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珍妮佛
那時珍妮佛放聲大哭,此刻的她終於克制不住,也開始哭泣。淚水奪眶,肩頭顫抖,抽搐啜泣。她知道凱薩琳沒見過她哭,頂多只是看到感人的電視節目眼眶濕潤。珍妮佛很怕自己哭得這麼失態,會讓婆婆不知所措。凱薩琳上前擁抱媳婦,將她當小孩般哄疼,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哭了好一會兒,撫摸她的頭髮,告訴她沒關係。
「所以如果告訴她們妳的婚姻出問題,讓她們知道妳不是永遠幸福快樂的,就會是世界末日?難道她們自己都很成功嗎?」
「那妳繼父呢?姊妹呢?大家都好吧?」
那次交談的時間不長,也沒什麼特別的。芭芭拉睜開眼睛,看見珍妮佛坐在那兒。她微笑看著女兒。第二電台正播放的歌曲《美好的一天》。對所有聽著收音機的人來說,那天的確是個攝氏二十一度又萬里無雲的完美好天氣。整個早上電台播放的都是愉快的夏日歌曲。珍妮佛問媽媽要不要喝水,媽媽輕輕搖搖頭。她轉頭迎向窗外微風,任憑風兒在臉上嬉戲。然後手指著收音機,微笑地說:「很諷刺,是吧?」接著將手放回毯子上。珍妮佛撫摸著媽媽的手。芭芭拉說:「我愛妳。」聽見女兒也這麼說之後,以僅存的力氣微微點點頭。然後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什麼意思?」
「妳還好吧?」
「第三件要告訴妳的是,我認定了他爸爸。我這麼說不是違心之論,我真的這麼認為。打從我嫁給他那天起,我就是他的人,一輩子都會守著他。我的婚姻說好聽一點,還算滿意,說難聽一點,不過就是一張證書。我們在一起的生活裡,全然快樂的日子用一隻手的手指頭就數得完。我是有非常不快樂的時候,但並沒有不快樂到無法生活下去,若讓自己變成這樣,那肯定就犯了大錯,會造成畢生最大的遺憾。
「對,包括史戴文。我得找人談一談,我很想跟我媽說。其實她曾試著找我談,試著要我開口告訴她,但我就是沒說。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說了,我無法跟朋友說這種事,我辦不到。我有姊妹,但我就是不能……不能告訴她們,因為她們都以為我是姊妹當中感情最順利、有著幸福婚姻的人。」
她努力向婆婆說明一切:兩人關係惡化,距離愈來愈遠。好幾次她真怕自己說太多,畢竟史戴文是凱薩琳的兒子,不過婆婆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她知道自己兒子很混蛋,「我並非沒看見他的毛病,我對他的了解比對他老爸還多。」珍妮佛愈和圖書說就愈覺得兩人沒希望。太多事情,太多例子,一點一滴累積起來造成今天這種回天乏術的局面。珍妮佛說完後,羞愧地坐著等待婆婆凱薩琳的裁決,等著她伸出援手,或拯救她脫離苦海。
她將茶壺裝滿熱水,連同兩個馬克杯一起拿到餐桌上,然後從冰箱裡面拿出一盒鮮奶。
整間屋子看得到的地方都擺滿了照片。孫子已經大到穿上學校制服,從他們的髮型和牙齒真讓人驚覺時間的流逝。
說完後她似乎有點驚訝自己竟然劈里啪啦吐出這麼多怨氣。
凱薩琳憐憫地微笑說:「當然,很明顯!妳以為我們全矇著眼啊?你們兩人在一起的疏離感簡直冷到會讓空氣結冰。聖誕節前夕你們回來聚餐,我沒見到你們有任何身體碰觸。還有,他爸在餐桌上說話傷了妳,他卻沒和妳站在同一陣線,我實在替他感到可恥。」
那天下午珍妮佛回家帶換洗衣物。護士說,依她判斷芭芭拉不會那時候斷氣,不過時間也應該差不多了。那天晚上她回來,和莉莎睡在媽媽隔壁的客房裡。隔天早上漢娜起床時,馬克要她留在家裡別上學。他一定感覺到了。他們全都在,除了艾曼達。媽媽在隔天中午過世,她的呼吸愈來愈弱,一度卡在喉嚨,而後慢慢停止。他們不確定媽媽是否真的走了,但護士說,她已經離開了。不可能走得這麼靜悄悄啊。護士說,通常都是這樣。馬克起身將收音機關掉。
燙衣板架在客廳,電視正播著《推理女神探》,籃子裡有一疊床單,法式窗架上還掛著剛燙好的襯衫。整間屋子一塵不染。聖誕節搞得一團混亂對有潔癖的凱薩琳來說,肯定很折磨吧。就這點來說,史戴文應該遺傳到媽媽。她還記得兩人剛開始交往時,曾見到他將烘衣機裡拿出來的四角內褲整整齊齊摺了四折。不過慘的是,對她來說這只不過是提高他對她的吸引力,實質上她卻沒能從中受益。
「見到妳太好啦!我會有什麼事忙到無法和妳見面聊天?」她說話的語氣彷彿她一直等著媳婦大駕光臨。「進來,我正想歇會兒呢。我剛剛在燙衣服,得燙一輩子,是吧?」
「我覺得,除非她們瞎了或傻了,否則肯定早就看出來了。」
在廚房裡她忙著煮茶,珍妮佛注意到水槽旁有個盤子和一把刀等著清洗。看來,凱薩琳是自己一人吃午餐。
凱薩琳獨自在家時,珍妮佛正好來訪。珍妮佛告訴同事要去勘察鄉間一家新開的精品旅館,然和圖書後溜出辦公室。事實上她根本沒去那地方。她只是想有點私人空間。坐上車駛出市區,卻不知要往哪裡去,只好一路往前開。突然發現自己正朝著公婆家前進。她再不找人談一談就要瘋了。
「我要說什麼?大家可不喜歡別人管閒事,所以只能等著對方自己來找你啊。」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回答:「還有很多事。」
「爸不在嗎?」
凱薩琳將茶倒進馬克杯,遞了一杯給珍妮佛。
「妳母親走出不幸福的婚姻,而我選擇留下來,因為我覺得我的婚姻沒那麼慘。不過看看後來妳媽得到了什麼!她有了馬克和妳妹妹,她有了新生命。在我看來,她過得好得不得了。可是看看我,我只有布萊恩。現在一切都太遲了,我這輩子的生活全圍繞著他,但老實說幾乎沒有他的實際參與。我可不是在說自己過得很悽慘,我沒這麼說喔。事實上我們過得還不錯,有孩子,有孫子,有健康的身體,還有一棟房子。我過得比很多人好多了。不過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太蠢,浪費生命。
芭芭拉臨終前四、五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嗎啡減緩了她的疼痛,但也讓她幾乎處於昏睡狀態。白天隨時有人陪著她,握著她的手;晚上馬克會關上房門,不讓其他人進去,自己爬上床躺在她身邊。沒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在那些漫漫長夜裡,這對夫妻之間經歷了什麼事。馬克看起來很憔悴,頭髮過長,偶爾想起來時才記得刮鬍子。凹陷的雙眼布滿血絲,帶著黑眼圈,顯然夫妻倆獨處時他常流淚。窗戶敞開,窗簾隨風飄動,外頭傳來生氣勃勃的聲音。大家說好讓房內隨時開著收音機,小小聲地。芭芭拉說她喜歡收音機開著,這樣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有時候是第四電台的《女人時間》、《弓箭手》或《輕鬆樂一下》節目。有時他們會幫她轉到第二電台,好讓她能聽到名廣播主持人泰瑞.伍根的早餐秀,如果她清醒聽得見的話。這時珍妮佛總會想起小時候,坐在廚房吃著爆米花聽著他的節目。過了這麼多年,他還屹立於廣播界啊?
凱薩琳仔細端詳她,然後說:「妳不好。妳也不必覺得自己應該很好。我媽去世時我已經快四十五歲,人生也差不多走到中年。我自己有家庭,有三個孩子,有二十年沒和我媽住在一起,結果她過世後,我還不是傷心到一想起就哭,哭得跟個小嬰孩沒兩樣。很扯,是吧?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慢慢不那麼思念,但m•hetubook.com.com現在還是經常想起她。以前我什麼話都會對她說,就算沒機會見面也會打電話。布萊恩看到電話帳單就擺臭臉。我告訴他,和我媽說話是我唯一的樂趣,如果他不喜歡我講電話,那就讓她來跟我們一起住,這樣就可以面對面和她說話,不會浪費電話錢。真奇怪,之後他就沒再囉唆過帳_的事!我什麼都和我媽說:布萊恩、孩子、工作、經濟狀況。突然,再也不能這樣了。妳知道嗎,不管面對什麼事,她總是頭腦清楚。她死的時候也沒多老啊,才六十八歲,以現在來說,這個年紀不算什麼,對不對?她死於大中風,就這樣死了。直到去世前幾天,都還耳聰目明呢。」
「我就是這樣才那麼不快樂。」
凱薩琳再次坐回餐桌,手上拿了杯剛煮好的茶。她似乎已經做了決定,雙手擱在桌上,十指撐得開開的,凝視著它們然後開始說。
「別像我這樣,珍妮佛,如果有什麼是你們能改變,能讓你們恢復往日幸福或者變得更幸福的事情,一定要去做,趕快去做。生命短暫,一晃眼就流逝。但若真的沒辦法,那就做個結束。他是我兒子,我愛他,這番話同樣適用於你們兩個身上。分手各自追求幸福,總比在一起卻什麼都沒有來得好。真可惜,我不是很了解妳母親,但我很確定她也會告訴妳同樣的事情,如果妳給她機會和妳聊聊的話,我真的這麼相信。」
「不用忙了,這樣待會兒又得拿出來,擱著吧,我們去廚房坐坐。」
凱薩琳眨眨眼,「安全啦,他去保齡球館了,等到想喝茶時才會回來,通常是六點左右。搞不懂,今天外面那麼冷,怎麼打球啊?」
「我的意思是,很明顯啊,你們夫妻有問題。」
「別說對不起,妳本來就該找個人好好發洩一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就是走不下去了。」
「對不起。」
「史戴文來找妳談過嗎?」
「我不該這樣的,她已經去世好幾個月,我不該這樣崩潰,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應該堅強點的。」
凱薩琳舉起手投降,兩人直接走到屋子後方。
「我來燒個水,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一收。」凱薩琳伸手去拿遙控器,將電視關掉。
她起身又將水壺放到爐子上,珍妮佛知道婆婆想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思考該說些什麼。她望向窗外,希望布和圖書萊恩不會提早回來。在婆婆面前失態已經很丟臉了,她可不想讓公公也看見她的模態。
「有時候。老實說我很高興他出去,免得在家煩我。我實在不習慣他退休後整天在家的生活。」
就是這樣而已。
「是嗎?」珍妮佛不敢置信地提高了音調。
凱薩琳的手橫過桌面抓住珍妮佛的手,「雖然妳媽臨終前拖著病痛,可是妳們有機會對她說出妳們想說的話,不至於為時已晚啊。」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凱薩琳從窗台上拿來一盒面紙,抽出幾張遞給她。珍妮佛擤擤鼻子。
「珍妮佛,我只想說三件事。第一,我愛妳,妳就像我自己的女兒,雖然這種感覺沒出現很久,但我想讓妳知道,妳隨時可以來找我,不管現在或未來,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把妳當女兒看,好嗎?」珍妮佛滿懷感激地微笑著。「第二件事,我真的相信我兒子很愛妳,我記得他從遇見妳的那個婚禮回來那天,一進門就像個瘋子猛吹口哨,看起來心情好得不得了。然後他對我說『我遇見我要娶的女人了』。我不知道那天妳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或者妳怎麼辦到的,妳真的把他迷得神魂顛倒。就算現在,我也不覺得他對妳的感覺有任何消退。他真的愛妳。我從未見過他對任何人有過對妳的一半熱情,我也不覺得他以後會這樣對待任何人。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走到這個地步,沒說他愛妳,也沒讓妳看見或感覺到他愛妳。我會搖醒他,相信我,我會這麼做。
「一定很不同吧。」
珍妮佛覺得自己又快哭出來了。
「哈囉,親愛的,我從窗戶看見妳來了。真是個大驚喜啊。」凱薩琳擁抱她,將她拉進屋內。
珍妮佛最後和媽媽說話是在她臨終前三十六小時。那天輪到她早上照顧媽媽。漢娜去上學,馬克去樓下書房回幾通電話。專門幫忙癌末照顧的護士又去忙其他的事。反正她曾單獨照顧過媽媽,所以護士不在也沒關係。
珍妮佛笑了出來。
「妳以前怎麼都沒說過?」
「可憐的孩子。」她這麼說。珍妮佛慢慢平息下來,她擤了擤鼻子,揉揉眼睛。
珍妮佛將車停在街道上,走向婆家門口,還沒敲門凱薩琳就先開了門。
「我剛好到這附近來。」她覺得自己很可笑。該上班的時間出現在這裡,凱薩琳會怎麼想?「我想或許可以進來讓妳請我喝杯茶,如果妳沒在忙其他事情的話。或者妳正在忙,那我就先離開……」
「包括史戴文?」她聽起來毫不驚訝。和_圖_書
「妳知道嗎,珍妮佛,如果要我給意見的話,這就是妳的問題所在。」她輕聲細語地說:「妳老是給自己訂了一些……不可能做到的規矩。妳整天責備自己不夠完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棒。想到媽媽而掉眼淚,不代表妳不夠堅強,不代表妳處理不了。更何況,有誰規定哀傷有時間限制?妳以為可以睡一覺起來就沒事嗎?不可能的呀,寶貝,不會這樣的。失去所愛的人那種感覺確實很不好受。」
「馬克應該還好,他全心投入工作,就像大家說的,讓自己忙一點。漢娜比我們其他人來得好吧,我猜。她顯然很想念我媽,不過我媽病逝前那幾個月她們住在一起,我們可能有點低估那幾個月對她來說有多難捱,所以現在我媽走了,她當然會比較輕鬆,所以我不怪她。最後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她們互相扶持,非常親近,我很高興見到這樣。後來莉莎也常去陪她們。至於艾曼達本來就三天兩頭不見人影,所以也無所謂。我們都還好,妳也還好吧?」
「我很好。」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過。蠢男孩。不過妳來了呀。」
「現在倒是讓妳來聽我發牢騷。妳當然不是大老遠跑來這裡聽我說這些的吧,親愛的?」
「因為失去媽媽?」
公公布萊恩去保齡球館打球喝啤酒,最近他和朋友經常聚在那兒。他在離家幾哩外的一家批發商工作了很多年,一路從基層員工爬到經理,手下有四、五十名部屬。幾年前退休,領了優渥的退休金,還戴著到處都見得到的那種閃亮金錶。
「我不知道。」
「我沒有答案,親愛的,我無法告訴妳該怎麼辦。我只能說,妳現在似乎真的很混亂。」
「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啊?」
「我的意思是,他還在上班時,一回家就是那副德性,我總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累了,工作壓力肯定很大。他的工作雖然不像你們需要投注很大的心神精力,不過總還是有些麻煩要解決。所以我替他那種乖僻個性找藉口。現在問題來了,他一退休,就沒藉口了,我只好承認自己真的嫁了個難相處的傢伙。他現在不上班,沒有工作可以抱怨,整天就拿著報紙坐在電視機前,開始罵起電視和報紙上的所有事情:英國首相布萊爾、天殺的阿布杜什麼哈瑪札來著,或者哪個中東人之類的。還有氣象主播,就是那個嘴巴很大,名叫西恩什麼的那個人。總之,一張嘴成天叨唸個不停,就像嗡嗡響的噪音。」
「親愛的,我以前都不知道他那麼討人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