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
我一直記得他持續如此。
「露西!什麼事?什麼事……」他緊抱我,用大手把我的頭放在他肩上,我的鼻子擠壓在他柔軟的衣領處,抑制我的啜泣,他遞給我一條乾淨的手帕。
「沒什麼?」我的臉頰一定和地毯一樣呈粉紅色。
當我看到父親走了一段距離時,從沒感到有如此刻孤單。幾年前當高中放暑假時,我去他工作的紐約證券交易所找他想要給他驚奇,我留了話給警衛,背牆彎腰注視周圍看來很苦惱的工作者,他們用鋼筆猶豫不決的停在小本的白色帳本上。
我決定要把盒子帶回學校,媽將找它,她會翻遍衣櫥,尋找床下的衣櫃。她額上的皺紋加深,她會為自己的努力搜尋而臉紅,她一定想只要有把鑰匙就能發現我的秘密,她將慌忙拼湊盒內的東西,有如拼圖一樣,她將了解我過去的事和所有的事。
我看他眼睛緊閉,眉皺起來,頭頂上的小帽有一種緊的髮夾,我相當懷疑,因為爸的頭頂上沒頭髮,如何固定那支髮夾。那一定是一頂老氈帽,可能從他年輕金髮叢生時戴起,那時一陣風刮過臉,氈帽就會乘風如刺繡的飛盤,飛越中央公園的樹林。
我們並非唯一有秘密的人,路過墓地或醫院中某特定病房的人一樣,看看妳周圍,有時我想,我們只是一些破碎片,被骨頭和生物的遺骸包圍,有時我在街上閉上雙眼就會想起妳。
祖母的墓穴從未被適當掩蓋,掘墓人鐘回泥土,使地面儘可能回復,但因為常春藤蔓生祖父的墓石,所以才會掘錯。奇怪的是,以前並未在旁邊的土地上種任何生物,不知為何如此。我想有一天祖母也會逝去,雜草將叢生,當我們再次造訪墓園,會小心移動他們,並將他們的遺骸移出。沒有事是持續的,十八年之後,那仍然看來混亂,一個新墓穴又將產生,泥土又再度被翻掘,而傑克伯.葛林貝格的大理石墓石將看來仍像一對發光的眼睛。
我狹窄的房間堆滿了軟墊,旁邊的橫木印著樹葉、鳥和花。
「說呀!」他注視我,他希望聽到什麼特別的事,具體的消息或應辦的事。
她可能在某個異國島上,什麼也沒穿只塗著防曬油,在白色沙灘上聽退潮拍岸聲,身旁還有個年輕的陌生人,兩人雙手交纏,他也穿一件薄薄的內衣,手臂是強健的、紅冬冬的,並有一頭黑髮,他正擁抱著卡洛琳,兩人在一直到永遠的背景音樂下。
我有個上鎖的盒子裡面裝滿了沒寄出的信、捲紙和克里斯與我合照的照片,我把它藏在我冬天厚衣服裡的隱密處,並遠離樟腦丸,有一天找出盒子時,母親正好經過衣櫥,我想我將選擇將它帶回學校。
爸睜開眼睛,眨眼兩次並注https://www.hetubook.com.com視著我,好像我在熟睡中出現,他的晚禱結束了。
掘墓者回來工作後,在一小時之內,他們完成工作,他提醒父親,需要五個人才能舉起棺木扛在肩頭上,然後才開始危險的舉棺步行。
「露西,什麼事?」他注視我,喘氣等著聽壞消息。
他回家後,就可聽到他早上的最後聲音,刺耳的獅子狗鍊聲在前門響,我想像他們漫步在薄曦中,一個大男人和他的小黑影,我傾聽他們的歸來,鑰匙的咔嗒聲,茶壺的滾沸聲,裝在琥珀塑膠罐內的藥丸,翻可能是〈華爾街日報〉的聲音,打開車庫門,汽車發動聲,然後他才出門。
「坐下,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他搜尋我臉上的表情。
我不知我現在要說什麼,我不能描繪心靈之眼中無數極小的手和腳,這個景象從我六個月大就看過很多次。
「噓!親愛的,我沒事。」他搖晃著頭,用忽高忽低的希伯萊語低聲說。
父親坐在矮凳上,追尋從門頂晃下的細線,他正戴著耳機,耳機線推起他的雙頰,看來像一隻花栗鼠被掛在那裡看電視。
「你們穿一樣的夾克。」我低語對父親說。
我也曾聽聞移駕祖父屍體去墓園的故事,雖然那時我不在場,我在家躺在我的窄床上,雙腳舉起做空踏腳踏車的運動,看著頭頂上朦朧色彩流動於微風中,我儘可能打直矮胖的雙臂,但無論我多累,我就是不能打直。
「那是什麼?」她彎著眉問。
雨聲和濕葉遠離我們幾千里遠,黑暗中藍色的豪華轎車沿著科西特公園疾行,我在她背部施壓擊圓按摩,直至每一吋。
假期裏,他就像這樣坐好幾小時,平常下班就直接回家,舒展自己,解除壓力。
祖父葬禮時豪華轎車在布魯克林街列隊,車內的收音機正播放:「喪訊:偉大的猶太學者和慈善家傑克伯.葛林貝格今天葬在賓森賀特……葛林貝格先生的妻子——瑞絲在喪禮中昏倒,情況緊急,正在送往西奈山醫院的途中。」
他笑道,「所有的交易所的人都穿黃褐夾克,那將使我們在那混亂吵鬧的屋子裡突出明顯。」他手指下面那個我只曾在報上看過照片的大房間,我注意到他衣服上有個橢圓的名牌:「喬瑟夫.葛林貝格146號」釘在夾克口袋,我很榮耀記得父親個人擁有的號碼。
這裡到處都是拍馬屁的人,手繞著別人的肩,商場上的友情介乎他們之間,這是父親生活的另一個我不曾知道的層面,他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包括他的夾克、識和*圖*書別號碼、暱名和稚氣的眉飛色舞。
我們走在證券交易所的餐廳,那看來像男人俱樂部,桌上有白色的條紋布,在桃花木的房內充滿買空、賣空者。
「何時?」她在黑色的電光中狂叫,「為什麼?」
家裡的房間沒有改變,地毯仍是粉紅絨毛,牆上佈滿雛菊,有張彩虹的海報掛在桌前,在彎彎的虹下有一行黑色字寫著:「假如你必須出城,必須在人群之前,儘量讓它看來像天堂!」這張海報是母親在我離開家,去史密斯之前的夏天給我的。
在鄉村的夜是特別黑,家裡的水池亮著光,現在是冬天,所以關閉著,只覆上厚厚的塑膠紙。傑庫司老狗的門是開著,蒸汽上昇成淺藍,雪厚厚的堆積,氣泡有規律的汩汩而流上昇到表面。
我看著他的圓臉、氈帽,他的眼睛內有恐懼和驚惶,我能告訴他什麼?祈禱者能祈求免於生病、受傷、祈求戰爭結束,記憶中祈禱者為近親的頹沮祈求,可祈求任何可想像的事,除了我所承負無名的恐懼、空虛、無言和暗中活動的疾病之外。
花了好幾天時間,我才習慣一個人睡在舊房間,我已習慣夜裡的談話,她輕柔的聲音在黑暗中飄浮著,我遠離宿舍廊道的吵雜、敲門聲和踉蹌的笑聲。
祖母也沒在喪禮中出現,當時她正躺在救護車內,面罩著氧氣筒,她不能聽見哀嗚的警報聲,看不到安斯特頓區的送葬行列,也看不到她媳婦坐在身旁,握緊她的手對她說:「媽!妳現在不能離開我。」
「哦!神呀!以前創造沒價值的我,現在我成型了,雖然我並未真正成型,我的生命如塵埃,為何有那麼多死亡?看呀!以前的我是羞澀和困惑,哦!可能妳也會這樣,哦!我讚美神,讚美父親,我可能不再有罪。我曾經有罪,不只藉情感和疾病的疼痛來滌清它們,也靠您充分的憐憫。」他撫摸我凹陷的臉頰,搬數我十隻手指和十隻腳趾,我看著他光潔的額頭,思緖紛飛,由紅色轉為藍色、粉紅色、綠色和其他我無法叫出的顏色,我試圖集中注意力在他臉上,我看到他的碧眼,他的蒼白,沒刮鬍子的臉摸起來如此粗糙,聽到他的低語,他柔和聲音訴說著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
「露西。」她昏沉的叫我名字,並把淚臉朝向我。
我將等待在祖父的週年忌,我將用握緊的拳頭捶打胸部,我將為自己的罪過贖罪,我將一次又一次垂打腹部,承認每一種罪被列在表上。
「什麼?」我問她,並摸著她耳邊垂下的一縷頭髮。
賓的高級轎車載我們回諾斯普頓。後座有電視、錄放影機和酒吧,窗子是有顏色的,所和圖書以我們可以看出去,但是沒人可看到裡面,他們搞的這夜不同於常的灰色和沉悶,我在後座伸懶腰,疼痛變溫和成為一種較遲鈍的痛,正好讓我記得身在何處,卡洛琳坐在我對面的小花布椅上,她的背挺直的好像鐵棒從腰際射出「鋼製脊椎……」,在我陷入沉思之前,我看了她的臉。
爸把我介紹給周圍認識的人,每到一處,只要我轉身,爸爸就會驕傲地在我身旁看我和穿西裝的男人握手。
幾分鐘後,父親推門而出。
所有她看到的只是一種奇怪而熟稔的方式:那是黑暗,也是引誘。「死亡」她想著——死亡。它是一種邀約,她正在看《天使之死》這本書,她正站在死亡巷道的終點,好像有什麼事不對勁,祖父向她揮手,「回去!瑞絲,回去!」他說:「現在還沒輪到妳。」
此時任何新聞都可能是壞新聞,所有的驚訝都是前兆。
祈禱文:「為我曾犯的罪解除覊絆,為我曾爭論的罪懺悔,為我曾陷害鄰居贖罪,為我的嫉妒懺悔,為我違背誠信告罪,為我心恐懼懺悔。」
「不!」他抱緊我,「不!我很高興妳來這,只是……沒關係了,一塊去吃午餐吧!」
他攤開祈禱書在雙手間,但沒有看它,從兒時他就知道裡面寫什麼,從祖母懷孕時就帶他上寺院,從羊水膜後聽到讚美詩,從腹部一層層的紅肉後聽到,當人們搖晃時他就亂踢,在胎兒時就彎腰鞠躬。
她沒回答,認為那是個修辭上的問題。
我思念這個大房子,當我不在時更愛它。平常在客廳一邊,爸爸陷入電視迷陣:另一房間,媽媽正聽著歌劇錄音帶,一手還忙著織毛衣,黑色的獅子狗變老了,牠得了白內障,所以眼睛看來似乎是透明,牠最愛爸爸,牠躺在爸爸腳邊,頭枕在一隻巨大的開瑟米亞襪上。
當他們到達時,處處可聽到喘息聲和由群眾中傳來激烈的低語,雪地中有兩處裂口,一個並著另一個,掘錯的洞正好在祖父身旁,那是準備給祖母的,而這會兒,當祖父靜靜躺在墓地裡,她也躺在西奈山醫院急診室的金屬擔架上。
「沒什麼是什麼意思?露西,這看來像已用過。」
「那要看什麼事是妳認為不該做的?」
「路易,你能給我女兒和我一張桌子嗎?」爸爸問一個穿白西裝的侍者,好像他在這裡做一百年了。
父親帶我去布魯得威車站搭插著國旗的火車,他吻別我,把我抱在他臂彎裡。當火車開動,我從後窗看他,他快速走回去工作,朝我揮了www•hetubook.com.com兩次手,我看到他在人群中倒退,直到完全看不到,我發現自己開始哭,雖然不知為何。
「喬,這是你女兒,我簡直不能相信!她的長相遺傳自哪?一定是她的媽媽。」
我把沙拉沾在麵包屑上,我喜歡這種吃法,還喝特製咖啡,加奶精和低糖。舒服躺在背後的軟皮沙發,從沒如此高興,我不只是露西,我也是喬瑟夫的女兒,我不再孤單。
我們被帶到一個角桌,「恩姆,約翰,馬提夫,見見我女兒露西。」
這景象讓我情緒低沉,所以我到外面抽菸,穿睡衣坐在牛奶盒上,把媽媽的雪衣披在肩上,一手放在胃上,感覺平坦的表面,另一手放在臀骨突出的地方,那裡幾星期來空蕩蕩的。我的氣息和煙味混雜在冷冽的寒風,在這磚屋內,我們都是孤單的,草地無限延展到鹅卵石道,喬治恩的圓柱點亮在鐵製街燈上。這已不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在想念卡洛琳,我希望能和她共享香菸。在這澄清的夜裡,北斗七星無瑕疵的分列星空,若她在身旁,我能問她我所有的問題,能靠在她的肩頭哭泣,把我的淚濡濕她的睡衣。
她頭下垂,靠著窗子休息,吐氣霧化了窗子,在不可見的迷霧中,我用手指寫著她的名字,並直視它完全消失。
「什麼事?」他弄亂我的頭髮。
「沒什麼重要的,我只想找人說話。」我仍站在門邊,雪衣仍披在我睡衣上。
今早我看到爸爸也是如此做,當我聽到他嘰嘎的腳步聲,我步向窗前看他的背影,看到他穿過雪地,看到他消失在我呵出的熱氣中,禿頭晃動就像在波浪中浮沉的沙灘球。
祖母日常的翻身,像鐵架上的烤肉,需要兩位護士移動:她從十八歲體重就變重,所以她從未使用單人床,她的皮膚仍如嬰兒般光滑無瑕。
我開始哭泣,淚水不是溫熱的,但卻無法克制,鹹鹹的淚流在睡衣上,我把身子緊緊裹在媽的雪衣裡。
「我永遠是妳的朋友。」
父親總喜歡清晨第一件事帶傑庫司狗出去,他說其有助減輕背痛,他的脊椎承受壓力就像飛蟲面對玻瑪方格窗振翅一般,他在厚絨布衣和橡膠鞋裡填塞東西,然後才心翼翼地踏上雪地,他放西裝和鞋襪在桌旁,只穿上浴褲就悠閒踏在迷霧中。
一陣慌亂的低語,到了掘墓者的午餐時間,他們想先用餐,這些送葬的老猶太人必須等待,他們將祖父的棺木放下,放在靈車的後面,未來的轉變在於時間就是金錢。
「米奇,我很高興讓你看看我女兒——露西。」他介紹我認識一個和他一樣穿黃褐色夾克的老人。
當我看到他臉時停止說話,他看起來蒼白,一手放在警衛桌上,僵直站著。
「那牽涉到隱私權,媽!」
每幾小和_圖_書時,他停下來喝杯水,服用綜合藥丸。我數了一數,總共有七顆:三顆黃色,兩顆藍色和兩顆白色,當他服用之後,似乎像張眼睡著,他聽不到我和他說什麼,只專注電視,手垂放在膝上,手指捲曲向上,好像他正輸血過。
我們搭電梯上頂樓,他一直用手抱著我,確信我與他同在,汗水凝聚在他的前額。
卡洛琳和我在耶誕假期時沒有碰面,那大多因為地理因素,因為她住康乃狄克州,我住新澤西州,工廠的烟囪和不毛之樹分隔我們很多哩遠。
她正在哭,她轉頭面向窗而不看我,全身以自己的節奏顫動,像是美麗鼓動的雙翼,在我摸她滑落下的頭髮時,她只是呻|吟而沒哭出聲,一看到司機在黑色玻璃隔板前的頭,我很驚訝發現他右邊的按鈕是關著,之後沒多久,卡洛琳就靜悄無聲。
「沒什麼,爸,我進城,只想……」
然後他走了。
妳和我變成異鄉人,有些遙遠,在某些日子,我設法不去想到妳,某些日子,我就像人世間的女人一樣,只是城市中趕赴地鐵的千萬個女人之一,每個人把心事隱藏在太陽眼鏡之下,或緊緊的併攏雙膝。
當我們閉上雙眼,幾乎可見妳在我前方輕蔑的臉孔,冷酷、蒼白、不完整,像米開朗基羅未完成的雕像。
「瑞絲,妳不可以問問題。」他低語說。
他抱我坐在膝上,把我的臉朝向他。
「爸呀!我能和你說話嗎?」在當我抽完第五支菸時進門問他。
在每個街角都有警察指揮交通,直到車隊走完,護柩者將松木柩扛在肩頭,最後一段行程家屬計畫採取步行。父親由靈車出來時,夾克被十月的風連連刮起,他搖頭,因為掘墓者挖錯墓穴。
當祖母懷父親時她帶他上教堂:母親則在懷我時帶我上劇院,她告訴我,我最愛聽蝴蝶夫人。
我告訴他:「我很抱歉!我該先打電話來。」
有時,我和他坐在一起安靜看電視,他喜歡棒球、籃球、足球和老電影。我不愛看這些,但他的親密舒服得像舊軟墊或令人喜愛的玩具熊,他不會問我問題,也不看我,但我知道他喜歡我在身旁。
「露西,我在報上讀過一些新聞,妳確信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我常回去證券交易所找爸爸,我喜歡他生活的這個層面,不同於在家熟悉的他——戴上臨時裝置的耳機,掛眼鏡看電視和一口袋的藥,爸在送我上火車前,會用一手摸我的眉,而不再是我現在看到彎腰駝背的他,不再是在客廳面朝西方耶路撒冷——哭牆的禱告者。
「死亡!」父親的話語傳入我耳內,「死亡永遠延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