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瑞秋
萬聖節後,在十一月初,米列娜告訴瑞秋,她得在大衛來看孩子的時候在場。米列娜說,孩子們老是見不到父母共處,那是不對的。
她沒料到自己仍舊如此憤怒。她悲傷,困惑,為他們的未來害怕。但她通常只是氣得發狂。憤怒在她內心深處擾動。他怎麼敢做這種事?這樣對她、對他們?看在老天份上,他怎能這樣對待他自己?
但在他將他們的世界炸個崩離將近三個月後,無論是躺在巴哈馬的沙灘上,或是坐在中城的桌前,或是躺在上城滿載回憶的床上,她依舊無力釐清她是否還要他回來。
隔天明燦的陽光喚醒他們,未來似乎不是如此陰鬱。母子四人都奇蹟似地連睡十二小時,沒有間斷,而睡眠發揮了神效。
當著孩子的面,與大衛應對進退格外痛苦。她習慣的正常生活,與全新的怪異生活劇烈衝擊。儘管家裡出現諸多變化,蜜雅仍然沒有察覺異狀,但兒子們知道父母不對勁。當雅各談起父親,開始用古怪的眼光打量她,試圖評估她的反應,而諾亞則是無法一覺到天亮,打從他三個月大,便不曾有這種現象。現在大部分的夜晚,瑞秋會在凌晨兩、三點被諾亞來到她房間的腳步聲吵醒,然後他小巧溫暖的身軀會鑽進被窩,躺到她旁邊。她知道應該將兒子帶回他自己的房間,卻辦不到。https://m.hetubook.com.com僅僅憑著他的身形,便帶給她慰藉。他讓床變小了。
大衛不時寄來電子郵件,這是從夫妻倆十月份那頓午餐後開始的。那天她回家,便打電話告訴母親大衛外遇。她以為母親會淡漠以對,結果大出意外,她母親的反應既強烈又憤怒。她說,她知道太多女人縱容男人的第一次出軌,便淪為男人連番偷腥、撒謊的受害者。建議寄出律師信的人正是她母親。
旅程極度不愉快。在感恩節出門這種事,只適合徹頭徹尾的瘋子,或是有私人噴射機的人,大愛克蘇馬島的小機場裡就停放幾架私人飛機。惡劣天候延誤了拉迪亞機場的班機,好歹稍微縮短了在邁阿密逗留的四小時轉機時間。在前往小島的小飛機上,蜜雅突然嚴重暈機,臭烘烘的她無精打采地躺在瑞秋腿上,雅各和諾亞在她們後面的座位搶奪遊戲機,招徠其他乘客兇惡的目光,他們似乎全穿著萊姆綠和嫩粉紅色的服飾。等接泊車將他們載到度假村大門放下,她覺得自己像被脫水機脫過了水,親切的女服務生送上水果潘趣酒的時候,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宛如尋找棲身處的難民一樣跟著男服務生到他們的房間。
她知道大衛投靠了大學時代的老朋友,住在布里克街附近的閣樓。有時候,他電子和圖書郵件的筆調輕鬆,她猜,大概是想在愁雲慘霧裡來點幽默吧。他寫到洗衣服、他在公寓裡總是無法同時備齊穀片和鮮奶。信文裡閃爍著以往充斥在她生活裡、她愛了很久的幽默。但說真的,這些信很可悲。
她收到律師寄給大衛的信件副本。雖然是她自己指示律師撰稿、發信,她收到副本時的震撼幾乎不亞於大衛。
天啊,她母親始終是對的。這正是她應該做的事。與大衛共度感恩節,對她仍是無從考慮的建議。若是按照家族傳統返回長島的娘家過節,只會令她和孩子們注意到他們的家出現一塊大衛形狀的破洞。她母親主動替她訂購這個假期。沒錯,她沒有隻字片語提起大衛,表現得活像大衛是去出差,而瑞秋和孩子們需要暫時的娛樂。但她上網(瑞秋總是有點驚奇母親對網路如何投入——她會找資料、購物,還下載無止無境的照片)找到這個假期。在巴哈馬的大愛克蘇馬島四季飯店住五個晚上。通常,這不符合瑞秋的喜好,太平淡無奇。太多女人穿著Lilly Pulitze「直筒連身洋裝,男人穿著粉彩的Ralph Lauren休閒衫。太上流社會,太富家子弟,非我族類。
接著,大衛便開始寄電子郵件。
母親打電話找了律師,驅車南下來住了一星期,對外孫們和_圖_書照顧有加,對瑞秋則澆灌無限母愛。其實就瑞秋記憶所及,母親這輩子待人不曾如此溫煦慈愛,彷彿瑞秋在生病,而母親來守護她。她也確實病了,壓力大到身體不適。在那一星期,她母親一次也沒建議她將來該如何打算。她沒有過問細節,沒有斥責大衛。她和米列娜只是接手家務、帶小孩,讓她專心上班。她相信自己工作品質大幅下滑,因為她根本心有旁騖,不斷思忖接下來怎麼辦。
目前為止,這場假期很順遂。孩子們照舊快活,絲毫沒感受到社經地位的細膩幽微差異,卻能讓她在泳池邊及自助早餐吧杜絕不想要的「友善」搭訕。她戴著寬邊遮陽帽,時髦的大太陽眼鏡,外加絕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從來不是在假期時與其他夫妻交朋友的那種人,小朋友是無所謂,但她身為成年人,與其他人應對進退多少令她不太自在。話說回來,她又懂些什麼?對瑞秋來說,身為外遇男人的妻子是一個全新又尷尬的角色,令她不斷質疑自己,光想那些事就夠累人了。
「親愛的,」她說,「我沒說一定要完成離婚,但如果妳打算留在他身邊,就得給他點顏色瞧瞧,妳得把他嚇個半死。假如妳決定不計前嫌,就必須依照妳的條件,完全由妳作主。假如妳打算結束婚姻,妳會需要保障。」
瑞秋衷心感恩。感和*圖*書恩柔和的清風讓攝氏三十一度的天氣宜人,感恩有兒童俱樂部,感恩有客房服務菜單。此刻,雅各和諾亞正在網球專家的指導下練習發球,蜜雅吃過早餐後,便由笑容可掬的保母大隊接走,帶到陰涼處做公主頭冠和翅膀。瑞秋則在陽台上享用最美味的龍蝦捲,啜飲第二杯爽口清涼的黑皮諾葡萄酒。
她也想念他。在肉體上——思念他的存在。在他們的家裡,在他們孩子面前,她天天想念他。
假如不重新接納大衛,辦妥離婚,未來別人就會這樣看待她。永生永世,她感覺好蒼老。
有時候,他會以意識流的文風,侃侃暢談他認為自己為何作出那些事。基本上,這些信最令她怒火中燒,畢竟她不是他的心理醫生。但她照看不誤,因為她按捺不住。他長篇大論地談母親,談他認為自己配不上瑞秋,談他從未真心相信自己配得上瑞秋。他提到瑞秋的母親。關於她母親一開始時怎樣對待他……彷彿如此一來,瑞秋便能明白他外遇的原委。這令她徹夜思考。關於他們兩人的大學時代、新婚時期、建立他們的事業、組織一個家庭。為什麼他覺得自己不夠好?她究竟做過什麼事,讓他有那種感覺呢?
孩子們的情緒神奇地轉變。女傭用彩色小海綿在浴缸邊緣拼出他們的名字,逗得孩子們樂不可支。他們每人各有一個沙灘小包包放和圖書在衣櫃裡,裡面有一個桶子和鏟子。孩子們脫掉旅程中穿的衣服,壞脾氣隨之煙消雲散,翻亂精心打包的行李,尋找海灘褲和比基尼。瑞秋順從地跟他們到泳池,感恩地就近在日光浴椅上躺平,印象中她不曾如此疲倦,瑞秋「謝絕」疲倦。五點起床,半夜還沒睡,那是她的日常慣例。癱在躺椅上的瑞秋覺得,或許那些疲倦終於纏上她了。這些年來缺乏的睡眠時間,似乎硬要她此刻彌補。她頭往後靠,閉上眼睛,決定休息一下下就好。她必定陷入昏睡,也許在十分鐘後,她被嘩啦巨響吵醒,原來諾亞沒配戴充氣浮袋,掉進泳池裡水深的那一頭。她甚至還沒起身,救生員便趕過去撈出他,將他送還給瑞秋,掛著和藹的笑容劈里啪啦地訓話。瑞秋感受到其他做日光浴的人向她投來不贊許的目光,比太陽更熱辣地烙在她身上。有些人向她露出同情的神色:精疲力竭的單親媽媽,失控的小孩。
起初,那些電子郵件令她憤慨。在餐廳會面前,他有好幾星期的時間思考,見面時卻大打迷糊仗,現在居然指望她透過電腦,跋涉過一段又一段的解釋與道歉與悔恨。那天,她其實很渴盼他會鄭重道歉,但直到大衛寄來一封封的電子郵件,她才意識到這點。她要大衛採取行動,或是說幾句話,以便給她一個向前走的起點。但他的表現根本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