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起碼在我現在的回憶中是如此。但如果你要我在法庭上作證,那我恐怕會經不起自己的交叉詰問。「你是說,你把這記憶壓抑了四十年?」「對。」「直到最近才浮現出來?」「對。」「你可以解釋為什麼會浮現嗎?」「不太能夠。」「讓我這樣說吧,韋伯斯特先生,你的這個所謂回憶完全是你用想像力虛構出來,以證明你對我的當事人一直留有若干情愫。但庭上應該知道,這點在我的當事人看來是完全不可信。」「對,她大概會這樣認為,但是……」「但是什麼,韋伯斯特先生?」「但是我們一生中不會愛過太多人,通常只是一個、兩個或三個。有時我們會直到太遲才發現自己還愛著對方。但這個太遲也不必然真的是太遲。你有讀過那篇以巴恩斯特普一家老人院為背景的黃昏之戀故事嗎?」「拜託,韋伯斯特先生,這裡是法庭,講求的是事實,請不要用你的感傷文學把我們弄迷糊。我請問你,在目前的案子裡,哪些才是事實?」
「我從不認為有多難。」她答道,「對,感覺很棒。謝謝你。」她用很正式的口吻說,然後走到一旁坐下。「你想跳的話可以繼續跳,我跳夠了。」
「應該輪到妳了。」我說,指的是輪到她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告訴我。
「我仍然是個禿子。」我說。
我說過,我想要摸著薇若妮卡的皮膚底下,記得嗎?這是句古怪的俚語,每次聽到總會讓我聯想起瑪格麗特料理烤雞的方法。每次把雞拿去烤之前,她都會先用手輕輕揉鬆雞胸和雞腿部分的皮,再把牛油和香草(大概是龍嵩)塞入雞皮底下。也許還會放些蒜頭,但我不敢確定。不管從前還是現在,我都沒試過這道菜。我怕我的手指太笨拙,會把雞皮揉破。
「蘇西,我明天要出國。」
我覺得她這反應是正常的,甚至帶有些鼓勵性。或許這正部分說明了我的心理狀態。
「你是想讓一件事情有始有終嗎?」她在回信中說。
我在男子服飾部、廚房用品部和窗簾部買了東西,然後到那家啤酒屋。我早到了十分鐘,但薇若妮卡當然已經在那裡。她低著頭在看書,一點都不擔心我會找不到她。當我把幾個手提袋放下時,她抬起頭,淺淺一笑。我心想:妳看起來不再凌亂而不修邊幅了。
「沒事沒事,告訴他們我愛他們。」
我們一票人到敏斯特華茲去觀塞文潮的那晚:我回想起來了,當時薇若妮卡也在場,和我在一起。看來,我的大腦一直都在擦拭這段回憶,但如今我卻明明白白將它記了起來。在潮溼的河邊,我倆坐在一條潮溼的毯子上,手牽著手;她帶著一保溫瓶熱巧克力。那還是我們的純真年代。月光在潮水的浪頭上閃耀。其他人在潮水湧至時大呼小叫,好幾道手電筒的光隨著眾人四散奔逃而縱橫交錯。我和薇若妮卡單獨留在原地,聊到這世界有些不可思議之事,若非親眼目睹,還真是難以置信。我們當時的心情是若有所思,甚至沉鬱,而非狂喜。
我先前曾自信滿滿地說,「悔恨」這種情緒的主要待徵是你無法對它做些什麼: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任何道歉或補救手段都於事無補。但萬一我這想法是錯的呢?會不會,有某些方法是可以讓悔恨向後逆流,可以讓它被轉化為單純的內疚,然後可以透過道歉而獲得寬恕?會不會,你仍然可能證明自己不是她以為的那麼差勁,而她又願意接受你的證明?
我看菜單時她繼續看書。從我們的位置可以看見兩部互相交叉的電扶梯。有人在上樓,有人在下樓,每個人都買了點什麼。
「妳在看什麼書?」
我不想催薇若妮卡。這次我打算等她主動聯絡我。我檢查「收件匣」的次數頻繁得超乎尋常。我當然沒有預期會收到一封熱情泉湧的來信,但她起碼應該出於禮貌寫封信給我,表示對於事隔多年後還能好好敘舊感到欣慰。
所以,我就在自動換片唱機上放上一些四十五轉唱片,走到她面前,做了個像是骨架鬆脫的聳肩動作,然後彷彿為了尊重她的隱私,半閉起眼睛,開始跳舞。當時的男生都認定自己的舞步是最個性化的表現,但實際上卻是對流行模式的一種嚴格模仿:頭部抽搐、跨大步、擺肩、扭臀,不時激烈舞動手臂和偶爾從喉頭發出咕嚕聲。過了一會兒,我睜開眼,預期看到她仍坐在地上,指著我訕笑。但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幅光景:她反覆上下騰躍,騰躍的方式讓我懷疑她是否學過芭蕾。她披頭散髮,小腿肌肉繃緊,大手大腳地擺動身體。我在原地稍微呆住了,不確定她是在逗我玩,還是真的受到「憂鬱藍調」樂團的歌聲感動而翩翩起舞。不過我不在乎,只感覺樂在其中並得到一個小小勝利。又過了一會兒,當內德.米勒的「從騎士到國王」播完,改為鮑伯.林德的「捉摸不定的蝴蝶」時,我湊向她。她沒注意到,旋轉的身體撞在我身上,幾乎失去平衡。我一把將她扶住。
「我不知道,」我說:「但見個面也無傷,不是嗎?」
事www.hetubook.com.com實上,這個見面地點有其便利的一面,因為我正好有幾樣東西要買:幾公尺繩子(用來重穿一扇百葉窗)、一些燒水壺去垢劑和幾塊可以用在褲子膝蓋裂口內的補丁。我住的那區已經買不到這些東西,因為大部分小店不是改成咖啡廳,就是成了房地產仲介分店。
「看吧,跳舞沒多難。」
薇若妮卡的回信既使我意外又讓我鬆了口氣。她沒把我那些問題當作多餘,反而表現出一副樂於回答的樣子。她父親大約三十五年前便過世了:他因為酒喝得愈來愈兇,最後得了食道癌。我沉吟一下,後悔自己在晃橋碰面那次哪壺不開提哪壺,耍嘴皮講了那關於禿頭酒鬼的事。
我搖頭拒絕。「探戈要兩個人才跳得成。」
「累進的問題。」艾卓安曾在日記上這樣寫道。你把錢押在一匹馬身上,如果贏了,彩金就會自動累積到下一場的賭金,以此類推。換言之,你的「贏」會累進。但你的「輸」也會累進嗎?如果是賭賽馬,你只會輸掉原來的賭金。但現實人生中呢?適用的也許是不同的規則。你押注在一段感情上,然後你輸了;然後你押注在另一段感情上,又輸了。這時,你輸掉的也許不是兩筆投注的總和,而是它們的乘積。至少你的感覺會是如此。所以,人生不是光有「加」和「減」,而是還有「輸」的累進與「失敗」的乘積。
艾卓安還提到罪責問題:罪責有連鎖關係嗎?我們是不是應該把究責範圍縮窄一點?我個人舉雙腳贊成應該縮窄一點。對,抱歉,你不能把罪責推託給死去的父母、推託給兄弟姊妹、或是沒有兄弟姊妹、推託給基因、推託給社會或任何其他事情——正常情況下不行。除非有強力的反證存在,否則你只能認定自己是唯一負有罪責之人。艾卓安比我聰明許多,因為他能運用邏輯思考,而我只能運用常識。不過到頭來,我們得到的卻是差不多的結論。
她看著我。「你先說。」
瑪格麗特告訴我,法式烤雞的做法還更豪華,會在雞皮底下放入切片的黑色松露。知道這道料理的名字嗎?叫「半喪服式烤雞」。我猜想,這名稱起源自人們守喪時還會穿幾個月全黑衣服的時代。先是幾個月的黑色衣服,然後是幾個月的灰色衣服,然後才慢慢回到平常顏色的衣服。全喪服、半喪服、四分之一喪服——我不確定名稱是不是這樣,但確定喪服顏色的逐漸改變是有固定時間表的。人們今天都穿多久喪服?大多數是半天,剛好夠涵蓋入土或火葬和隨後的飲宴加起來的時間。
至於面對來自薇若妮卡的鄙夷,我的回應方式又是另一種:不是以牙還牙,而是想辦法加以克服。各位可以看出這麼做的吸引力何在。因為重讀那封我寫給艾卓安的信時,它的粗鄙與攻擊性讓我受到極深的震撼。如果說薇若妮卡本來不曾鄙夷我,那在讀過艾卓安給她讀的信後也必然會鄙夷我。她對我的憤恨也肯定一直保留至今,讓她認為自己有充分理由不交出,甚至摧毀艾卓安的日記。
也許是因為我太用力,把腦子逼得太緊,起了反效果。所以,我改為重溫那些已有的記憶,包括那些熟得不得再熟的老畫面和新近得到的畫面。我細細審視它們,將它們翻過來轉過去,想找出一些先前未曾注意到的意義。我也開始儘可能重新審視年輕的自我。這個自我當然是粗糙的和愚稚的,但誰的年輕自我不是如此?我設法保持客觀,不誇大這些方面的特點,因為那也可能只是種你用來吹捧後來的自我的方法。這麼多年來,我對我和薇若妮卡的關係持有一種固定看法:她玩弄了我的肉體、背叛了我的感情,又在社會地位方面瞧不起我。這種認定固然失之真確,但又是我當時所需。記得當年我賣弄小聰明,告訴老亨特,歷史只是戰勝者編的謊言時,他是怎樣回答的嗎?「如果你真那麼相信,那麼最好記住,歷史同樣是戰敗者的自我欺騙。」我們在審視個人歷史時有記住這道理嗎?
接下來一星期,我設法再多喚起一些關於薇若妮卡的新記憶,但毫無所獲。
另一件或許有些意義的,就是我收到回信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打電話告訴瑪格麗特。聽了之後,我前妻先是沉默一下,然後靜靜地說:「東尼,你開始做自己了。」
「輪到我什麼?」她問,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走了。
「放一張來聽聽,讓我看看你跳舞的樣子。」她說。
對,我想我能理解她的行為。她決定好要與我相處一小時,但又不透露關於自己的任何事,更遑論任何祕密。她不想讓我知道她住哪裡,如何生活、有沒有跟誰在一起,或是有沒有子女。她左手中指戴的那枚紅色玻璃戒指謎樣得就像她的其他部分。但我不以為意:事實上,我發現自己的心情就像第一次跟某人約會,對於自己沒捅出什麼簍子深感滿意。但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因為如果是第一次約會,你坐地鐵回家路上就不會滿腦子都是早已被你遺忘的四十年前共同性生活的回憶。那時我們是何等受彼此吸引啊,她坐在我大腿上的感覺是何等輕盈,每次的肉體相親又是何等刺|激。哪怕我們沒有來過「全套」,但所有必要元素一應俱在:強烈的愉悅、柔情蜜意、
https://www.hetubook.com•com
坦承、互信。我心裡有個部分並不介意不能「直達終點」,不介意送她回家後再來幾回天昏地暗的自瀆,不介意一個人睡單人床(唯一介意的是一想起先前的情景便迅速重新勃起)。這種願意接受比別人少一點的心態當然也是出於害怕:害怕懷孕、害怕說錯或做錯事、害怕兩人的親密程度會大得超過我所能駕馭。我敘述了講給自己聽的那個版本的人生故事。然後她問起「你那兩個我只見過一次的朋友」的近況,看來已記不起他們的名字。我說自己早與柯林和亞歷斯失去聯繫。接著我談了瑪格麗特、蘇西和兩個外孫,邊談邊聽到瑪格麗特在我耳邊輕聲問:「『水果蛋糕』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我談了我的職業、如何在退休後繼續讓自己保持忙碌,冬天會到哪裡度假:今年我打算到聖彼得堡換換口味……我設法讓自己顯得滿意目前的生活卻不沾沾自滿。當我談兩個外孫談到一半時,她突然抬起頭,把杯中咖啡一口氣喝光,然後放了些錢在桌上,站了起來。我也趕緊站起來,伸手去拿袋子,但她卻說:
坐地鐵到市區時,坐我對面的是個女孩,她戴著耳機,眼睛閉上,對外面的世界不聞不問,合著只有她聽得見的音樂搖頭晃腦。突然間,一個完整的記憶躍入我腦中:薇若妮卡跳舞的畫面。對,我說過她不跳舞,但有天傍晚,她在我房間裡卻惡作劇似的開始翻我的流行音樂唱片。
你做這個當然只是為了自己。你是想在他們心中留下最後一個記憶,一個美好的記憶。你想受到別人懷念——我是說假如你搭的飛機剛好不比走路到街角商店安全的話。
我預期她會否認此事,或是莫名感到憤怒。但她只說:「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記起這種事。」有了這個旁證時刻,我感覺開始恢復自信。這次她穿得比較稱頭:頭髮也梳理過,白髮看起來少了些。我覺得她花了點工夫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同時像二十來歲和六十來歲。
可以換種方式來說——我們對任何事情當然都可以換種方式對待。一個例子是我們回應鄙夷的方式。傑克老大對我使了個高傲的眼色,四十年後,我用虛假的客氣態度從他那裡套來情報,然後馬上將他出賣。換言之,我是用以牙還牙的方式回應他的鄙夷:你鄙夷我,我就讓你受到別人鄙夷。不過,現在我必須承認,他四十年前對待我的態度有可能只是一種興趣缺缺的表現。唔,我妹帶了最新的男友回來——之前就有過一個,不久後肯定還會有另一個。所以對於目前這個過客,我實在不用太認真觀察。對,我有可能只是把他對我不感興趣的態度誤解為鄙夷,並把這種感覺固定在記憶中,日後一找到機會便以牙還牙。
她在下一封回信中沒有回答這問題,但我並不介意,甚至沒注意到。我只注意到她給了我一個見面地點。
不過她大概沒有這種感覺,不然我不會始終收不到她的信。不過,也或許她是出了遠門,或是她的伺服器壞了。是誰說過(說得對極了),人的心總會永恆保持盼望?各位不時在報上會讀到的那種所謂「黃昏之戀」故事都是怎樣寫的?通常,主角都是住同一家老人院的一個怪老頭和一個怪老嫗。兩人一鰥一寡,會握著彼此患有關節炎的手,咧著假牙相視而笑。通常,他們還會用與年齡不相稱的語言談論自己的感想:「我第一眼看到他(或她),就知道他(或她)是我的唯一。」諸如此類。每次讀到這種故事,我內心總有一個部分受到感動並想要喝彩,但另一個部分又總會感到憤怒與困惑:何苦要從頭再經歷一次這種事呢?難道你們不知道規則嗎?一次是苦、兩次也是苦。但現在,我卻發現自己在反抗。反抗什麼?反抗我的因循,反抗我的缺乏想像力,反抗我對失望結局的預期心理。另外,我又想:我的牙齒仍舊完整無缺。
我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便收到回信。這次她沒刪掉我的主旨,回答如下:
「所以妳終於把所有字母學完囉。他之後不可能還有別人了。」奇怪,為什麼我會突然開始緊張?我說話的調調就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另外,我也從來沒讀過茨威格的書。
她仍然維持一丁點微笑。
「不,你留著,把東西吃完再走。」
「好吧,」我說:「說說看,過去的四十年待妳如何?」
抱歉,有點離題了。記得嗎,我說過我想摸著薇若妮卡的皮膚底下?但我真是這意思嗎,還是另有意思?有首情歌不就叫「我把妳抱緊在皮膚底下嗎」(I've Got You Under My Skin)?
我曾考慮過是不是該找亞歷斯和柯林出來聊聊,因為他們提供的回憶與旁證對我也許會有幫助。但他們在後來發生的事情上幾乎不扮演任何角色,而我也不認為他們的記憶會比我好。而且,萬一他們提供m•hetubook•com.com的是相反證據怎麼辦?「都已事隔多年,所以我想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事實上,艾卓安總在背後說你壞話。」「啊,真有意思。」「對,我們兩個當時都注意到了。他說你不如自己以為的和氣聰明。」「這樣啊!他還說了些什麼?」「讓我想想。對了,他說你自認為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但這種想法既荒謬又讓人難以理解。」「就這麼多?」「不,還有。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女生只是在耍你,一旦有更理想的對象出現就會把你甩掉。你沒注意到那天我們五個一起外出時,她對艾卓安表現出的那副騷樣?我們兩個都大吃一驚。她幾乎把舌頭伸進他耳朵裡了。」
「有。」
我不羨慕艾卓安的死,但羨慕他人生的清晰。這不只是因為他的觀察、思想和感受都要比我們清晰,還是因為他死在一個人生更清晰的年紀。我不是要重談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狗屁論調:「在最盛放時被摘下」(這句陳腔濫調在羅布森自殺後仍被我們的校長拿來賣弄)或「他們比我們幸運,不用像我們需要活到老年。」其實,我們大部分人都不介意活得老:在我的字典裡,活到老總強過它的相反。我要說的是這個:當你二十來歲時,哪怕並不確定自己的目標和方向,但你仍會強烈意識到人生本身是什麼、你自己是誰,以及你也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然後,隨著時光流轉,你卻愈來愈不確定自己是誰,愈來愈多重疊部分,愈來愈多謬誤的回憶。年輕時,你會記得自己還不長的人生的全部,但後來,你的記憶卻會像一堆碎布與補丁。這情形有一點點像飛機上的黑盒子:如果一直沒發生飛行意外,磁帶上的飛行紀錄就會不斷被新的紀錄覆蓋。換言之,如果你墜毀了,為什麼墜毀的理由會被記得一清二楚;但如果沒有墜毀,你的人生旅程紀錄就會不那麼清楚。
我完全不想怪瑪格麗特,一丁點都不想。不過如果真如她所說,我開始做自己了,那我以前又是怎樣的人?我猶豫了幾天才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薇若妮卡。信中我問及她父母的情況。她父親還健在嗎?她母親臨終時安詳嗎?我補充說,我跟他們兩人雖然只見過一次,卻留下美好的回憶。唔,這話至少有五成是事實。我其實不太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些。據我猜想,我是想做出閒話家常的樣子,至少假裝我們之間沒有芥蒂。年輕時,我們(至少我自己是如此)都會希望自己的思想情感如同小說人物般洶湧澎湃,希望用它們來推翻自己的人生,創造並界定出一個新的現實。然後,隨著時光流轉,你會希望自己的思想情感變得柔和些、講究實際些,希望用它們來支撐你既有的與已得的人生。你希望它們告訴你萬事0K。這有錯嗎?
終究,她還是跳過舞。
對此,我唯一能回答的是,根據我的猜想或推理,經過許多年時光流轉後,有些跟平常不一樣的事是可能發生在記憶中的。多年來,我都活在同樣的迴路裡,回憶起的都是同一批事實和同一批情緒。我每次按下寫著「艾卓安」或「薇若妮卡」名字的按紐,同一卷帶子就會開始轉動,播放出我看過幾百遍的畫面。相同的畫面印證了我的情緒(怨懟和不平),而我的情緒也反過來印證了那些畫面。雖然我有時會納悶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卻苦無別的出路。這也是我想尋找旁證的原因,不在乎我找到的旁證到頭來會牴觸自己的記憶。不過,如果你的情緒跟那些久遠事件與人物的關係方式突然發生了轉變,事情又會怎樣?我就是經歷了這種轉變。我讀了自己寫的那封醜陋信件後,激起了悔恨,而知道薇若妮卡父母(對,包括她父親)的下場後,我的感觸也超過自己的想像。我對他們——連帶也對薇若妮卡——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同理心。然後,過沒多久,我開始記起一些遺忘已久的事。我不知道這種事是不是有科學解釋(例如一種新的情感狀態可以重新打開一條封死的神經管路之類的)。我能說的只是,這種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也讓我驚訝不已。
「我有嗎?」
所以,我沒理會腦子裡那個大律師的質疑,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薇若妮卡,提議再次見面。我為自己上次見面時說了太多話道歉,表示真的很想多知道一點關於她本人和她家人的事。所以,接下來幾星期她哪天會進城的話,我們何妨再見一面?就約在上次的同一地點和時間好嗎?
第二晚,我縱容自己多喝一杯,然後打開電腦,點選唯一一個名叫薇若妮卡的聯絡人。我在信中提議再見一面。我為上次見面時可能有過的笨拙行為向她道歉,並保證不會提她母親的遺囑。這也是由衷之言,不過,直到寫下這句話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想起過艾卓安或日記的事了。
又也許,我的動機來自完全相反的方向,出發點是針對未來而非過去。就像大部分人一樣,我對旅行這件
hetubook•com.com
事有點迷信。我們固然知道,根據統計數據,搭飛機比走路到街角商店買東西更安全。儘管如此,每次要出國度假前,我還是會把各種帳單先結清、把需要回的信全回好,然後打電話給親人。還可換一種方式講。有個人對我說過,他最喜歡的歷史部分是那些分崩離析的時刻,因為那表示有某種新的東西正在誕生。但同樣的說法用在我們個人的人生上說得通嗎?當我們的舊我死去,會有一個新我誕生嗎?但即便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又真有什麼值得高興嗎?因為就像所有政治與社會變遷遲早都會讓人失望一樣,我們的成年階段也是如此。我們的整個人生也是如此。有時我會覺得,人生的目的是要透過磨損自己,來讓我們逐漸適應最終的滅亡,要向我們證明,就算活得再久,人生都不會像它曾被吹噓的那樣美好。
對,他們不可能幫得上忙。福特太太已經死了,而傑克老大又不知人在何方。唯一可能的證人和旁證提供者就只有薇若妮卡。
我打開一本舊相簿,審視那張薇若妮卡當年在特拉法加廣場要求我拍的照片:「我想跟你的幾個朋友來張合照。」照片中的亞歷斯和柯林表情誇張,一副「這是要留作歷史紀錄」的樣子。艾卓安的樣子像平常一樣嚴肅,而薇若妮卡的臉(這是我以前沒注意到的)則微微斜向他。但她既沒正眼望向艾卓安,也沒正眼看鏡頭,換言之就是沒有正眼看我。我那天醋意大作。我會介紹她給幾個朋友認識,是希望她會喜歡他們,而他們也會喜歡她(但當然不能超過他們喜歡我的程度)。這也許是種幼稚與不切實際的期望。所以,見到她老是問艾卓安問題,我覺得很不爽,然後,在旅館酒吧裡聽到艾卓安批評傑克和他那票狐群狗黨時,我馬上變得心情暢快。
我決心不做任何會引她不快的事,所以再次坐下。
父親去世後,她母親把房子賣掉,從奇斯赫斯特搬到倫敦。她開了些藝術方面的課,開始吸菸,雖然不愁吃穿,但仍把空房間出租。她的健康一直很好,但大約一年前開始記憶衰退。醫生懷疑她得了小中風。她開始做出把茶放入冰箱或把蛋放在麵包盒之類的事。有一次,她因為忘了把一支菸捻熄,差點把房子燒掉。但她仍舊快快樂樂,直到有天病情突然急轉直下才突然改變一切。她在人生最後幾個月與病魔經歷了一場痛苦掙扎。所以,她死得並不安詳,雖然死對她來說可說是種解脫。
這些否認時間力量的人說:四十歲不算什麼,五十歲才是你的黃金時期,六十歲是新一輪的四十歲,如此這般。我對此深有體會:世上有客觀的時間,也有主觀的時間,後者戴在你手腕內側,位於脈搏旁邊。種種個人時間才是真實的時間,其衡量單位是你與你的回憶的關係。所以,當這件怪事發生時(也就是有一堆新回憶突然湧現時),你會感到時間就像在這一刻發生逆流。就像河水在這一刻掉了頭,往上游流去。
第二個星期非常安靜。我把百葉窗重新穿好繩子,又補了一條舊牛仔褲的裂口。蘇西沒打電話來。至於瑪格麗特,我知道除非主動聯絡,否則她會保持沉默。到時她對我又會有什麼期待?道歉?卑躬屈膝?不,她不是懲罰心那麼重的人。她總有雅量接受一個表示懊悔的笑容,因為那模樣就等於我承認她比我有智慧。但這次情況也許不一樣。事實上,我打算暫時不見瑪格麗特一陣子。我心裡有一部分對她感到疏遠,感到不滿。起初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不就是她告訴我,我已經開始做自己了嗎?然後,我記起一件年代久遠的事.它發生在我們婚姻初期。有一次,一個同事辦了個派對邀我參加,瑪格麗特不想去,獨自留在家裡。派對上,我對一個女孩調情,她也反過來挑逗我。好吧,我承認我們所做的不只互相挑逗——但至少連「次性行為」的程度都夠不上。酒醒後我守口如瓶,但這事卻在我心裡留下相同比例的刺|激感和罪惡感。現在,我發現自己正處於相似的心境。我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最後,我告訴自己:沒錯,你是對你離了二十年婚的前妻懷有罪惡感,又對你四十年沒見面的前女友懷有刺|激感。所以,又有誰敢說人生不是總有驚奇?
她把那本平裝本的封面轉向我。是茨威格寫的某本書。
當我們開始忘記事情(我不是指老年失智症,只是指人老了必然會有的健忘現象),我們會有幾種不同的可能反應。一種反應是坐下來,逼自己的記憶交出某個熟人、某個火車站、某個太空人或某種花的名字……另一種反應是承認失敗,改為採取實際步驟,往參考書和網路尋找答案。還有一種反應是放下,忘掉回憶這回事,然後,一小時或一天之後(又尤其常發生在老人家常碰到的漫長無眠之夜),你會發現那件沉沒的記憶自動浮現出來。這是我們這些老人家從健忘中學到的一件事。
「如果你需要問這問題,就表示答案為否。V」
我不知為什麼,但我總以為,如果她願意再見面,一定會再約在晃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然也是選在一個靜謐而適合深談的地點,如某家偏僻的小酒館、某間人少的餐廳,甚至查令十字車站旅館的酒吧。但她卻把見面地點選在牛津街約翰.路易斯百貨公司三樓的啤酒屋。
「我知道,爹地,你告訴過我了。」
「好吧,我只是想道別而已。」
我並不是說我了解他所寫的一切。我瞪著他日記裡那兩條等式看了許久,仍是一頭霧水。但我的數學本來就從沒好過。
「好吧,你先示範,然後我再跟你跳。」
「對不起,爹地,小孩在哭鬧,我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我重讀這封電子郵件好幾遍,試著找出其中可能包含的陷阱、模稜兩可之處和隱含的侮辱。但通通找不到,除非直接明白本身就是個陷阱。它只是講述一個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尋常憂傷故事。
試著想像某個人,深夜時分,有些醉意,寫了封信給從前的女友。他在信封寫上地址,貼上郵票,穿上大衣,出門走到郵筒,把信投入,再走回家上床睡覺。但他大有可能不會走完所有步驟,對不對?他也許會想,信等明天早上再寄不遲。然而,等他第二天醒來後,很可能會重新考慮,最後決定不把信寄出。由此可見,電子郵件具有的許多特質都是實體郵件欠奉的:它即時可達、它更忠於寫信者寫信時的情感狀態,也因此更容易讓人醜態畢露。我的思路(希望這個用字不會太堂皇)大概是這樣:為什麼要把瑪格麗特的建議當回事呢?我和薇若妮卡見面時她並不在場,而且大有可能充滿偏見。所以,我就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薇若妮卡。我在主旨欄寫上「問題」兩個字,問了她這個問題:「你認為我從前是愛妳的嗎?」我用姓名的首字母署名,然後趕在來得及反悔前按下「傳送」鍵。
「坐地鐵來這裡的時候,我記起妳在布里斯托曾經跳過舞。在我的房間裡。」
出於一時興起,我上Google查了一下奇斯赫斯特,卻發現鎮上從來不曾有過一座聖米迦勒教堂。那麼,福特先生開車時為我做的導覽一定是他的幻想。他是要開什麼玩笑,或是企圖耍我?所以,我也開始懷疑是否真有一個皇家咖啡廳。然後我上了Google Earth,把整個奇斯赫斯特遠近俯瞰一遍。但我要找的那棟房子看來已不復存在。
我感到心情激動。試問誰不會心情激動?對,信中是沒有「帶上替換衣物和護照」之類的話,但在我變化少得可憐的生活中,光有一個約會日期已是天大之事。我第一個本能反應又是想打電話告訴瑪格麗特,但再想想後打消此意。瑪格麗特不喜歡驚奇。不管以前或現在,她做事都有條不紊,講究步驟、講究計畫。在未生蘇西之前,她都會觀察自己的排卵週期,然後向我指出哪幾天做|愛效果最好。這種做法要不是讓我充滿熱切期待,就是(更多時候是這樣)會對我產生反效果。瑪格麗特從不會約我在一條遙遠地鐵路線的一個神祕地點會面。有需要約我,她會約在帕丁頓車站的大鐘下方。當然,在當時,這不是種我不想要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們連到馬約卡島度個六天五夜的假都會如此,那麼,在行將踏上人生最後一趟旅程之前(即躺在靈車被送到火葬場前),我們不是更加會如此嗎?記住我的好。我不是個差勁的人。告訴別人你們愛我,告訴別人我不是差勁的人。哪怕這無一是事實,你大概還是會那樣希冀。
但我們還從健忘中學到另一件事:大腦不喜歡被定型。就在你認定一切都是一種「減」和「除」的時候,你的大腦(你的記憶)有時又會讓你嚇一跳。它就像在說:別以為你可以安安穩穩逐漸衰損下去,因為人生的實際狀況要比你以為的複雜許多。換言之,大腦不時會拋給你些許回憶的碎屑,甚至可以讓你從固定的記憶迴路中擺脫出來。這就是我現在會碰到的狀況。我開始會以無固定秩序和無分輕重的方式回憶起在福特家度週末的點點滴滴(全都沉埋已久)。例如我記起,從閣樓房間的窗戶可以遠眺一座樹林;從我房間可以聽到樓下一個時鐘的報時聲(每次都比整點晚五分鐘敲響)。我記起福特太太把那顆煎破的蛋扔進垃圾桶時,臉上流露出擔心的表情——不是擔心我,是擔心那顆蛋。她丈夫晚餐後勸我喝杯白蘭地,但被我拒絕,便問我究竟是男人還是老鼠。第二天晚上,薇若妮卡不只陪我走上閣樓。她對家人說:「我要送東尼回房間。」說完便當著大家的面牽起我的手。傑克老大見狀便說:「母親大人有何感想?」但母親大人微笑不語。我急匆匆地道了句晚安,因為感覺到自己正在勃起。我們慢慢走上閣樓,到了之後,薇若妮卡把我抵在門上,吻了我的唇,又在我耳邊說:「睡個有春夢的好覺。」大約四十秒後,我對著小水槽射|精,精|液沿著排水管被水沖到屋子下方。
舊時的人怎麼受得了書信往返的曠日廢時?我相信,那時候等上郵差三個星期的心情一定相當於今日花三天等到一封電子郵件。三天的等待感覺起來有多長?長得足以讓人感覺獲得充分的回報。她沒刪掉我的主旨:「再說聲哈囉?」重看之下,我覺得這樣的措詞相當輕浮。但她顯然不以為意,因為她給了我一個見面時間:一星期後的下午五點。地點是倫敦北部一個我不熟的地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