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我等了一天半才打開薇若妮卡交給我的信封。這是因為我知道她一定預期我會迫不及待,等她一走出視線就會翻開信封口。但我也知道,信封裡幾乎不可能放著我希望有的東西(比方說可以打開藏著艾卓安日記的置物櫃鑰匙)。另一方面,我不相信她燒掉日記是真的出於什麼「看別人日記是不對的」這種信念。我猜想,她會那麼做,更有可能是為了多年前的舊怨報復我,而不是要捍衛正確的行為原則。
艾卓安:你當然已經曉得她是個「雞|巴挑逗者」,但你想必認定她正因自己的原則而掙扎著,並準備運用你哲學家的灰色腦細胞幫她克服。不過,如果她迄今還沒讓你「抵達終點」,那我教你一招:甩了她。因為這樣,她準會穿著黏呼呼的四角內褲並帶著一盒三個的套子來找你,急切地向你獻身。但「雞|巴挑逗者」一詞同時也是個比喻:她是那種會擺布你的自我而隱藏自己自我的女人。我把精確的病狀留給心理醫師去診斷(這病狀一星期中的七天各有不同),這裡只想指出一點:她缺乏理解別人感情和情緒狀態的能力。就連她媽媽都警告我要防著她;換作是我,就會向她媽媽打聽,她小時候受過哪些創傷。當然,你做這事時必須背著她,因為她是個控制狂。另外,你想必已經意識到她是個勢利鬼,會看上你只因為你的名字不多久後便會跟著個「劍橋學士」的頭銜。記得你有多鄙視傑克老大和他那票時髦朋友嗎?你現在打算跟他們打成一片嗎?但別忘了,假以時日,她一定會像看不起我那樣看不起你。
但蘇西沒注意到我不喜歡足球賽——至少不喜歡它後來變成的樣子。她對感情一向很實事求是,每逢需要感情時都會從她母親那裡求取。所以,我實際上有什麼感覺與她無關。她喜歡假定我有哪些哪些感覺,然後根據這些假定運作。在某個層次上,她把父母的離婚歸咎於我。例如,她就說過,既然離婚是由媽媽提出,那有錯的人顯然就是爸爸。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假如當初東尼」這話有個專有的脈絡,一個屬於四十年前的脈絡,也許某天,我會發現它包含著我的老友對我某些行為的反駁或批判。但目前,我從它所聽到的是更廣大的指涉:我的整個人生。「假如當初東尼」這話在某個意義下是自我圓足的。確實,假如當初東尼眼睛更明亮、行事更果決、更願意堅守理想、不那麼安於現狀……假如當初東尼不那麼膽小,不那麼需要靠別人的肯定來自我肯定……這些假設語句可以構成一長串,而它們全都指向同一個假設語句:假如當初東尼不是東尼。
瑪格麗特吃了鹹派和沙拉,又吃了水果醬奶酪,邊吃邊聽我講了我和傑克的通信內容、艾卓安的日記片段、我和薇若妮卡在橋上的碰面經過、我當初那封信的內容,還有我的悔恨。她把咖啡杯放回杯碟上,發出喀地一聲。
「妳可以想想,妳看過禿頭的酒鬼嗎?」
但東尼自始至終都是東尼,即一個會在倔強中找到慰藉的人。不然他不會不斷寫給保險公司,不斷發電子郵件給薇若妮卡。誰讓我不好過,我就讓誰不好過。現在,我差不多每隔一天就會給她寫封電子郵件,每封的語調各不相同:有時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規勸(「做正確的事吧,女孩!」),有時是問她那個殘句的下文,有時出於半真誠地問她這些年來的情況。我要讓她有種感覺:我隨時等著她點入收件匣,會在她刪掉我一封信時馬上知道,而且不會覺得意外,更不會覺得受傷。反正我不急:「時……時……間在我這邊。」我不認為我在騷擾她:我只是要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然後,有天早上,我等到了結果。
「你是說你不想見面?」
薇若妮卡:你們那封聯名信真有意思,結合了妳的惡毒和他的自負。你們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一個具有社會地位優越感,而另一個具有知識優越感。妳是成功地唬弄過我(至少一段時間),但別以為妳也能唬弄得了艾卓安。我知道妳會玩什麼花樣:孤立他,切斷他與老友的聯繫,讓他必須倚賴妳,諸如此類,諸如此類。那在短時間內或許有效,但長遠呢?就要看妳是不是能趕在他發現妳是個無聊鬼之前懷孕。不過,就算妳真能把他綁死,也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妳將一輩子需要注意自己的思考是否合邏輯,一輩子需要忍受早餐桌上的學究話題和丈夫對你的優雅風姿頻頻打呵欠。我現在是沒辦法對妳怎麼樣,但時間自有辨法。俗話說得好,時間到了自會見分曉。這話屢試不爽。https://www•hetubook.com.com
如果我和瑪格麗特沒有離婚,我敢說我一定會被允許當個溺愛孫兒的外公。我毫不驚訝蘇西覺得瑪格麗特對她來說更有幫助。蘇西從不會把小孩留給我帶,因為她不認為我有足夠能力——哪怕我幫她換尿布的次數無以數計。「你可以等盧卡斯大一點後帶他去看足球賽。」她有一次這樣說。哈,她想要我這眼睛黏液過多的外公在看臺上把外孫引進足球的種種神祕之中嗎?教他怎樣去恨穿另一種顏色球衣的人,怎樣假裝受傷、怎樣把鼻涕擤在球場地上:看著,孫子,你需要用力按住一邊鼻翼,然後猛力從另一邊鼻孔把綠色的鼻涕噴出。她想要我教外孫學會自負和貪圖過高薪水,以及教他在還不懂人生是什麼之前,便將人生最寶貴的歲月浪費掉嗎?不過不管怎樣,我都盼著帶盧卡斯去看足球賽。
「你不是還愛著『水果蛋糕』。」
起初,這信引起我思索的主要是我自己:我這個人有多麼浮躁、善妒和惡毒。我設法破壞他們的關係。幸好,至少我在這方面沒有成功,因為薇若妮卡的媽媽曾經指出,艾卓安的人生最後幾個月過得很快樂。但這並沒有讓我比較好過。我的年輕自我給了我的年老自我一趟震撼教育,讓後者知道自己曾經是什麼模樣,有能力幹出(至少有時候)多麼讓人髮指的勾當。前不久我才說過,人活得愈久,有關我們人生的各種證據和旁證就愈少。可現在卻有一大筆從天上掉下的旁證,歷歷指證我一直是或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真可惜薇若妮卡沒有把它一併燒掉。
「我沒辦法給你。」她答道,看都沒看我一眼。
唔,你們兩人顯然再匹配不過,我祝你們會從中得到不少樂趣。我希望你們能將彼此傷得夠深,留下永久的創傷。我希望你們後悔我曾介紹你們認識。你們的分開將是無可避免,這段關係照說能維持六個月,雖然你們為了死要面子可能會延長到一年。但這更好,因為那只會讓你們傷得更重。我希望你們吹了之後會留下一輩子的宿怨,讓你們以後的每一段感情受到毒化。我本來還希望你們有個小孩,因為我深信時間是復仇者,會讓作孽的人禍延子孫。不信的話請讀讀偉大的戲劇作品。不過,報應理應落在對的人頭上,也就是你們兩人頭上(你們不是偉大戲劇作品中的角色,只是漫畫裡的塗鴉),所以,我最後決定不要如此祝願,因為我不希望某個無辜的胎兒只因為是你們的種(恕我太文謅謅),長大後便多災多難。所以,薇若妮卡,請妳繼續幫艾卓安的細弱雞|巴戴套子吧。還是說到現在妳還沒允許他長驅直入?
她說著從風衣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接著便轉身離開。
回家後,我把寫給她的所有電子郵件叫出來重看了一遍,確定自己從未要求與她見面。嗯,至少字面上沒這個意思。
東尼
「沒人這樣認為。」
但她比我先到。我遠遠就認出了她,她的身高和體態都是我熟悉的。得知某個人的身姿原來一直維持在你腦海裡,那種感覺相當古怪。她的站姿顯得很不耐煩,雖然還算不上雙腳輪流在原地碎動,但緊繃的身體明顯透露出她不願站在那裡。
回顧起來,告訴他們已經在一起的做法並不是一種殘忍,只是到了該這麼做的時候,而這整件事看來都出自薇若妮卡的主意。那為什麼我的怒火會如此一發不可拾?是因為自尊受傷、考前壓力、還是因為孤單?算了吧,這些全是託辭。我現在感受到的不是羞愧或內疚,而是一種在我人生中更罕見也比上述兩者更要命的情緒:悔恨。這種感情要更複雜、更凝固也更原始。它的主要特徵是你無法對它做些什麼:太多時光已經溜走、太多傷害已經造成,不可能有所補救。儘管如此,我還是寫了封電和圖書子郵件給薇若妮卡,為自己四十年前所做的事向她道歉。
我故意不做反應,既沒建議她坐下,自己也沒站起來。她想走的話一定會走,所以我看不出有留住她的必要。她眺望著河水。她的頸側長著三顆痔——我記得它們嗎?還是不記得?三顆痔各長著一根長長的細毛,在陽光中微微閃爍。我們沒有閒談,沒有敘舊、沒有憶往。很好,就單刀直入吧。
她沒等我回答就開始動作。她走得很快,所以如果我想跟上,就必須跑上幾步。但我不願讓她稱心如意,便走在她身後幾步,最後來到一張面向泰晤士河的長凳。因為有猛烈的側風颳打河面,我看不出水是流向哪個方向。河面上空的天灰濛濛的。遊人寥寥無幾,一個溜直排輪的傢伙在一陣轆轆聲中從我們後面滑過。「為什麼別人會認為你是酒鬼?」
我對她為何要建議碰面感到困惑。如果只是要給我東西,她何不乾脆利用皇家郵政,這樣不就可以省掉明顯讓她厭惡的碰面了嗎?為什麼要製造這種面對面的機會呢?是因為她在事隔多年後想看看我現在是什麼樣子嗎?我相當懷疑。我把我們相處那十分鐘左右重溫一遍:碰面地點、地點的轉換、我們兩人透著的焦慮,還有那些已說出和未說出的話。最後,我得出一個理論:她固然用不著透過碰面來給我那個信封,卻用得著透過碰面來告訴我她已經把日記燒掉。她需要在灰濛濛的泰晤士河畔告訴我這個,是因為可以抵賴,她不想讓列印出的電子郵件內容證明她說過那樣的話。既然她可以厚顏咬定碰面的要求是我提出,那她要否認自己曾經承認縱火便一點都不難。
「你打算把艾卓安的日記交給我嗎?」
她的臉頰一陣抽搐,但我說不準那是微笑還是畏縮。
「你頭髮掉光了。」她說。
「東尼,我不是發問,而是陳述事實。」
「看別人日記是不對的。」
我深信一定有心理學家統計過智力與年齡的相關性,並做成圖表。我說的「智力」不是指智慧、機巧、組織能力或戰術心智——這些東西假以時日只會模糊我們對真正重要事物的理解。我說的是一幅純智力的圖表。我猜測,如果真有這樣的圖表存在,它將會顯示大部分人的智力高峰出現在十六歲至二十五歲之間。艾卓安的日記片段讓我油然憶起他在那個年紀是怎樣的人。當我們幾個聊天和辯論時,他鋪排思路的方式就像他是專為思考而生,而他對大腦的運用自如就像是運動員運用肌肉。我們知道,運動員獲勝後的反應往往混雜著自傲、不敢置信與謙遜的情緒(我做到了,但我是怎樣做到的?是完全靠我自己嗎?或是還要感謝別人?這一切又會不會是上帝的幫助?),而艾卓安也是這樣。他會把你一起帶進他的思考之旅,就像他不太相信能靠一己之力做到。他在思考時所進入的蒙恩狀態並不會把別人排除在外。他會讓你覺得你是與他一起思考出答案的人,哪怕你一句話都沒說過。現在,我再次感受到自己正與他一道思考,覺得怪異無比。這個思考同伴雖然已經死了,雖然比我少活了幾十年,卻仍然比我聰明。
「是真的嗎?」
我看看錶,正好三點。我們望著彼此。
憑著環繞第一頁信紙邊緣的灰黑色陰影,我能斷言,這毫無疑問又是一份影本。她是怎麼回事?難道她從來不以正本示人嗎?然後我注意到寫在頁頂的發信日期,並認出紙上的筆跡:我的筆跡,我幾十年前的筆跡。信的抬頭寫著:親愛的艾卓安。我一面讀,一面站起來,把杯中的葡萄酒以頗為草率的方式倒回酒瓶,然後給自己另外倒了杯很大杯的威士忌。
「我沒說你是酒鬼。我們找張長凳坐吧。」
好傢伙,先是偷竊,然後縱火。我湧起一陣怒意。但我馬上提醒自己應該像對付保險公司那樣對付她。所以,我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她:
晃橋是泰晤士河上一條新建的人行步橋,連接聖保羅大教堂和泰特現代美術館。剛落成時,這橋有一點點搖晃(可能是風造成的,可能是過橋的人太多的關係,也有可能兩者皆是)。英國的社會評論家盡責地取笑了建築師和工程師,說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卻認為這座橋很美,也喜歡它搖晃的樣子。在我看來,這搖晃是個很好的提醒,讓我們開始反省自己的腳下其實沒有自以為的穩固。後來經過整修,橋不再搖晃,但「晃橋」這個外號繼續在人們口中保留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保留著。我好奇薇若妮卡為什麼會選這個見面地點,又好奇如果她刻意遲到的話,我會看到她從橋的哪一邊走過來。
我回憶起自己在青春期晚期很喜歡想像各種冒險情節。我相信那就是自己長大成人後會過的生活:去這裡去那裡,發現這個發現那個,愛上一個女人,然後另一個,然後另一個和另另一個。我將會活在小說人物所過的和曾經過著的生活中。我不確定自己會過著哪個小說人物的生活,但肯定那生活中一定充滿激|情與危險,充滿狂喜與絕望(但跟著會有更多狂喜)。不過……不是有人說過「藝術只是小小人生的誇大化」嗎?所以,到了二十歲快三十歲時,我開始承認,我永遠不會去做那些青春期夢想中想做的事。取而代之的將是為花園除草,度假,過自己的人生。
然後我思索了艾卓安,思索我這位自殺而死的老友讀了來自我的最後一封信後作何感想。我在信中緋謗他的人格,又企圖摧毀他人生的第一場和最後一場戀愛。寫下「時間到了自會見分曉」這句話時,我萬萬沒料到,時間將要對付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
我瞧著她,心想:妳還是老樣子,我卻變了。然而奇怪的是,這些對話讓我幾乎開始懷舊——但只是幾乎。與此同時,我又想:妳有一點點不修邊幅。她穿一件實用的斜紋軟呢裙和一件頗為破舊的藍色防雨風衣;雖然可用風大解釋,但她的頭髮看來仍像是沒梳理過。這頭髮和四十年前一樣長,但多了許多白色髮綹。或者該說,她的滿頭白髮還留著一些原來的褐色髮綹。瑪格麗特以前喜歡說,女人常會犯一個錯,那就是一直留著她們最吸引人的髮型。她們會把髮型一直留到與自己年齡不相稱的階段,全是因為不捨得大剪。薇若妮卡顯然就是如此。不過又或許她只是懶得去管頭髮。
人格是經歷一段時間發展出來的嗎?小說裡當然是這樣,否則一個故事就沒多少好寫了。但現實生活也這樣嗎?我懷疑。沒錯,我們的態度和意見是會改變的,也會發展出新的習慣與怪癖。但那是另一回事,它們並不是我們的核心,只能算裝飾品。人格大概就像智力,唯一的不同是人格的高峰期出現得比智力晚:大概是介乎二十歲和三十歲之間。在那之後,我們就會固著於業已得到的人格。我們將會一直「做自己」,直到百年歸老。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很多事情就能解釋了——包括解釋得了我們的悲劇(希望這字眼不致於太過堂皇)。
「你今天就已經嚇了我一跳。」
但時間……是多麼奇怪的一回事:它會先讓我們自信滿滿,然後再把我們給弄糊塗。當我們以為自己變得成熟,其實我們只是變得安全。當我們以為自己在克盡職責,其實我們只是懦弱地過生活。我們到頭來會發現,所謂的「合乎實際」只是一種用來逃避問題而非面對問題的方式。時間……只要給我們夠多時間,我們那些最有自信的決定就會變得搖搖晃晃,我們最深信不疑的事就會變得反覆無常。
「不是,」她答道,「我是為了我們倆才離開的。」
「但妳母親一定讀過,妳也一定讀過,不然不會知道應該把哪一頁寄給我。」見她不回答,我便試另一招。「對了,最後那句話的下文是什麼?『假如當初東尼』那句。」
「為什麼?」
謹致上這個季節的祝福,但願酸雨落在你倆並蒂與受過膏的頭上。
她聳聳肩,皺皺眉頭。「看別人日記是不對的;」她說:「但這個你可以拿去看。」
做出這個暫時性的解釋後,我讓自己耐心等待。我等到傍晚,等到吃過晚餐並讓自己多喝一杯葡萄酒後才坐下來。信封上沒有我的名字——這又是為了可以抵賴嗎?信當然不是我給他的。我甚至沒跟他碰過面。他只是個電郵害蟲、一個狂熱分子、一個禿頭的網路無賴。
親愛的艾卓安(不對,應該說親愛的艾卓安和薇若妮卡——嗨,婊子,歡迎一起讀信):
我回想起自己在螢幕上看到「血錢?」這句話的最初反應。當時我告訴自己:又沒和_圖_書人死掉,哪來的血錢!但我只想到自己和薇若妮卡,沒想到艾卓安。
我納悶薇若妮卡既然那麼鄙視我,為何又願意費事回信給我。所以,她或許也沒那麼鄙視我。
「是你要求見面的。」
「你哪時候不問東問西的?」她說。
正如我喜歡反覆訴說的,我和蘇西的關係很好。這是一句我樂於在法庭宣誓為真的聲明。她三十三歲,也或許三十四歲。對,是三十四歲。自從我坐在那間牆壁鑲著櫟木板的市政廳房間盡了見證人的責任後,我和蘇西便從未再次發生任何種類的爭吵。我記得在簽字時,我想到的是我對她的責任已了,又或者該說,是我對自己的責任已了。看著自己唯一的孩子安全進入婚姻的避風港後,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避免得到老人失智症,以致忘了把錢留給她。當然,如果我留給她的錢是她真正所需的話,那我將會在善盡父母職責一事上更勝我爸媽一籌。但這很難。
「不是我提的。是妳說我頭髮掉光,聽說一個人如果酒喝得兇,頭皮就會分泌一些阻止頭髮脫落的物質。」
我深情地望著她。她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我,而且還願意與我一起吃午餐。她容許我談自己談個沒完。我對著她露出一種她熟悉並完全了解個中意涵的微笑。「總有一天我要嚇妳一跳。」
「我有嗎?」
這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結果。我原以為我們會始終保持距離,因為她迄今為止所用的方法都是律師和沉默。或許她改變了心意,又或許是我終於摸著了她的皮膚底下——這正是我一直致力的。
他不只擁有純智力,還擁有實踐性智力。想到這個,我不期然把自己的人生與艾卓安的人生比較。他具有自我檢視的能力,具有做出道德抉擇的能力,並有能力遵照自己的思考結果起而行動。他的死同時展現出心靈與身體兩方面的勇氣。人們都形容他「取走了自己的生命」,但事實上,艾卓安也是在「主管自己的生命」:他主導它、衡量它,然後決定放棄它。我們有多少人敢說自己做過一樣的事?我們只是和稀泥地活著,任人生發生在我們身上,過程中逐漸累積起成堆的回憶。這也是種累進,但不是艾卓安所指的累進,因為它只是種自我覆疊。正如詩人曾經指出的,覆疊與增加是不同的。
我又納悶,她幾十年前常說的那句「我只是覺得這樣做不好」是不是只是禮貌性的說法。會不會,她不願跟我睡,真正的理由是我們那段時間的肉體接觸讓她覺得不那麼享受,以致於不想更進一步?我納悶自己是否笨手笨腳、猴急和自私。不對,問題不在「是否」,而是「程度多少」。
我納悶我那封信怎麼會落在薇若妮卡手裡。是艾卓安在遺囑裡交代把他的一切留給她嗎?但我從未聽過他立下什麼遺囑。更有可能是他把信夾在日記裡,後來被薇若妮卡找到。不,我糊塗了。因為如果信本來夾在日記裡,那福特太太一定會看到,也因此斷然不會留給我五百鎊。
然後我又思索回艾卓安。從一開始,他便總比我們其他人看得更清晰。當我們還在揮霍青春期的憂鬱,誤以為我們的滿腹牢騷是種對人類境況的原創性回應時,艾卓安業已望得更遠,看得更廣。他對人生的感受也比我們清晰,哪怕當他斷定人生不值得活的時候也是如此——應該說他斷定它不值得活的時候更是如此。與他相比,我一直是個糊塗蟲,從未能在人生所提供為數不多的教訓學到什麼。從我自己的角度看,我是坦然接受了人生的現實,甘心服從於它的各種必然;換作艾卓安的角度,我卻是放棄了人生、放棄了檢視自己人生的權利,依它來到的樣子照單全收。於是,生平第一次,我開始感到一種更大的悔恨——一種介於自憐與自憎的情緒。我失去了年輕時的朋友,失去了妻子的愛,拋棄了曾經珍如拱璧的雄心壯志。我但求人生不要煩我太甚,也確實如此——而這是多麼可悲啊。
我也納悶薇若妮卡有沒有因為傑克老大向我透露她的電郵地址而對他大發脾氣。
「我把它燒了。」
「明天我會進城一趟,三點鐘在晃橋中央等你。」
「妳是不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對,但我想讓妳因為發現我比妳想像中更棒而嚇一跳,不是因為我比妳想像中差而嚇一跳。https://www•hetubook.com.com」
「所以呢?」她說。
好吧,客套話說夠了,以下還有幾件正事是要分別對你們倆說的。
我的人生增加過嗎,還是說一直以來只有自我覆疊?這是艾卓安的日記片段引發我思考的問題。我的人生裡有加也有減,但它有多少的乘呢?想到這個,我有點不自在,有點不安。
瑪格麗特並未因事情發展符合她的先見之明而自鳴得意,也知道自己用不著多此一舉,指出我沒理會她的忠告。我猜她相當樂於當個同情的傾聽者,也相當樂於被提醒為什麼不要再嫁給我一次。我說這個不是因為心裡有什麼不平。我只是陳述事實。
最後,我回憶起我更早前寫給艾卓安的明信片——就是我佯稱自己一點都不介意,並以「老友」署名的那張。明信片上的圖片是克里夫頓吊橋。每一年都有好些人從這橋上跳河自殺。
「不,我不這麼認為。」
「我的時間有更好的用途。」
中庸:自從中學畢業後,這兩個字一直是對我的最佳形容。我在大學和工作上是個中庸;在友誼、忠誠度和愛情上是個中庸;在性事上毫無疑問也是個中庸。幾年前,一項對英國汽車駕駛人的調查顯示,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受訪者自認為駕駛技術「高出一般」。但基於中庸律,我們大部分人註定只能是「一般」。但這點並未帶給我任何慰藉。「中庸」這兩個字在我耳邊反覆迴響:人生上是中庸、真理上是中庸、道德上是中庸。薇若妮卡見到我時的第一反應是指出我的頭髮已經掉光。這是我唯一大於平均值的部分。
這時我又意識到另一件事:瑪格麗特那個女人分為兩大類型的理論有個錯誤,或說有個統計上的盲點。這錯誤出在理論的後半部,即一個男人要不是只會被神祕兮兮的女人吸引,就是只會被輪廓分明的女人吸引。但我一直同時受到薇若妮卡和瑪格麗特兩人的吸引。
她在我的道歉信的回信中說:「你還是沒弄懂,對不對?但你這個人本來就沒弄懂過什麼。」對此,我幾乎沒有權利抱怨。不過我卻發現自己可憐兮兮地遺憾於她沒在兩個句子的任一句中用上我的名字。
「沒什麼特別的。這至少顯示我不是個酒鬼。」
「既然你說我是這麼想,那我一定就是這麼想。」
第二天酒醒後,我再次思索我們三人間的關係,又思索了時間所包含的許多吊詭。例如,當我們年輕和敏感時,是我們最能傷人的時候;而當我們血液的流動開始減緩,感覺不那麼敏銳和更能忍受傷害時,我們卻變得謹言慎行。現在,我固然想要摸進薇若妮卡的皮膚底下,卻從未想過要將她凌遲。
「那為什麼你會提到這個?」
「出於什麼理由?」
「我對你的評價沒有降低,對『水果蛋糕』也沒有——雖然我承認我對她的評價本來就一直低於海平面。」
我發現威士忌能幫助思考,還能減少痛苦。它的一個額外優點是能讓你醉倒,而且喝得夠多後能讓你大醉。我把信重讀了好幾遍。我完全無法否認它的醜惡以及作者是我的事實。我唯一能夠乞憐的,就是指出它的作者是從前的我,而不是現在的我。事實上,我幾乎記不得自己有過信中流露的那些情緒。不過,這很可能只是進一步的自欺。
「所以,到底是或不是?」她問道,然後站了起來(是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接著我又想到她。不是思索她初讀這信時會是什麼感受(這個我會稍後再思索),而是思索她為什麼要把這封信給我。理由當然是要指出我這個人有多爛,但又不止如此。有鑑於我們目前的對峙關係,我斷定她此舉同時也是一步戰術性棋步。她是要警告我,如果我膽敢為那部日記興訟,那我的信將可作為她的防禦武器。屆時,我將會成為我本人人格的證人。
「所以呢?」我學她說話。
我們有多常對別人講自己的人生故事?我們在講這故事時有多常加油添醋,或略過羞於啟齒的部分?我們的人生愈長,就愈少有人能挑戰我們的敘述,提醒我們,我們的人生故事只是個故事。我們把這故事講給別人聽,但更主要是講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