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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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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二十四 奎妮

前傳

二十四 奎妮

「你們當然是在戀愛。」她告訴我。
「阿姨,這年頭誰還會被馬車濺到?」
我在店裡上班,每天早上都被「審愼」叫醒,因爲牠企圖用老人清喉的恐怖咆哮聲嚇跑送報員。男人急急趕著上班,眼睛瞟過我整整齊齊、露出頭條新聞陳列的報架,才帶著驚恐選擇當天想看的報紙。之後,多半是小孩子,兩三個銅板捏在掌心裡出汗,想要點甘草和一百公克糖果。我把瓶子拿下來,把他們心愛的零嘴搖進袋子裡時,有一雙眼睛在那天早晨緊緊跟隨我,愛我的程度更甚於愛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說:「我的名字是……」他第一次微笑,打斷我的話說:「我知道,是奎妮。」
桃樂絲阿姨是心臟病發作。他們在醫院告知我她是當場身亡,而老實說,的確,她也不會知道自己倒下時,壓扁了可憐的小狗。她只是從法國椅起身,放上「休息」的牌子,多吃點該死的椰子冰。
談吐和儀態課一週兩堂,每週六下午到博恩荷林沃或塞爾弗里百貨公司添一件新裝。起初桃樂絲阿姨還會陪我到牛津街,靠在店家的座位上,告訴店員我長得多像女方的家族成員,所有李家人都那麼優雅脫俗。但當店員開始搔頭,移開釦子、拆開縫合處,尋找適合她尺寸的東西後,她就不去了。她開始把錢塞到我手裡,只願意從法國椅起身,放上「休息」的牌子,再多吃點椰子冰。
他更常和桃樂絲阿姨講話。他第一次來喝茶時,阿姨在法國椅上正襟危坐,又穿上了馬甲,但效果不大,一廂情願的紅嘴唇塗得遠比自己的唇形還厚,頭髮上一吋長的灰色髮根,給人的印象是其他染黑的頭髮蠢蠢欲動地等著降落。我們三人聽那隻狗舔著私處,而伯納德高聲告訴阿姨,他的高祖父如何將家族的姓由布萊特改爲布萊,寄望藉此能反轉一連串的厄運。
「謝謝。今天天氣不錯。」或是「滿多雲的」、「這個季節裡,這種天氣是有些嚴酷」。無論他的氣象預報如何,我一律表示贊同。他的軋別丁外套總是整整齊齊,釦子、皮帶都是。他的襯衫領口一向潔白,而他舉起帽子,在「妳好」和「再見」的短暫片刻間,頭髮總像甘草一樣油亮。桃樂絲阿姨認爲自從亡夫蒙哥馬利單膝跪地、用愛慕的眼神抬頭看她的那天以來,這男人是她見過最接近王子的人了。
「現在該回家了,悉德尼。你可以明天再來。」
「我不知道你會這麼心煩意亂。」我以爲只有女人會情緒化——男人太實際了,不會管這種傻事。
第二次,我準備好要面對他。用我最好的氣音,讓華特佛夫人志得意滿的氣www.hetubook.com.com音說:「若您需要的話,我們也有《泰晤士報》。」
「格林先生很好心,已經把狗帶走了。」他說,接著又坐在我旁邊握住我的手。
「馬上就有救護車來了。」
我見過戀愛中的女孩。她們用夢幻的眼神看世界,腳下飄飄然的不踏實,一天中多半在摘雛菊,嘆道:「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跳舞時,她們的意中人將她們摟得好近,兩人之間根本容不下一張紙。而他們親吻時,是痴迷讓他們兩腿發軟,欣喜讓他們嘗到了甘露。戀愛中的女孩認爲自己的意中人是上帝親手塑造的。
下一次,阿姨便開始觀察他了。
而她只說:「沒看見啊,寶貝。」
「而且bank(銀行)不是barnk,Mansfield(曼斯菲爾德)也不是Marnsfleld。」
當時我還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伯納德把我從阿姨身邊拉開,將我帶到後面的房間,讓我坐在法國椅上,說了兩次或三次以上:「奎妮,妳在聽我說話嗎?待在這裡就好。沒事的。就坐在這裡等我回來爲止。」我透過窗玻璃看得到他在門邊將毯子蓋在阿姨身上,走出店門,然後又和隔壁的蔬果商格林先生進門。我知道還有其他人也進來了,他們竊竊私語,搖搖頭,而伯納德試著讓我喝些壞掉的甜茶。
很多男人到店裡來都想讓我臉紅。「我對妳還不夠貼心嗎?」他們多半會開點玩笑,送我飛吻又眨眼睛,稱呼我是他們的心上人或心肝寶貝,提議如果我和他們去看電影,就會讓我看看他們有多貼心。桃樂絲阿姨對這些獻殷勤的人只是搖搖頭。她告訴我:「甜言蜜語的人,就是倫敦佬。妳也不想和倫敦佬扯上關係,他們只是油嘴滑舌、尋歡作樂罷了。不行,那一個才是紳士。遊手好閒或沒有能耐的人絕對不會看《泰晤士報》。」
「請妳,請妳不要再說了。就再給我一次機會。拜託妳,拜託妳,奎妮……」他在哭,只有一滴眼淚,卻仍是哭。「我本來還希望能說服妳和我訂婚。」
我起初注意到他,是因爲他走向《郵報》,後來卻拿起《泰晤士報》。「你是要《泰晤士報》嗎?」我問他。他看看四周,彷彿我剛從大老遠對他吼叫似的,讓他的臉紅得像培根。
喪禮中,父親和阿姨的四個兄弟將她抬進棺材——連這幾個虎背熊腰、肥掌大手的屠夫也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他們得說服伯納德加入。伯納德不發一語,向前一步,以銀行行員的瘦弱肩膀扛起棺材一端。我們唱的《與我同住》由他們的呼哧聲相伴,將https://m.hetubook.com.com阿姨抬上教堂的側廊。桃樂絲阿姨地下有知也會發笑。她會告訴大家,她的蒙哥馬利要抬起她就沒有問題,因爲她是他的公爵夫人。
母親的喪服看來是上回泰德國王或他亡母過世時穿的那一件。她將手放在我臂上,手裡仍緊握著沾滿淚痕的濕手帕,說:「別擔心,奎妮。妳現在可以回家了。農場上還有很多事可以讓妳做。」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說出來了,因爲談吐課的老師一定會感到絕望。但我知道我心裡想著:母親,別肖想了!妳不能把我帶回去。我望向伯納德,他正和父親及一群人一起抽菸。
「你做什麼?」我問他,卻沒聽到回答。我這才注意到「審愼」的兩隻整理過的後爪像雞的叉骨般從她身下伸出來。伯納德跳開,我對阿姨大叫:「阿姨,妳壓到狗了!」
阿姨向我保證:「寶貝,他在妳面前會害羞耶,本來就應該這樣。妳還眞是幸運。這個人很可靠,和他在一起會很安全牢靠的。」
他像石頭掉進井裡一樣,呑了口氣才說:「謝謝,我就拿《泰晤士報》。」
「我還沒玩完。」
如此便讓桃樂絲阿姨相信:「他對妳有意思,奎妮。妳一說他臉紅,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沒看見。那樣子讓他看起來好怪異。而且他還對零錢錙銖必較。他在利昂購物大樓付一壺茶和兩塊水果蛋糕的錢,就要檢査每一枚銅板,放在餐桌上排好,數著放進手裡,卻又再數一次確定沒有錯。女侍就站著看他,彷彿他是低能兒似的。在電影院也是,讓別人等他在褲子口袋裡翻來翻去,抖動聽零錢聲,數著他那一點點半分錢和三分錢。還有人從隊伍後面抱怨他和太太要錯過片頭曲了。
「我射的不是他。妳殺錯人了啦!」
生悶氣的悉德尼甩門離開後,那人向前走一步。「不知道妳明天下午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在公園裡散散步。我已經確定明天天氣會不錯。」他開門見山,彷彿練習了很久似的,要一口氣說完,以免舌頭打結。我才剛驚訝得張開口,所以開口答應的人不是我,而是桃樂絲阿姨從後面的房間大喊出聲。
他開始一天來兩次:早上是《泰晤士報》,五點一刻用半英磅買其他東西。桃樂絲阿姨因此早早從法國椅起身,觀察我穿著得不得體。「那件黃色的低胸羊毛衫呢,奎妮寶貝?妳穿那件看起來就像天使一樣。」她會檢査我的臉有沒有報紙油印,在手帕上吐口水,擦拭我的額頭或臉頰邊。看她打開後面房間的門讓我走進店裡,向我眨眼道好運的模樣,別人可能會以爲我要上臺演出了。
www.hetubook.com.com我們約會了大約四個月,每週四傍晚和週六晚上。天氣好的話,星期天也會出去散步,而我也開始討厭他的後頸,瘦不啦嘰的,看起來活像高跟鞋鞋跟,耳朵像圓圓的腳踝一樣凸出來。他吃東西時,太陽穴有條血管會像蟲一樣蠕動。雖然只是稍微動一下,但已經夠讓我放下三明治了。我們會外帶三明治到公園的噴泉邊或樹下吃。他自有方法把臉弄擰,像要把搔癢的頭髮從鼻子上趕走似的。他第一次和桃樂絲阿姨見面時就是如此。我還得問她:「這樣正常嗎?」
我走到梳妝鏡前,看其他的奎妮認爲和伯納德談戀愛的感覺如何。不怎麼樣。對此,她們的嘴角都有點下垂。
「他長得什麼樣子?」桃樂絲阿姨想知道。
我們沿著河散步到大笨鐘。我和伯納德走到糖果屋時已經很晚了。我打不開門,以爲只是受潮卡住——最近下了不少雨。門開了一吋,卻怎麼也動不了。門後面有東西。伯納德用肩膀撞一下,我呼叫桃樂絲阿姨。我要再喊一次時,伯納德說:「她在門後面的地板上。」
「她怎麼了?」
阿姨問:「有效嗎?」他開懷大笑。我只是坐著張嘴。他跟我說的話題,從來沒這麼有趣。阿姨問他:「你想,戰爭會爆發嗎?」他口若懸河說了十分鐘,表示他認爲很不幸、戰爭無可避免。
「高高瘦瘦的,還不難看。」
赫里福郡、赫特福郡、漢普郡皆罕有颶風。教導我談吐的老師說,問題出在我講話時嘴巴太快拉成微笑的形狀。「巴斯頓小姐,妳這樣永遠進不了上流社會。」鬱金香、蒲公英、毛茛,我全說錯了。瓶子、杯子、碟子也沒好多少。我的嘴巴太弱了,需要訓練,而華特佛小姐就是施加訓練的人。
「她沒問題吧?那狗怎麼辦?你要把牠帶過來嗎?可是他們來的時候,牠會狂叫亂吠。」
桃樂絲阿姨發誓,椰子冰上那一點粉紅色的東西嚐起來和白色的不一樣。說起雅緻的教養,她什麼都知道。她用瓷盤放椰子冰,切成整齊的方塊,用叉子吃。她把腳抬起來,靠在她稱爲「法國椅」的椅子上,和她的小捲毛狗「審愼」貼在一起,毛梳成雍容的女貞圍籬形,而我就看著她優雅地把冰一匙接一匙塞進小狗橢圓形的嘴裡。
她的亡夫蒙哥馬利在一次大戰期間身亡後,她就繼承了這家糖果店。他並非死於戰場,而是在跑回兵營時遭煤礦車碾過。他的屍體運抵醫院時,那半磅糖蜜太妃糖竟從他的口袋離奇失蹤,讓桃樂絲阿姨仍爲之氣惱。她說:「誰會做這種事呢,奎妮?妳會相信嗎?我們周圍住的都是野蠻人。」
如果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站起來,他也會站起來,一直到我坐下才跟著坐下。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們道別時,他只是晃晃我的手。當他終於有膽子吻我,他緊緊噘起嘴唇,感覺就像在親小雞的嘴巴。
「戀愛就只是這樣嗎?」
一個叫悉德尼的小男孩在櫃臺玩玩具兵。這些玩具兵都被悉德尼的行刑隊處決——用他的兩根手指頭、斜瞇的一隻眼和砰的一聲處決。我的工作是把死掉的人翻倒。
我正在問悉德尼,他母親是不是希望他回家喝茶,那男人就進來了。當時不是早上也不是五點一刻,他也沒穿軋別丁外套。悉德尼又把他的受害人一一排好。
「不然妳以爲是怎樣?」
多年來,她獨立經營那家店。「都是靠『審愼』,奎妮。那隻狗讓每個人都給我排好隊。是不是啊,我的小乖乖?」但從法國椅上起身,只爲了某個眼神渙散、頭髮像鐵板屑亂翹的小男生,想要嚼個半毛錢都不到的東西,便開始測驗桃樂絲阿姨的耐心了。「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奎妮,可是蒙哥馬利也不想看到我這樣,因爲我是他的公爵夫人。」她自己沒有小孩可以幫忙,就成了我進來的機會。在大城市裡,桃樂絲阿姨已開始想叫我維多莉亞——就名字來說,它比較優雅。我有自己的臥室、自己的衣櫃,還有三面鏡梳妝臺。那些鏡子的角度,只要調整得分毫不差,就會有成千上百個奎妮出現,全部對著自己的好運微笑。但在那群人當中,沒有一個維多莉亞對我揮手。「別擔心,寶貝,我們還是叫奎妮——等妳比較有教養之後再說。」桃樂絲阿姨在我到倫敦和她同住的那一天便將馬甲卸下。「喔,奎妮,我會讓妳好好追上的。」她說著,一邊束緊我的馬甲。
她笑了,卻仍告誡我:「聽她的話就是了,將來一切都沒問題。」
但是,曖喲,他和他爸爸住在厄爾巷,他是洛伊銀行的出納,喜歡新鮮空氣。但四個月後,他一定還有更多事情可以讓我知道吧?
「問我什麼?」
他說:「早安。」
我說:「阿姨,起來啊?」伯納德跪在她身邊摸摸脈搏,將臉頰貼到她的鼻子上。
所以我問她:「妳覺得我們在戀愛嗎?」
「喔,奎妮寶貝,照著講就是了。她會看到妳嫁給王子的。」
「奎妮,我眞的非常喜歡妳。我知道我年紀比妳大,或許也不像妳這麼活潑。但這幾個月來……」他停下來別過頭去。又來了,他的後頸。
「伯納德,其實就是……」我又說,但他又轉回來,將我的手緊握在他手中。
「那好,妳也不要聒噪的人。」
阿姨癱在地板上,胸口緊抓著「休息」的牌子。我以爲只要能把她送回和圖書法國椅,恢復平時的姿勢就沒事了。
「妳很快就知道了。」而我的確是不久就知道了。
我終於能用氣音說出「什麼」,還能因此吹熄蠟燭,華特佛小姐的眼睛泛著淚光,告訴我:「希望,巴斯頓小姐,至少『希望』這麼唸是有原因的。」
「妳用詞恰當嗎,奎妮?」桃樂絲阿姨問,「要知道,看《泰晤士報》的人都希望別人對他們講話要措辭得體。」
「不了,」我告訴她,「母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妳。我要結婚了,要嫁給伯納德.布萊。」
喔,媽的見鬼了,我心想,意中人向妳求婚時,妳心裡想的應該不是這個吧。「好吧,那就算了。伯納德,我們下星期四見。」我只說了這句話。他也就此離開。
「他問妳了沒?」她像學校密友似地逗弄我。
我說:「《泰晤士報》嗎?」
「伯納德,我還滿喜歡這些小散步,但是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見面了。」我在公園的長椅上說,當時毛毛雨正一點一點落到他的外套上。就像小嬰兒剛被打,卻不知會刺痛一樣,事情發生得好緩慢。他的臉從面無表情到產生疑惑,接著便直達痛楚。我向來以爲伯納德不會爲感情所困,但他的確有感情。錯不了,發顫的嘴唇,淚汪汪的眼睛。他快要哭了。這是他最振奮人心的行爲了。
「妳跟著她學,錯不了。」桃樂絲阿姨告訴我,「如果她認爲妳是可造之才,還會帶入儀態。」抬頭,肩膀往後,腳跟、腳背、腳趾,腳跟、腳背、腳趾,我從出生起就走錯了。她一開始教我如何走路才得體,我便馬上像瘸子在教室裡跌跌撞撞。
他離開時向我推帽致意:「今天天氣不錯。」
「不,奎妮,請妳不要那麼說。我對妳已經有非常喜歡的感覺。我們的散步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我還取笑他:「這句話很有韻律感耶,伯納德,你是詩人。」然後我才恍然明白他說的話。
我問桃樂絲阿姨:「怎麼上流社會裡,bath(洗澡)就應該說barth,但fat(胖)卻絕不能說成fart(放屁)?」
但桃樂絲阿姨說他是紳士。我們晚上在一起的時間,阿姨多半都向我解釋他爲什麼是紳士。他有沒有幫我開門?只有紳士會幫女士開門。我們在路上時,他走在我的外側。桃樂絲阿姨告訴我:「這樣妳才不會被馬車濺到。」
「好,那我明天來接妳。」說完,他就要離開,又道:「抱歉,我想我還沒正式自我介紹。我是伯納德.布萊。」
「好吧,那就汽車,要不就電車。還有不要油嘴滑舌的。」
我把他那些討厭的玩具兵掃進袋子,扔進一塊洋茴香糖果。「走了,快走。」
「阿姨,他不太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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