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光
ILLUMINATION
緬懷塔拉.柏傑斯
「沒有。」伊索貝說。
「我……」伊索貝開口但無力說完。有太多事情需要理解,她不確定自己想弄明白。
會場擺滿不計其數的玫瑰花,紅玫瑰、白玫瑰與粉紅玫瑰。在這些花卉裡甚至有單支的黑玫瑰,但無人曉得它的來源。錢德瑞許只把白色花卉的供應歸功在自己身上,還在翻領上別了一朵,在整場儀式期間心神恍惚地撥弄著。
「妳近來生過病嗎?即使是最輕微的鼻塞?」
馬戲團有好幾位這類的表演者,綴滿星辰的夜之女帝,暗如煤炭的黑海盜,此時俯視塔拉.柏傑斯的這位則常常被稱為雪后。
伊索貝一直悶不吭聲。她真希望馬可陪同錢德瑞許前來,不過即使他願意跟她說說話,她懷疑他也不會回答她的任何提問。她每回私下針對這件事的占卜結果都很複雜,可是他那方總是存在著強烈的情感。她曉得他關心馬戲團,她從來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點。
月子慢條斯理地吐氣,肩膀一僵。伊索貝一時以為對方會對問題置之不理,沒想她竟然回答了。
伊索貝與月子肩並肩站著,與塔拉的墳墓相隔一些距離,伊索貝用戴著黑手套的手在兩人頭上舉著大黑傘。雖然月子堅持表示並不在意淋雨,但伊索貝因為身邊有伴而滿懷感恩之情,依然替她遮好。
「對,」伊索貝說:「可是我想沒什麼幫助吧。」
「我不打算為了失去姊妹而哀悼,她永遠會與我同在,就在我的心hetubook.com•com裡,」她說:「不過,我的塔拉竟然拋下我一人,讓我獨自痛苦,這點讓我非常氣惱。沒有了她,我觀看事情不會像以往那麼清晰。沒有了她,我聽事情不會像以往那麼清楚。沒有了她,我對事物的感受不會像以往那麼靈敏。我寧可失去一隻手或一條腿,也不要失去我的姊妹,那樣至少她還會在這裡嘲笑我的悽慘模樣,難得終於可以輪到她說自己是姊妹當中比較漂亮的那個。我們全都失去了我們的塔拉,可是我也跟著失去了自我的一部分。」
「可能是意外。」伊索貝說。
「我曾經有過持續幾十年的戀情,還有維持幾個鐘頭的韻事。我愛過公主與農民,而々我想他們每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愛著我。」
「有人告訴我是意外,」伊索貝靜靜說:「說她給火車撞了。」
「也許它比較是用來控制內部的混亂,而不是外部的混亂。」
「這種事情的效果很難察覺,妳知道的。妳的觀點畢竟來自內部,最小的符咒都可能發揮最大成效。」
「效用似乎不怎麼大。」
她們畢竟是柏傑斯姊妹,是在馬戲團裡建立這種活人雕像傳統的創始人。表演者穿著精巧服裝、肌膚塗滿彩料,站在臨時架設於帳棚之間流動空地的平台上。如果連續觀看幾個小時,表演者有時會完全改變姿勢,但是動作會慢得讓人揪心,緩慢到很多旁觀者堅持他們是精巧打造的hetubook.com.com自動裝置,而不是真正的人類。
伊索貝鎖起眉頭,回頭望向塔拉的墳墓。萊妮與巴禮斯先生已經轉身慢慢走開,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
雨勢漸漸增強,撐開的雨傘恍若從墳塚之間紛紛冒出的蘑菇。潮濕的塵土很快化成泥濘,剩下的入葬儀式為了配合天氣狀況而倉卒完成。
片刻之後,兩人未經討論就一同轉身離開。
典禮是逐漸無疾而終,而不是一板一眼地結束。弔唁者陸續離開整齊有致的行列,融入人群裡,沒有鮮明的一刻標示出這個轉變。很多人流連不去,向萊妮進一步表達哀悼之意,不過有些人為了躲雨,在最後一鏟土落定以前就已移步離去。
「妳自己近來出過任何意外嗎?有沒有骨折、燒傷或是受傷?」月子問。
萊妮談到姊妹的時候,聽者頻頻以嘆息、笑聲與哀傷的微笑回應她的話語。
「她怎麼死的?」月子問。整個下午,其他人都壓低嗓子悄聲問同一個問題,但是得到的答案各有不同,其中很少讓人滿意,知道詳情的人不肯坦白直言。
伊索貝沒回答。月子聳聳肩,不再多言。
「我想她不是故意走到火車前面的。」伊索貝說,盡量壓低音量。
「也許過世的柏傑斯小姐逼近邊緣,近到足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事情。」她說。
「她真正的死因是什麼?」她問。
「妳的意思是?」伊索貝說,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距離近得足
和-圖-書
以聽見,可是大多弔唁者都已經散入雨中各奔東西。只剩一小撮人逗留原地,包括賽莉雅.鮑恩以及緊抓她禮服的波比.莫瑞,這女孩皺眉的表情似乎流露怒氣而非哀傷。偶爾會有一滴淚水滾落臉頰,但萊妮.柏傑斯一直以微笑迎接每位弔唁者,感謝他們前來觀禮。她開玩笑說要不是塔拉躺在上蠟的木棺裡,一定會講些俏皮話。沒有其他家庭成員到場,不過比較生疏的友人猜想,很少離開萊妮身邊的白髮婦人與戴眼鏡的男人應該是她們的母親與丈夫。他們雖然錯認了,但帕德瓦夫人與巴禮斯先生並不在意這個失誤。
或許因為姊妹之一仍然在世,好端端地坐在現場,所以大家彷彿有種塔拉.柏傑斯並未完全離世的感覺。這雙姊妹花的一半仍有呼息,並且充滿生機。
同時,把眼光投向那位未亡姊妹的每個人,都看出有什麼很不對勁的地方,卻說不清是什麼——有什麼地方失去了平衡。
伊索貝點點頭。
越來越強的雨勢將她翅膀上的零落羽毛扯散,羽毛漫天旋飛,最後落入下方的泥濘中。
「自從馬戲團開始運轉以來,我相信我們沒一個人出過毛病,」月子說:「直到現在之前也沒人過世,從莫瑞雙胞胎之後也沒人出生。不過,看有些特技演員那麼積極想增產的樣子,也不是說缺少努力。」
「有啊。」伊索貝說。這樣的人她遇過幾百次了,就是看不清事情真貌的問卦者。不管hetubook.com.com她多麼好言好語試著解釋,問卦者還是對背叛與心碎視而不見,總是頑固倔強到底。
這是月子典型的反應,就是不針對問題回答的作風。伊索貝沒有繼續打探。
萊妮與巴禮斯先生站在塔拉的墳墓旁邊;天使在上方徘徊,距離近得足以把手搭在他們的頭上。
當棺木往下降入地底時,傳來輕柔的抽噎聲,可是很難指明來自何方,也或許是結合了嘆息、風聲與腳步挪移的集體聲響。
「妳有沒有替對不懂自己正在面對什麼的人占卜過,而即使只要跟那人小聊一下、看看紙牌上的圖片,妳馬上摸得一清二楚?」月子問。
一八九五年四月 格拉斯哥
雪白的天使獨自留下,在塔拉.柏傑斯剛剛填好的墳塚上方流連,手裡拿著一朵黑玫她動也不動,連輕眨睫毛也沒有,她抹粉的臉龐繼續凍結於憂傷之中。
「當你深陷當局的時候,是很難看清情勢的,」月子說:「太過熟悉,太過舒適。」月子頓了頓。香菸冒出來的裊裊煙圈在雨滴之間滑動,在腦袋四周盤繞,繼而升入潮濕的空氣裡。
「也許不是,」月子說:「起碼我認定有這種可能。」她動手點菸,儘管空氣裡濕氣甚重,火焰還是輕易燃起。
「妳見識到違反信念的事情了,對吧?」月子問。
墓園裡有個表演者,連不屬於夢幻馬戲團的有些弔唁者都認得出是誰,女子從頭到腳全做了雪白的裝扮,還在和-圖-書服裝上添加一雙羽翼。羽翼從她背後長長披瀉下來,在微風中輕輕鼓動,但她依然靜定如石。許多觀禮者似乎因為她的存在而備感詫異,但是看到萊妮對姊妹墳上站著活生生的天使那種喜悅的反應,他們也跟著有樣學樣。
「妳會不會覺得,如果妳不是其中的一份子,那些事情對妳來說會比較難以接受?也許還會嚴重到逼人發瘋的地步?心靈畢竟是種敏感的東西。」
「沒有。」伊索貝絞盡腦汁回想上一次身體微恙是何時的事,她只能想到十年前的一次傷風,是認識馬可以前的那個冬天。
月子若有所思點點頭,從外套口袋抽出銀製菸管與成套的打火機。
「妳談過戀愛嗎,月兒?」伊索貝問。
「咱們就像缸裡的魚兒啊,親愛的,」月子告訴她,菸管搖搖欲墜地懸在唇間,「是受到嚴密監控的魚兒。從各個角度受到觀察,如果我們其中一人浮到表面,就不會是意外。而如果那是意外,那麼我擔心負責監看的人沒有原本應有的那樣小心。」
儘管到場的弔唁的人很多,但整場葬禮安靜又低調。沒有啜泣聲或是揮甩不停的手帕,傳統黑色喪服之海當中,散佈著點點色彩。即使是綿綿細雨,也無法把葬禮的氛圍推入絕望的境地,反而駐留在思緒滿滿的憂鬱空間裡。
「馬戲團就要分崩離析了,」月子拖了半晌之後說:「已經開始露出裂縫,遲早都會垮掉。」她頓了頓,往香菸吸上最後一口,「妳還繼續介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