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預言
DIVINATION
故事
「你是說……你希望他們死得了?」
威吉啜了口酒,將杯子往桌上一放。他往後靠坐於椅,穩穩迎向瞄準著他的目光。他不疾不徐,彷彿擁有全世界、擁有整個宇宙的時間,從故事比現在還更受重視的歲月開始(但難說未來哪天故事或許會比現在更具意義),他吸了口氣,釋放心中糾結成團的文字,於是乎文字就從他的唇間不費吹灰之力滔滔落下。
「東一點西一點自然就會學起來。賽莉雅教我怎麼找出模式,怎麼把聲音成組結合起來。」
「故事?」
灰西裝男人嘆口氣。他往窗戶匆匆一瞥,但放眼不見海克特.鮑恩的影子。
「我想那就是你想找我談談的原因?」
「我年輕的時候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我跟你說這個故事,你會把馬戲團給我?」他問。
灰西裝男人綻放笑容,是整晚下來表情唯一顯眼的改變。
威吉點點頭。「貝利從你們的競賽者那裡繼承了位置。我妹妹已經跟錢德瑞許談妥商務層面的事情。有文件為憑,原則上我們已經擁有並負責馬戲團的運作。我自願處理過度時期的剩餘工作。」
「你滿有領悟力的嘛,」他說:「百人之中,也許甚至是千人之中,都不會有一位注意到那麼多。對,我的確很老。我在自己的時代裡見識過許多事情,有些是我寧可忘懷的。說到底,那會對人造成負面影響。就某方面來說,一切都會。就像一切會隨著歲月褪色消逝一樣。我也不例外,躲不過那個法則的。」
「我想當個愛作夢的人並沒有錯。」
「你呢?」威吉問:「就我看來並不是很明確。」
玻璃裡的影像可能是身穿精心剪裁外套的灰髮男人,也可能是眾多映影的融合(顧客、侍者、街道傳來的折射與破碎光線),微微起伏蕩漾,繼而變得完全難以辨別。
「可是有些人就能被點醒。」威吉說。
「那你為什麼過來?」威吉問。
「我知道他沒死。就像我知道賽莉雅的父親也沒死,他正站在那扇窗邊。」威吉舉起杯子,朝著門邊的幽暗窗戶偏了偏杯子。
威吉啜飲自己那杯酒,思索過那番話之後才回答。
「那是觀點的問題,」威吉說:「他們擁有對方。他們被侷限在一個讓人驚歎的空間裡,那個圍繞在他們四周的空間能夠也將會成長與改變。就某方面來說,他們擁有全世界,只受他和圖書個人的想像力所束縛的世界。馬可一直在教我他的幻術技巧,可是我目前還沒精通。所以,是的,我覺得很妙。他把你當父親看,你知道吧?」
「謝謝。」
「你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威吉說。
「魔法啊,」灰西裝男人複述,把那個字眼轉成了笑聲,「這不是魔法。這是世間運作的方式,只不過只有很少人花時間停下腳步注意它而已。看看你的四周,」他說,用手朝四周的桌子揮揮,「對於在這世間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們根本沒有一絲概念。更糟的是,即使你想點醒他們,也沒人願意傾聽。他們想要相信的是:魔法只是高明的騙術,因為要是把魔法當真,他們晚上就會難以成眠,為了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害怕。」
「算是也算不是,」男人把杯子放下之後繼續說:「技術上來說,它已經陷入前所未料的漏洞,並未妥當地結束。」
「我選他來跟她對比,也是來跟她互補的。也許我挑得太好了。」灰西裝男人向桌子傾身,彷彿準備密謀地竊竊私語,可是並未改變音量。「那正是錯誤所在,你要明白。他們太過匹配,過度迷戀對方,因此起不了競爭心。現在永遠再也不能把他們分開了,真可惜。」
「這種事說來複雜。故事的核心與背後的構想都是單純的,時間會將幽微隱妙之處加以改變與濃縮,讓它們超越普通故事,讓它們的精采度勝過於局部加起來的總和;可是那需要時間。最道地的故事需要時間與熟悉感,才能變成後來的模樣。」
「你不曉得你會讓自己陷進什麼事情,小鬼頭,」灰西裝男人靜靜說:「你不曉得那整個事業有多麼脆弱,後果又有多麼難以確定。貝利要不是被收留到你的馬戲團,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只不過是個愛作白日夢的傢伙,一心渴望自己根本不瞭解的事物。」
「故事改變了,我親愛的男孩,」灰西裝男人說,語調中的哀傷幾乎難以察覺,「善惡之間再也沒有苦戰,沒有妖怪可以屠戮,沒有少女需要救援。就我的經驗來說,大部分的少女都有能力自救,不管怎樣,至少是有點身價的那些。再也沒有關於長征歷險、野獸與幸福結局的單純故事。在時下的故事裡,長征歷險缺乏清晰的目標與路線;野獸的形態各有千秋,很難辨認出牠們的本貌;也沒有真正的結局,不管是hetubook.com.com幸福美滿或其他種類。事情延續下去,重重疊疊、模糊不明,你的故事是你妹妹故事的一部分,而又是很多其他故事的一部分,看不出這些故事要往哪裡發展。比起公主與火龍,比起大野郎與小紅帽,善與惡要複雜多了。難道火龍不算是自己故事裡的英雄嗎?大野狼的行為難道不是出於狼的本性嗎?不過,會花費那麼大的勁兒扮成老奶奶來戲弄獵物的,也許算是稀有奇特的狼吧。」
威吉回答之前認真思索。在馬戲團的範圍之外,這類東西似乎沒多少地方可以派上用場,不過也許那就是這男人所說的重點所在。「我說故事啊。」他說。那是他真心實意的回答。
「我希望她的教學能力比她父親好。」
「是沒錯,但夢想有時會變成惡夢。我懷疑勒菲夫賀先生對那點的確略知一二。你最好讓整件事自然消逝,讓它成為神話、任人遺忘。所有的帝國終究會衰亡,事情就是如此,也許該要放手讓這件事隨風而逝了。」
「我會把自己對馬戲團僅剩的丁點控制移交給你。等我們離開這張桌子的時候,我對你的馬戲團將再也沒有置喙的餘地,我會斷絕跟它的一切關係。等那瓶酒喝空了,那場在你出生之前就開始的挑戰就會終結,正式宣告以不分勝負的平局作結。那樣應該就夠了。我們達成協議了嗎,莫瑞先生?」
威吉頓了頓,思索灰西裝男人在看他的眼神上的變化。他暗想,男人稍早天花亂墜地抒發故事再也不如往昔的那番言論,是不是只是裝模作樣,而並不真心相信。
「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威吉說,雖然他不大確定自己能夠體會那種感觸。
「我想要這個故事,你的故事,就是最後把我們帶到這個地方、讓我們坐在這些椅子裡喝著這瓶酒的來龍去脈。我不想聽你從這裡——」他用手指輕拍太陽穴——「創造出來的故事,我想聽這裡的故事。」他讓手流連在心臟前方片刻,然後才往後靠上自己的椅背。威吉考慮這個提議一會兒。
男人放下杯子。
「我想你不是浪漫的人。」威吉說,拿起酒瓶替自己重斟一杯。
在接下來的停頓中,幾張桌子揚起一陣笑聲,在空氣中輕輕蕩漾之後又靜定下來,隱入低沉穩定的對話嗡嗡聲與玻璃杯互碰的脆響。
「協議達成。」威吉說。
「我想那個論點是有效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灰西裝男人稍作考慮之後說:「可是我對你並沒有虧欠,年輕人。」
「他們兩人都沒死,」威吉繼續:「可是也不像那樣。」他朝著窗戶點點頭。「他們在馬戲團裡,他們就是馬戲團。你可以在迷宮聽到他的腳步聲,你可以在雲迷陣嗅到她的香水味,妙極了。」
灰衣男人斟完最後的酒。他放回桌上時,燭光在空酒瓶上發出反光與折射。
威吉握著酒杯旋繞著酒。酒是裝在瓶裡的詩作,他心想。那種感觸他最初是從戴森先生那裡聽到的,可是他知道那是另一位作家講過的話,不過此時他想不起到底是誰。
「也許吧。」
「那馬戲團呢?」
「從我對她父親的認識來看,他們相當不同。比方說,她從來不會強迫波比或我去玩複雜的競賽。」
「我想交涉的東西,在本質上是個使用過後的競賽場,」威吉繼續說:「對你來說已經沒有進一步的用途,但那裡對我來說意義非凡。你是沒辦法勸退我的,儘管開個價碼吧。」
「我不曉得你的競賽依循的是哪種規則,可是我猜你也剛好欠我們這份人情,我們曾經為了你的賭注而飽受風險。」
男人之前對威吉反應冷淡、興趣缺缺,但現在瞅著威吉的神情,卻好似孩子望著新玩具,或一頭野狼瞟著特別有趣的獵物,不管對方身披紅斗篷或其他衣物。
千頭萬緒,該從何處說起,有那麼多元素需要考慮。
「厲害。」
「我恐怕沒這個意願。」威吉說。
「你認為他沒死?」在別有深義的停頓過後,他反問。
灰西裝男人只顧著啜飲自己的酒,越過杯緣睨著威吉。
「我雖然不喜歡拖泥帶水,可是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你說故事?」男人問,被挑起了興趣的模樣明顯可見。
「你跟你妹妹出生的時候,我致贈搖籃,對你們來到世間表示歡迎,所以我至少能做的是,祝福你們也能愉快地離開世間,因為我懷疑自己到時恐怕不會在場親自替你們送別。其實我希望自己不會。」
「我從來沒停下來數過,」威吉說:「一旦聽得夠多,掌握到基本原則以後,我什麼都能說。」
一九〇三年一月 巴黎
「我的意思只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們能在不恐懼的狀況下,找到黑暗或天堂,」他頓住之後又補充:「我希望你跟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夥伴們也是。」
「既使貝利、我妹妹跟我相對之下,就像你說的,非常年輕。可是如果我算算這項提案背後每個人的年齡,加總起來可能會勝過你的年紀,我就用大家合起來的年齡來做賭注。」
「我沒有覺得事情很簡單的意思。」威吉說。
「這世上很少東西是明確的。很久以前——我想你可以說從前從前,如果你想讓它聽起來比實際上輝煌——我跟我最早的學生之一針對世界運行的方式,針對永恆、持久與時間,各持不同意見。他認為我的系統落伍過時,於是自行發展出自認更勝一籌的方法。我的想法是,只有能夠傳授給他人的方法才值得考究,所以他也開始教學。我們讓各自的學生對決,一開始只是單純的試驗,不過久而久之就變得越來越複雜。它們的本質向來就是混亂與控制的挑戰,要看看哪種技巧更加強大。要把兩位競賽者放進同一個場地裡,等著一人倒地告降,這是一回事。當場地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因素、每種行為都有副作用的時候,看著他們如何進展,那又是另一回事。最後這場挑戰特別有意思。我承認鮑恩小姐找到了非常高明的退場方式,不過我確實遺憾自己在這過程中失去了一名學生。」他啜飲一口酒。「他可能是我教過的學生裡最優秀的一個。」
男人綻放笑容但不發一語。
「那很重要啊,」灰西裝男人打岔說:「必須有人傳講那些故事。當戰役開打、戰勝與落敗;當海盜發現寶藏;當火龍吞下敵手當早餐,一邊配上一杯正山小種紅茶——就是需要有人在彼此重疊的敘事裡將這些片段傳講出來。那其中含有魔法。魔法就在聽者心裡,故事在每雙耳朵聽來都有所不同,會以永遠難以預測的方式影響聽者,從平凡到深奧。你說出的故事,可能會駐足於某人的靈魂,成為他們的鮮血與自我與目的。那個故事會感動與驅策他們,誰曉得那個故事跟你的話語會促使他們拿出什麼作為。那就是你的角色、你的天賦。你妹妹可能看得到未來,可是你自己可以形塑未來。小鬼,別忘了那點。」
「看得出來。」威吉邊說,邊把酒瓶擱回桌上。灰西裝男人的過去往古遠以前綿延伸展。比威吉認識的任何人都久遠。他只能讀到幾個局部,許多早已磨舊褪色。跟馬戲團相連的那幾部分最為清晰,也是他理解起來最容易的。和-圖-書
「可是,那不就代表從來就沒有單純的故事嗎?」他問。
「我想聽個故事。」他說。
「魔法還不足以讓你為它而活嗎?」威吉問。
「故事、傳說、吟遊詩人口述的傳奇,」威吉說:「不管你想怎麼稱呼都行。就是那些我們稍早討論過、比以前更為複雜的東西。我把自己看到的過去片段結合起來,串成一個個敘事。也沒那麼重要啦,那不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你最後會淪落到他那個地步嗎?」威吉對窗戶點點頭。
「不是直接親口跟我說的,」威吉說:「他讓我讀他。我可以看到人們的過去,如果那個人信任我,有時候就可以得到鉅細靡遺的訊息。因為賽莉雅信任我,所以他也是。我想他已經不再怪你了。因為你,他得到了她。」
「我當然希望不會。我願意敞開心胸接受避免不了的事情,即使我有往後推延的辦法。他當時尋求的是永生不朽,追求那種東西是很糟糕的。那不等於追求任何事情,而是想躲避無法躲避的事情。要是他目前還沒鄙視自己的那種狀態,以後也慢慢會有那種感覺。我希望我的學生跟你的老師會比較幸運。」
「你還非常年輕。」
灰西裝男人聳聳肩,從桌上舉起酒瓶,替自己斟滿杯子。
「你沒有影子。」
「馬戲團不聲不響地來了。」
他又小啜一口酒。「畢竟魔法有很多種類。」
「那場競賽結束了吧?」威吉問。
「你覺得被囚禁很妙?」
「你知道自己剛剛影射的挑戰內容是什麼嗎?」灰西裝男人問。
「你認為他死了?」威吉問。
他暗想,馬戲團的詩意是否也可能裝填入瓶。
「的確,這類的事情是可以被教導的。對於比這些人更年輕的心靈來說,學起來比較容易。當然也有戲法。不是從帽子裡變出兔子的那種胡鬧,而是讓這個宇宙更容易接觸的方法。現在很少、很少人願意花時間學習那些東西了;不幸的是,有天賦的人甚至更少。你跟妹妹就有,那是馬戲團開幕的結果,是事先沒料到的。你們要拿那份天分來做什麼?要發揮什麼功能?」
「是他跟你說的嗎?」灰西裝男人問。
灰西裝男人的笑容益發燦爛。
如果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對這件事有意見的話,看來是選擇隱而不宣。
服務生停在他們的桌邊,與威吉短促地對談一下,完全沒注意到灰西裝男人。「你會講幾種語言?」服務生離開以後,男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