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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公寓

作者:伊莉莎白.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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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伊芙

五月

伊芙

伊芙不確定倘若凱絲跟她交換生活,向婦科報到會不會是凱絲的優先事項,但好歹是個開始。候診室像蜜莉安.史塔波圖解書籍上的模樣,坐滿了肚子大小不一的女性,有「可能只是吃了豐盛午餐」的尺寸,也有從人體構造來看絕不可能出現的隆起。她們的腹部在貼身的彈性衣物下統統清晰可見。放眼看去,沒有半件Laura Ashley寬鬆罩衫或有容乃大的長裙。這些女人似乎不在乎肚臍是否像第三個碩大的乳尖般凸起。看得出她們其餘的身體部位,都沒有因為寶寶而出現肥肉。伊芙只見過一位孕婦的裸體模樣,也就是凱絲。凱絲在分娩前與分娩後甚至自嘲,光是看到她,就能嚇得別人不敢生育。凱絲懷孕的體態龐大,果凍般的肥肉恣意安頓在她的腰、臀、膝蓋後方。但紐約孕婦截然不同。這些女人是宣導生育的活廣告。閃亮的頭髮(哈囉,紐約女人,妳們怎麼辦到的?)、美麗的指甲、明皙的肌膚。彈性孕婦服飾。足踝都沒水腫,可以輕鬆套上Jimmy Choo涼鞋。
「只是在欣賞妳的新高潮表情。」他將臉皺成一團,模仿她。
「你講得好像我們沒談過孩子的事°」
若不是覆著細毛的嬰兒柔軟腦袋瓜,伊芙與艾德的感情或許不會那麼早升溫。艾德和伊芙交往才幾星期,凱絲便產下第一胎。伊芙迷上寶寶,一見鍾情。當凱絲打電話說已經生了,伊芙立刻撇下工作趕過去,將工作、生活、新戀情之餘的時間都用在陪伴姊姊。伊芙甜蜜地清楚記得,她看著艾德將波莉抱在懷裡,小心翼翼,懷裡抱著那用白巾包裹的小身軀,皺巴巴的小臉蛋幾乎都被毯子、帽子遮住。當她見到那畫面,心裡忽然一緊。艾德低頭盯著波莉,整顆心都在她身上。就在那一瞬間,他從伊芙目前的戀愛對象提升到另一個層級。男性同胞們是否曾經意識到那催情效果多強大嗎?在他忙碌的頭頂上,凱絲嘿嘿作笑,向伊芙擠眉弄眼,點頭贊同。
「都差不多了吧,至少我是習慣了。你從第一分鐘就如魚得水。要是你還沒注意到的話,我們行李全都打開了……」她指指整頓得很上相的公寓內裝,一邊思忖咖啡色麂皮沙發似乎不太適合這間公寓……艾德的目光隨著她的手勢移動,最後定在她臉上。「小孩又不會明天就來報到。你知道這要花上九個月,艾德。而且可能做人好幾個月都沒有動靜,沒有寶寶來報到。我只是要我們開始嘗試,揮別避孕用品,像兔子一樣愛愛。」
「對,抹片。我的內科醫生說我得做乳|房攝影,所以我需要轉診……」
「我知道,我懂。」他一手擱在她臉蛋上,手指插入她頭髮。「妳確實了解第一次八成不會中獎吧?」
他揉著額頭。「我才剛安定下來,適應環境。我知道我們會生小孩……遲早的事。」
「我買了晚餐,還有香檳。」
「我們才剛搬來,小芙。我們還沒適應新生活。」
「妳跟小孩一樣,很緊張的樣子!」
艾德灌了一大口香檳,將杯子放在桌上。
「呃,掛號的時候,我是想做、妳們怎麼說那種檢驗……?」
「是喔。」
「還在取笑我?」
「抹片?」
這位內科醫生看診敏捷有效率,絲毫不風趣。伊芙細數咳嗽的症狀,動用她看醫生時專用的沉穩、見多識廣舉止,因為她向來最害怕一副歇斯底里的德性,或顯得很擔心自己生病。這「醫生」一身綠色的寬鬆衣著,聽了一會兒,似乎默默覺得好笑,才說自己是護士,請她換上綠色袍子,珂漢醫生很快便會替她「檢查」。其實應該叫「修理」吧。更換袍子的事令她膽寒,她童年切除闌尾時穿過一次,實在不太想讓屁屁露出來吹風(為何那時屁屁吹得到風呢?那年紀的臀部又沒下垂……),但終究乖乖聽話,匆匆換上袍子,焦躁地坐在病床邊緣等待「檢查」。她向自己保證,晚上要好好「照顧」艾德,誰叫艾德害她承受這種折磨,絕對要還以顏色。
感覺像他們的第一夜。那一夜是陳年往事,那一夜給伊芙幾個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跟艾德共眠,第一次不是由她先說出我愛你,第一次在男方滴酒未沾、沒關燈的情況下第一次上床,那是出於蓄意安排、事先作好策劃、意識清醒,她知道他是自己等待的對象。她幾乎是立刻知道,幾乎是在酒吧的第一次之後便知道,真命天子就是他。她多等幾個月,以防那確定的感覺是海市蜃樓,結果不是,他是真的。然後,那一番等待讓第www.hetubook.com.com一次更美好,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沒有上班。你工作順利得不得了……我們在這裡。」
他們都滿足地打盹,休息了一下,伊芙的頭靠在艾德的胸膛,他輕撫著她光溜溜的背。「現在可以吃晚飯了嗎?我餓死了。妳得讓我保持精力,妳知不知道!」
他們倆如此看重生兒育女並不奇怪,但理由截然不同。伊芙想重建母親過世前自己認識的世界,艾德想要扭轉自己記憶中的童年。伊芙相信自己見識過養兒育女的碩士級課程,艾德則知道自己想改寫一切。
她露出微笑。他雙手搭在她的腰上,左右手各伸出一隻手指扣在她腹部。「說吧,妳在打什麼主意?」
「現在……」這是伊芙頭一次說出這件事。「現在我想懷孕。」她察覺自己笑顏逐開,醫生也堆滿笑臉。
「我懂,就當我已經虛心受教了。」
一天晚上,伊芙在墨西哥餐廳向凱絲訴說自己的寂寞,凱絲絲毫沒有等閒視之。其實,艾德根本沒有作陪,讓伊芙整星期獨自跟凱絲共度。伊芙有點不是滋味,覺得艾德在慶幸她姊來了,減輕他的壓力,而且很高興有機會加班。她不想跟凱絲假裝沒事,她向來不粉飾太平。她承認自己難以適應新生活。
她的記憶瞬間回到過去,想起他在院子宣布要來紐約工作的那天傍晚。狀況是一樣的。
伊芙披上袍子,到廚房端出蝦仁、雞尾酒醬、酒杯,將剩下的香檳都倒入杯中。她回到房間時,艾德再度進入夢鄉,頭靠在枕頭上,但棒球仍在背景播放,手裡猶抓著遙控器。臭棒球。他髮絲凌亂,鬍渣隨著一日將盡隱然浮現。看著他在魚水交歡後入眠,總覺得像一份獎賞,他睡眠品質向來很糟。天啊,她好愛他。她將托盤放在五斗櫃上,將他的髮絲往後推,輕吻他的前額。「我愛你。」
她慵懶地打他肩膀一下。「痛死你。」
「是有點。」
可是今天晚上,艾德答應過會在家的,這是這星期第一次呢。她罵自己笨得可以,居然要他發誓今晚不可安排別的事,不可遲歸。她買了一瓶香檳、一盤蝦仁,不敢買生蠔,否則她的居心未免太昭然若揭(再說,據她看來,生蠔有點噁心)。她考慮過躺在家裡的餐桌上等艾德,身上一|絲|不|掛,只在重要部位放置蝦子或蕾絲圍裙,但旋即打消念頭。艾德比較可能笑倒在地,而不是撲進她懷抱。他是單戀白色棉布內褲的男人,不愛紅色蕾絲。起碼,她希望如此,否則他就娶錯老婆了……在她結婚前夕的單身派對上,有人送她一套性感內衣,有吊襪帶等全套配備。她覺得換上後的扮相實在太誇張,在艾德回家前將內衣揉成一團,塞到抽屜後面。但她洗澡時刮了腿毛。
「那現在呢……?」醫生將眼鏡推到頭頂,饒富興味地打量伊芙,唇上漾著淡淡的笑意。
現在伊芙準備好了,她很確定。
「妳真令我傷心。妳以為被人當成播種機器是什麼滋味?是像一頭公牛,這樣很傷人耶。」
幸虧有凱絲在,以前是,現在也是。媽媽過世後,雖然爸爸很愛姊妹倆,卻始終一蹶不振。後來父親再娶,伊芙和凱絲都沒辦法跟繼母棠恩親密起來。倒不是因為她們是情感受創、茫然寂寞的小孩,她們當時是二十三歲和二十七歲。不親,是因為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我們不投緣」。因此,謝天謝地,有凱絲在。
瓊斯醫生擔保過,照她看來,伊芙健康良好,受孕應該不成問題。至於被珂漢醫生講得像病態肥胖的五公斤體重,她則不認為是問題。她為伊芙做抹片檢查,讓伊芙的雙腿放在陌生、不舒適的腳蹬上,純粹是以策安全。在告別時,瓊斯醫生向伊芙眨個眼,給她一份「練習」的指示,還有一瓶葉酸。
「不是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我們討論過。我知道我們都想生。我只是想了解妳為什麼想現在生。」
「那我最好認真一點,對吧?我要好好表現。」
她算過排卵日,納悶自己之所以作這個決定,在婦產科時那突然湧現的確定感覺,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賀爾蒙的影響力。說來真奇怪,就她的計算,現在正值排卵日,就是今晚。因此,有可能一舉成功——就在今晚。她沒有跟艾德說這些,他已經取笑夠她了。此外,她覺得他會答應,純粹是因為他認為孩子得過一陣子才會來。即使他嘴上沒有承認。
上個月凱絲來看伊芙,撇開恐怖的癌症故事不論,姊妹倆開心極了。那幾天,凱絲將兒子女兒扔給婆婆帶,她快活得像阿兵哥退伍。「我婆婆比傑夫強多了。」她笑嘻嘻。「要是叫傑夫帶,我得留大概一千張紙條,在整個家裡貼滿便利貼。衣物柔軟精該倒在洗劑置入槽的哪一邊,誰的吐司愛塗什麼,誰該去哪裡、幾時去,真是沒藥醫。其實,他不是沒藥醫,他絕對有那個能耐,老天保佑他,他只是不肯記住那些事情。妳知道嗎?他有點自豪自己在家裡那麼無能。總之,請他媽幫忙,只要把孩子丟給她,我就可以閃人。我知道他們會吃掉嚴重過量的糖果,大吵大鬧也不會遭殃,但我也曉得孩子們會玩得很瘋,不會想我,還有我婆婆不會在洗衣服時毀掉他們全部衣服。」她們整星期都玩得暢快,做遍觀光客會做的事,凱絲將自由女神的綠色海綿頭飾戴在頭上超久。她們去看世貿大樓遺址,在那令人斷腸的博物館流下眼淚,手牽手。她們在肉品包裝區石子路蹣跚逛街,在甘斯沃特酒店喝瑪格麗特,然後去Pastis餐廳,但沒有桌位。伊芙在下城的「二十一世紀」折扣百貨公司跟婆婆媽媽們搶奪便宜的7 for All Mankind牛仔褲,她覺得自己在那裡耗的時間,已經超過一輩子的需求。還有梅西百貨、布魯明岱爾百貨。在FAO Schwartz玩具店,凱絲硬要她赤足在那大鋼琴上跳舞,讓小朋友們晾在一邊等待,氣得他們父母們橫眉豎眼地瞪著她們。凱絲是採購天后,而她顯然火力全開,責怪匯率太棒,害她客房角落的購物袋愈堆愈多。在商店攻城掠地之間的空檔,她們嘻嘻哈哈,談論八卦,吃吃喝喝,天南地北,聊到三更半夜。伊芙覺得到美國後好像就沒真的、真的聊過天,暢談無阻太爽快了。和-圖-書
「那會過去的。妳指望什麼?從第一天就諸事順遂嗎?妳得振作,自立自強。沒人會來敲七A的門,問伊芙要不要出來玩。我們不是八歲小孩。妳有很多優點,伊芙。活得這麼窩囊實在不像妳。」
「……而妳有點寂寞。我了解,小芙。我懂。我只是覺得不能因為寂寞,就認為生孩子的時機成熟。難道妳不需要人幫忙帶小孩嗎?」
他看著她的臉。「妳一定遇到什麼事了,妳整個人……整個人容光煥發。」
珂漢醫生不像護士那樣聆聽她的自我診斷,氣勢洶洶指出診斷病情是醫生的職責,不是伊芙的。她穿著絲質裙子,足蹬高跟鞋,伊芙即使是要與女王喝茶,恐怕也沒那麼時髦。碩大的黑珍珠耳環。醫生大可直接聽伊芙的胸音,判斷是否需要抗生素,不過看樣子,她得先替伊芙測量體重等等數據(「妳可以減個五公斤,妳知道嗎?」),量血壓(「以妳的年紀是高了點,妳平常做什麼運動?」),抽五瓶血(「最好檢查一下膽固醇。」),然後結結實實教訓她不該在十年前抽過六個月的菸,去年沒做抹片,沒做過乳|房攝影(訓到最後一項,她的聲音簡直在顫抖)。末了,噢,對了,沒有開抗生素給伊芙。伊芙覺得讓艾德當場斃命大概太便宜他,根本不夠丟臉痛苦。或許她應該替他掛號,讓他提早做前列腺檢驗……保單給付項目無疑包括這項。
謝天謝地,這次的醫生和上回不一樣。這位柔軟許多,外表與舉止都柔軟。她比打扮入時、趿著低跟鞋的珂漢醫生年長,伊芙猜是五十五上下。她略顯福態,自從伊芙來到紐約,伊芙便漸漸將福態與溫柔、舒放的個性聯想在一起。她對肥胖的觀感已經逆轉。「伊芙,妳哪裡不舒服嗎?」
「對,現在。現在正是時候。」他滿臉懷疑。
「沒有,不是啦。你這隻心思邪惡的色鬼,我們唯一還沒試過的體|位不能讓人懷孕。別笑我。」
她聽到艾德在門口,就過去迎接,深情吻他,給他迫切且非常明顯的訊號。「哈囉。」
「做來也會很輕鬆的。妳不是一向朋友滿天下嗎?怎麼在這裡就不行呢?加油啊,小妹。規劃一下去哪玩。看在老天份上,妳在全世界最刺|激的城市,整個要命的美國就在妳家大門外。找妳那個帥哥老公出去混,花點錢,偶爾也要奢侈奢侈。暫時不要生育下一代,否則會毀掉妳的生活風格,絕對沒有任何理由不活得痛快淋漓。懂了沒?」
「我當然曉得。我不是白痴,艾德。我知道可能耗上幾個月,但今天晚上也可能成功。」
她親吻他,現在轉為深情。「我愛你。」
她打開香檳,為他倒一杯。她用自己那杯碰碰他的杯子。「敬我們。」艾德也碰碰她杯子,鬆開領帶,伊芙深呼吸。她計劃稍微用點技巧揭開討論,或許先閒聊一下,但現在她脫口說出心目中至關重要的大事。「我希望我們生www.hetubook.com.com個孩子。」
「是啊。這又不是什麼半生不熟的想法,對吧?」她暗想,你會比較早回家,妻小的分量會比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來得重。她沒說出心聲。
伊芙思忖著利用看醫生消磨時間,到底是走投無路的可悲舉動?抑或是充分利用嶄新的閒暇時光與多得數不清的保險,確保她健康安泰?紐約人必然會說是後者,他們腦筋轉得跟Equinox健身中心的飛輪機一樣靈快,隨時隨地可以編出一段粉飾太平的說法。伊芙覺得前者比較貼切,粉飾太平(不論是踩健身車搶救身材,或講場面話)仍然不是她的習慣。但錯不在她。啟動這個骨牌效應的人是她老公。是艾德與第一位醫生掛了第一次號,擔心(老實說,摻雜惱怒)她那擾人清夢的久咳不癒,但她堅稱病情無足掛心。艾德照公司裡的小姐推薦的,幫她在公寓附近的內科醫師掛號。伊芙知道美國沒有全科醫師(GP),只有內科醫生。「內科」這個詞,光是用聽的就顯得侵略性十足。她清楚自己的肺,不管有無感染,嚴格說是位於體內,但美國人非得……如此坦率嗎?她跟自己洗腦,看醫生是好事,不過是以策安全,儘管她上回在家鄉去看全科醫生是在……唔,記不得時間了。再說,也有事可做……起床、更衣、招計程車,有目的地。其他人隨時隨地都有處可去。
他色瞇瞇地咧嘴笑。「我喜歡兔子的那部分。」然後臉色稍微一正,「妳怎麼突然動這個念頭?」
「怎麼了,傻子?難不成作法會不一樣嗎?還是怎樣?難道妳想跟我說,還有我們沒試過的體|位?」
可是事隔幾週,她再度向醫生報到,這回是婦科。凱絲說她應該做檢查。「何不確認一下妳很健康?去啦,給醫生看一下,有備無患。」然後講起恐怖的真人工例,學校裡有個媽媽錯過了三次子宮頸抹片,診斷出癌症時已經無力回天,在學校的聖誕話劇之前便嗚呼哀哉。伊芙覺得這故事一部分出自凱絲的幻想,部分來自《好管家》(Good Housekeeping)雜誌,而不是接送小孩上下學時從校門口聽來的,儘管如此,這故事依然發揮了恐嚇效果。
「好,就這麼辦。」
她噘起嘴,她自己也知道。
她知道他用性|愛使她讓步,贏得爭執,或至少解決口角,但坦白說,如果性|愛夠美妙,誰在乎那麼多?他是聰明人。當他在她身上下功夫時,根本無從悶悶不樂或保持怒火,而在那些時刻,她願意替他做任何事。他求婚時,她正處在高潮後滿心感恩的癱軟狀態(雖說她絕不可能拒絕他,即使沒有站著做|愛也一樣)。在跟她提起美國的那一夜,他用做|愛換取她的保證,這次是她將事情帶到床上。
這些女人伊芙半個都不認識,純粹將她們視為一個集合體、一個部族。她在幾個月內摸清她們的動向。她觀察她們。其實,她幾乎算得上跟蹤她們。她們會推著色彩鮮亮的娃娃車走下麥迪遜大道,端著Dean & Deluca超市的拿鐵咖啡,再度在精品店選購四號的洋裝,她們與個人健身教練在中央公園運動。前幾天,她看到四、五個女人一起用三輪越野娃娃車推著新生兒慢跑,清風拂過寶寶的臉龐。還將娃娃車把手當成舞蹈教室的扶手,練習蹲與下腰的動作。之後到划船湖畔,將娃娃車停放在通往畢士達噴泉的階梯頂端,然後跑上跑下,跑上跑下,跑上跑下,教練在旁邊打氣喊話,唱歌哄寶寶們,全程做跳躍運動。她們會步下雪松丘,老公揹著嬰兒背帶,望著老婆的目光活像在看聖女貞德。她認得她們,她知道她們的生活多麼美好,多麼幸運。
之後,過了幾個月,他們談論起同居的事,於是她明白這段感情果然是認真的,絕對是她經歷過最認真的一份感情,以致她「嚇到」。她有次月事沒來報到,這還是頭一遭,令她耿耿於懷,趁著午休去博姿藥妝店買驗孕劑。測試結果是陰性,大自然也回報了她的好奇心,在一天後經血洶洶湧出,伴隨劇烈經痛,他近乎哀傷,深深沉思起來,從背後抱著她,輕揉她疼痛的腹部,柔聲說:「總有一天,遲早會輪到我們。等我們決定要生的時候。等我們準備好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鬆一口氣,以為他可能會質問明明小心防範、怎麼可能中獎的難以回答問題,沒料到他說的卻是「等我們準備好」,彷彿他們已是「我們」。彷彿兩人準備好生兒育女只是時間問題,無關乎能不能辦到。她還沒碰過男人跟她說這種話,彷彿她會停駐下來,一生一世。「等我們準備好。」
「那是妳要的嗎?」
「做自己就好啦,妳會讓人耳目www.hetubook.com.com一新,做個搞怪的英國女郎,他們喜歡那調調,」凱絲瞪起鬥雞眼,齜牙咧嘴。
「就給你吃晚飯,要在床上吃嗎?」
她要四個小孩。二男二女。男孩會像艾德人高馬大,不到青春期就比她高。他們會玩足球和板球,會摔斷手臂,傷口會縫幾針,會在地毯上摔角。女兒會是漂亮的小女生,會和她一起做菜、看《鋼木蘭》(Steel Magnolias)和《西雅圖夜未眠》(Sleepless in Seattle)、幫她提購物袋。她們會來找她,招認她們在暗戀男生,徵詢她的意見。艾德說生幾個都無所謂,只要不是一個就好。他是獨子,不希望自己孩子也嚐到那種滋味。他說想要一窩小孩,不要只有一個專案計畫。
「我知道。我想是問題是出在一切都截然不同,美國人他們不一樣。」
「妳真的想要現在生?」
不過,凱絲就像媽媽。張狂風趣,活力四射,媽媽必然會喜歡紐約,伊芙也一定會喜歡有媽媽在這裡。思念一個過世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你人生半數歲月的人,莫名地令人感到缺憾。多半時候,你甚至摸不清自己究竟思念什麼,納悶自己眷戀的是不是自己依舊惦念某事的想法,而事物的內容其實已經不復記憶。
伊芙哈哈笑。「講得輕鬆。」
「別逼我來狠的。」
伊芙等他開口,她沒辦法從艾德的表情猜出他的心思。「那不是你要的嗎?」
「幹嘛打我?」
「我也愛妳。」艾德搖搖頭,將杯中的香檳一仰而盡。「我們確實應該從今天晚上開工吧?」
她意識到自己的話聽來像瘋子。彷彿她是坐在候診室的時候才有了懷孕的想法,彷彿雌激素會傳染,而懷孕是瘟疫。不是那樣的。他們向來有生兒育女的打算。這時機或許是比她料想的早一些,但沒有早很多。反正她賦閒在家,不是嗎?不會有太忙的問題。起碼,無庸擔心財力不足。沒有不著手懷孕的理由。
「妳說的對。至少要九個月才生得出來,時間應該夠我調整心態。對,我是認真的。」
「有你在啊,我不是想用小孩排遣寂寞。我知道小孩不是小狗,艾德。既然你都說了,沒錯,我確實寂寞難耐。我怎麼會不寂寞?建立新生活需要時間。我不是不快樂,我發誓真的不是,寂寞跟不快樂是兩回事。我愛這間公寓和紐約,我也愛你。為了你也為了我,我要我們生個寶寶,開始打造我們始終掛在嘴上的那種家庭。沒錯,我真心認為現在生小孩,有助於建立那種新生活,我們會認識其他剛生小孩的人。產前課程等等,都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接著是托兒所,最後是學校。凱絲有了小孩以後,就結交了一群全新的朋友,她現在都跟這群新朋友混……」
他沒有睜眼,呶起嘴給她飛吻。「我也愛妳,我的小芙。」
伊芙確定自己要小孩以後,有一個下午的時間思忖如何引誘艾德上鉤,他今晚會在家。他愈來愈難得在家,有時他只顧著加班,他會打電話叫她自己吃飯,不用等他,說反正他中午吃過了,或晚點再吃三明治就好。有時候,他跟客戶在一起,或是同事。他幾次約伊芙同行,她都捏造藉口回絕。她覺得還沒準備好,她擔心自己不得體,在她建立起信心前,她不想應酬。她不想讓他失望,但沒告訴他這才是拒絕應酬的原因。因此她常常獨自在家,看著不過癮的美國電視,她摸不清遙控器上的導引功能,也搞不懂《電視指南》雜誌,無止無境地轉台。就這樣,她看了許多精彩電影的後半,始終看不到片頭。她至少看了四次黛博拉.溫姬在《親密關係》(Terms of Endearment)裡死亡,卻始終沒看到傑克.尼克遜與莎莉.麥克琳喝醉,她在《真愛一世情》(Legends of the Fall)看了兩遍茱莉亞.歐蒙嫁給三兄弟裡的老三,卻沒看到她與布萊德.彼特如何發展戀情。但她繼續轉台,懷抱著希望。
她抽身回來,端詳他的臉。「你說真的嗎?」
如果艾德被嚇到,外表看不出來。「現在嗎?」他的口吻簡直是饒富興味。
跟老公上床總是水乳|交融。伊芙在美髮沙龍看的雜誌文章提到,夫妻要保持性事的新鮮感,說夫妻會落入公事化,導致性|愛乏味,而她始終不明所以,不了解那是什麼狀況。艾德清楚知道如何挑逗她,知道十幾種滿足她的方式,而且必定使出所有招式,變換施展每種技巧的順序,彷彿她是他正在安裝的程式軟體。如果他想要,他也能在五分鐘內搞定她,而偶爾來上一次感覺也挺美妙(他們稱為數字著色本,她也不清楚為什麼),或甚至只是出於必要(再半小時就得離開旅館、上班快遲到了、父母即將來赴星期天午https://www•hetubook•com•com餐之約),但他也可以耗上一小時,甚至兩小時,而那樣更好,銷魂得多。艾德喜歡床笫之樂,也讓她迷上做|愛。認識他之前,她擔心性生活不和諧,有時候也深感恐懼。以前她暗暗懷疑自己對性|愛不在行。在他面前卻不會。跟他在一起,她床上功夫了得。
「我想要的是性感。」
「只不過,這是大事。」
「妳甜美與性感兼具。」她想到艾德的生活圈裡滿是世故成熟的女人。希望甜美仍然可以吸引他。
「我不是在笑妳,真的,妳很甜美。」
今晚也有幾分刻意的感覺。美妙的氣氛。她叉腿坐在床尾等他出浴室。他出來時穿著藍白條紋的短睡褲,低低繫在臀上,讓她看得到她心愛的那塊三角區域的起點,而她看著他的軀體,週末在公園裡曬出的褐色肌膚,早晨上健身房練出的肌肉,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他仍是她熟悉的模樣,但今晚呢,他也不一樣。艾德停在門口,看著她。
她勾著他的脖子,吻遍他的臉、他的嘴、他的鼻。「對對對。」肥皂劇式的暫停。她察覺自己想不起幾時曾向艾德要求過任何事情。
她記得以前自然課教過,高潮的實質生理功能,是藉由肌肉的律動將精|子往內吸,提高受精的機率。這一夜,她躺在艾德身體下等待高潮止息的時候,她專注在肌肉的收縮上,雙眸緊閉。當她睜眼,艾德正凝神盯著她,笑嘻嘻的。
「一點也沒錯……」
許久以來第一次,伊芙覺得一切終將平安無事。躺在她身畔,艾德希望這能耗上幾個月。練習做人很棒,他並非不想生。他當然要小孩,他們的小孩,他希望生兩、三個,那是遲早的事。他只是寧可多等久一點。公事忙瘋了,愉快的那種瘋狂忙法,但仍舊很瘋狂。他必須盡可能將時間都貢獻給公司。公事大致上相同,唯獨工作量不同,與英國比起來算相當大。但人不一樣,與人相處是學習曲線,久了才能摸透他們。工作艱辛,此外還得牽掛伊芙,他好累,無時無刻不疲累。是甜蜜的那種疲倦,可是終歸是疲倦。想必這得耗上幾個月……然後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這樣才對嘛,要是妳不開心,大可飛回家,搬去跟傑夫和孩子們住,清理瓊麻墊子上的『維多麥』麥片,而我飛來這裡,替妳吃香喝辣,妳這隻不知感恩的母牛。」
「我們沒有車,白痴。」
「這下我真的要擔心了,妳是不是撞爛車子了?」
等伊芙好不容易獲准離開醫院時,他們已經塞給她大約十個電話號碼。她在公車上翻看,裡面包括皮膚科醫生及美齒科醫生的電話,兩份營養與運動的文宣。她唯一的自我診斷是怒火中燒與羞辱,誓言除非病情沉重,否則絕對不會再踏進美國醫院。她在公車上竊笑著,幻想自己出車禍,救護人員沒在她身上看到任何人都該隨時穿著以防橫禍從天而降的乾淨無瑕內衣,只見到襯褲上寫著:勿送美國急診,送我回英國,我情願冒險使用飽受批評的英國國民保健服務。坐伊芙旁邊的女人被竊笑嚇到(那堆醫療文宣八成令她膽顫心驚),起身挪到下一排座位。伊芙只笑得更厲害。兀自發笑總強過只會自言自言吧?她平日去中央公園裡蓄水池周邊散步時,經常自言自語,很慶幸其餘的人都出神地聆聽iPod的音樂或「買進賣出」的手機交談,根本不會留意到她。
她講這種話的口吻宛如是媽媽第二,神態也像她。自從來到美國,伊芙更加思念媽媽,這很怪。她媽過世多年,錯過伊芙很多事,諸如伊芙的大學畢業典禮和婚禮。她死時伊芙才十歲,伊芙知道喪母對十四歲的凱絲打擊更深,料理家務對凱絲來說也更艱難。她們爸爸吃力地應付劇變,試圖處理自己的哀痛,而他借重凱絲的力量,令她負擔沉重,她成長得太快了。
朋友不比親人,她對朋友有點忿恨,但她明白自己有欠公允。朋友都在英國,仍然會在酒吧聚會、舉行晚宴。她覺得彷彿遭到排擠,可是她很清楚這種感覺太荒唐。若不是她在這裡,她也會參加朋友聚會。她知道不能指望朋友天天和她講電話,或寄電子郵件。她知道那不公平。但她沒料到會感到一下子被遺忘。有幾位朋友計畫來拜訪她,但主要目的似乎是購物,不是陪她。她不想向朋友透露自己情緒低落,那樣感覺太失敗。在凱絲面前,她不必擔心會丟臉。
「有何不可?我完全不想動,懶得再穿衣服了。」
「唔。」艾德回吻。他總是回吻她。「哈囉……」男人這德性還真是典型的哺乳動物,無論是頭痛或心情欠佳,都不致於失去性欲。他們交往幾個月後,他摔斷了腿,在醫護人員固定好他的傷腿後,伊芙從急診接他回來,關切備至,打算溫柔地照料他的痛楚與驚愕。不到一小時,他們便在沙發上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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