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光
ILLUMINATION
樹木裡的魔法師
「漆料?」他問。
「妳今天晚上想看書嗎?」威吉問妹妹:「我們可以去散個步,天氣沒那麼冷了。」他從外套拉出懷錶查看時間。「時間也還沒那麼晚。」他補充,不過他們定義中的「晚」對很多人來說是「極早」。
「有夥伴滿好的,」威吉說:「妳知道是什麼時候嗎?」
「還沒有,」波比說:「我不想跟她說理不出頭緒的事情。大多時候,事情到最後都能說得通。」
威吉開講之前頓了頓,讓帳棚與樹木先安定下來,當作無聲的開場白,波比捺住性子等候。
「什麼樣的故事?」威吉問。他總是會問她,給她機會指定要哪種故事,即使他心裡早就有個譜。只有他偏愛或特殊的聽眾,才能得到這種優惠待遇。
「妳看得出是誰嗎?」威吉問。
「跟樹木有關的故事好了。」波比說,仰頭望穿上方張牙舞爪的枝椏。
「是一堆東西互相交疊的樣子,」她說明:「火跟某種紅色的東西,但不是同一時間。有個沒有影子的男人,有種一切都要四分五裂或是糾纏起來的感覺,就像小貓咪會把毛線扯到打結,然後你就再也找不出開頭或是尾端了。」
「不要吧,」她說:「上次一切紅通通又混亂。我想我可能應該等一陣子之後,再來做第二次嘗試。」
一八九四年十一月 巴塞隆納
「那個紅通通的東西是什麼?」他問:「妳分辨得出來嗎?」
「看起和_圖_書來像是潑在地上的漆料。」波比回答。她再次閉上雙眼,但接著連忙張開。「深紅色,全部的影像都有點混雜在一起,我不大喜歡紅色那部分,我當初看到的時候,頭跟著痛起來;有夥伴的那部分感覺比較好。」
「最後巫師失去了自己的秘密,反倒獲得不朽生命。他的樹木在聰明女孩變老也失去美貌之後都還是屹立不搖,就某方面來說,他變得比以往都更偉大更強大。不過,如果給他機會重來一遍,他對待自己秘密的態度應該會更謹慎。」威吉說完的時候,帳棚再次陷入靜寂,可是這棵樹比起他開口之前更有生命力的感覺。
「她就把他留在那裡,既然其他人都不曉得他就在樹木裡面,也無法提供救援。不過他沒死。女孩逼迫他吐露秘密以後,要是辦得到,老早動手把他殺了,但她無法用他自己的魔法來奪走他的命。不過也許她根本也不想讓他魂歸西天。她更關注的是力量而不是他,不過就某方面來說,她可能也有點在意他,所以想留他活口。她退而求其次,乾脆把他困住不動,對她來說是殊途同歸。
「紅通通又混亂?」
「不過說真的,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成功。她粗心大意,沒好好守住自己新入手的魔法秘密。她招搖炫耀,不怎麼認真守護魔法。它的力量最後終於消逝殆盡,她也是。
「當秘密從巫師傳向女孩的時候,它們就失去了一點力量,就像你把貓咪全
m•hetubook.com•com身徹底撫摸過後,貓咪會掉點毛一樣。可是它們仍然強勁、有效又神奇,而女孩就用它們來對付巫師。她對他耍了手段,以便取得他的秘密,然後將秘密佔為己有。她不大在意守住秘密的事,可能也在某個地方把它們寫了下來。
「看起來像是漆料。」她說。
「那麼,被困在某個地方裡,也沒那麼慘囉?就看你被困在哪裡?」
「愛現。」威吉說。
對於這樣的安排,雙胞胎一直滿意得很。他們會針對無數的主題不定時地上課,凡是能拿到手的書籍都拿來閱讀,讀完的書本最後往往就高高堆在那個鑄鐵搖籃裡,兩人早已大到擠不進那個搖籃,但卻捨不得把它送走。
「拜託講個故事給我聽。」波比過了半晌說。
「巫師年歲已大,當然也相當聰明。他好久以來都不曾將自己的秘密透露給別人知道。年久日深,也許他忘了保守秘密有多重要,也許她的青春或美貌或伶俐讓他閃了神。也許他只是疲憊了,也許他酒酣耳熱,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不管當時狀況如何,他都把自己最深沉的秘密告訴了女孩,也就是通向他所有魔法的隱密關鍵。
「也對。」威吉說。
今晚兩人坐在一座條紋帳棚裡,就在一棵頗有氣勢的大樹之下,枝枒烏黑、光禿無葉。
「噢,還有一件事,」波比說:「我們快要有同伴了。這件事也顯示在裡面的某個地方。我不知道是之前或之後,還是介於www•hetubook•com•com兩者之間。」
「不客氣。」威吉說。他抿了口從燙熱降為微溫的果汁。他雙手握杯,舉至齊眉高度並緊瞪著它,直到蒸氣從表面裊裊升起。
波比搖搖頭。
夢幻馬戲團擁有多不勝數的帳棚,隱藏在後方的房間與黑白馬戲團形成強烈對比。那裡色彩斑斕,充滿朝氣,在琥珀色提燈光線的籠罩下暖意盎然。
「有些事情感覺很快就要發生,其他感覺還滿遙遠的。」他們靜靜倚在樹幹上坐著,啜飲一下果汁。
他們坐著啜飲重新溫過的果汁,昂首仰望朝著帳棚頂端伸展彎扭的黝黑枝椏。
他作勢要把杯子遞還給她,杯子從他手中飄到她手裡,果汁表面因為移動而微微搖晃,除此之外正如滑過桌面一樣平順。
「妳跟賽莉雅說過了嗎?」威吉問。
莫瑞雙胞胎佔用的空間特別生動活潑。萬花筒般的色彩,胭脂紅、珊瑚色與金絲雀黃迸放光彩,使得整個房間常常一副著火燃燒的模樣,其中散落著幾隻毛蓬蓬的貓咪,有的黑如煤炭,有的亮如火星。
「這就是現在世界上為什麼比較少魔法的部分原因。說實在的,魔法是隱密的,秘密就是魔法,經過一年又一年的魔法教學與分享,於是每況愈下。把魔法寫在隨著歲月而滿佈塵灰的珍奇書本裡,就逐漸削弱了魔法,一點一滴移除它的力量。也許這種狀況必然會發生,但也不是無法避免。人人都會犯錯。
「謝謝你,」波比說:「故事不錯,但和圖書有點悲傷,不過又算不上悲傷。」
「抱歉啦,」她說:「請繼續,威吉。」
回答之前,波比若有所思地咬住嘴唇片刻。
「秘密具有力量,」威吉開始說:「當秘密被分享出去的時候,那股力量就隨著減弱,所以秘密最好別說出去,好好守住。跟人分享秘密,真正的秘密,重要的秘密,即使只是跟一個人分享,都會改變秘密的本質。把秘密寫下來是最糟糕的,因為誰曉得會有多少雙眼睛看到被刻寫在紙上的它們,不管你有多小心地處理那張紙都一樣。所以當你懷有秘密的時候,最好牢牢守住,為了秘密本身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他們已經結束當晚的演出,黎明之前的剩餘時間任由他們自由支配。
「看不出來。」波比言簡意賅地說。
波比點點頭。
「威吉?」久久沉默之後波比問。
「我想,完全就看你有多喜歡困住自己的地方囉。」威吉說。
「嗯,我從來沒辦法讓東西飄浮起來,所以我們打平了。」威吉說,不過仍然毫無怨言地接過她的杯子,聚精會神在上頭,直到再次冒出騰騰熱氣,變得暖烘烘。
「嗯?」
他們熟知馬戲團的每分每寸,悠遊自在地從色彩繽紛轉移到黑白無彩,在兩種空間裡都同樣舒服愉快。
威吉轉身看向她。
夜極深,沒有顧客在這座帳棚逗留。距離黎明只剩幾個小時,馬戲團的其他訪客不大可能湊巧闖進這裡來。
「他把秘密告訴一個女孩,她年輕聰明又美麗——」
「麻m•hetubook.com•com煩也幫我的熱一下,」波比說著把自己的杯子伸過去,「這件事我從來就做不好。」
她哥哥放聲大笑,聲音迴盪在整個帳棚裡,穿過蓋滿蠟燭的枝椏,每團火焰跟著閃動,散放燦燦白光。
莫瑞雙胞胎斜倚在碩大的樹幹上,啜飲蒸騰的香料蘋果汁。
波比對著杯子發出嗤之以鼻的聲音,威吉停下來。
「另一方面來說,巫師變成了樹木的一部分。那棵樹蓬勃生長,枝椏往上茁長擴展,根部遠遠探入地底。他與葉子、樹皮跟樹液密不可分,他也屬於松鼠帶走、在不同地方長成橡樹的松果的一部分。那些樹木越長越大,他也存在於那些枝椏、樹葉與根部裡。
「她年輕聰明又美麗,」威吉繼續:「因為那個女孩要不是美麗又聰明,就會比較容易抗拒。那就根本不會有故事了。
「史上最偉大的巫師就犯過分享自己秘密的錯誤,他的秘密既是魔法也很重要,所以是相當嚴重的失誤。
威吉並不詫異。
偶爾會有人提議把雙胞胎送達寄宿學校接受正規教育,可是他們的父母堅持,比起受限於教室與書本,讓孩子與如此多元的成員組合共同生活、周遊世界各地,會學到更多東西。
「她把巫師本人困在一棵年老的大橡樹裡,模樣就像這棵。她用來困住他的魔法非常強大,因為那是巫師自己的魔法,古老又強勁,他化解不掉。
「還要看你有多喜歡一起被困住的對象吧。」波比補充,用自己的白靴踢踢他的黑靴。
波比闔上雙眼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