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縱火
INCENDIARY
月子
「我跟人達成協定,除非直接有人來找我談,要不然我不會主動揭露自己的身分,」月子說:「我信守承諾罷了。」
「愛。」她說。
「我很好奇。從我參與的那次競賽以來,就沒有這類挑戰。我原本並未打算久留。」
「我在將近三十年以前受到一場挑戰的約束。」賽莉雅說。她啜口茶之後又補充:「既然妳都看到我的疤痕了,妳要讓我看看妳的嗎?」
「謝謝妳,月子。」她說,將禮服上的縐紋撫平。月子依然坐著,注意力放在賽莉雅身上。
「也許吧。」她說。
「妳愛他嗎?」月子問,以若有所思的眼眸瞅著她,隱隱浮現似是同情的笑容,但賽莉雅向來覺得月子的表情很難解讀。
賽莉雅嘆口氣。她暗想,萊妮.柏傑斯當初在君士坦丁堡面對另外兩杯茶的時候,是否也同樣覺得氣餒。她有點想砸破月子的茶碗,就為了看看對方會如何因應。
「跟我講講那場競賽吧。」賽莉雅說。既然月子現在坦率了些,她希望自己可以從開放式的問法得到回應。
燈座沿著通道羅列,水晶從燈座灑瀉下來,隨著列車的動靜搖搖擺擺,撫慰著人心。啟程之後不久,賽莉雅就把皮面冊子安穩收妥,混雜在自己的書冊當中以便掩人耳目。
「那不錯啊,」月子說:「可以用來表達對妳戴森先生的敬意。不過要讓馬戲團完全獨立於妳跟妳的對手,做起來會相當複雜。妳向來為了這一切扛起了極大的責任,妳對它的運轉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要是我現在拿刀刺https://www.hetubook.com•com進妳的心臟,包準這列火車就會整個撞毀。」賽莉雅放下茶水,看著火車的順暢動作讓液體表面泛起柔和的漣漪。她在腦海裡計算到時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停下火車,計算她可以讓自己的心跳維持多久,她判定那可能要看是什麼樣的刀子。
她停在唯一標有兩個書法字體的門前,旁邊還掛了姓名的手寫標籤。
「妳打算出手幫忙嗎?」賽莉雅問,巴望對方能夠幫忙翻譯馬可的系統,既然他們的導師是同一人。
一九〇一年十一月一日 倫敦前往慕尼黑的路上
「妳那時候不用嗎?」賽莉雅問。
「多久?」月子啜飲茶水。
「我喜歡勒菲夫賀先生。我參與的挑戰場地比較私密,而這個場子看來相當獨特。要發掘真正獨樹一幟的地方,是相當難得的。我為了觀察而留下來。」
「我受雇來表演軟骨特技。」
她客氣地敲敲門,馬上有人回應並邀她入內。
「妳一開始為什麼要來這裡?」
從外面看來像是運煤列車或類似的東西,毫不起眼。
「沒有。」月子客氣地搖搖頭說,微笑軟化了那個字眼的嚴酷。「要是妳自己處理不來,我才會介入。雖然這個情況已經拖延太久,可是我可以再多給妳一些時間。」
賽莉雅並未回答。那個問題的措詞困擾著她。不過幾個小時以前,她相當有把握。現在,坐在這個絲綢散發微香的洞穴裡,原本恆久不變且不容質疑hetubook.com.com的事情,就跟飄浮在她茶水上方的蒸氣一般虛微,跟幻影一樣脆弱。
賽莉雅嘆口氣,似乎沒有理由可以否認。
一時之間,賽莉雅以為伊索貝打算擁抱她,但對方只是點點頭便舉步離開,隨手關上拉門。
賽莉雅未發一語,但伊索貝倒是抹抹雙眼,邊點頭,邊站起身。
那不是過去多年來月子用來表演茶道的全套器材,不過她還是慢條斯理地調製兩碗抹茶,過程依然優美又鎮定心神。
月子回答的時候,並未正眼望著賽莉雅,而是俯視自己的茶。
「我也是。」
「原來妳一直在監看我們。」賽莉雅說。
「我沒心情打迷糊仗,月子。」她說。
「馬戲團可以繼續下去,等到這場挑戰……終結以後。」
「妳弄傷自己了?」月子問,朝著賽莉雅手指上的疤痕點點頭。
賽莉雅放下茶水。
「要是我把營火熄滅,或是殲滅營火守護人,那也會引起問題,對吧?」
「他真的愛我。」賽莉雅說,雖說話語從唇間落下時,聽起來不如她本來在腦海裡所想的那麼有力。
賽莉雅點點頭。
「那是觀點的問題,對手與夥伴之間的差異,」月子說:「你移到旁邊,同一個人可能顯現某種面貌或雙重面貌,或是呈現迥然不同的模樣。很難曉得哪張面孔才是真的。而且妳除了對手之外,還有許多因素得要應付。」
她卸下血漬斑斑的禮服,換穿月光灰色調的飄逸禮服,上面纏飾著黑、白與鐵灰色的緞帶,是菲德列克特別鍾愛的幾件禮服之一。
賽莉雅闔上眼睛,免得雙手顫抖起來。
「也許吧,」月子回答:「他很善於操控。妳自己不曾騙過人嗎?只跟對方說他們想聽的東西?」
「愛情變幻無常、稍縱即逝,」月子繼續說:「在任何競賽裡,很少能當成做下決定的扎實依據。」
「妳的茶喝起來如何?」她問。
「我不想打攪妳們。」賽莉雅說。她在門口躊躇片刻,準備再把門拉關起來。
「要知道,疤痕可是會比競賽本身更持久的。」月子說,一面拉正肩膀周圍的和服。
月子漾起笑容,將茶碗擱在面前的地上,接著轉身拉低和服衣領。
「妳明明知道這場挑戰的事,為什麼從來都不告訴我?」賽莉雅問:「為什麼不跟我說妳自己以前也參賽過?」
「要是妳希望讓馬戲團持續下去,妳可有工作要忙。」月子說。
「告訴妳什麼?」月子含笑看著自己的茶。
「時間是我無法控制的東西,」她說:「我們看著辦吧。」
「伊索貝一度也以為他愛她,」月子繼續:「她原本很有把握。那就是她來馬戲團的原因,就為了協助他。」
月子身穿紅色和服,端坐於房間中央的地板,恍如蒼白小室裡怦然跳動的緋紅心臟。月子並非孤身一人。伊索貝把頭靠在她懷裡柔聲啜泣。
她用來重拾控制的時間,超過自己所願。
「事情遠超過妳所想的,」月子說:「那時候我並不了解規則所在,那不和_圖_書只是妳稱為魔法的東西。妳當真相信往馬戲團添加一座帳棚,就等於是走出一步棋?不只如此。妳所做的每件事,白天與夜晚的時時刻刻,都是一步棋。妳等於隨身帶著棋盤,較量地點並不限於帆布與條紋之中。妳跟對手無法斯文有禮地留在棋盤方格上,你們沒有那種餘裕。」
「我的場地沒那麼宏偉,牽涉到的人也比較少,更沒有那麼頻繁的活動。那個場地要是沒有那場挑戰,也沒什麼值得搶救的。我想,現在那裡大半已經成了一座茶園。挑戰結束以來,我就不曾回到那個地方。」
「妳相信他也愛妳嗎?」
「妳為什麼從不告訴我?」月子在對面坐定的時候,賽莉雅問。
陷入沉思的她們,花了些無法控制的時間默默端坐,火車的行動柔柔吹鼓了絲綢垂簾,薑與鮮奶油的氣味團團包圍著她們。
火車內部絢爛又華美,彌漫著溫暖的氣息。大多的列車都鋪有厚重的圖紋地毯,家具套有酒紅、紫藍與米白色的絲絨外罩,彷彿浸染了夕陽,彷彿在傍晚時分流連徘徊,想趕在隱沒於午夜與星辰之前抓緊色彩。
「妳的對手最後怎麼了?」賽莉雅問。
月子點點頭。
頸背上,就在密佈的刺青符號之中,依偎於半月形的曲線上,有個大小與形狀有如戒指的淡淡疤痕。
「是用我父親的戒指烙印出來的吧。」賽莉雅說,可是月子不置可否。
「戴森先生的事,我很遺憾。」她說。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剛剛幾個鐘頭真是漫長。」伊索貝離開之後月子說,賽莉雅還來不及解和-圖-書釋自己前來的原因,對方又補充:「妳需要來點茶。」月子先請她在靠墊上坐下,然後默默走至車廂末端,從高大的屏風後方拿出茶具。
「我的對手現在是棵修長的梣樹,站立在京都的某片田野上,」她說:「除非風與歲月把她帶走了。」
賽莉雅一面啜飲茶水,一面思索這點。她試著接受這個事實:馬戲團所發生的一切與馬可之間的一切,原來全都是競賽的一部分。
火車行進的時候悄然無聲,沒有鳴笛也沒有喇叭。軌道上的車輪並未發出尖鳴,而是平順與靜謐地往前滑行。沿路幾乎不曾引起注意,也不曾稍作停歇。
內部完全是另一回事。
「妳為什麼來這裡?」賽莉雅反問。
火車看來平凡無奇,噗噗嗆嗆穿越鄉間,向空氣吐出朵朵灰濛濛的煙霧。引擎的漆色幾乎全黑,後面拉著的車廂也一樣都是單色系的。設有窗戶的車廂,用的是幽暗的著色玻璃:未設窗戶的則是漆黑如炭。
賽莉雅不確定哪種更糟糕:知道他倆之中必有一人死去,比賽才能終結;或是對他來說,她其實毫無意義,她只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等著被推翻與徹底擊潰。
伊索貝朝門口走去時,在賽莉雅身邊停步。
大多的列車隔間淨是斑斕色彩,但月子的私人車廂卻幾乎完全是中性用色。空曠無飾的空間圍繞在紙糊屏風與生絲垂簾之間,彌漫著薑與鮮奶油的香氣。
「那麼妳挑問題的時候自己就該謹慎點,才可能得到更滿意的答案。」
「那妳後來為什麼留下來?」
她穿越列車時,緞帶在背後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