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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娜

作者:艾爾莎.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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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柏尼轉過身來,帶著走向門口。他在客廳裡停步,把枕頭跟書本四處丟在地上。他謹慎地用戴著手套的手,打開外側的門,往外窺看。走廊裡沒人。他用手臂推著柏尼的手肘,把他趕出門外,走下階梯到史坎崙的車子,然後匆匆揚長而去。
「出了什麼事?」
柏尼並未答腔。
她再度意識到他,彷彿是頭一回似的。她停住脚步,離他站得很近。「你的觀察力很敏銳。跟這麼敏銳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為什麼會不快樂?」
她轉身踅回公寓。他尾隨在她後方。她走進廚房,打開櫥櫃,最上層有個花瓶。他伸手替她取下,注滿清水。
「他是個人渣,骯髒透頂,死了活該。」
他腦海中浮現醜陋黑棕床單上,遭到嚴重損傷的恐怖東西,鮮血四濺到令人驚駭的地步。他想起自己在哪裡看過那張塵灰滿布的黑色玻璃桌,上頭放著一根安全別針。他坐在床上,就在她身邊。他沒碰她。
「也許你應該再試看看。現在你學到東西了,會跟她處得更好的。」
「我不要你在廚房忙東忙西。而且,妳難道不想去個可以跳舞的地方嗎?」
「我也是,可是這樣好舒服。」
「我確定小艾留了點音樂卡帶下來,她老是從廣播上錄東西,錄音機裡面現在可能就有。或者你可以唱歌當我們的配樂。」
「我沒辦法舉發妳。」他說。
「噢……」他的語氣流露失望。「抱歉,我是說,我替自己感到抱歉。如果妳有約會,我會替妳高興。」
他搖搖頭。「我們以前是健康美麗的年輕動物,人必須先吃過苦頭。才能去愛,真正去愛。」
「妳為什麼哭,安娜?妳想要什麼?」
那個壯男捧著一束花,一臉興奮。「嗨,記得我嗎?」
他把花猛塞給她。「求和的禮物。」
「你是警察,不是法官。」
「看來會下整天的雨。天空昏暗。雨中,整間公寓朝我步步逼來……」那個聲音不屈不撓說下去……
「是她幹掉喬治.史東的嗎?」
「我想要忙東忙西,而且我們可以在這裡跳。」
她以反射動作,慢悠悠地伸手接花。「謝謝你。」她說,也是反射動作。
「不是約會啦,只是要出門走走晃晃,」她露出撥動他心弦的那種惆悵笑容。「狩獵男人吧,可以這麼說。」
問題是,她無法決定該穿什麼。她在打理頭髮、淋浴與上妝的時候一直在想。然後她穿著藍色舊浴袍,站在櫥m.hetubook.com.com櫃前方,瞪著櫃内。沒有漂亮的東西。沒有新品。
她衝到鏡子前面。淚水讓睫毛膏沿著臉頰流出一道道髒髒糊糊的黑線,也沾到上眼瞼,給她一張滑稽可笑又悲傷的小丑臉。那個影像讓她猛吃一驚,又往這張面孔增添詫異的神情。他又哈哈大笑。
她也呵呵笑著,拿著毛巾走出浴室。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彈著手指,模仿卡帶上的男聲低吼。她加入他的行列,把毛巾當艷舞|女王的道具一樣揮舞。他倆旋轉身體、又撞又笑。安娜的聲音突然穿透音樂。
他穿好鞋子,夾克整齊地掛在椅子上。她一定是趁他入睡時放在那裡的。他原本是隨手扔在地上的。
「關掉那個他媽的東西!」他大喊。
「你把夾克去在地上的時候,證件掉了出來。」
「那我們要怎麼跳妳剛跟我說過的舞?」
「什麼雨傘,菲立?」他說,語氣疏離,彷彿源自遙遠的地方。「為什麼?」
他站起身,指著錄音機。他沒往它走近。「那是唯一的證據。」
「……我沒那個本錢一直丟傘。」
「這些花真可愛,」她說,「謝謝你。」她捧著花走進客廳。
「謝謝你。」她說。
「我毀了她。」
「中年的鴉片麻醉劑,」他氣憤地說,「夢想會有第二春。不經死亡的復活。」
「人真的會改變嗎?」
柏尼文風不動。
她也跟著放聲大笑,撿起枕頭往他丟去,然後跑進浴室。他看著她刷著面龐。她一臉快樂,真正的快樂。他對她滿懷感激;他好久都不曾讓女人快樂了。
「因為那把雨傘。」他指著浴室角落裡的傘架,上頭擱了一把傘,黃色塑膠。柏尼之前根本沒注意到。
「我認識妳,我對妳的認識深過對琳達。有些事情人本能就會知道,就是感覺得到。」
她陷坐在床上,雙手抱頭。「我沒辦法。你可以嗎?」
淚水從她眼裡溢流出來,彷彿早已積存多時。她轉開身子。
「壞了。」她壓過水流聲音喊道。
他笑了。「搞不好琳達就是因為我的歌聲甩掉我的。」他吻吻她潮溼的額頭,快步走向床頭櫃。他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床頭櫃的底層有條疊得整齊有致的床單。狂野的幾何圖案,黑色與棕色夾雜,跟他的記憶隱約起了共鳴。接著重搖滾的響亮節奏侵入整個房間,是從錄音機傳來的。柏尼開始大笑。「嘿,嘿……」他喊著m•hetubook•com•com,一面旋轉身體、揮舞雙臂。
「你就是腳底抹油的那個。」她說。
她用毛巾把刷過的臉龐輕輕拍乾。在柔和的光線中,沒化妝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一副無辜的模樣。
「沒有不同。你也不完美,就跟他們一樣,我們全都不完美。我一直覺得你並不知道這點。」
「對不起。」她說,努力想停止哭泣。
「一定要出去嗎?我們可以吃起司煎蛋捲。」
「督察?」
那時他就知道了。當他聽到門鎖的聲音,他就心知肚明。他衝到夾克那裡。口袋裡的槍早已不見蹤影。他衝到浴室門前,死命敲打。「安娜……」他放聲尖叫,「安娜!愛蕾格拉!不……不要!等等!」
他把她摟得更近,輕撫她的脖子與髮絲。「沒關係,」他柔聲說,「沒關係的……」
「他們逮到害死小提的男人了。他正要用同一招來對付別的小鬼。在巴士總站那裡。」他沉默片刻。「你想談談嗎,柏尼?」
她沒回答。
他把她浴袍袖子往上一推,用手指撈點水,灑在她手臂内側,彷彿替寶寶的洗澡水測溫。
槍聲轟隆在他耳裡聽來好似砲彈。他聽到自己一面撞穿門板,一面尖聲呼喊她的名字。
「那天有人看到我。」
那晚柏尼獨自在旅館房間失聲痛哭。自從父親過世以來,那是他頭一次哭泣。
「也許吧。我不知道。」他吻吻她。「我現在只知道我餓得要命,我整天幾乎沒吃東西。」
柏尼可憐兮兮地說:「我是警察,安娜。」
「她就是……那個人嗎?」
「我希望有人能夠理解。我不要求寬恕,連我都不原諒自己了,但我希望有人能夠理解……」
「只是暫時的吧,某瞬間,我們是自由的;某種強大有力的情緒會把我們從自我釋放出來;我們可以做出原本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它經過之後,我們就會恢復成原本的自我。」
門鈴響起的時候,她停住動作傾聽。那是她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聽到不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她困惑不已。她一時無法動彈。它再次響起,到了第三聲她才有辦法打起精神走到門口。
「我從沒跟你說過我叫安娜。」
她朝自己的腦袋開了槍。
他放聲一笑。「如果妳放我進去,我會好好解釋。」
他點點頭。
「你確定你還好嗎?長官?」
「關掉。」他低聲說。
她動也不動。
「也許我不再認真觀察了,也許我假定她www.hetubook.com.com懂得我的感受。她原本是我太太,我原本很愛她。」
「你是個善良的男人。」
他輕而易舉就抬起她來,把她緊貼著胸膛摟住片刻,動也不動。她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他吻吻她的頭髮,然後移向床鋪。他動作輕柔地把她放下,脫掉自己的鞋子與夾克,在她身邊躺下。他摟住她,從前琳達月復一月在經血開始淌流時痛哭流涕,希奧多小時候為了某種鋪天蓋地的神祕悲慘而狂哭不停,他那時也是這樣摟住他們的。
「除了我們之外。沒人聽過這捲錄音帶。沒人曉得。」
「他們以後可能會想起來。」
他回到浴室,把安娜的手指從柏尼的槍撥開。他用手帕把槍拭淨,然後擦擦門把。他戴上手套,把抽屜拉出來,往地板倒空,繼而把裡面的東西遍灑房間各處。他找到安娜的皮包,取出皮夾,將紙鈔抽出之後,把剩下的東西丟在地板上。接著拿起柏尼的夾克,抛向他。柏尼像石頭般地杵在床畔,夾克掉落在地。菲立走過去撿起來。「穿上。」他堅定地說。
「我試著回想起什麼事情。它卻頻頻溜走,在我的意識裡滑入滑出,好似逗弄雲朵的月亮……」
「我知道,」她說,「我想我一直都曉得。」
「妳的收音機呢?」
她開始走開,他緊抓她的手。「那就是妳追求的東西嗎?那就是妳希望擁有的嗎?第二次機會?」
錄音機模糊的咻咻旋轉聲持續鑽入寂靜,然後喀答停下。寂靜緊緊圍住他倆。
「你為什麼會那樣想,菲立?」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沒跟人這麼親近過。他自覺強壯,升起了保護心。那種感受就像愛,讓他覺得溫暖,覺得很快樂。
他用手撫過她的肩膀與背部。他腦海浮現斷翅小鳥的影像。她渾身放鬆地貼著他。
「我整天都聯絡不到妳。妳的電話故障了,所以我就直接過來。」
「我是警察。」柏尼說。
「剛好。」她說,再次微笑。他把袖子推下來,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他用雙手把她的手腕帶到自己唇邊,送上一吻。兩人臉都一紅。他放開手的時候,她連忙把花朵插|進瓶裡,忙亂地整理著。
「你還好嗎,督察?」
「你喜歡照顧別人。」她輕聲說。
柏尼直直瞪著前方,視而不見的模樣。「我跟一般的罪犯有什麼不一樣,凱文?」他語氣呆板地說。
菲立一臉蒼白走出來。「老天,」他說,「她是怎樣拿到槍的?」
「我愛妳m.hetubook.com.com。」他說。
「那妳想要什麼?妳在追求什麼?」他嚴厲地說,「報仇嗎?」
「你又不認識我。」
她慢條斯理地往它移去,關掉電源。它喀答一聲。房間靜得恐怖。她轉而面向他。他文風不動站著,手臂貼在身側。
「水不會太冷吧?」她問,「花不應該插在很冷的水裡。」
「不想。」
「我猜,別人才是始作俑者。」
他在慌亂不安中放開她。她衝著他微笑,又是那抹特有的惆悵笑容。「謝謝你。」她說。她離開他身邊,踏進浴室,關上門鎖住。他聽到門鎖喀答一響。
她哭出了他流不出來的淚水。
「起床啦,懶鬼,我們出門找點東西吃。」
「我想要,」她用嘲諷又苦澀的語氣說,「我要你摟住我,把我抱起來,躺在我身邊,然後摟著我,不用更多。只要摟著我,好像我對你是有價值的那樣,好像你已經認識我二十八年,我們一起共患難共歡笑過,好像我對你來說很重要那樣。」她露出悲凄的笑容,淚流滿面。
她套上銀色彈性腰帶,穿上黑色高跟涼鞋,開始走回客廳,路過的時候離他很近。他說:「妳頭髮處理得不錯喔。」
「大概吧。」他從沒這樣想過。整個成人時期他都忙著照顧別人:母親、妹妹、老婆、兒子。連他的工作也是在照顧別人……照顧整個城市。「我想是吧。我再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在照顧人了。」
「你老在我穿著這塊老破布的時候看到我。」
他們一定是睡著了。他感到她的騷動,於是睜開眼睛。她緊貼他躺著,摟住他,臉貼在他的頸子上。
她再次浮現笑意,是泫然欲泣的笑容。「不,我不知道我要第二次機會幹嘛。我沒有從第一次機會學到任何東西,我一直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
她作勢要下床,他先把她拉回來吻吻才放她走。她起身轉開床畔檯燈。他望著她,大笑出聲。趁她還不覺得受到冒犯以前,就把她拉回來再次一吻,然後說:「妳的睫毛膏……」
她動也不動。
「你是想進行正式的調查嗎,督察?」
「有時候改變是強加在你身上的,它會逼得你改變自己。」
他用強壯的大手輕撫她的臉頰。「妳對我來說很重要,安娜。」他說。
房間溫暖昏暗,彷彿懸浮在太空,遠離任何地方,只有他倆獨自為伴,安全無虞,遠離世界的魔掌。他們在打盹與清醒之間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飄飄盪盪。他隱約感覺她下過床,然後又回到他身邊。
她縱情哭泣、淚水橫流,信任他不會侵犯她的悲痛,也不會端出空洞無謂的安慰話語。
為什麼他要聽錄音帶?他為什麼當時不馬上把它毀掉?他為什麼不馬上到她身邊,把她摟進懷裡?
菲立望著他。望著站得跟雕像一樣的分局長。接著他腦海浮現柏尼年輕敏捷的形象,柏尼舉著槍跳出車外,一面高喊,把原本可能射進粗心大意夥伴背上的槍火,誘引到自己身上。他再次看到柏尼,在一片槍林彈雨之下,腿流著血往前猛爬,就是要把失去意識的受傷夥伴從慘遭圍攻的大樓拖出來。
外頭的門砰砰作響,有人按著鈴,猛捶門板。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還是走去開門。看到菲立的時候,他並不訝異。
柏尼開始走向浴室。菲立擋住他的去路。「警察只需要做好警察分内的工作。他不需要當聖人。還有,我欠你人情。」他把夾克披在柏尼肩上。「我們走吧。」
他們嘎然停住,凝結在荒唐怪誕的姿態裡。錄音帶上的聲音了無生氣,不帶感情。
說到底,出門或許也沒意義。她沒好東西可穿。其他女人總是一副風情萬種的模樣。
「安娜……」
「整件蠢事可能是妳自己瞎編的啊。大家真的會這樣,妳知道吧。妳應該聽聽我們拿到的瘋狂自白。」
凱文點點頭。
柏尼指向浴室,跟著菲立走進屋裡。菲立在浴室的時候,柏尼把卡帶從錄音機裡拿出來,放進白己的口袋。
「我把槍從腿套拿出來,放在夾克口袋,被她拿走了。」
她搖搖頭,繼續走進臥房。他想也不想就跟在她身後。她似乎沒注意到他。她脫掉浴袍,穿著胸罩與內褲站著,事先未經任何算計,彷彿再自然也不過。她穿上緊身的白色連身衣,配上合身的黑長褲。「我把安全別針弄丟了。我應該修理褲鉤的,」她自言自語,「無所謂,反正腰帶可以把它蓋住。」
「沒有,沒人記得。」他說。
她默默越過地毯走到他身邊。「我去補點妝,不用太久。」她用手臂環抱他,仰臉將唇往他的嘴湊去。他遲疑片刻。她感覺到他的遲疑,於是準備走開。他一把抓住她,狂烈又迫切地吻著她,緊緊攀住她不放。
「你也曾經愛過你太太。」
他在某個地方看過一支安全別針。放在灰塵滿布的黑色玻璃桌上。哪裡的桌子?
「我只是在準備出門。」
「我喜歡,很舒適。」
「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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