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原點
PRIMORDIUM
夥伴與共謀
帕德瓦夫人以她一貫對待年輕尤物的老練淡漠態度向她們招呼,可是當她們對她的髮型、首飾和服裝發出讚美時,她又熱絡起來了。巴禮斯先生發現自己同時受到這兩人的吸引,儘管可能只是酒精作祟。他也發現想聽懂她們濃重的蘇格蘭口音相當困難,不管她們是不是蘇格蘭人。這點他完全沒把握。
「比嘉年華更精采,」錢德瑞許說:「事實上比馬戲團更精采,前所未有的馬戲團。不只一個帳棚,而是好幾個,每一個都有獨特的展出。沒有大象或小丑,不,只有比那更優美的東西。絕沒有平庸陳腐。這不一樣,這將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體驗,一場感官的饗宴。沒有劇場的戲劇,一種身歷其境的娛樂。我們將瓦解人們對馬戲團的所有預設和先入為主的觀念,讓它變成全然不同的東西,嶄新的東西。」他朝馬可揮手示意,馬可即刻將幾筒紙卷拉開,在桌上攤開來,並且拿各式各樣的紙鎮和小東西(猴子顱骨、凝結在玻璃裡的蝴蝶)壓住它們的邊角。
這個晚上的夜宴相當私密,只有五位賓客。而今晚這頓聚餐也非一般的社交聚會。
(「啊,」某位賓客在討論這話題時說:「你寧可不看時鐘裡的齒輪,只要能正確報時就夠了。」)
第一位到達的(鋼琴師更早,已在演奏了)是安娜.帕德瓦夫人,一位退休的羅馬尼亞芭蕾舞首席舞星,是錢德瑞許母親生前的知交。他從小就稱呼她帕德瓦姨母,直到現在依然如此。她是一位儀態高貴的婦人,縱使年事已高,仍流露舞者的優雅,並且具備無懈可擊的審美眼光。她的審美眼光也是她這晚受邀的主要原因。她是美學大師,擁有獨特且令人稱羨的時尚品味,這也使得她從芭蕾舞界退休後保有可觀收入。
「目前還只是構思階段,所以我才邀請各位過來,希望有個起頭並且繼續發展下去。它需要的是風格,華麗的排場,在技術和結構上發揮巧思。充滿惑人的氣息,或許還帶點神秘。我認為各位正是擔負這任務的最佳團隊。m.hetubook.com.com倘若有任何人不同意,歡迎隨時離席,但我要恭謹地要求你別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我希望這些草案受到嚴格保密,至少目前是如此。畢竟,當前這階段十分敏感。」
好奇的賓客會低頭看著面前的神秘餐點,或許會客氣地說一句,無論有什麼秘密,菜餚還是相當出色,然後若有所思地品嘗著每一口,邊暗自納悶這特殊的風味到底從何而來。
事實上,錢德瑞許寧可不清楚所有食材,不了解每一種烹飪技巧。他聲稱這樣的無知能賦予每道菜餚生命,讓整個餐宴更值回票價。
就這樣他開始推出精心烹調的多道菜餚夜宴,而第一道菜總是在午夜上桌。在午夜十二點整,當門廳的老爺鐘開始報時,第一道菜便準時上了餐桌。錢德瑞許覺得這麼做增添了幾分儀式的味道。最早的夜宴規模很小,只是友人和同事之間的親密聚會。後來演變得越來越頻繁而且鋪張奢華,最後終於成為一種秘密盛會。能獲邀參加夜宴成了令某些交際圈垂涎的榮寵。
「你就別繞圈子了,快告訴我們你的新把戲是什麼吧,錢德瑞許親愛的。」帕德瓦夫人說,輕晃著酒杯。
夜宴中也常有各種餘興節目:舞者、魔術師、異國樂手。聚會性質較私密時,通常會伴隨著錢德瑞許的一位私人琴手,這名年輕女性整晚不間斷地彈奏鋼琴,和賓客們不交一語。
「當然,帕德瓦姨母。」錢德瑞許朝她的方向行了個禮。「我的新把戲,依妳相當貼切的說法,就是馬戲團。」
甜點更是令人驚喜。用巧克力和奶油糖做成的各式甜食,充滿奶油和利口酒香的苺果。層層疊到不可思議高度的蛋糕,比空氣更蓬鬆輕盈的酥皮。滴著蜂蜜的無花果,捏成螺旋狀和花朵的糖花。常有賓客說這些甜點太美太動人了,令人捨不得吃,不過最後他們總能設法克服。
柏傑斯姊妹和巴禮斯先生認真研究著那些草圖,細讀著每一則文字,一邊聽錢德瑞許解說。帕德瓦夫人面露微笑,但仍
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端坐著,輕啜著白蘭地。A.H─先生則動也不動,表情深不可測,毫無變化。
在夜宴中,上菜之間的空檔極少有人交談。
「就像嘉年華會?」巴禮斯先生問,口氣透著幾分困惑。
「今晚我邀請各位前來,是因為我正著手一項計畫,一項壯舉,可以這麼說。我確實認為這是一項各位都會感興趣的壯舉,你們每一位都能各盡所長,為這項計畫做出貢獻。而對於各位的協助,當然這事全憑個人意願,本人將致上謝忱以及豐厚的報償。」他說。
將近凌晨兩點,甜點撤走之後,錢德瑞許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
「我們有些人可不年輕了唷。」柏傑斯姊妹之一強忍著沒咯咯笑出來。
這位女士是服裝的魔術師,報紙是這麼寫的,一位奇蹟創造者。帕德瓦夫人對這些評論不屑一顧,然而她自己確實也開過玩笑,只要大量絲綢和一件強力束腹,她便能讓錢德瑞許搖身一變為時尚名伶。
馬可遞了一枝給他。巴禮斯先生開始畫了起來,以馬戲團設計圖上的粗略草圖為基礎,將它擴展成繁複的設計。
就算有賓客問起某道菜餚的屬性,某道點心或佐料的來處,某種說不出的風味(因為就算舌頭最敏銳的饕客都無法辨認出每一種風味),他們也得不到滿意的答覆。
到達之後不久,他發現自己已經端著杯氣泡酒,和一位前芭蕾女伶輕鬆愉快地寒暄。他告訴自己,特殊的深夜社交聚會相當有趣,以後應該盡量多參加才是。
午夜餐宴是勒菲夫賀宅邸的一項傳統。最初是錢德瑞許一時興起安排的,由於長期失眠和經常埋頭於戲劇導致無法正常用餐的緣故,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對一般晚宴禮儀由衷感到厭惡。下班後有不少地方可以去吃一頓,可是沒有一個地方合錢德瑞許的脾胃。
錢德瑞許從不曾揭露那些廚師的真實身分。有傳言說他從世界各地綁架了許多烹飪天才,將他們拘禁在廚房裡,用見不得人的方式強迫他們做出符合他各種奇想的菜餚。hetubook.com•com還有人說那些菜餚並非在他的宅邸當場烹調,而是從倫敦許多高級餐廳送來的,而且為了讓他們在深夜時段加班還付給高額酬金。只不過這則傳言最後總是引發關於如何讓熱食保持溫熱、冷盤保持冰涼的爭論,而且往往讓爭辯的賓客感覺更餓。
他說著朝馬可點了下頭,馬可悄悄溜開,之後帶了好幾大本筆記和數筒紙卷,到樓上書房和他們會合。咖啡和白蘭地被奉上,賓客們圍繞著嗶剝作響的爐火,分坐在幾張沙發和扶手椅上。點了根雪茄,錢德瑞許開始發言,不時刻意地吐出一蓬蓬煙霧來強調語氣。
「我邀請各位來是有原因的,」錢德瑞許說:「相信你們心裡也都一直在猜測。總之,事關業務大計,而我認為這類事情最好是吃飽喝足了再談比較好,因此,我們就把正事留待用完甜點之後進行吧。」他朝一名侍者微微揮了手,然後當門廳裡的時鐘敲響十二下,低沉厚重的聲音迴盪在屋內,第一道菜上桌了。
這晚她穿著一件黑色綢緞禮服,上頭以手工繡出繁複精巧的櫻花圖案,看來像是一件和服再生成了晚禮服。她的一頭銀髮盤在頭頂,用鑲有珠寶的黑色小絲網固定成小髻。一條切割完美的深紅寶石項圈環住她的頸子,隱約給人一種她的喉嚨被劃開的印象,整體效果透著些微病態卻又優雅至極。
艾登.W.巴禮斯是頗具聲望的工程師和建築師,也是第二位到達的賓客。他看來像是恍惚間走錯了地方。以他的羞怯神態、銀框眼鏡、悉心梳理以便遮掩漸禿腦袋的頭髮,要是身在辦公室、銀行或某些重要場所,應該會感覺自在得多。他和錢德瑞許只見過一次面,是在一場關於古希臘建築的座談會裡。因此這次邀約讓他相當意外。巴禮斯先生不是會接獲人家邀請去參加特殊的深夜社交聚會的那類人,甚至連一般的社交聚會都非常少,可是他覺得要是拒絕就太失禮了。況且,他早就想一窺勒菲夫賀宅邸的堂奧,因為它在他那群從事室內裝潢的同事之間一直是個傳奇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可以給我鉛筆嗎?」巴禮斯先生問。
夜宴的賓客當然是經過嚴格篩選的。雖然偶爾也可能多達三十名,但少至五名也頗為常見。十二到十五位是一般標準。總之無論賓客多寡,菜餚的精美是不變的。
錢德瑞許從不提供這類餐宴的菜單。有些類似的餐宴——如果真有稱得上相仿的餐宴的話——可能會準備以講究紙張印上漂亮書法的菜單,詳述每道菜餚的內容,不然至少也會列出引人入勝的主題或菜名。
柏傑斯姊妹同時到達。塔拉和萊妮幾乎什麼工作都做,有時是舞者,有時是演員。她們還擔任過圖書館員,不過這件事只有她們喝得爛醉時才會提起。最近她們開始經營諮詢事業,範圍不拘。她們提供人們關於男女關係、財務到旅行和鞋子等各類問題的建言。她們的秘訣(也是只有她們喝醉時才會談論的)是極度敏銳的觀察力,她們能看出任何枝微末節,注意到所有微妙差異。萬一塔拉遺漏了什麼,萊妮會替她彌補過來(反之亦然)。
錢德瑞許會說「這些食譜屬於廚師個人所有,我可不想剝奪他們的隱私。」
無論來源為何,餐點的美味是無庸置疑的。餐廳(或房間,視人數多寡而定)的裝飾也總是和屋內其他房間一樣吸引人,以富麗的紅、金兩色為主調,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陳列著來自全球各地的藝術品和手工藝品。整個空間以枝狀吊燈和蠟燭照明,營造一種不甚明亮,但深沉溫暖,並帶著一點虛幻的光線。
夜宴原本就充滿夜晚的詭秘氣息,而錢德瑞許發現,不提供菜單,不提供烹調過程的做法將使宴會更添神秘。一碟又一碟的菜餚被端上桌,有些用香蕉葉裝盛,和蘋果一起烤,或者用浸了白蘭地的櫻桃裝飾,讓人輕易就能辨認出是鵪鶉、兔肉或羔羊肉。另外有些菜餚就比較神秘了,裹著層甜醬或香料湯;或者難以辨識的肉類,藏在麵皮和奶醬裡。
「各位請移駕到書房享用咖啡和白蘭地,我們也好開始討論正事。」
席間的談話就和隨著一道道菜餚入口的葡萄酒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順暢宜人。女士們比男士健談得多。事實上,那位穿灰色套裝的男士幾乎沒說上任何話。儘管他們當中只有幾位曾見過面,但是到了主菜吃光之際,旁觀者或許會以為這些人已經相熟了大半輩子。
「馬戲團?」萊妮.柏傑斯笑著說:「妙極了!」
一八八五年二月 倫敦
比起一肩扛起所有雜務,她們更喜歡透過口頭建議為人們解決問題。更有成就感,她們說。
姊妹倆長得十分酷似:同樣的棕栗色波浪狀頭髮,大而有神的淡棕色眼睛,讓她們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倒不是說她們會願意坦承自己的年齡,或者供出誰比較年長。她們穿著時髦的晚禮服,款式並不相同,但巧妙地相互呼應,彼此烘托。
最後一位是在餐宴開始前不久到達的,這時所有賓客都已入座,酒杯也已斟滿。他是個外貌缺乏特徵、看不出年齡的高大男子。他身穿整潔無瑕的灰色燕尾套裝禮服,在門口|交出他的圓頂禮帽和手杖,遞出一張印著「A.H─先生」名字的名片。他入座時向其他賓客禮貌地點頭,但沒說一句話。
錢德瑞許的賓客們在他家一直留到黎明前。當他們終於準備離去,累積的圖表、設計圖和筆記數量是他們剛到時的三倍,被散置或用圖釘固定在書房各處,有如通向不明寶藏的地圖。
這時錢德瑞許也入席了,身邊緊跟著他的助理馬可,一位有著漂亮綠色眼睛、立刻吸引了柏傑斯姊妹兩人注意的青年。
不過就是晚餐,只是環境氣氛和偏晚的時間讓它變得不一樣,成了稀有獨特的東西。錢德瑞許對稀奇古怪的事物有過人的天賦,他很清楚氣氛的魔力。
他深吸一大口雪茄,將煙霧緩緩吐出,然後做出結論。「只要我們方法得當,這東西將會生生不息運轉下去。」
這些圖上主要是許多周圍寫滿註解的草圖。當中只看見片段的概念:環狀的帳棚、一條中央通道。圖的側邊列有許多草草寫下的可能的精采節目和表演清單:占卜師、雜技演員、魔術師、軟骨特技演員、舞者、火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