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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蘭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愛力克.林克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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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絕關係

斷絕關係

蘇尼抵達門口時,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感覺就像鐘聲一樣斷了氣。他轉向東邊,迎風喘息,並且脫下軟帽,在臉前揮了一兩下,好風乾臉上的汗珠。
飄浮不定的罪惡也在此處留下了腳印。從前這裡全部的警力,不過包含巡佐奧利佛和巡官華克兩人,如今卻需要二十六人來維持他們所謂的「安寧」,遠遠超過其他人口相當的地區,例如稍南的艾爾鎮。
他再一次怯怯咧嘴而笑,望著父親。父親正玩弄著脣上的白髭,呆呆瞪著講壇。他再度感到羞恥。自從小時候穿條紋褲、被無情的朋友叫「斑馬」以來,他一直覺得羞恥。最後他畢業時,把書本踢過景丘公園的圍牆。他一生中唯一得過的獎賞,是在高地公學拿到的全勤獎。獎品是一本書,書名叫做「如何說不」——那是一本好書,談論年輕人生命中的危險,告訴你第一次勉強答應壞朋友說「好」之後,便會一直說「好」下去,最後弄得吃喝嫖賭樣樣來!虛擲了自己的才賦,也傷了母親的心。
「你會,」她重複道:「而且他今晚一定得滾,別忘了!」
「我來拿我的東西,」他悶悶不樂說道:「東西在樓上嗎?」
「弄好了就回來拿走你的東西!」
他望著這個老太太,看她是否當真。她的領圈豎得高高的,圍著瘦骨嶙峋的頸項;她的帽子上頭插著一根翎毛,使她生氣時看來很滑稽。
在他們家的席位上,全家人都坐著等他。他穿過廊道,感到他們敵意的凝視,而且看到他媽媽的臉色逐漸轉為紅紫。他穿著高窄的牛皮馬靴,走時吱吱嘎嘎作響,如今似乎就要爆裂開來,雖然這只是使他們憤怒的小小理由之一。倒是他爸爸,出乎他的意料,一逕以手帕拉鼻涕。而他的哥哥傑米,在走道邊一直吃吃竊笑。傑米就是這個樣子,既不通情達理又無同情心,真該好好修理一頓!
現在他們來到了熱泉路,安德森太太像是找到了出氣的管道。
「不要在我面前說髒話。就算星期天也不准!」
「你怎麼敢這樣子呢?對我?你自己的母親?難道我沒為你做牛做馬嗎?難道我不是一直做牛做馬,好撫養你長大,讓你正正當當做個人嗎?」
蘇尼一下子還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此時穿著僧袍的牧師正從側門進來,爬上階梯,走向講壇。他走路的莊嚴相,會讓你想到他就要開始佈道了。
「誰?我絕不、絕不原諒你這點,我發誓!」
突然所有的hetubook.com.com信徒事先毫無跡象全站起來,有如一座叢林,唱起讚美詩的開頭:「在戰鬥中堅強!」直到這時,蘇尼飽受恐懼折磨的心靈,才逐漸明白他是帶著一雙黑眼睛來教堂參加早晨的禮拜儀式。
他尷尬地走過去,葉蘭仍在手上,看到老頭子穿著襯衫、戴著小帽,沉穩地站在煤氣燈架旁。
「我們到了郵局前。」蘇尼說。
忽然他的肋骨被猛戳了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完了,你聽到了嗎?從現在起,我不要你了!喔,等著看我把你趕出去,」他媽媽含含糊糊地在他耳邊恨恨吼叫,一邊看著講壇上的牧師正打開聖經。——「我會把你的肝挖出來,你這個混蛋!看看你,看看你自己那副嘴臉!」
「你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了吧!」她說:「如果你還算是半個男人,就這麼辦!」她對丈夫下結論道。
市內的街道、房子的區域、難看的工廠和機器廠房,糾糾結結,一如壓覆於其上的鐵路網,事先既無計畫、又不會說聲抱歉、更不會帶來任何立即且實質的效益。在這一大片錯綜紛亂的城市裡,除了接生婆外,大家都用母乳哺養小孩。接生婆是個胖胖的、胸部豐|滿的女人,好像牆上畫裡躺在床上眨眼的復仇女神那般永恆。
他咧嘴而笑,怯怯走過幾個媽媽熟識的樓上鄰居身邊,坐到她的坐墊旁。一根鐵絲惡狠狠扎進他的腿,他蠕動了一下。
他點頭指向壁爐架前。蘇尼的眼光隨著他望過去。
「你打了嗎?」他那白髮蒼蒼的爸爸問道,一邊把濃黑的菸草塞入菸斗,一邊裝出盛怒狀以支持太太。
是他走路時撞到了半掩的門扉。這簡直是火上加油。屋內沉寂了一下子,於是:
「就在今晚,你把東西捆好帶走!」
「我不會為了她放棄拳擊,」他氣沖沖說道:「我的東西呢?」
「過來!」他爸爸的聲音如雷般從廚房響起。
「結果呢?」他爸爸問。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預示著教堂禮拜儀示的尾聲。教友們鬆了一口氣,露出僵硬而華貴的笑容。
他房間外頭是蔓延的湖景和山陵。然而坎普西和雷諾克斯鎮對小孩而言,卻是遙不可及之處。他的祖先曾在那塊原先是田野的地方生活過。如今他們的田地已換成了錢幣。過來一點是貧瘠的叢林,已闢為儲煤場和吊車場,到處是燃料和飛灰。再近一點hetubook.com.com是枝枝葉葉和高聳入雲天的廣告看板,上面塗滿了斗大的文字和圖畫,代表著某種商業神話,其中的天神和惡魔都等著侵入他的樂土。再近一點是電車和火車的林地小徑。鐘鈴和號笛的鳴金之音,使得小鳥噤聲不語。他就生在這樣的樊籠裡。
他們互相對望,無可奈何地微笑。
他已從書上學會了說「不」。如此不就不會讓媽媽傷心了嗎?他不喝酒,他不賭博,他只是每個禮拜天早上到波西爾採石場後的馬廐裡打拳擊而已。
每次他轉頭看他媽媽,就碰到她怒目直視的雙眼,或是聽到,「無賴!流氓!——」之類的字眼。
「我用了一記左直拳和右勾拳,他就退到繩索後,跑到浴室去敷熱水了。」
「那裡只有一個火柴盒!」他說。
「是打拳擊的金賴德。他正在練拳。明天他要爭英國冠軍。他們要我跟他打幾回合。」
蘇尼並不懷疑這點。他從不曾否認他哥哥是個傑出的人物,是個正人君子,跟他截然兩樣。即使小時候,雖然傑米年紀比他大,他也得出面為傑米打架。那似乎是他的天性。那時候,打架還真是鬥狠蠻幹。為了哥哥的尊嚴和家庭的榮譽,他曾把很多同學的鼻子打得稀爛,可是他從不談這碼子事,也不去想這種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傑米則是人人稱讚的傢伙,他從不跟人打架鬥狠或吵嘴,這樣的事跟他扯不上關係。他一直讀書,直到他們把他送進郵局做事。如今他是個信件揀選員,對蘇尼而言,不啻是個知識分子。
就算蘇尼如何剛愎任性,這時也著實嚇了一大跳。離開家?他能去哪裡呢?他會變成一個大笑話。他瞭解他媽媽,這個老太太很嚴厲,可是也直到現在,他才開始瞭解她有多嚴厲。她似乎對他沒剩半點感情了。
當他衝向對街找羅伯時,聽到媽媽從後飛來的幾句話。
韓德利(James Findlay Hendry,1912~1986)是位多才多藝的作家,除了擅長寫詩、小說、文論及報導文學外,還是個著名的編輯。
蘇尼起身,緩緩且羞愧地穿過人群,來到明亮的陽光下,感到更加孤立、更加絕望。
他們走下教堂坡路。安德森太太勉強閉口不言,一邊向鄰居點頭打招呼,一邊眨眼裝出自以為是的笑臉。他走上人行道,好避開一匹馬和兩輪的貨車。車子順坡而下,煞車聲吱吱和_圖_書作響,使他想起早期的胡做非為。他想,那些事真的足以使他媽媽堅毅的心靈破碎不堪。要是他還小,他大概還是會跳上那輛貨車。以前他總是這麼做,直到要命的那一天,他滑了一跤,車輪輾斷了他的腿。他花了六個禮拜躺在床上。能夠重見天日實在太棒了!
她正讓自己陷於盛怒之中,開始大吵大罵。而蘇尼則希望找到一條逃開的路徑,任何可以逃開的路。
「你來了!你來了對不對?你知道鄰居這時會說些什麼嗎?你知道嗎?」
他們的聲音漸漸拉高,直到他幾乎聽不清楚為止。他愁眉苦臉好像坐在囚籠裡,暴露於開心、好奇和輕蔑的眼光下。他的手避開人們的視線,夾在兩膝間搓弄個不停,好平撫那種像小鳥般想逃開的抽搐動作。
「怎麼回事?誰把你弄成這副模樣?真是活該!」她一口氣說道。
「你好大膽,」他媽媽低聲叱責:「蘇尼,你竟敢這樣扯我後腿!不行,不行,我絕不再由你像今天這樣讓我難堪!」
氣球和風車,
都是為了果凍罐!
外頭站著三五成群的人,討論著禮拜儀式,等候著朋友,互相評頭論足或閒話家常。安德森太太穿過他們,耳朵發燒,想像著背後可能傳來忍俊不住的笑聲、惡意中傷的評語、或者甚至是有罪的威脅。
J.F.韓德利
他爸爸的臉色緩和下來。「我知道,」他敲著菸斗回答:「不過那也足夠裝下你的東西了。」
「好吧,」他說:「我會親自來處理這件事。」
雲後一道陽光,映現出一個瘦小的人影。他穿著粗呢外套,沿著空曠的街道拚命往前走,好趕在鐘聲停止前抵達教會禮拜堂。兩旁建築物的陰影投射於街道上,使他有如蒼白的鬼影,帶著毫無血色的嘴脣,在暗藍色的窗戶間順風飄行。一路飄過田烈頓雜貨店、班森報紙分銷處和希爾咖啡店。鬼影子不時往後張望,窗上的鬼影令人毛骨悚然。他頭上一頂無邊軟帽深陷到眉毛處,帶有斑漬的蝴蝶結歪歪扭扭,好像時針分針指著七點過五分的位置。已經來不及整理了。
「試著別再煩你媽媽了!」他說:「你還好吧?」
「真丟臉!」她說,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背部僵直。
他為自己的俏皮話爆出沙啞https://m.hetubook.com.com刺耳的笑聲,然而他的臉卻是那麼凶狠,要是旁邊有人的話,用不著說,一定會被這個「手銬之王」大個兒史聶頓嚇得噤若寒蟬。他那頭角崢嶸的藍色身影驀地挺直,眼睜睜看著蘇尼跑上山丘,不過並不是後者的神情使他一本正經。「可憐的傢伙,」他大聲說道:「他應該這麼做。」
「為什麼你就不能像你哥哥那樣?」他爸爸低聲問道:「他從來就不曾這樣胡來。」
「還好。」蘇尼說,他正待說話,但是父親已關掉煤氣燈,小小的廚房整個陷入黑暗中。
「遲到了!他媽的!」他咳道,然後一頭鑽進教會敞開的大門。
「來得可真是時候啊!你的東西?我已經都幫你捆好了,我的孩子!你不必再整理什麼東西了。都在這裡,就等著你拿去!」
隨著紅色的火光,他們各自走向床沿。
「對不起,媽,」他說:「羅伯在對街。我要跟他說幾句話。待會兒見!」
老頭子笑了起來。他太太轉向他。「夠了!我不要再看到這種事發生。你可以回家把你的東西捆好帶走。這個家不需要你了。我告訴你,你總有一天會在繩索邊結束你的性命。」
噹!——叮—噹!——叮—噹!——單調的鐘聲如波浪陣陣迴響,提醒整條高地街的居民。街旁一隻黃貓懶洋洋站著,身體捱著白灰粉牆廝磨。
他從不曾看到父親如此果決,著實讓他震驚不舒服。除了羅伯那裡,他不曉得半夜裡還能到那裡去。他看到父親往前窺伺,好像在閱讀他的情緒,不由籠罩在一股不可理喻的憤怒下:
「原先以為是練拳,」蘇尼哀求道:「可是他突然一拳打中我的眉心。我看得出他想把我擊倒,那隻髒狗。」
他並不是——蘇尼告訴自己——喜歡埋怨。但是他又能如何呢?此刻他不像往常般反省自己的罪過,或是去回想約瑟夫到底從法老王的宮殿裡拿走了什麼東西。他想起自己的成長過程。當他出生時,他的守護聖徒是個勤快的吟遊詩人,唱著潦倒不堪的騎士調;一個曾經是莊稼漢的老頭,戴著缺了王冠標誌的破爛帽子,像個小丑般,站在葛拉頓街房子後院的鵝卵石地上。那天的笑話裡,最值得紀念的表徵是他媽媽夢到他吹奏著橫笛,聲音壓過了街上的嘈雜聲,而且不時發出顫音,奏著廣告的合唱曲:
「急什麼?」對街一個叫大個兒史聶頓的警察叫道:「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可怕,趕著去救火啊?是天火嗎?」
「他是個舉止和*圖*書端莊的好男孩。真可惜你不像他。他自個兒就做得好好的。」
「那不是我的錯,真的!是他先打我的。」
作者簡介
「可是他是個男人了!」後者抗議道:「他已經是大人了!」他看到他太太毫不留情的面孔,接著就靜默不語。
他父親無關痛癢的凝視狀、傑米高不可攀的蔑視態度、母親激動的神情,以及少女們掠過讚美詩集開心地偷看,最後終於逼使蘇尼注意到自己的臉,感覺像是真的輕輕膨脹起來。
他想到儀式結束時,就要在外頭的陽光下,面對她如老虎般的盛怒,不由得愁容滿面。難道他強自保持沉默不能使她緩和下來嗎?不,那反而使她覺得更不可饒恕。
他仍然可以很清楚地記起那天下午。拖著剛掙脫熟石膏的腿奔跑實在太棒了,以致於他幾乎有點瘋狂。正好有輛貨車經過,他忘了母親的告誡,吆喝一聲一躍而上,整個身體趴在車板上,然後站起來,像從前那樣,把一隻腳放在後車軸上。由於心慌,他的腳滑了一下,滑進車輪的輻條裡。他不由得哀哀呻|吟,因為骨頭又斷了。然而,腳上發生的事遠不及對母親的恐懼,他只好跛著腳上樓,躲在洗手間裡,在馬桶座上足足坐了三刻鐘,臉色蒼白、身體不適,瞪著腳上的血,希望無論如何,在她露面之前,它會自然痊癒。結果它沒有好起來,而他也嘗到了最狠的一頓毒打。
蘇尼最後回家時,已經很晚了。他盡可能拖延這段可怕的時刻。門已上鎖,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被鎖在房子外,而且他也知道該怎麼辦。他撬開浴室的窗子,爬上去穩穩抓住葉蘭,他知道它們長在那兒,這樣就不會跌下去。於是他爬進去,手臂夾著葉蘭,穿過黑暗,來到室中央。忽然砰碰一聲大響。
噹!——叮!—噹!——接著突然一陣令人耳鳴的回音後,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蘇尼來到卵石丘地便拔腿狂奔起來。
「你總會惹我傷心!」她現在低聲說道:「你跟你那些狐群狗黨!——」
她等著直到來到比較少人的人行道上,然後一把扭住她兒子。後者一直跟在她背後,像隻心不甘情不願的小狗拖遝而行。
「你叫我到教堂來,我就來了。」他閃爍其辭道。
「你想幹嘛就幹嘛。全在於你,」他父親回答道:「你的東西?除了你面前的之外,你以為你有多少東西?你這個窮光蛋!那一堆就是你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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