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原點
PRIMORDIUM
真心話或大冒險
「我……呃,我知道。」他說,感覺再也沒有比這更蠢的回答了,然而女孩只是望著他。「對不起。」他又說,聽起來更蠢了。
「帶一樣東西回去?」她問。
「真心話或大冒險?」卡洛琳從頂端的樹枝大喊。發現沒人回應,她拿一顆橡實往她弟弟的頭丟過去。「真心話,或,大冒險?」她再問。
貝利發現自己確實很想進去裡頭。不只是為了大冒險遊戲,也因為他很好奇,好奇難忍得不得了。除了向卡洛琳和她那群同伴證明自己,除了好奇,還有一種非回去不可的渴望在牽動著他。
但他很快便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貝利考慮著該往哪裡走才好,還有該拿什麼當作大冒險的證據。這裡頭好像沒什麼可拿的,只有光禿的泥地和光滑的條紋帳棚布。在天光下,那些帳棚看起來老舊得出乎人意料,他不禁想,這個馬戲團究竟巡迴表演了多久時間?當它離開時都去了哪些地方?他猜想應該有一列馬戲團專用火車,可是這一帶並沒有火車站,而且就他所知,從來就沒人見過有這麼一列火車出現。
基於貝利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他帶著極大的決心走向馬戲團。
圍籬的鐵欄杆厚重又光滑,貝利不必試也知道他不可能爬過去。除了底下幾呎沒有著力點可以讓腳踩上去,圍籬頂端是呈現尖刺一樣的漩渦狀往外翻捲的。看起來不算太可怕,但也不怎麼討喜。
貝利在那兒佇立許久,才越過草原走回去。他走近橡樹時,上頭已經沒半個人,只有地上滿滿的橡實。太陽漸漸西垂。
「從那個,呃……」貝利轉身,可是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從哪邊過來的。小徑繞進來又轉出去,他又認不出剛才他到底經過了哪些告示牌。「我也不知道。」他說。
貝利接過她手中的白手套,放進口袋。
他以為和夜晚比起來,感覺會不一樣。可是當他鑽過圍籬,站在兩座帳棚之間的通道上,他感覺和在外面沒兩樣。如果說它的魔力在白天依然存在,他可感覺不到。
馬戲團看來就和他第一次見到它時沒兩樣,那時他還不到六歲。
「沒問題。」他說。他從低處的樹枝跳下,開始越過草原,不想聽他們怎麼說,更不希望卡洛琳撤回這項大冒險。她一定以為他不敢接受吧。一顆橡實從他耳邊咻地飛過,沒別的了。
貝利不懂什麼是「放血」,不過這兩個字聽起來有點可怕。白天的馬戲團感覺有些怪異,太安靜了。沒有音樂,沒有人聲。只有近處的鳥啼以及森林裡樹葉的窸窣聲響。場子裡甚至連半個人影都看不見,好像整個被棄置不管了。它聞起來倒是和晚上差不多,一種混合了焦糖、爆玉米花和營火煙霧的氣味。
那棵橡樹消失在他視線之後的幾分鐘,他發現有一部分圍籬並非緊靠著帳棚,而是繞過一小段通道。那條通道有如帳棚之間的小巷子,從一座帳棚的邊緣繞過去然後在一處轉角消失。想溜進去的話,這裡再適合不過了。
那道柵門足足有他身長的三倍高,頂端的幾個字夢幻馬戲團在白天看來有些模糊不清,每個字約莫有一顆大南瓜的大小。字體四周的渦卷狀鍛鐵裝飾也的確讓他想起南瓜藤。柵門上有一把形狀繁複的鎖,以及一小塊告示牌,上頭用漩渦狀的字體寫著:
貝利遠眺著草原那頭,有如群峰散落在山谷中央的馬戲團帳棚。白天看來好寧靜,沒有燈光,沒有音樂,沒有人潮。只有一座座條紋帳棚,在午後陽光下看起來比較像是灰黃而不是黑白色。感覺有點奇特,或許也有些神秘,但沒什麼不尋常。大白天的感覺不出來。而且也不怎麼可怕,貝利心想。
「對啊。」貝利低頭盯著自己磨損的棕色鞋子,和欄杆內她那雙白色的靴子。「是大冒險遊戲。」他補充說,期待她能懂。
本入口傍晚開啟&天亮關閉
他們並未如他所希望的多作停留。要是雙親允許,貝利真想在這兒玩一整晚,有太多帳棚他還沒機會去探索了。可https://m.hetubook.com.com是只待了幾小時雙親就催促他回家睡覺,安撫著答應他說下週可以再去,然而他焦慮地想起上次它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幾乎是才一離開就渴望著再回去。
它是幾天前才抵達的,仍然十分新奇。要是它已經出現了很久,卡洛琳很可能會選擇別的大冒險內容。但目前這座馬戲團是鎮上的熱門話題,而卡洛琳喜歡夠時尚的大冒險。
他猶豫了,就那麼一下子,可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試試看,肯定會後悔的,不管接下來會如何。
就連食物都異常美味。淋了焦糖的蘋果,那層糖衣顏色深得幾乎像黑色,卻十分清淡、爽脆而甜美。還有長了無比細緻的翅膀的巧克力蝙蝠。還有貝利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蘋果汁。
這麼說似乎很正確,看卡洛琳一時答不上來,他覺得相當自豪。她坐在高出他頭頂約十五呎的樹枝上,搖晃兩腿,眺望著遠方的草原,一邊思索大冒險的內容。麥肯西兄弟還在欺侮松鼠們。卡洛琳露出微笑,清清喉嚨準備發佈她的旨令。
她站在帳棚之間的小徑上,直直站在那裡,就好像正在等他。她看來大約和他同齡,穿著只能稱作戲服的服裝,因為那肯定不是普通衣服。綴有很多鈕釦的白色靴子、白襪子,和一件用盡各式布料的碎片做成的白色裙裝.零碎的蕾絲、絲綢和棉布,全部拼湊在一塊兒,外加白色軍裝式短外套,和白手套。頸子以下一片雪白,將她的一頭紅髮烘托得格外豔麗。
「謝謝妳。」他又說。
一切都充滿了魔力,而且似乎永無止境。所有小徑全都沒有終點,不是轉入其他小徑就是繞回廣場。
「從這裡出去吧,」女孩說:「你不會有事的。」她協助貝利鑽過欄杆,這段欄杆的空隙稍微小了點。他到了另一頭,轉身面對女孩。
以六歲不到的年紀,他不被准許進入馬戲團。他的雙親認為他還小,因此他只能迷醉地遠遠看著那些帳棚和燈光。
而且感覺空盪盪的,連個工作人員或表演者的影子都沒有。
「你最好趕緊離開,免得被人發現。」女孩說著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瞄一下背後,可是貝利看不出她在找什麼。「你是從哪裡進來的?」
前晚貝利第一次對這座馬戲團有了真實的體驗。
他以為應該會是一場表演,坐在椅子上觀賞之類的。
當他到達入口柵門,他已經在考慮不要進去,隨便找樣東西當作證據就是了。
女孩笑了。
「沒關係,跟我來吧。」女孩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牽著他,拉著他走上一條通道。他們經過一個個帳棚時,她什麼話都沒說。直到他們來到一個角落,她才要他停下來,兩人動也不動待了一分鐘。當他開口問他們在等什麼,她只是用手指抵著嘴唇要他安靜,不久才又繼續往前走。
不過,這道圍籬顯然不是為了防止十歲男孩穿越而建造的,因為那些鐵欄杆儘管堅固,之間的空隙卻幾乎有一呎寬。個子有點小的貝利輕易便能鑽過去。
他儘可能去探查,卻懊惱地發現力有未逮。他不知道該從幾十座帳棚當中的哪一座開始才好。每一座帳棚都掛著提示它的內容的誘人標誌,而他在這些曲折的斑紋小徑中的每一次轉彎,又都通向更多帳棚,更多標誌,更多秘境。
一八九七年九月 麻薩諸塞州協和鎮
女孩露出微笑。她咬了下嘴唇,思索著,然後脫去她的一只白手套,穿過欄杆空隙遞給他。貝利遲疑起來。
當時它也在同樣的地點出現。現在感覺起來,它彷彿一直都在那裡。好像過去五年它只是暫時隱形了,讓草原空在那裡。
午後的太陽在帳棚之間投下橫掃過乾燥地面的狹長陰影。這裡的地面,有些區域用油漆或粉塗成白色,有些塗成黑色。貝利看見有些地方經過太多人踩踏,露出了底下的棕色土壤。他又轉了個彎,邊想著他們是否每晚都得把它重新漆過。由於他一直盯著地面,差點便撞上那個女孩。
他們坐在充滿午後陽光的橡樹上,他們五個。卡洛琳坐在最高的樹枝上,因為她總是爬得最高。她的死黨蜜莉棲息在她底下。麥肯西兄弟,正在向松鼠丟橡實的那兩人,他們坐得比她和*圖*書更低,然而還不算最低的。他總是坐在最低的樹枝上,不是因為懼高,而是代表他在這群人當中的地位,實際上他好不容易才被接納。身為卡洛琳的么弟,可說既幸運又無奈。貝利獲准加入他們已有一段時間了,但他的地位老是沒變。
貝利揉揉戴了帽子的腦袋。也許這顆橡實決定了他的回答。「真心話」是順從的回答,等於屈服於卡洛琳丟堅果、羞辱人的遊戲方式。「大冒險」則多了點挑釁的意味。縱使他在遷就她,但至少他不是膽小鬼。
「你擠得進那些欄杆?」女孩問,貝利點點頭。這時女孩突然轉進一座帳棚後方,走上一條貝利根本沒留意的通道,在這裡終於又看見了圍籬以及外面的草原。
這項大冒險是不可能達成的,任誰都知道。
「不客氣,貝利。」女孩說。這次當她轉身走開,他什麼都沒說,只見她轉入一座帳棚的轉角而後消失。
「貝利的大冒險,」她開口說,強調這是他的冒險,和任何人無關,把他綁死。她都還沒說出他的大冒險內容是什麼,他已經開始不安了。她故意停頓一下,然後說:
擅自闖入者將遭到放血處置
底下有一行小字:
他花了將近十分鐘才走過草原。當他越走越近,那些帳棚也越來越大而且越加嚇人,他的信心也一點點消失。
裡頭更安靜了,連鳥叫都聽不見。剛才在他腳邊沙沙作響的樹葉沒跟著他越過圍籬,儘管欄杆之間有足夠空間可以讓微風將它們帶進來。
「等一下。」貝利說,只是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她等什麼。女孩回到圍籬前。她沒說話,只等著聽他有什麼話說。「我……我必須帶一樣東西回去。」他說,立刻就後悔了。女孩眉頭一皺,透過欄杆看著他。
當時他多麼希望它能待久一點,等他長大到適當年齡,可是兩週後它毫無預警地消失了,留下心碎的幼小貝利。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他不曾告訴那女孩他的名字。
「貝利的大冒險是,闖入夜間馬戲團。」
「不客氣,」女孩說:「不過你真該小心點。白天是不可以進來的,這樣是非法闖入。和*圖*書」
蜜莉倒抽一口氣。麥肯西兄弟停止丟橡實,仰頭看著她,渾然忘了松鼠們。卡洛琳俯看著貝利,臉上浮現得意的笑。「並且帶一樣東西回來當作證據。」她補充說,難掩聲音裡的勝利意味。
「你不該進來的。」紅髮女孩輕聲說,語氣並沒有惱火或甚至驚訝的味道。貝利朝她猛眨眼,一時答不上話。
事後他根本無法確切的描述。當他母親問他是否玩得開心,他也只能點頭。
貝利在小徑盡頭右轉,發現前方出現一整排帳棚,每一座都掛了說明表演內容的告示牌。綺麗飛行,其中一座寫著;太虛之謎,這是另一座。貝利屏息經過一座標明了駭人野獸&奇特生物的帳棚,可是沒聽見裡頭有動靜。他沒找到可以帶走的東西,因為他不想偷告示牌,而眼前看得到的其他東西又都是些碎紙片和偶爾出現的被壓碎的爆玉米花。
過了栅門的圍籬幾乎都是緊挨著帳棚的邊緣繞行的,因此根本沒有空隙可以進入。貝利繼續往前走。
「謝謝妳。」他說。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
她轉身,沿著通道往回走。
「沒關係,拿去吧,」她說:「這東西我有一大盒呢。」
「我知道,對不起。」貝利說。「放血是什麼?」
貝利回頭看著草原那頭。其他人都還在樹上,儘管從這距離看來非常小,他們顯然正在看著他,因此他決定繞到圍籬的另外一邊。他已經不確定他真想這麼做了,而如果他真的去做,他也寧可沒人看見。
他真是開了眼界。燈光、服裝,都充滿了新鮮感。就好像他突然脫離了他的生活常軌,到另一個世界去漫遊。
他發現一座裡頭全是雜技演員的帳棚,待在裡頭看他們翻轉跳躍,直到由於仰頭盯著看太久而脖子痠痛。他晃進一座貼滿鏡子的帳棚,看見千百個貝利睜大眼睛回看著他,每一個都戴著同樣的灰色棒球帽。
他在想,他接受這次大冒險挑戰也許是為了能早點回馬戲團。
可是它終於回來了。
「意思是讓你身上的血全部流光,」她說:「不過他們不會真的這麼做的,我想不會。」
那是讓人去探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