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原點
PRIMORDIUM
一位紳士的賭注
「沒關係,親愛的,進來吧。」海克待說著揮手示意她走上前。「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不必害羞。」
「我信任你。」
「今天的情況非常特殊,」他說:「請把妳會的表演給這位先生看,就像平常上課那樣。」他說著將她推向放著懷錶的桌子。
「沒錯!」海克特說著兩手啪地擊掌。「我在想你或許想玩一局,我們好久沒玩牌了。不過,你得先見見我的新學徒。」
海克特拿起桌上的懷錶,和牆上的時鐘對了下時間。他慢慢旋緊發條,熱切凝視著指針在錶盤上打轉。
「我確實不太認同這種表演。」穿灰套裝的男子說著脫下手套,拿它們撢去椅子上的灰塵,然後才坐下。「耍弄一些小把戲、障眼法之類的手段,還收取費用。」
「你不想親自致贈?」
「我通常不會回拒邀約,你在信中說你有個提議要給我。」
海克特將沾滿蜜粉的手帕丟向一張凌亂擺著梳子和化妝油彩盒的桌子。
「你為什麼叫那個人亞歷山大?」賽莉雅問。
灰衣男子轉頭看著賽莉雅,當他再度開口說話,她總算聽懂了他的意思。
灰衣男子看也沒看一眼,將名片放進口袋。
「觀眾席裡頭沒人會相信我在台上做的那些是真實的。」他約略指著舞台的方向。
「賽莉雅,妳是什麼時候開始上課的?」海克特問,沒轉頭看她。
「我們就別擬定什麼條款了,只要遵守一些基本的互不干擾規則,看結果會如何。」海克特說。「這次競賽我想挑戰一下極限,也不要有時間限制了,我甚至可以讓你先表演。」
「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她的才能當然是與生俱來的。」
她正要開口說出那枚戒指雖然漂亮但不適合她的事實,卻發現它正在她手上慢慢縮小。
賽莉雅點頭。
「以她的年齡,她的控制力相當驚人,」他對海克特說:「可是壞脾氣總是一項不幸的變數,會讓她憑著衝動行事。」
「是不是天才還很難說。某些人或許有那麼點天分,但說到與生俱來的才能,可就非常罕見了。」
「看得出來,你很不屑。」海克特.鮑恩大笑著說。「我一直在看你,別裝作不知道。」
「不管你怎麼努力,畢竟還是虛浮不實。」
「賽莉雅,」他沒抬看她,說:「我們為什麼要給錶上發條?」
「那些人排隊等著被迷惑,」海克特說:「我比大多數魔術師更懂得迷惑觀眾。把這機會白白放掉似乎有點可惜,況且酬勞也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想喝點什麼嗎?我記得這兒藏了幾瓶酒,只是我不太確定有酒杯https://m.hetubook.com.com。」他努力在桌上的雜物堆中翻找,把好幾疊報紙和一只沒有鳥的鳥籠推到一旁。
灰衣男子將女孩打量了一陣,才又開口,然而她還是無法理解那些字句。
女孩嚴肅地點頭,將注意力轉向那只錶,雙手在背後交握。
「有沒有洩密條款?既然我已經知道你的競賽人選,這樣比較公平。」
灰衣男子沒駁斥他的說法,只用一貫的細察目光注視著賽莉雅。她試圖走出他的視線之外,可是這房間實在太小了。
穿灰套裝的男子鬆開她的手腕。她後退幾步,縮進牆角,打量著自己的手。
「胡說,它的大半樂趣也就在公開表演啊!這會帶來許多限制,許多需要臨場應變的挑戰性因素。」
穿灰套裝的男子始終注視著女孩,說話內容卻是對著海克特。聽在賽莉雅耳中,那些聲音再也無法轉化為言語,而當她發現父親的回答同樣變得含糊不清時,不禁皺起眉頭。
「我需要一點時間去找我的比賽人選。」灰衣男子說。
穿灰套裝的男子只猶豫了一下,隨即點頭。
「不了,謝謝。」穿灰套裝的男子在椅子上不安躁動,兩手拄著手杖頭。「我覺得你的表演很古怪,你的觀眾的反應實在有點令人費解,你的技巧也不夠精確細緻。」
「這賭局比上一次複雜了點,不過沒錯,我頗有興趣,」他說:「或許吧。」
所有門票,儘管票價高得離譜,早已銷售一空。劇院擠滿了人,許多婦女不斷拿扇子搧著裸|露的領口,來抵擋連室外的秋夜寒氣都驅不走的悶熱。
他的燕尾服被懶懶丟進一張絲絨扶手椅,他的背心鈕釦也沒扣地掛在蕾絲鑲邊襯衫外頭,那頂在他的表演中佔有重要位置的大禮帽則端坐在旁邊的帽架上。
灰衣男子轉頭看著賽莉雅。
賽莉雅的眉毛在黝暗的眼睛上方蹙成一線,那只錶隨即碎裂,大小齒輪散落在空中。
「我……我媽媽說我是魔鬼的小孩。」她細聲說。
舞台上的他看起來年輕多了,炫目的燈光和層層化妝品掩蓋了他的年齡。他映在鏡子中的臉龐佈滿皺紋,頭髮已經白了大半。然而當他瞥見站在門口的男子,咧嘴露出的笑容卻帶著某種青春氣息。
「她不可能輸,」海克特說:「如果你還沒有人選,我建議你最好找個不會令你捨不得分離的學徒。」
「傻問題。」
「還沒呢,」海克特說:「我認為說到競賽場地,最好是留點想像空間比較有趣。為了製造一點驚奇吧,可以這麼說。我認識倫敦這兒的一和*圖*書位舞台監督,他應該會勇於嘗試一點特別的。到時候我會給你一些暗示的,我保證他一定會有令人滿意的表現。最好是讓他保持中立,不過我猜你已經等不及想發揮你的交際手腕了吧。」
「沒問題,」海克特說:「慢慢物色吧。」他從手上取下一枚金戒指,放在桌上。「等你找到的時候用得著。」
過了會兒,那只懷錶開始慢慢地打轉,沿著桌面一圈圈地繞行,鍊子也被拖在後面兜圈子。
「妙就妙在這裡,你可見過那些魔術大師用來完成一些最稀鬆平常的戲法的精巧裝置?他們是一群全身覆著羽毛的魚,想說服大眾相信他們會飛,而我只不過是他們當中的一隻鳥。觀眾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只知道我比他們高明。」
「敢問這位先生大名?」
「她長大以後會改掉,或者學會控制脾氣,總之這根本不成問題。」
坐在舞台左側包廂的那位身穿灰色套裝的男子沒有鼓掌。不只這套戲法,整晚的表演他始終不曾鼓掌。他看著舞台上的男人,堅定、觀察入微的目光毫不動搖,從頭到尾貫穿整場表演。他一次也不曾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來鼓掌。對於引起全場看得入神的觀眾喝采屏息,或者偶爾發出驚叫的高超技藝,他甚至連眉毛也沒抽動一下。
「這是我的女兒,賽莉雅。」海克特告訴那個穿灰套裝的男子,一手放在女孩頭上。「賽莉雅,這位是亞歷山大。」
「你猜得沒錯。」
「哪一年,親愛的?」海克特又問。
「幸會。」她說。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像耳語,音調也不如和她身高相仿的女孩那樣尖細。
灰衣男子點了點頭,從外套掏出一條手帕,將那枚戒指隔著手帕捏起,放進口袋。
「錢德瑞許,錢德瑞許.克里斯多夫.勒菲夫賀。他們說他是印度還是哪裡的某個王子的私生子,母親是名放浪的芭蕾舞|女。我那些雜物堆裡藏有他的名片。你會喜歡他的,他的思想相當先進。古怪的有錢人,有點執迷,有點讓人摸不透,不過我想這是藝術家氣質不可缺的部分。」這時一旁桌上的大堆文件快速挪移翻動,直到一張名片浮現出來,騰空飛越房間。海克特將它一把抓住,瞄了幾眼然後交給灰衣男子。「他是籌辦宴會的高手。」
「他故意讓我聽不清楚。」賽莉雅趁著父親回頭,小聲對他說。
「你自己說她受過訓練,」灰衣男子說:「你又怎麼能確定?」
「你說過我不能在別人面前做的,」她說:www.hetubook.com.com「你還要我答應你。」
「好極了。」他輕搖幾下懷錶,把它放回口袋。
「我願意一試。」海克特說,看都沒看他女兒一眼。「如果你希望趁現在把事情敲定,請便。」
「我可以到街上隨便找個小孩,然後用同樣方式訓練他。一代大師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輕易就會被推翻。」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海克特。」穿灰色套裝的男子說著輕輕把門帶上。
「沒錯,不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無法拒絕。」海克特走向一道幾乎被一面長鏡子遮蔽的門。「賽莉雅,親愛的。」他對著隔壁房間呼喊,然後走回椅子。
「妳是不小心把它打破的,對嗎?」他問,頭轉向桌上的懷錶。賽莉雅眉頭一皺,微微點了幾下頭。
表演結束後,這名穿灰色套裝的男子在劇院大廳一派輕鬆地穿梭在擁擠的群眾當中。他悄悄溜進一道通向後台化妝間的掛著遮簾的門,舞台工作人員和服裝師甚至沒人多看他一眼。
「好孩子。」她父親說。
「八個月課程,」海克特澄清。「僅僅六歲的孩子。如果我記得沒錯,你那些學生開始受訓的年紀有的比這還小一點。如果賽莉雅不是天賦異稟,她的表現不可能這麼優異,她頭一次嘗試就能讓錶旋轉了。」
賽莉雅又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卻用充滿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賽莉雅回看他,不知該怎麼解釋。她在腦中播放那個有著淺淡眼眸和凌厲五官的身穿灰套裝的男子的影像,努力思索著這名字和他兜不攏的理由。
「妳又是怎麼知道的?」海克特問女兒,抬起她的下巴來看她,推敲著她的黝暗眼瞳裡究竟藏了什麼。
「你準備拿你的親生女兒做賭注?」
穿灰套裝的男子向她點頭回禮。
今晚是一個超短檔期的最後一場演出。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頗有一段時間不曾駕臨倫敦舞台,這次合約是為期一週的表演,沒有午後場。
「我猜,她母親對這事沒意見吧?」
「哈!」海克特大叫。「這麼說來你是願意加入了。」
「要是我讓他們覺得我和其他魔術師一樣虛假,那可不太妙呢。」海克特大笑著說:「謝謝你跑這一趟,還捺著性子看完整場表演。你肯露面已經夠讓人意外的了,我差點就要放棄希望了。我替你把那只包裹保留了整整一星期。」
不久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門口,身上穿著和這髒亂寒酸環境不怎麼相稱的講究服飾。滿身的蝴蝶結和蕾絲,除了辮子竄出幾綹髮絲,整體完美得有如店裡剛上架的布娃娃。
海克特等著看灰衣男子的反應www.hetubook•com.com。
女孩睜大眼睛。
灰衣男子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很精采,」那人說:「不過只是基本功。」
「非常精采,」穿灰套裝的男子這下服氣了。「不過她的脾氣有點火爆。」
「好吧,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再聯絡。」穿灰套裝的男子說著起身,撢去袖子上看不見的灰塵。「很高興見到妳,賽莉雅小姐。」
「賽莉雅。」她父親呼喊。
他轉身,伸出手去,可是穿灰套裝的男子沒接受。海克特聳聳肩,手指誇張地朝對面牆壁用力一揮。那張絲絨扶手椅從堆滿了手提箱和圍巾的角落向前滑動,在這同時,椅子上的燕尾服有如黑影般飄起,乖乖地跑進衣櫥裡掛著。
「印象中,你似乎已經放棄教學了。」
「希望你這麼做不是因為我的人贏了上一次競賽。」
她父親的笑容消失。他兩手按住她的肩膀,嚴厲注視著她的眼睛。
「我了解你對她很有信心,不過我希望你至少得想想她輸掉的可能性,競賽的發展也有可能對她不利。我會找個真正能和她匹敵的選手,否則的話我沒有理由同意加入這賭局,別以為勝利一定屬於她。」
「當然比上次複雜!」海克特說:「我手上有個天生奇才,我不可能輕意下賭注。」
灰衣男子朝普洛斯佩羅點了下帽子,悄悄出了房門,離開劇院,有如一抹黑影飄向依然熱鬧的市街。
「妳會這些已經很久了嗎?」他問她,邊回頭看著懷錶。
「你討厭我的表演,對吧?」他問,目光並未從鏡子移開,對著裡頭那個幽靈般的灰色身影說話。他用一條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帕抹去臉上厚厚一層殘餘的蜜粉。
演出到了某個階段,所有這些扇子突然一支支變成了小鳥,成群的鳥兒隨著劇院內的喧騰喝采聲盤旋而上。當鳥兒飛回來,紛紛變成摺疊好的扇子,各自落在它們的主人腿上,鼓掌聲更加熱烈了,有些人詫異得忘了拍掌,驚奇地將羽毛或蕾絲扇子在手上翻來覆去檢查,完全忘了熱氣有多令人難受。
「我沒聽過這個人,」他說:「而且我也不喜歡把這種事變成公開活動。這事我得好好考慮。」
她對戒指終於合戴的欣喜隨即被它在她指間繼續縮小,金屬融入皮膚所帶來的痛楚取代。她想把它摘下,可是灰衣男子緊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真想不到妳這麼聰明伶俐。」海克特說,沒急著駁斥或證實她對他這位同行的名字的綺想。他摘下頭頂的帽子,放在她頭上。帽子滑了下來,像只黑絲綢籠子遮住她那雙充滿疑惑的眼睛。
他用手杖的銀質尖端敲了敲走和*圖*書廊盡頭的房門。
她趨前幾步,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裙子的蕾絲花邊掃過破舊的木地板。
門自動打開,裡頭是裝了成排鏡子的凌亂化妝間,每一面鏡子都映照出一個不同角度的普洛斯佩羅。
灰衣男子傾身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聲音小得她父親無法偷聽。她臉上浮現一抹燦笑。
化妝間裡,海克特.鮑恩對著自己咯咯發笑,他女兒安靜地站在角落裡,看著自己手上的疤痕。痛楚已隨著戒指一併消失了,可是紅腫的印痕還在。
「伸出右手。」他說著靠回椅背。賽莉雅立刻將手伸出,掌心朝上,不確定接下來會如何。可是灰衣男子並未在她攤開的手掌上放任何東西。他把她的手翻轉過來,將自己戴在小指上的銀戒指摘下。他把戒指套入她的無名指——寬鬆地垂掛在她細小的手指間——用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知道,親愛的,這樣的確不太禮貌。」海克特說著帶她走近坐著的灰衣男子,讓他用那雙灰亮有如他的套裝的眼睛仔細端詳她。
「今年。」她回答,彷彿覺得這問題蠢得不得了。
「請坐,」海克特說:「不過恐怕不像樓上包廂那麼舒適。」
「當然不是,」海克特說:「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手上有一個足以擊敗任何對手的人選,也因為今非昔比,目前的情勢大好。況且,就整體紀錄來看,我似乎佔有優勢。」
「那不是真名,」她說:「不是他出生就有的本名。那就跟他戴的帽子一樣,是可以隨時脫掉的。就像你也有普洛斯佩羅這個名號。」
一八七三年十月 倫敦
「我猜你對競賽場地也已經有了譜?」他問。
「我想讓你瞧瞧她的本事。」海克特說著從背心掏出一只連著鍊子的銀懷錶,放在桌上。「開始吧。」
「因為任何事情都需要能量。」她順從地回答,眼睛仍然盯著自己的手。「我們必須投注努力和能量在我們希望改變的事情上。」
他的尖厲口氣讓她脹紅了臉,含糊道了歉。那些齒輪紛紛飄回錶盤,滑入原位,直到錶回復原狀,指針一秒秒滴答前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年紀還小。」海克特拍拍賽莉雅的頭頂,不理會她的皺眉表情。「這不過是一年不到的訓練,等她長大成人,勢必成為一代大師。」
「好吧。」他點頭說。
戒指變淡而後消失,只在賽莉雅手指上留下一道鮮紅的疤痕。
「三月。」她回答。
「這位先生不是別人。」海克特大笑著說。
「你說不管誰都一樣。」賽莉雅抗辯。
「那不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