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光
ILLUMINATION
解夢術
幻術師已經進場。
「不會啦。」貝利說,她忘了指定時間,讓他自行詮釋何謂「太晚」,這點讓他鬆了口氣。
她卸下小環以後,把一個小箱子擱在平台中央。
貝利沒再多說一個字就離開了,任由強風替他把前門砰地關上。
貝利預料沉默會再度降臨,可是卡洛琳卻轉身向他。
貝利一整天拚命用念力想催促太陽西下,可是太陽絲毫不理會他的念頭,繼續依照原有的步調不快也不慢的橫越天際,貝利以往從沒認真思考過那種步調,可是今天卻發現實在慢得磨人啊。他差點希望今天得要上學,這樣才有事情可以幫他消磨時間。他考慮小睡一下,可是馬戲團的突然出現,根本讓他興奮到無法入睡。
蜿蜒曲折的步道灑滿星辰,好似長無止境,他摸索著,穿越幽暗的轉彎處,焦慮地期待盡頭的光亮。
火焰穩定地越升越高,緊貼椅子不放,火舌舔舐木頭,不過木頭看來沒有焚燒的跡象。
一九〇二年十月 麻州協和鎮
「你上哪去?」母親在他兜上圍巾的時候問。
貝利立刻注意到兩件事。
箱子的長與寬看起來不超過一英尺,但事實上比一英尺略微大些。一位成人女性(雖說比一般人嬌小)把自己擠進那麼狹隘的空間,不管箱子的細部如何,這種行動本身就已經讓人懾服,而這個箱子是玻璃製成,完全透明,更教人心服口服。
群眾守候片刻,但是毫無動靜。最後幾縷煙霧消散無蹤,人群開始作鳥獸散。
當他走到明亮的中庭時,腦海裡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裡聞起來有煙霧、焦糖以及某種他無法確認的東西。
門再次從帳棚側面浮現,這一小群觀眾往外走去。貝利落在後頭,離開幻術師原本所在之處時還頻頻回首。
他循著自己挑選的小徑往前走,介於周圍帳棚的入口之間,有一小群人團團圍繞著高起的平台。站在平台上的女人身穿覆滿黑白漩渦、貼身至極的戲服。她扭動與彎折身子的方式看起來恐怖又優雅。貝https://www.hetubook.com.com利停下來加入觀眾的行列,即使只是看著看著,也幾乎讓人感到些微的痛苦。
「把你姊也帶去吧。」她追加。
接著困住女人的玻璃箱緩緩灌滿白煙。煙霧在微小縫隙與沒被手腳軀體佔據的空間裡繚繞,從她十指之間滲流出來,緊緊貼在玻璃上。
入口敞開,一列客人陸續踏入幻術師的帳棚,貝利也加入他們的行列。
他繼續前進,邊走邊讀標示,試著決定該進哪座帳棚。有些標示的篇幅很大,並且飾有花體字,對於表演內容提供大段描述。
貝利只是聳聳肩。
「我要去馬戲團那裡。」貝利說。
女人站在椅子圓圈的中央,用花俏的手勢把黑絲綢拉回來,露出依然毫髮未傷的椅子,現在上頭正棲著幾隻雪白鴿子。
可是攫住他目光的是較小的一塊標示,懸掛在同樣較小的帳棚之外,漆黑背景上寫著環圈狀的森白字母。
他不確定該從哪兒開始,帳棚琳瑯滿目,選擇五花八門。他想也許應該先稍微逛逛,再決定要進哪些帳棚。
軟骨特技|師從地面撿起一只銀製金屬小環,用幾個簡單但搶眼的姿勢揮了揮。她把小環傳給群眾前方的男人,為了讓大家確認它是扎實的東西。他把小環遞還給她時,她就用整個身體鑽過小環,以流暢如水、狀似舞蹈的動作伸展四肢。
突然間,箱子劈啵一響應聲瓦解。玻璃側板落向四邊,箱蓋向下崩塌。盤捲的煙霧緩緩升入夜空,箱子(或者該說平台上曾是箱子的一小堆玻璃)空空如也,軟骨特技|師了無影蹤。
「貝利,馬戲團上次來的時候,我們不是賭你敢不敢偷溜進去嗎?」她的語氣好奇又輕快,彷彿不記得這種事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貝利在群眾之中找到立足之地。他望著關閉的鐵柵門一面等候,思索馬戲團會不會跟他記憶中的有所出入。
煙霧越來越濃,將軟骨特技|師完全遮蔽。箱子裡只看得見白煙,繼續沿著玻璃波動蕩漾。
他隱約想到,渾身白色裝扮的紅髮和-圖-書女孩會不會在裡頭的某處。
軟骨特技|師是否想辦法躲進了平台?貝利路過的時候定睛一瞧,可是那不僅是堅實的木頭,下方還是開放式的。儘管明明無處可逃,她還是完全人間蒸發了。
又一個花俏手勢,黑絲綢自行摺疊蜷曲,幻化成一頂黑高帽。女子把它戴到頭上,然後以對應的服裝做為收尾,看來彷彿是從夜空形塑出來的舞會禮服:黝黑絲綢上佈滿點點閃爍的白水晶。她向觀眾微微鞠躬致意。
他抵達的時候,田野上早已聚起人群。不少客人要不與他同齡,不然就是比他大許多,只有寥寥幾位帶著孩子,看到這點讓他如釋重負。跟他年齡相仿的一對女孩在他路過的時候咯咯輕笑,企圖攫住他的目光。他無法判定自己是否該覺得受寵若驚。
「哎,我就是希望他沒去。」母親說。
「哎唷,他又沒去。」她說,彷彿此時終於清楚回憶起那次事件。
太陽正要開始西沉,外頭的人比平日的這個時候還多,全都朝著同一方向邁進。
「我要去馬戲團,看妳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貝利用沉悶的口氣說。他老早曉得她的答案會是什麼。
單是清理餐桌就耗上老半天,幫母親洗碗又花了更長的時間。卡洛琳回到自己的房間,父親把報紙拿出來。
他決定先走進馬戲團,穿越架設營火的中庭,再從另一側出來,然後試著慢慢走回去。這個計畫不賴,遠側的人群可能不會這麼擁擠。
在光線完全消逝以前,夕陽的低矮橙光讓一切恍如起火燃燒,包括馬戲團本身。從火光轉為暮色的剎那,發生的速度比貝利預料的還快,接著馬戲團的照明一一閃亮,灑照在所有的帳棚之上。群眾們恰如其分地發出「喔喔」與「啊啊」的讚歎,可是,當栅門上方的龐然標示開始啪啪閃爍亮起的時候,前方有幾個人詫異地倒抽一口氣。等標示完全打亮,就像燈塔一般大放光明,貝利忍不住漾起笑容:夢幻馬戲團。
這場表演繼續進行,每一場展示都流暢地融為一體,貝利很難把它們當成戲法。鴿子常常消
www•hetubook•com.com失不見,卻又在帽子上或椅子下再度現身。還有一隻玄黑的大烏鴉,體型大得無法巧妙地隱藏起來。只有等到表演已經進行了好些時候,貝利才慢慢領悟到,就因為椅子排成的圓圈、空間的形狀與密閉狀態,所以沒有空間可以容納鏡子,也無法透過光線製造幻覺。一切都是立即又可觸的。她甚至把一位觀眾的懷錶先從金屬變成沙子之後又變回原狀。在某個時間點,所有的椅子飄浮起來,與地面拉開距離,動作穩定牢固,貝利的腳趾幾乎掃不到地面,他心慌慌地緊抓住座椅側面。
可是她有了動靜,極度、極度緩慢,慢到貝利無法看清確實的動作,而只有細微的變化。散放虹彩的柔軟雪花徐徐飄落在地,好似枯葉離樹一般,從她身上紛紛飄落。
箱子邊緣鑲有氧化成微黑色調的金屬,不過側板與蓋子都是清澈的玻璃,因此她將身體加以彎曲扭動折疊進入微小空間時,觀眾得以飽覽全程。她慢條斯理地進行,每個細微動作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最後身體與腦袋完全納入箱中,只剩一手還在外頭,從上方凸伸出來。從貝利的角度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這裡一點腿部,那裡一點肩膀曲度,另一隻手臂有部分壓在腳底下。
表演即將結束,觀眾響起掌聲之時,幻術師一面鞠躬,一面原地打轉,向整個圈子的人們致意。等她轉完整圈的時候,已經平空消失。只留下閃閃爍爍的微光,就是禮服上水晶殘留的光影。
可是,他想,他應該先弄杯香料蘋果汁來。他沒花多少時間就在中庭找到那個攤販。他付錢買了一杯,熱氣蒸騰的飲料,就含納於大理石般黑白交錯的漩渦裡,在喝下第一口之前的那個瞬間,他猜想會不會沒記憶中的好喝。他在腦海裡將那種滋味回想了無數次,儘管這個地帶的蘋果產量豐饒,但加或不加香料的蘋果汁嚐起來都沒這麼可口。他在小口啜飮之前猶豫了一下,然而,香料蘋果汁嚐起來的滋味,甚至勝過記憶中的。
母親提起馬戲團的事,更精確的說法是,她提到了馬戲團將www.hetubook.com.com會招來的人潮。
「別太晚回來,」她說:「你可是有工作要忙的。」
包括貝利在內的幾個人鼓起掌來,原本逃離座位的人一一回到椅子上,忐忑的神情裡流露好奇。
他邁步前進時,興奮感逐漸消退。也許這種行為很幼稚,也許馬戲團不同以往了。
貝利繞著周圍走動,從每個角度瞅著她。她的目光尾隨著他,不過沾滿雪花的睫毛眨也未眨。
再次陷入沉默。貝利瞪著窗外,思索黃昏到底是什麼構成的。他想,也許最好在稍微露出黃昏跡象時,就趁早趕到栅門那裡,必要的話就等上一等。他的腳丫在桌下搔癢起來,他好奇自己多快能夠逃開。
「走開啦。」他姊姊說。
平台上有個小小的銀製牌匾,被迤邐而下的禮服遮住部分。
苦苦等候的白天,感覺冗長乏味、度日如年,可是進入馬戲團的人龍移動速度卻飛快異常,不久貝利就站在售票亭購買單次入場券。
只剩一隻手愉快地揮動,然後拉住箱蓋,闔上。彈簧鎖自動拴上,箱子密密實實地關著,置身於內的軟骨特技|師一目了然。
上面寫著悼念,但未指明對象是誰。
貝利繼續順著曲折的小徑走遠。他喝完蘋果汁之後找到垃圾桶將杯子丟棄,不過當他把杯子放進陰影幢幢的容器裡,杯子似乎立即消失無蹤。
貝利之所以先去敲敲那扇半掩的房門,只是因為母親一定會盯著他,看他有沒有先到卡洛琳的房間稍加停留,不然不會放他走出屋外。
他也在想,單是在馬戲團裡瞎走閒晃,就可能會增加他巧遇紅髮女孩的機率。不過他不肯承認自己正在尋找她。那女孩他只在幾年前見過一回,而且還是在極度詭異的處境,現在想找她未免傻氣了。而且也沒有理由認為她會記得他或認得他,說到這點,他也不大確定自己能不能認出她來。
棚外出現另一座原本不存在的架高平台,跟軟骨特技|師站立的那座極為相似。但這平台上的身影卻文風不動。貝利差點以為是雕像,一身白禮服,邊緣飾有配色的毛皮,瀑布般地漫過平台、墜垂地面。她的髮絲與皮www.hetubook.com.com膚潔白如冰,連睫毛都是。
「貝利啊。」母親說,成功地把他的名字叫成流露失望意味的告誡。貝利不確定那為什麼是他的錯,他是被激的對象,又不是激人的主事者,可是他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卡洛琳就搶先反應。
晚餐照這幾個月以來的慣例度過,一段段冗長的沉默,只在母親嘗試講點客套話或卡洛琳發出嘆息的時候才偶爾中斷。
眾人立即陷入驚慌。離火焰椅最近的那些人,急著拋下座位、衝往門口,卻發現再也找不到出入口,只剩一面堅實的牆壁。
「什麼?大白天的時候啊?」母親問。
出類拔萃的幻術技藝
貝利再次望向左側的女子,她起身之前對他眨了眨眼,然後慢步踱向圓圈中央。在這片驚惶之中,她泰然自若地解開外套鈕釦脫下,以秀氣的手勢將它拋向火焚的椅子。
黑鐵燭台沿著圓弧牆壁排列,散放著光明,除了圍成圓圈的質樸木椅之外,棚裡沒有其他的東西。二十張左右的椅子彼此交錯地排成兩列,這樣從每張椅子望出去的視野就能旗鼓相當。貝利挑了入口對面的內圈座位。
接著,圓圈對面的椅子轟地爆出火焰,於是他將注意力從這些事件轉移開來。
接著,有位身穿黑外套的暗髮女子此時正坐在他左側。他確定門消失以前還沒有她的蹤影。
眨眼之間,其他椅子已經坐滿了,只剩區區兩張:緊鄰他左側的那張,還有圓圈對面的那張。
首先,他再也看不到原本是入口的地方。觀眾進場的空間現在看來就像扎實的牆壁,與帳棚的其餘部分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嗯。」貝利靜靜說,用念力想把讓人不自在的沉默給召喚回來。
「才不要。」她說,就跟晚餐的沉默一樣都是預料中事。「好幼稚。」她又補充,用不屑的眼神朝他一瞪。
原本厚重的羊毛外套頓時化為一長片的黑絲綢,落向椅子時恍如流水一般起了漣漪。火焰忽然熄滅,僅剩幾絲餘煙,還有焦黑木頭的刺鼻氣味,那股氣味緩緩轉變成讓人安心的壁爐香氣,隱約帶著好似肉桂或丁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