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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放鬆後，馬克突然雙腿無力。

一開始馬克很擔心之前艾曼達強逼他預訂下來的假期。在車禍發生前幾個星期他就已經緊張得要命。他和漢娜已經失去了親密的感覺，再加上度假時沒有生活中一些填事和作息來分散注意力，他真怕到時候兩人會久久沒話說，大眼瞪小眼。而經過週六晚上的浩劫，他現在更憂慮。

直到在加勒比海安提瓜島度假的第三個晚上，父女倆才真正說上話。第一個晚上兩人都因為飛行而累壞了。第二天晚上，兩人帶著被太陽曬紅的鼻子隨口聊了一下。第三天晚上，用完餐後，兩人癱在露台上的白色慵懶座椅裡，喝著高腳杯裡的咖啡，漢娜主動開口和他談。她以認真緊張的懺悔口吻跟他說了南森的事，還有她撒的謊以及導致那場意外的前因後果。他早就約略知道了。星期天早上漢娜熟睡時，莉莎全都告訴她。不過他仍靜靜聽著漢娜自己說出口，不打岔、不評論。涕泗縱流。漢娜的愧疚懺悔感動了他。可憐的孩子。

漢娜伸手抱住爸爸，感謝他給了她擁抱，以及這擁抱代表的原諒。不過他的擁抱壓到了瘀青。

醫生對這問題一頭霧水，低下頭看資料，「是啊，他叫南森．史普林，駕駛人啊。」

莉莎握緊他的手。「讓我們等是好事啊，我們等得愈久，就表示傷勢愈輕。不過我知道你不想見到這種事發生。」

莉莎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出來控制場面。馬克很煩亂，雖然鬆了口氣但也開始歇斯底里。「這裡不適合，我們把漢娜帶回家再說吧，好不好？」

「她真幸運。」

「馬克，」莉莎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輕鬆點。」馬克的肩膀垮了下來，彷彿被如龍捲風般的盛怒襲擊過，整個人無力洩了氣。

他們在海裡游泳、浮潛、還玩了香蕉船，幾個年輕人將香蕉船拉到汽艇後面的尾浪中翻騰。他們還玩了帆傘，兩人被快艇拉上一千兩百呎高的空中時，漢娜興奮地放聲尖叫。海水湛藍，潔淨的細白沙灘綿延數哩。有時，他會拿起曾榮獲英國布克獎的作家伊恩．麥克尤恩或驚悚小說家納爾遜．狄米爾的小說來閱讀，而她則翻閱時尚雜誌或八卦雜誌，至於那厚厚一本要帶來好好研讀的《米德鎮的春天》則擱在一旁。兩人還盡情地睡大覺，對他們來說，這個假期就像是療傷之旅。https://www.hetubook.com.com

去年夏天她曾和西西待在急診室三個小時，因為西西將橘色小糖果塞進左耳裡，她說，她想知道糖果會不會從另一隻耳朵跑出來。幼稚園有個男生說，如果她把頭側向一邊的話應該就可以。結果糖果根本沒跑出來。那個五月天出奇地熱，熱到讓人太過驚喜又激動，結果急診室滿滿都是中暑和被烤肉架燙傷的病人。

感謝上帝，還好那晚有莉莎在！她接手處理後續狀況：將漢娜扶上床、抱著哭泣的她安慰傾聽她說著那些荒謬愚蠢的事。真想不到十六歲的她，竟會頭腦不清到坐進已經喝醉的男孩的車，只因她認為自己愛他，只因不想讓爸爸知道。馬克在樓下氣沖沖地踱來踱去，喝著純威士忌。

「不客氣。」她起身，張開手臂指向病房，「我們去看看她吧。」

「噓，不用說，我wｗw•heｔuｂｏoｋ.com•coｍ知道。」

高聳的大床讓漢娜看起來像個受驚的小小孩。她什麼話都沒說，睜大雙眼懇求著父親。

「好，謝謝妳。」

週日凌晨兩點半的急診室，道盡一椿樁令人遺憾的社會故事。馬克真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故事主角。他在櫃台上說出自己和漢娜的名字。似乎心煩意亂的櫃台人員頭也沒抬就叫他先找個地方坐，待會兒有人會來和他談。

馬克點點頭，轉身面向簾子。停住腳步，轉身回來，走到床邊，將漢娜擁入懷中。

「妳到底在想什麼啊？妳應該知道不能這樣的呀。」

漢娜啜泣著。

「別說了，馬克。」

馬克坐在她旁邊，臉色慘白扭曲。莉莎仍握著他的手。醫生疑惑地看著她。「我是病人的姊姊。」醫生點點頭。

「感謝上帝！」

漢娜站起來，坐到爸爸身邊。他一手環抱著她的肩，她頭倚著他。他摸摸她的頭髮，說出他不曾用過，但芭芭拉用過上百次的詞語：「愛妳喲」。兩人就這樣依偎了好久。父女倆說好，要好好溝通，好好傾聽。

「『他』的傷勢？」

「對不起，爸爸，我真的很對不起。」

「天啊！」馬克真不敢相信。他搓搓下巴。漢娜做出這種事？「這個蠢女孩！」

南森的父親對漢娜同樣陌生，就像馬克完全不了解南森。他聽起來困窘又難過，直說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這麼蠢，他以為南森應該知道……馬克心想，這些話聽起來好熟悉，戈登．史普林先生說的話．幾乎和他一模一樣。他應該比他更氣南森吧。想起那晚發生的事，他氣得很想徒手扭斷他的脖子。或許那晚若見到他，他真的會這麼做。不過那又怎樣呢？或許那孩子也學到教訓了吧。

他們沒有深入談過南森和_圖_書。他不知道漢娜有何打算，他不想逼她，但他希望她永遠都別和他見面，不過現在他不會出聲阻止。馬克知道南森要住院一星期，治療嚴重骨折的手臂和肋骨。意外發生後第二天，他曾和他父親有過一場感覺很超現實的談話。他覺得自己必須打個電話給他，雖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漢娜給了他電話號碼，焦急地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談話內容。

年輕的急診醫生從那道不吉利的推門後面走出來，朝他們而來。根據她白袍上的醫院識別證，她叫崑西。身材消瘦、一頭金髮，那副好看的圓框眼鏡底下是雙銳利的藍綠眼睛，一口儂軟的美國腔。一聽到她喊出漢娜的名字，馬克立刻跳起來，她對他們露出安慰的笑容，「別擔心，你女兒沒事。」

「我也這麼希望。」兩人橫過藤椅牽起手。「還有南森，南森是……」

十天後，傷口已經結痂，瘀青也從茄紅色轉黑，再轉紫，現在顯然變成黃色。至於其他地方則因為足不出戶而變得更白皙。父女倆現在知道怎麼達到塗抹防曬係數三十的效果了。

漢娜坐在高聳的病床上，後面有綠色簾子。醫生說待會兒會拿漢娜的出院單過來，然後將簾子拉上，讓他們三人獨處。漢娜臉色蒼白，頭髮散亂。她顯然哭過。臉頰有割傷和擦傷，有些地方被白色小膠帶貼上。鎖骨上有嚴重的瘀青，就在領口的地方。

醫生將手搭在馬克前臂。「聽著，我了解你會有這種反應，不過他們兩個真的很幸運沒事，不然可能後果會更不堪設想。我和漢娜談過，她是個可愛的乖孩子。她顯然受到很大的驚嚇，我想，她已經充分了解所發生的這些事，她真的嚇到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做出這種事。」她和善地對他笑一笑，「帶她回家，好好休息，再和她談一談。」

「坐下來，」她和善地帶他到旁邊安和*圖*書靜角落的長椅坐下。「我待會兒帶你們去見她。」

「我不能失去妳，我不能連妳也失去，不能啊！」

不過馬克知道事情還沒結束。眼前還有好幾年要捱，漢娜可不會一夕之間長大。她或許還會做出更多不好的決定或錯誤的選擇。他很可能又因為這樣而大發雷霆，將她當成小孩看待，或者，太把她當大人。他真希望不會再有這種可能釀成慘劇的事情發生。一想到那個晚上他可能失去她，他的胃就糾在一起。不過，現在，父女倆終於能相互體諒，言歸和好。

然後他開口。他告訴她，他很抱歉，之前那樣對待她。現在他從她身上學到了很多。她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不過他輕輕微笑，告訴她，真的是這樣。

他沒哭，但後來上床睡覺忍不住哭了出來，毫無來由地掉下淚。那時已過了清晨五點，他以為自己會激動到不能睡，不過最後疲憊感一波波襲來，於是拖著身子走上樓。漢娜的房門大敞著，外頭天已亮，所以他可以清楚看見她那張年輕美麗的寶貝臉龐上的累累傷痕。就差那麼一點，真是太幸運了。

「妳不知道嗎？妳不明白嗎？漢娜。」

「好痛。」

他抓起她的手放到唇上親吻。「是不同。」

馬克也落淚了。「我真希望妳能告訴我。」

「我以為妳沒事。我讓自己相信妳比我更容易熬過媽媽的離開，因為妳復原得比我快。」

馬克的腳不斷焦躁地拍打地面，莉莎手放在他膝上安撫他。他看著她，無力地笑了笑。

她低頭看看手上的資料。「漢娜沒事，幸好她繫上安全帶，沒承受太大的撞擊。不過安全帶拉住她的地方有些嚴重瘀青，另外，臉也被破裂的擋風玻璃輕微割傷，不過沒嚴重到需要縫合。我們已經在幾個較大的傷口貼上繃帶，慢慢癒合m.hetubook.com.com不會留下疤痕的。」

「或許只是方式不同吧？」

「我懂了。」她顯然懂了。停頓了一會兒，她繼續說：「我不知道他們稍早前做了什麼，不過漢娜顯然喝了一、兩杯酒，馬克先生。我想，這也沒什麼不尋常的，雖然她還不到可以喝酒的法定年齡。但她不是我們週六晚上見到的第一個不該喝酒卻喝了的青少年，而且她不算『醉』。有過那段年少歲月，不是吧？不過問題是她坐上了駕駛也喝酒的車。那個開車的男孩的酒精濃度相當高，他實在不該開車的。」

「妳這個蠢女孩！」在這安靜病房裡，他的聲音連自己聽來都覺得轟隆響。「妳很蠢，真的很蠢！」漢娜往後縮，彷彿爸爸的每個字都像一把把真實的利箭發射過來。她的臉抽搐著，淚水撲簌滑落。

「他的傷勢比較嚴重，不過沒生命危險。他父母已經來了。」

漢娜離開醫院沒多久就碰上考試，幸好只是模擬考。她沒說考得如何，反正度完假回家就會知道了。

「那駕駛呢？」

「我以為自己沒事。」淚水撲簌滑落臉頰，她傷心地說：「其實我對她很生氣，爸，我氣她怎麼就這樣離開我。她的日記反覆說她還沒準備好，可是我呢？我覺得好像是她自己放棄，讓它發生。而且我好嫉妒其他人，因為她們都已經長大，而且她們的童年成長期間都有她陪伴，可是我才正要長大呀。我常常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或者如何甩開這種感覺。我一直等著它自己消失。而且我擔心你，所以也不敢告訴你。」

現在他的聲音柔和多了，「對不起，寶貝。很痛吧？」

「她說她要和女性朋友出去——」他尾音拖得長長。南森，派對認識的那個男孩。

莉莎替他好心痛。不過親眼看到漢娜平安無事，她鬆了好大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