵。但他替朋友們擔保。
我原本想請他進來,但我知道他不敢踏進屋子。
原來是她走在人行道上。當時下雨,而她撐著傘。肉販即將打烊,店家附近人潮擁擠。她走著,兩個黑人女性並肩朝她走去。總之,她們走到她身邊,而人行道容納不下三人。
我沒有慶祝「歐戰勝利紀念日」。其他人要我結彩旗慶祝時,我告訴他們:我丈夫和其他上千名軍人仍在東方作戰。我在「對日作戰勝利日」插了旗子,不過整條街多半省了這道功夫。戰爭結束,我盡了愛國的義務——也就是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好看。我從布倫姆家求了些絲|襪來,跪著用手把家裡刷了一遍,還探頭到角落裡去——自從戰爭開始後,那些角落便乏人問津。另一個鄰居史密斯太太(她當時希望我叫她白蘭琪)也在等,她丈夫正從一個叫仰光的地方回來。當時我們是朋友。她會激動地抱著我說「要不了多久了,奎妮,他的船到了」,然後把她剩下的一盒舊胭脂給我。顏色不太適合,但我還是拿了。「我家女孩的話題全是爸爸要回家了。」她正好要去辦什麼事,就順道跑來跟我說。「妳有伯納德的消息了沒?」問了八百次之後,我甚至在她還沒開口前就說沒有。我看著她的丈夫莫里斯出現。她像某些催情電影裡的角色,奔向丈夫的懷抱,兩人當街就用電影的方式親吻:她身子向後仰躺在丈夫懷裡,就像克拉克.蓋博和費雯和圖書麗一樣。要命,希望伯納德不會想要那樣擁吻。
他告訴我:「不用,不用,沒那個必要。我把那工作交給妳。但我只是想,如果我們的有色同胞都懂得如何應對進退,可能有助於促進街坊鄰居的關係。」
我的確寫了信到印度給伯納德,告訴他這一切。但他寫來的信裡卻沒提到他父親。再下一封也沒提。他不適合談事情,我知道,但眞的很討厭!好像沒這回事似的。如果他就是要這樣,那我等他返鄉再說。反正,看著他的眼睛當面解釋比較好。但我想念我公公亞瑟。不只是因爲他的馬鈴薯和洋蔥。更不是因爲那些紅花菜豆。那些豆子就算煮上一小時,卻連等到刷牙上床睡覺的時候,晚餐時吃進去的都還沒嚼碎。我會告訴他「拿去寄給邱吉爾」——作祕密武器;「拿去給希特勒的軍隊,他們就會忙著嚼豆子而無暇打仗」——亞瑟一聽,總以獨特的表情靜靜笑著。
「那棟房子在她家族名下好幾代了。她的媽媽,她的外公,她的曾祖父。」陶德先生告訴我。她覺得自己被趕出去了。每次她和女兒走在自己的街上,都有黑鬼偷瞄她們。她宣稱就算希特勒入侵也不會這麼糟糕。她搬進布倫禮區的雙併住宅裡,完全沒向我道別。有些人在講我,陶德先生是這麼告訴我的。親切而笑容可掏,像是爲了我好才說的。那些人不曉得我是不是仍和他們以前想的一樣正派。
根據隔壁鄰居陶德先生的說法,這就是這麼多有色人種來到英國的原因。「是那個全國健保制把他們拉進來的,布萊太太,花我們的錢去分送東西,當然會讓他們源源不絕。」他可能言之有理,只不過在他眼裡,那些人來到這裡之前,全是鬥雞眼的呆子。
「布萊太太,不幸的事情就是……」他繼續說,「我姊姊被迫跨出人行道走上馬路,才能從她們身邊走過。那兩個人沒有意思要讓道給她。」
我微笑。我倒想看看。我知道那一型:烏漆抹黑,臀部大得像公車的女人。沒想到夠她們兩人站在一起。
「那就能把他從藏身處逼出來https://m.hetubook.com.com。」
兩年過去了,既不見伯納德,也沒有他的音訊。男人都回家了。他們回來在街上走動,在酒吧聊天,在公園的長板凳求愛,搭公車,占滿地鐵的爛座位。作戰處一口咬定已遣返伯納德。我約好去作戰處,一個自以爲是的小個子男人盯著我,眼裡充滿了同情。他的表情說:他離開妳了,這位太太,他離開妳了。但他們不認識伯納德.布萊:比「離家出走」這種事有趣一半的事,他也做不出來。
哈利建議我開始辦理相關程序,宣告伯納德正式死亡。我問他:「萬一他沒死呢?」
爲了牙齒和眼鏡。
白蘭琪向我保證:「要不了多久,奎妮,妳等著吧。然後妳就可以繼續過後半輩子。把這野蠻的戰爭忘得一乾二淨。」
白蘭琪兩個小女兒站著看自己的爸爸媽媽。當這個陌生人向她們伸長了手臂說「來給爸爸親一個」,小東西看來嚇死了,尖叫著跑進屋子。
有一回,他一天之內問了我三次有沒有內子伯納德的消息——只是想弄清楚狀況,因爲他們是那麼好的哥兒們。但我知道他爲什麼要問。他想要我那流浪的丈夫回家,終止我收留街上所有的遊民和雜碎。他說,是爲我著想,一個女人獨自住在這棟巨宅裡。等於活寡婦。沒有男人來保護我,引導我,讓我看到自己錯誤的行爲。陶德先生說,他是盡鄰居的義務來注意我。我們自己人要像在戰時一樣團結。但我記得我們即使在戰時也沒多團結。
「喔,就是,」他向我保證,「不過當然,他們現在都戴上眼鏡,有完美的笑容了。」
那個女人,就是吉伯特的太太,她一把行李箱放在路邊讓大家看,我就知道陶德先生會過來。女人。這裡看不到多少有色女人。我見過臀部大得像巴士的老女人,但從來沒見過纖腰的少婦。他的頭探出家門口,然後又閃進去。可能是去穿鞋子。
「你要的話,可以自己告訴他們。」我替他把門打開。
我說對了。吉伯特將行李箱拿進來還不到五分鐘,他就在門邊了。我說:「陶德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