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往昔之章〉
「去睡覺嗎,我的貴婦人們,媽咪待會兒就過去幫妳們蓋被子。」安說。
而事實上安正在想著戴克斯特和他冷酷、邪惡的美感,接著她抬頭瞥見頭頂上金光閃閃的華麗水晶吊燈,好似一群螢火蟲在層層瘴氣中盤旋飛舞。
安凝神傾聽小姊妹倆的悄悄話,但是,她們之間,一向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彷彿有點多餘。
白色的絲綢從臥房的天花板中間像個天篷似地披灑下來,家具是一色的白桃花心木書桌、椅子、安樂椅,梳妝台及兩張單人床,上面還嵌著古雅的珍珠圖案,雪白的床單上繡著藍色的勿忘我,畫滿玫瑰花的磁梳子和鏡子上印著葛瑞絲及卡莉的姓名縮寫。
安微笑地看著葛瑞絲,她閱讀過許多關於所謂的象徵性臍帶的書籍,這種存在雙胞胎之間的心靈連繫,能夠將彼此的感情、智慧及命運緊緊地連結在一起。
戲院大門前以繩網格開閒雜人等,警察則忙著指揮蜂湧而至的車隊。
「讓我們一起做睡前禱告。」安說著把床頭的燈關掉,心裡明白自己又要遲到了。
「讓她們順其自然地成長,」她繼續說著,「在正常及健康的方式下,當時機成熟時,她們會自然而然地各自獨立。」
白色的主臥室裡,安的桃紅色厚絨浴袍亂糟糟地披在白藤椅上,古典的四柱銅床罩著蕾絲床帳,床上擺著幾個鼓膨膨的白絲枕頭,安的床頭櫃上錯落地堆放著十幾本書——她總是儘量利用睡前的時間看一點書:另一邊戴克斯特的床頭櫃上卻只有鬧鐘和一個刻著他姓名縮寫的香菸盒。安站在臥房的更衣間裡,身上只穿著象牙色蕾絲胸罩及內褲,卡莉和葛瑞絲正在她的大衣櫥裡玩著。
「有沒有珠寶呢,媽咪?」
「不用了,謝謝妳!」安婉拒了英格麗遞過來的藥丸,一面在心裡玩味著她所問的問題——她怎麼受得了?或許是因為無聊是一種身心的——而她的心靈是自由的,她可以隨時神遊四海。
安一面忙著在化妝鏡前塗抹睫毛膏。
「正是。」戴克斯特大表同意。
「你知道我會不擇手段地把他們趕出這塊土地,」他冷酷的雙眼狠狠地盯著遠處某個敵人的猶太大鼻子,「這些陰險狡詐的傢伙,他們可怕的……」
葛瑞絲和卡莉聽到走廊上傳來母親的高跟鞋敲在磁磚地板上的聲音,姊妹倆趕緊鑽入衣櫃中。
在婚後的頭幾年中,戴克斯m.hetubook.com.com特還頗能盡情地分享安的生活經驗,透過安新奇的眼光,他體會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中因此充滿趣味及刺|激——在遇到安以前,他只能以自己過去的經驗或心底的慾望來選擇生活方式。然而,那種共享的觀點如今已逐漸消逝,他漸漸了解自己絕對無法像安那樣,超脫自己的情感好惡,盡情享受事物美好的一面,如果不透過安的觀點,他自己絕無法看到事物的本質,這個事實讓他逐漸對安心生不滿。
他對哈里遜的支持正基於自己這些年來對棕櫚灘的愛恨交加心態——他怨恨這個社區當年對自己的排斥,卻又喜愛這裡對猶太人的歧視,他為父親報復的心理在這裡可以得到滿足。
安是那麼獨立自主而特立獨行,他一邊交給服務生一塊錢小費,一面繼續自己的思緒,她無視他的意見,一意孤行地帶著孩子們去埃及工作,一待就是一個月!現在她竟然打算去北越,上帝,這可能會搞砸他所建立的白宮關係!她在暗房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完全把他的需要置諸腦後!還有,她那些所謂的藝術工作者的朋友,她讓他們登堂入室,完全不管他們的身分與他的朋友格格不入——尤其是那個自貶身分與俗物為伍的珍,她真是個令人火冒三丈的眼中釘!
於是眾人紛紛落座,舞台上的簾幕也緩緩昇起,坐在安身邊的英格麗對她耳語:「要不要來一片利他靈?」她是個嬌小的栗髮女郎,看上去比她實際的二十五歲年齡要蒼老得多,「我快無聊死了,妳怎麼受得了這些?」她又吞下一片白色的藥丸,「每天晚上都是這些老面孔——去塔布喝酒,再去娜多吃晚飯,然後去卡隆尼跳舞,如果我還得再替我的腿及胯部上一次去毛蠟,我寧可死掉。」
「絕對不要再告訴我該如何對待我的孩子。」他尖刻地說著。
安不禁失笑,上個月葛瑞絲是女主角,這回則輪到卡莉了。
這些年來,卡莉已變成他心中的寶貝,他對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愛,這種強烈的愛使他自己都不禁暗自震驚,即使是安也從未激起他如此強烈的:——慾,從來沒有一個人類能夠像卡莉那樣令他牽腸掛肚。
一直在他們四周豎耳偷聽的人們全都停止了交談,戴克斯特瞪著安,他絕對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任何落人和圖書話柄的舉動,但是,如果安再多說一個字,他想自己可能會忍不住賞她一個耳光,而安也以同樣嚴厲地眼神回瞪著他,不過,她仍然優雅地轉身面對四周駭然不語的群眾,平淡地說:「讓我們都就坐吧,可別搶了萊斯特樂團的鋒頭。」
「戴克斯特,你看起來一副想殺人的樣子,」派翠西里.莫塔向他搭訕地說,她是個跋扈的富孀,在棕櫚灘的社交圈中,凡是還想力爭上游的人都對她避之惟恐不及,「我剛剛從保羅.尼漢的美容健身中心回來,我建議你趁著皺紋定型以前,趕緊也去好好地保養一下。」
「妳今晚真正耀眼奪目!」一個五呎二吋,帶著一點英國腔的胖子對安說道,一面挽著她的手臂,領著安走向他那一桌的賓客,於是大夥紛紛熱情地起身相迎。
安的確符合他對她的要求,戴克斯特一面調整領結,一面在心中盤算著,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主人,她所舉辦的每一場宴會都完美地無懈可擊:她也是一位稱職的主婦,家中永遠鮮花不斷,永遠充滿無限的生氣、色彩及朝氣:在社交場合,她是他身邊最出眾的女伴,但是,她怎麼樣也不該蓋過他的光芒!該死的!這種情況絕對不該發生,看來她是需要好好地管教一下了,他沉思著,深色的眼睛裡閃動著冰冷如鐵的光芒,她也該稍加收斂了,她怎能如此輕易地擁有一切!?為何所有的好事都如此順理成章地落在她頭上!?
臥房中的佈置以柔和的粉紅色印花布料為主體,窗戶上掛著古色古香的蕾絲窗簾,案頭及牆上有許多家居生活照,棕櫚及蘭花盆裁更使得室內生氣盎然,安以她豐富的想像力及出眾的品味,花費了全副心力及數個月的時間才創造出這樣宜人的生活空間,並且特別把婚前戴克斯特送給她的一對陶磁娃娃擺在牆角的躺椅上。
「我們一定要聚一聚……讓我們一起去……讓我們……」
「我完全支持你,哈里遜,」戴克斯特立刻隨聲附和,「我自己的孩子們也參加了這些舞蹈課。」
「卡莉和我之間有一條隱約的藍繩子,媽咪,不過妳看不見它,」葛瑞絲對安耳語,「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安,」戴克斯特不耐煩地高喊,隨即一身光鮮地出現在門口。
「不管妳準備好了沒有,我們要出場囉!」葛瑞絲大叫一聲,隨即跟在卡莉的身後走出來,滿眼淘和*圖*書氣的神情,兩姊妹在房裡走來走去,身後則拖著一長塊粉紅色的布料。
戴克斯特轉頭看了安一眼,他看得出安又沉浸在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遐想世界中,而完全不在意他或其他的人的言行,想到這裡,他的雙眼泛起一層紅潮。
戴克斯特的俊臉冷若冰霜,他走到酒吧前,一言不發地把手上的空酒杯遞給酒保,此時,一團嫉妒的火焰正在他心底慢慢地燃起。
「我卻開始認為,」安激動地說,「這裡大概早就污穢不堪了。」
安皺著眉頭,她不滿戴克斯特對卡莉明顯的偏愛,滿心煩躁地低頭審視身上戴著的一套十五克拉的鑽石項鍊、耳環及手鐲。
他像一陣風似地走出門外。
「哇!」姊妹倆同聲尖叫。
「骯爾污穢。」哈里遜接口。
「絕對不要再告訴我這個。」他在門口拋下這句話,口氣更加強烈,安的心裡除了原有的擔憂外,又蒙上一層恐懼的陰影。
安回過頭去看戴克斯特,她臉上有一種奇異的悲傷表情,相對之下,和一屋子的笑臉顯得格格不入。
戴克斯特洋洋自得地游目四顧,所有上流人士及各報記者都出席了一場盛會,他問一個熟人眨了眨眼,戴克斯特一向精明而富於交際手腕,他以相當的代價爭取到新聞界對他的好感,因此,所到之處總是媒體追逐的目標。
「戴克斯特,我有話要跟你說。」哈里遜.康拉粗魯地打斷他的思緒,年輕英俊的哈里遜是當地一家餐廳的老闆,住在他家廂房裡的一群少男少女尤其遠近馳名,不過,他自己偏好「小男孩」,女孩子是專門為他的客戶而準備的。
戴克斯特沉默以對,在房裡踱步,一面若無其事地欣賞牆上的照片,安的言詞激起他的好勝心。
「哇,太棒了!」卡莉為此興奮地喘息著。
「我的小公主,」她的父親驕傲地答道,隨即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開懷大笑地享受著小女兒的騷擾。
「到我中間的抽屜找找看,葛瑞絲,就在毛衣的下面。」
姊妹倆像小鳥似地在母親的首飾盒邊興奮地跳來跳去,還不時地低聲交頭接耳一番。
「請原諒我們。」戴克斯特拱起手,對安做出一個滑稽的懺悔模樣,嘲弄的眼神卻鋒利似刀,直刺安的心底。
戴克斯特立刻拉長了臉。
「當然,親愛的,」卡莉回答,一口高尚的和*圖*書英國腔。
「爹地明天中午帶妳去上館子,卡莉,就只有妳我兩個人。」戴克斯特悄悄地說。
戴克斯特有意地讓安在婚後不久就懷孕生子,其不可告人的動機即在於藉此將她留在棕櫚灘,成為他交際應酬上的得力助手——而不能在世界各地尋歡作樂。然而,這兩個金髮碧眼的女兒所帶給他的心靈慰藉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卡莉,剛開始時,他只覺得卡莉與他特別地親近,當他們走在一起時,她的小手總是主動地牽著他的手,而在他回家時,卡莉也總是等著要撲進他的懷抱,於是,卡莉融化了他的鐵石心腸,她比葛瑞絲更能舒解在他心中縈繞不去的童年陰影——那種混合屈辱、憤恨及被誤為猶太人的恐懼的感覺。
「啊——」安裝作受驚地叫著,「妳們可嚇死我了,刷過牙齒了沒有?」
儘管戴克斯特既自負又自大,卻仍忍不住滿懷嫉妒,當樂團開始演奏美妙的音樂時,他依舊悶悶不樂地低頭喝酒。
「如果卡莉明天中午出去吃飯,妳和媽咪可以一起做些有趣的事,親愛的,」安說著,一面替葛瑞絲蓋好毯子,「我們玩尋寶遊戲如何!?」
「這正是我的重點,」安說,「是你的孩子們。」
「妳們願意留下來喝下午茶嗎?」安問著這兩位尊貴的小淑女。
「還沒有。」卡莉回答,一溜煙地跑進浴室。
他洗著手,看到自己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清晰地反映在明亮的鏡牆上。混蛋!他真恨自己即將步入四十大關。
卡莉的確是他的最愛,她是「他的」女兒,而她的性情也最像他。
「你有沒有聽說琳達.羅森布羅正在設法把她兒子弄進兒童社交舞課中?」他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
戴克斯特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但又隨即擠出一張笑臉,然後向她告退,轉身走進男士盥洗室,那個皮包骨是個什麼東西?她憑什麼建議我做這個做那個?他忿忿地自言自語著,他真想不通為什麼這些對他糾纏不清的社交妖婦,從來有感覺不到他暗藏在溫文有禮的態度後的譏誚!?他悅耳的恭維聲中摻雜的挖苦!?還有他殷殷致意的表情裡,雙眼中的熊熊怨毒之火!?
「爹地,爹地!」卡莉熱情洋溢地尖聲大叫,一腳踢掉高跟鞋,向戴克斯特直奔而去。
「我相信馬柯是個很乖的小男孩,」m•hetubook•com•com哈里遜說,「不過,那不是重點,安。」他平淡的口吻似乎只是在談論天氣的好壞,語氣中不帶一絲同情或憐憫,陰森森的口氣令安涼透脊背。
「對不起,」安插嘴說,「馬柯.羅森布羅是卡莉和葛瑞絲的好朋友,也是我們家的常客,」她明亮的雙眼忿忿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雙頰染著義憤的紅暈,戴克斯特知道她正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脾氣,「我的天,你們聽起來簡直像納粹!那老掉牙的種族歧視理論——真不敢想像,你們如果置身猶太人屠殺時代,會有怎樣同流合污的行為!」
為了讓兩個小女孩在她自己忙著為癌症慈善舞會梳妝打扮時有事可做,安翻遍她的衣櫥,找出一些舊衣物給她們玩扮家家,因此,姊妹倆像發現寶藏似地望著這一堆舊衣服高興得不得了。
在以上演百老匯名劇而馳名全美的皇家波希那劇院面前,安和戴克斯特一走出他們的班特利轎車,立刻陷入閃光燈、探頭光、攝影機及記者的包圍中,記者們的焦點是身材高䠷的安,她穿著一件露背禮服,銀色的亮片在紫藍色的花呢布料上閃閃發光,豐|滿的胸部及修長的玉腿令人捨不得移開眼光,記者們爭相在筆記本上記下她今晚的出色打扮。
「戴克斯特,請你記得強行分開雙胞胎會造成他們極大的痛苦,」安沉著地說著,「即使是短短的一小時都會令他們感到不愉快,但是,上星期你卻帶卡莉一個人去上騎術課,我想你並非不了解這種舉動可能引起造成的嚴重後果!?」
「我希望卡莉出去玩呀,媽咪,我不會有事的。」葛瑞絲用手摟住母親的頸子,輕輕地親吻著。
他看著安走進大門,笑容可掬的臉上洋溢著無窮的活力,他也注意到歐洲的貴族、賓客中的許多重要人物及攝影師像蜜蜂一樣地包圍著鮮花似的安。
「哈里遜說得對,」戴克斯特平靜地說,「馬柯並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我們該如何防止棕櫚灘流於……流於……」
她知道戴克斯特不喜歡猶太人,這一點令她一直無法釋懷,不過,她向來認為這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上流社會的緣故,她相信如果自己能夠說服他參與她的採訪工作,甚至於去一趟以色列的話……
安大感意外,原來這兩個小心靈之間竟有著如此深厚的默契。
「晚安,爹地!」姊妹倆異口同聲地說,一面與戴克斯特擁抱道別,然後跑回她們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