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我立刻說:「他已經回倫敦了。所以你不需要急忙來這裡躲避。」
「亞歷士德還在聖馬丁嗎?」此時他的語氣有些謹慎。
他聽了之後無奈地舉起雙手——又是用來自娛的誇張舉動,而不是自然反應——彷彿了解到這場爭執的關鍵之處。「噢,凱特,那是妳一個很大的缺點。妳認為一切都能受常理控制。而且只有妳自己的見解才對,妳自己對事物的主觀評斷才對。但我向妳保證,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荒謬。」
「我是說,那是無法避免的。是命中註定。」
我倒吸一口氣。他眉毛上挑並品嘗那話語的模樣,明顯透露出他的意思。就在這裡,在我面前的他,正在想跟我女兒做|愛是什麼感覺。我猜想這段對話甚至激起他的情慾,他等我離開後要喚她來身邊。我感到噁心想吐。
他緊閉雙唇,歪著頭:那副高傲姿態回來了。「凱特,妳情緒失控了。我們何不走下去回到村子裡,找間安靜的酒吧好好談談。讓妳重新振作起來,好嗎?」他沒等我同意就走向門口,但我已經在那裡阻擋他出去,尖聲說:「不行!你敢逃跑就試試看!你要等我同意才能走!」
他還保持著荒謬的溫和表情。「在法國不一樣。」
他轉過頭面對我,緩慢而疲憊地眨一下眼,就在那一刻,我明白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會再恨一個人恨到像這樣徹底。就像他曾激起我體內深層的慾望,現在他激起我深藏的憎惡。「如果你不肯合作,你知道亞歷士德會回來這裡逼你就範。如果她不會自願回來,他會強行把她帶走。」
我爬上古老鐘塔的頂端,從這裡可以俯瞰美麗的景致,陶瓦屋頂磨得光亮,蜘蛛網狀街道隨著坡度漸緩而往下延伸到港口,海平線遍布四周——就連戴維斯家花園的一小角,也可以從這裡看見。聖馬丁的到處都有瞭望台,是個在建造時就留意監視設計的城鎮——想到戴維斯那麼輕易能躲過我們的視線,就覺得荒唐可笑。若沒有亞歷士德熱血領軍,塔蒔與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找到他。
「放棄她吧,」我簡單說。
「噢,這樣。好吧。」
「是啊。」
她還有一個裝貝殼的罐子,其中有她最喜歡的「俄羅斯」貝殼,那是她自己取的名稱(但不是在俄羅斯發現的,而是在西南部的康瓦爾郡)。那些是扇形貝殼,是她煞費苦心依照完美的遞減尺寸挑選出來的,因此她能一個接一個套起來,就像她在玩具店看過的俄羅斯娃娃。那些俄羅斯貝殼是難得的紀念品,因為蘿西從沒有蒐集物品的嗜好,她不像麥特那樣,床下有收藏了好幾年的鵝卵石與松果。他還小的時候會要求出門蒐集「有趣物品」,於是我們會去花園或公園裡尋找。他曾給我看過一片掉落下來的花瓣,或是一枝被丟掉的棒棒糖棍,並問我:「這個有趣嗎?」而且我要小心別把任何東西都丟到垃圾桶,因為他有著點貨員的細微觀察力,瞬間就能察覺有物品消失。
當我把注意力轉回到戴維斯身上時,他就在原地等著,我仔細看他那張臉,但沒有實際對上他的視線。在最近對他產生憎惡而帶來的一片黑暗之中,我已忘了他是多麼俊美,那些五官完美排列在一頭顯得年輕的捲髮之下,微風此時將那頭捲髮梳離他臉龐。他的左臉頰上有塊紅印——大概是亞歷士德毆打的傷——但似乎沒有破壞他完美的容貌,反而使臉骨結構更顯雅致。我感到腹部一陣刺痛,那裡還殘留著過去對他產生慾望的誠實反應,雖然我的頭腦明白事實真相,我的心也明白,但我的身體還有點跟不上情況。
他眼瞼微垂,但什麼都沒說,大概是同意我說的話,正在仔細篩選詞語,試著套用在不同語言上。我感覺到他體內的那位作家,對這段對話感到十分興奮(毫無疑問,這會出現在他那些可悲的「零散文字」裡),當他最後終於開口時,我覺得語氣裡更添興致。「凱特,我們都知道那不是『誘拐』。」
我簡直快無法克制自己的焦急情緒,公車以規矩而優雅的速度駛過那些村落,僅偶爾會搭載到一位新乘客,途中就這樣緩緩經過農田、葡萄園與鹽沼,經過綿延好幾哩的自行車道,經過平坦單調的景觀,只有奇特的教堂尖塔與風車磨坊穿插其中。我是唯一一位在勒吉邑爾下車的乘客,我誠摯向司機揮手道別,那份誠摯使我感到訝異,而他也同感驚訝,彷彿我從沒預期會再見到其他人出現。
「我認為有啊!」我大聲叫嚷。「我認為,如果我能些微了解某人的心思,會很有幫助,了解某個徹底的——」我停頓下來。我無法找出能適當將他歸類的詞語。亞歷士德叫他「性變態」,塔蒔叫他「王八蛋」。「某個性格徹底扭曲的人。」
他說了「我們」,一樣是那個令人震驚的複數代名詞,那個蘿西曾用來惹我生氣的詞語,只不過兩個字,卻在我們之間開了很大的缺口。我竭力抵抗即將湧出的淚水,當我做出最後的懇求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你希望她與父母疏遠嗎?你希望嗎?還有她弟弟也是嗎?要疏遠多久?那樣怎麼可能會對她有好處呢?」
我站到他面前俯視他,他的頭在我伸手可及的範圍裡。「你這個禽獸。你明知她那年紀的女孩沒有能判斷這一切的經驗。她覺得這樣很浪漫,對和*圖*書接下來的後果渾然不知。但你年紀比她大得多,戴維斯,大上許多。大了二十七歲。你清楚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你一定是惡魔才做得出這種事。」
他怒眼瞪我,真的發怒了,終於捨棄那副令人受不了的禮貌態度。「幹什麼,凱特?我已經受夠了。妳到底想要我說什麼?很明顯是道歉以外的話。就直接告訴我,我會說給妳聽,然後我們就可以各走各的。」
「這裡美得驚人,對不對?」他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來拍打石牆,是熟悉的教師般手勢。他帶我來這裡的理由,果然如我所料:跟一般的決戰場合相比,這裡既奇特又完美(難怪他那麼瞧不起亞歷士德在路燈下的粗野伏擊)。在電影裡,我們之中只有一個會走下階梯回到塔底,另一個會撞死在圍欄上。「真的是藝術傑作,妳說是吧?」
他讓開到一邊。在沒有他的協助之下,我努力讓自己在塔頂上穩穩站好,努力適應風中的冷冽空氣。我無法看著他的臉,現在還不行,於是反而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們周圍的空間。觀景台的寬度剛好夠兩個大人通過,環形的灰色石製圍欄,高度約達我的肋骨,是避免我們墜落五十公尺到地面的唯一屏障。我左邊越過戴維斯肩膀的方向,樹林繁茂的海岸線彎曲到看不見之處,而我的右邊能看見沙灘所形成的長長金色鍛帶。在我們頭頂上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坐落的正是那盞老舊的強光。
那隻手縮了回去。此刻,我能聽見頭頂上有他鞋底砰砰踩踏的聲音,微弱而富有節奏,同時,自己的腳下則發出較為沉重的步伐聲。他又開始移動了。圍欄在左手邊,也就是說,我無法用受傷的手好好抓緊扶手,當我從每一扇窗看見地面漸漸離我愈來愈遠時,便覺得相當不安。底下,在階梯底部的那圈黑白色大理石先是縮小為飛鏢靶,然後再變成一片籌碼。我頭暈目眩地感到異常興奮。最後石階被一座較為窄小、漆成綠色的鐵製螺旋梯取代,使我手中握的溫暖木頭變成冰冷金屬,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我的肺臟因為爬階梯而發熱,耳朵裡充滿心跳聲,是很大的粗暴聲響,彷彿不知為何被身體外的擴聲效果給增強了。
他再度站起來,嘴唇抽動。「惡魔?親愛的,我想那有點哥德風的感覺。看得出來我們周圍的十九世紀背景,比我想像中賦予妳更多啟發。」
我閉上雙眼。既然他肯真正聽我說了,我就能不再抑制那份渴望浮現,我渴望他承認我們之間有過真正的感情,承認夏天的那幾個星期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我們親密的對話、親密的用餐、親密的愛,也都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就是這裡啦。」他十分愉悅地說,猶如在宣布某種趣味猜謎遊戲的結果。「妳一直都對這座燈塔感到著迷,對吧?我之前都忘了。」
他眨眨眼。「那現在已無所謂了。」
我還沒看到他的臉就聽見他的聲音。「哈囉,凱特。最終妳還是找到我了。」
我們都盯著對方看。風勢已減弱到使我們能聽見海潮聲,但我不知道海潮是湧向我們,還是退卻遠離我們——無論如何,我覺得與潮水波動節奏一致的是他,不是我。
突然一陣強風吹亂戴維斯的頭髮,他彷彿因為這陣風想起一件更加迫切的事,忽然問:「妳怎麼知道我們在黑島這裡?」
我當時很恨他,身體產生一股強烈且帶有暴力的恨意。我想把他推過那道飽經日曬雨淋的著名石牆,看著他碎裂在底下的鵝卵石上。而且,要是我這麼做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懊悔,這點我完全確定。「戴維斯,她是我女兒,是我生出來的。別告訴我要理性看待這件事。」
他渴望地看向門口,然後不情願地把視線轉回到我身上。「我曾經受妳吸引,凱特,但不是妳希望的那樣,不是同樣強烈的情感。我原本以為……後來我發現……」他第一次在選擇用語上碰到困難,我也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十分巧妙填補話裡的空缺。他試圖想說的是,他原本以為蘿西絕不會對他有興趣,他原本斷定,一個年紀較大、較懂得感恩的人選,會使他達到最近似與她在一起的情況。但後來他發現她也迷戀他,而且不僅如此,她其實跟他一樣感到欣喜若狂。那時候,他們的問題在於,我也完全陷入愛裡。
「你在這裡嗎?」我低聲自言自語。「你在嗎?我感覺你在。」但我視野裡僅有的兩個人正朝著我來的方向前進,是兩位自行車騎士,他們屈著身子,光著雙腿,甚至連抬頭跟我打招呼都沒有,一直看著前方的道路。我往反方向漫步了一小段路到村落邊緣,眼前的路上還看得見公車車尾。我四處張望,這裡有更多低矮的白色平房,我在島上待了一星期後已看慣那種房子,其中有些以美麗的線條排列建造在剛犁過的農地周圍。道路表面有牽引機留下的輪胎痕,看起來像巨鳥的爪印。那座燈塔就矗立在約一公里遠的地方,以有著大理石紋路的寒冷天空為背景,高聳而堅固。即使在遠處,燈塔還是具有一種吸引力,彷彿可能曾誘惑陸地上的人到海裡,那威力就跟指引船員到岸邊一樣強大。
他看著我,眼睛放棄,但嘴巴頑固。「我辦不到。」
音樂換了,換成老歌〈彩虹之上〉。有個一分鐘前還在笑的小女www•hetubook.com.com孩已開始感到厭煩,把頭靠在她那隻小馬的頸子上,往外看著觀看的群眾,等待這趟乘坐結束。她的頭髮跟蘿西在那年紀時有點像,烏黑亮麗,是午夜天空的顏色,柔軟到幾乎沒了生氣。在這樣的天氣裡觸摸那髮絲,會像摸著一條條涼爽的刺繡絲綢。當然,戴維斯有自己的一套比喻,他用那種觸感來形容情人。
他搖搖頭。「凱特,妳還活在一九五〇年代之類的幻想裡啊。像蘿西這樣的女孩很久以前早過完童年了。不管妳肯不肯相信,我不是第一個,也就是妳說的,使她『受騙上當』的人。」
他點點頭,那些許誇大的動作傳遞給我的訊息是,他只是在遷就我,並對自己感到自豪,因為他有能力對付像我這樣歇斯底里的人。我察覺到,那是他的天賦,他指導你該怎麼做,而且從不受人指導,他隨自己高興分配你的角色。一開始,我是受欺壓而需要救助的母親(「救助」,他甚至曾用過這個詞),是發誓絕不再戀愛的女人:後來,我是他的情人,是違背自身信念的叛徒,是那個他從我體內引出來,令自己又驚又喜的人:然而現在,我是丈夫不要的妻子,情緒失去控制,變得難以應付。
「那不重要,」我不屑地說。我不想提調查過程中有關卡蜜拉的部分。我想像她在千哩之外,在他說出她的名字時打了個冷顫。我自己對他的厭惡遲早也會達到這麼深的地步嗎?或許早已如此了。
停止轉動了。那女孩爬下來後,去跟家人會合。現在我仔細看著她,發現她比蘿西瘦小,兩人根本不太像。
不,蘿西不是個收藏家,她從不把任何東西保存下來。那並不是說,她長大後不像一般青少年一樣開始注重物質享受,因為她事實上會強烈爭取想要的東西,她會熱切渴望某種物品,運用技巧與耐性說服人買給她。要不是她異常快速對戰利品感到不在乎,她的堅持本來還挺值得讚賞。她會毫不考慮就把東西用掉,當作跟日常用品一樣。
他搖搖頭。「她是個年紀小的大人。而且她的智慧高出我們許多。」
他聽到我用「孩子」這個詞時皺起眉頭,但除此之外都保持面無表情。「那不是理想的做法,這我同意,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不在乎自己。」我保持聲音平穩,想堵住從心底湧出的情感。「我是為了蘿西來這裡。」戴維斯咬了下唇。「我了解。妳一定一直很擔心她。」
「戴維斯,想像她是你女兒,你的親生骨肉。你會作何感想?」
我回到大廣場的公車站,細看那裡展示的村落詳圖。我還要過很久才需要擔心怎麼回到聖馬丁,我有時間把每條街都走一遍,搜查這裡的商店與餐廳(假設這裡有的話),從窗口端詳屋內,並偷偷進入我有膽子溜進去的花園。他可能在那裡其中一間石灰牆平房裡——或都不在。
「我真的在乎妳,」他說:「但我不期望妳會相信。我不是笨蛋,我知道那肯定會有怎樣的感受。」
我怒眼瞪他,他往後退一步,彷彿我的憎惡發出力量攻擊。我跟著後退一步,把自己帶離出入口與底下的階梯,現在海岸在我右邊,島上平坦的土地在我左邊。「擔心?你說擔心?像你這樣學識淵博的男人,肯定能想出更好的用語,來形容一個母親在女兒遭到誘拐之後的心情!」
又開始起風了,我把自己支撐在圍欄上,同時試圖控制自己的思緒。我必須將話題轉回到蘿西身上,別被引誘進入關於他如何對待我的一番安慰話語。「戴維斯,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你根本不該做的事:把一個孩子帶離她的家,帶離她的學校。拜託,你是個老師啊,你知道她的教育有多麼重要。」
他發出一聲長嘆。「不,我沒有從中得到樂趣。而且我知道,我無法為自己辯解。我根本不該讓事情走到這地步。」希望閃現,然後以同樣快的速度消失。當然,他指的是我們,不是他和蘿西。
顯然入場券必須到紀念品店的收銀台購買,櫃台前排了不少遊客,他們選購了明信片與小飾品,忙著掏出信用卡與不熟悉的貨幣。等到我買到入場券時,已經又過了至少五分鐘。如果我的直覺錯誤,如果這其實只是想擺脫我的精心策略,那麼他此刻就會在返回村子的路上。或許我會從塔頂上往下看到他,從此再也無法搆得著他。我想像他點燃一根菸,竊笑我這個外行人,默誦著一些巧妙的話語,準備之後對蘿西描述這齣戲碼時派上用場。戲碼:總是會回到這個詞語。
在我注視著看板的同時,公車門隨著輕快的氣壓聲關上,透過擋風玻璃,我能看見司機正準備開車。「等一下!等一下!」我用英語大喊,但他無論如何也聽不見,於是我拔腿狂奔到公車前方。我都還沒開始懇求,他就再度打開車門,真感謝法國鄉村還保有舊時禮儀,我付了車錢後上車了。當我們駛出聖馬丁時,我細看上一位旅客留在位子上的時刻表。聖克來門德巴萊納村在島上的另一邊,塔蒔與我在第一天的旅程中,一定有開車經過那裡,但我們沒有實際到達那座燈塔,不然我一定會想起來。我們也沒有展開另一次的拓荒之旅,沒有到那附近逗留過,那是一個叫勒吉邑爾的地方。
我謝過收銀員,然後通過最後一道門,進入高塔本和_圖_書身的內部。我立刻認出跟戴維斯那張相片裡樣的景象,平滑而彎曲的石材構造,優雅的螺旋狀階梯,螺旋在陰影裡外一直往上繚繞,直到最後只剩下貝殼色的圓圈出現在中央。然而,並沒有看見戴維斯的蹤影,於是我繼續伸長脖子往上望一會,讓自己被這景觀搞得頭昏眼花,不知道該開始往上爬,還是該等待某種跡象出現。接著我看見淺色的球狀物,大約出現在塔高三分之一處的階梯圍欄上,是一隻握住扶手欄杆的手,紡垂形立柱遮住了前臂,就跟那張相片一模一樣。
「對我來說那是。還有其他種種……」我原本打算到此為止,但我無法停止說出這些話:「例如像是背叛。對婚姻不忠。完完全全不尊重一個你該在乎的人。但我們就專注在誘拐這件事吧,好嗎?」
我起身繼續前進。路的對面有間藝廊開著,我在那裡看展,消磨了近一小時的時間,一張張用刀子塗抹深褐色彩的正方形畫作,像是一片片平放並塗上糖蜜的麵包。那些畫令人難以理解。我想像戴維斯與蘿西同樣站在這些畫前面,為彼此編織故事,只因為一起看了,就要找出畫裡的含意。這時我理解到自己在這裡無法有任何進展,我沒辦法見到戴維斯,只能跟著亞歷士德與塔蒔回到倫敦,在家裡試圖將這一切理出一點頭緒,構想出成功機會較大的新策略。
後來,在我需要離開這裡去搭晚班飛機的幾個小時前,我在聖馬丁的鵝卵石街道上走來走去,想著在一、兩條街外那座城堡裡的蘿西。那就是這地方此刻給我的感覺,女兒與我之間有一連串的防護層,就像她那些小小的俄羅斯貝殼。防護層或許能各個擊破,但集為一體時卻堅不可摧。
他明顯的驚訝反應迅速轉換成另一個看向門口的憂鬱表情。我猜想他希望蘿西在那裡,站在那裡對他微笑,作為他忍受我一切乖戾情緒的甜美報償。「我真的不認為深究那件事會有幫助。」
我進入一間木板鑲嵌的空房間,燈塔看守員以前一定在這房裡睡過覺,因為裡面有張四面用木板圍起的木床,現在則供給氣喘吁吁的遊客使用,作為休息的地方。就只有那張床在兩扇高窗之間,其中一扇朝向大海,另一扇則朝向陸地,而且兩邊都有大群的黑頭蒼蠅吵著要進來。若是不同的情況,我便會覺得這裡很安全,覺得被石頭與木材保護著。我看一眼天花板。天花板太厚,使我無法聽見上頭觀景台的聲音,但他就在上面,他只能在那裡,沒有其他可能的選擇。眼前有另一座更窄小的螺旋梯等我爬上去,我拖著疲軟的雙腿走近階梯。我現在逮到他了——或是他逮到我了。
「我沒有在躲。這是很久以前跟一個朋友約好的。」
我心想他是不是故意說得模稜兩可,「來這裡」可以是指這座燈塔,那位「朋友」可以是指我。我決定不讓他稱心如意。「肯定沒那麼久吧?」我厲聲說。「還是你在我發現之前就已經計畫好了,甚至在我們結婚之前就計畫好了嗎?你是不是寫信給可愛的好友說:『我們十月底見,我的婚姻到時候應該已經結束了』?」
「那很重要!我知道就在婚禮前不久,你們共度了一晚,當時你本來應該跟你那位好友葛拉漢在一起。你怎麼能甚至懷有與我們同時交往的想法?你一定有在幾天之內分別跟我們兩人上過床,甚至在幾小時之內!真是荒唐!」
我搖搖頭,轉身離去,往後扔下最後一句話,不在乎是否會傳到他人耳裡。「不,戴維斯,那是你的選擇。」
「不,都一樣!文明社會所在的地方都一樣!大部分的政府都把未滿十八歲的人定義為孩童。」他離開觀景台邊緣,再次站在走道正中央,手插回口袋裡。「妳可以儘管白費口舌,滔滔不絕對我說那些統計數據,但我真的不認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會對這個情況有興趣,妳說是不是?蘿西是自願離開妳的。接受事實吧。妳在這裡見過她了,她很快樂吧!」
我們兩人都突然嚇了一跳,底下傳來叫喊的回聲、腳步的啪嗒聲,真的有人——兩人或兩人以上——往我們的方向上來要欣賞風景。我無法忍受去面對他們歡欣鼓舞的表情,無法不得已接受他們難免會請人幫忙拍照的要求。我站著凝視戴維斯,不再懇求他,也不再譴責他,只是對這個男人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感到心驚膽寒,同時我估計大概再過二十秒後,我們就不再是兩人獨處了。
「如果妳做不到的話,很抱歉,這場對話就到此為止。我要下去了。」他轉過身去,開始在木製平台上走動,繞了一大圈到出入口,以避免必須經過我身旁,避免必須冒險與我做身體接觸。「這場對話還沒完!」我大喊並追趕過去,經過出入口,跑下階梯,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繼續往下走。我們在木板房間裡笨拙地停下腳步,這個密閉空間突然之間帶來的平靜與溫暖,使身體靠近的我們更加親密,也更加令人恐懼。
我的眼睛突然被展示板玻璃上反射的一個影像所吸引,那影像不太像是在動,而是忽然停下來,我迅速轉身,所有感官都處於高度警戒狀態。在廣場的另一邊,有個人步伐跨到一半停下來,那人穿著灰色的斜紋軟呢西裝外套,身高與戴維斯差不多,體型也差不多——我們之和-圖-書間的距離太遠,使我無法確定我們的視線是否有交會。顯然他原本在拆開一包香菸,撕下的玻璃紙在他指間飄動。我想起公車在離這裡往前一點的路上,有經過一家菸草店,他一定是在那裡買了香菸,現在正要返回朋友家(我們在聖馬丁的市場花了那麼多時間,但菸草店才是我們一直該待的地方!)。我的雙眼不由自主看向大馬路,彷彿在找菸草店的招牌,以確定我真的有看見,就在我察覺到自己的錯誤,把視線回到他那裡的瞬間,他不見了。
「當然有辦法!」我狠狠回擊。「她一天天失去優勢。我們必須立刻帶她回學校,把發生過的這一切荒謬事都忘記!」
我朝他前進一小步。「你跟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要告訴我那個確切時間就好。」
我心想,你是把我給忘了吧,而且還忘得那麼容易,那麼無情。他與剛剛的我不同,似乎對對方的沉默絲毫不感到氣餒,也似乎不像我因為處於半空中而感到焦慮。他沒有呼吸急促,也沒有猶疑地環顧四周——他甚至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漫不經心玩著頸子上的頭髮,是他剛才對我伸出的那隻手,也是我們交換結婚誓約時牽著我的那隻手。)我盯著他看,對他的冷靜大為吃驚。但話說回來,我何時曾真的見過他失去冷靜?就連昨晚,在遭受攻擊之下,他所說的每句話也都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樣沉著鎮定只會使亞歷士德的怒火加劇。不,在我的記憶裡,他只有過兩次失控:一次是他因為籌備婚禮而崩潰(或應該說我原以為是如此——如今我了解當時有更深的痛苦在困擾著他),另一次是他來到我門前,懇求我嫁給他……
我漫步走到港口。這天是星期一,但明顯較上星期熱鬧——或許是碰上法國的節日。旋轉木馬在轉動,閃耀著燈光,播放著音樂,此時有六個孩子跨坐在小馬和其他動物上。孩子的父母占據了半圈擺放在鵝卵石地面上的椅子,其中有些人帶著相機,我悄悄坐上靠邊的一張空椅,看著服務人員走上旋轉木馬,開始把代幣收走。我想知道從事他那份工作是什麼樣的感覺,想知道那樣一圈又一圈繞行,一直都在原地打轉,每天都跟昨天一樣,是什麼樣的感覺。
「只要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就好,為什麼……」在他還來不及回答之前,我糾正自己。「不,別回答那個。我知道為什麼。但為什麼你在知道自己迷戀別人的情況下,還跟我展開那段關係?我是說,不管那個人是誰,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就是想不明白。」
「你不可能知道,」我冷漠地說:「不然你就不會那麼做了。除非你是個虐待狂,你像這樣對待他人,然後從中獲得樂趣。」
我們兩人都大吃一驚,我的叫喊聲聽起來好怪異,既刺耳又粗野。他不再試圖要下去,反而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在木床上坐下。我痛苦地盡最後的努力保持冷靜。「戴維斯,讓我帶她回去。她會完成學業,會度過她十八歲的生日,之後她如果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到時候就依她的選擇。我向你保證,她的人生會由她自己作主。我會退出。但讓她跟我一起過完童年。」
我搖搖頭。「她不快樂,她是受騙上當的。她是個受騙上當的女學生,她應該要上學才對!」
他微微揚起眉毛,考慮要不要幫我上一堂語意學,最後決定不要。「凱特,她的教育可以用其他形式延續。她的人生會成功是因為她自己,不是因為她上哪所大學。我之前就解釋過給妳聽了,至少我認為自己解釋過了。拜託妳理性看待這件事。」
「戴維斯!是你嗎?」我的聲音回響在這中空的石塔裡,得到的靜默回應,更加令人感覺有不祥的徵兆。我踏上階梯,開始往上爬。「拜託你說點話吧!」
「不,謝了,」我無禮地說。「我不需要你獻殷勤。」
蘿西十三、四歲時有段期間開始對家庭照片產生興趣,想要為自己記錄童年時光。她把我那裡存有的照片,精選出最好的彙編成一本相簿,並幫最喜愛的幾張裱框,掛在她臥室的牆上。其中一張是那天在坎伯海灘拍的,我非常清楚記得,亞歷士德攔下另一位當天往返的遊客,請他拍下我們三人的合照。我抱起蘿西,讓她那雙長腿鉤住我的右半臀,喜愛她緊抓著我的感覺,並隔著胸腔感受她的心跳。她那時的年紀正開始會在意相片中的自己,她經常做愚蠢的鬼臉或吐出舌頭,但這次只是跟我臉頰貼臉頰,對著鏡頭露出最甜美的微笑。我很高興這段回憶對她來說,就如同對我來說一樣特別,因為亞歷士德那天主動將工作拋開,選擇迅速把家人偷偷帶往海邊,這樣的輝煌事蹟,後來再也沒發生過。
「對不起,凱特。我不是有意要傷害妳。」他一臉謙卑地尋求我的目光,只有在幾個星期前,我才會高興地錯把那表情當作是真心。起初,如此立即的道歉使我卸下武裝,但接著我想起來,當你不是真心誠意時,「對不起」可以隨便給,就像呼氣一樣不值錢。
「是難逃的劫數,」我糾正他。「至少對她來說是如此。這會毀了她的一生啊,戴維斯,難道你不懂嗎?」
接著我推他一把,用手掌大力推了他的前胸,他稍稍失去平衡,腳絆到木床。「噢,去你媽的!我才不在乎這座他媽的燈塔!如果你和*圖*書不是這樣一個懦夫,我們就會在倫敦談這段話。我們會在我的房子裡,在那間已永遠遭你敗壞的房子裡!」
我嗤之以鼻。雖然我覺得亞歷士德出手攻擊的意圖不明,但我還是相信在這悲慘的情況中,只有個男人是幸運逃過遭逮捕的命運。
「戴維斯?回答我啊!」但仍舊沒有任何回應。他很明顯想把我逼瘋,想讓我筋疲力盡,一舉將我整垮,想在我們最後終於面對面時,讓他自己占有優勢。儘管我用盡身體所有力氣追著他不放,但有一部分的我真希望那些階梯永遠爬不完,就這樣一階又一階不斷延伸,直到地面逐漸消失,最後剩下的只有天空。
但他似乎感覺到我的理由——與我的精力——終於用盡了,感覺到我不再期待他回答。「凱特,我能說什麼呢?那是她的選擇,不是妳的。」
「那樣的話,就會是他在做違法的事了,不是嗎?那下次我們就毫不猶豫報警處理,這點我可以向妳保證。」
他不理會我的嘲諷,回答時繼續用他那種強烈的禮貌語氣,令人火冒三丈。「總之,我很高興妳前夫已經回家了。他真幸運,昨晚沒害自己被逮捕。」
然後,也是以同樣快的速度,她會忘記曾擁有過。
「她還是個孩子而已。」
「噢,別胡說八道!」此時,我的怒氣達到即將爆發的危險地步,我往前走向他,因此把他逼到圍欄上,我們的身體只差毫髮的距離就碰上。我聞到他帶菸味的氣息,聞到他皮膚與頭髮的氣味,使我想像我們的身體在八月的暑氣裡纏繞在一起,身後拉下的百葉窗因日光而閃耀。「我了解這個人,記得嗎?遠比你了解的要多更多。我可以告訴你,她並不聰慧,也不是個大人。你知道法律上她不被允許的所有行為嗎?」我在腦中搜尋家裡那張清單,列印資料的最後一張,也是內容列得最長的那張。十八歲的我可以做什麼?「她不能投票,她不能立遣囑,她不能到酒吧喝酒,拜託你清醒點!」
「戴維斯!停下來!」步履蹣跚又氣喘吁吁的我,再次動身追在他身後,途中經過一些車輛和幾間咖啡館,還經過幾家紀念品店,那些店幾乎都沒清理擺在店外的商品,有牛奶糖、肥皂、木製海鷗和驢子填充布偶,我就這樣追到看見他進入一個寬闊而低矮的建築物,燈塔就高高聳立在那上方。此刻我筋疲力盡,無法再保持一開始的速度,而當我自己到達建築物入口時,已失去他的蹤影。不過,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正在往上爬到頂端。一路帶領我到這裡來,如果不是為了這種爬上塔頂的戲碼,還會有什麼理由呢?
我出於本能停下來,緩慢抬頭看他在出入口站著的地方,他的身形輪廓印在長方形藍天的背景上。他的身體向一側微傾,看不見他的右手,有一瞬間我過度反應,以為他那隻手拿著什麼工具,準備好要擊退我,把我殺了。但他反而是對我伸出左手。「需要我幫忙嗎?我看見妳受傷了。」
下定決心要回民宿打包行李的我,在看見島上公車停在藝廊對面時猶豫起來。公車擋風玻璃上方的走馬燈看板顯示著行經的村落名稱,我停下腳步觀看。有些名字如今已非常熟悉——勒普瓦普雷尚黑、拉瓜德修美、盧瓦、阿朗黑、聖克來門德巴萊納、勒波登黑——彷彿我已在這裡待上好幾個月了。當走馬燈跑完兩次時,我感到自己皺緊眉頭:倒數第二個站名有其本身的理由使我覺得眼熟,是個我不太能理解的理由。我等站名顯示第三次——盧瓦、阿朗黑、聖克來門德巴萊納——這次我懂了:「巴萊納燈塔」,是戴維斯壁爐台上那張相片裡的燈塔。那時他見到我在看相片時說了什麼?他說有非常多層階梯一直往上到塔頂,還有……他一個朋友「就住在燈塔旁邊」。
「戴維斯!」我大喊,劃破了寂靜。「你跑哪去了?你在哪裡?」我迅速移動到幾秒前他所站的位置,難以置信地在那裡打轉,想找出線索,找出遺留下的氣味。撕下的那條玻璃紙掉在靠近路緣的路上,我受了吸引而拾起,並觸摸紙條,這是唯一能證明他剛剛在這裡的實體證據。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消失了?附近好幾間房子旁有狹窄的小巷弄,我檢查每一條巷弄,看其中有沒有他逃跑的路徑,但沒有因騷動所引起的耳語,也沒有擺動的柵門或遭拔除的灌木。我趕緊回到大馬路上,先查看往南向的路,也就是剛剛自行車騎士行駛的方向,然後查看通往燈塔的北向道路。找到他了,那個懦夫,他已經離這裡有段距離,慢跑著前進。我竭盡全力猛衝,卻不太能縮短我們之間的差距——顯然他比我強健許多——但我至少有將他保持在視線範圍內,如今對這地方漫無止境的平坦地形心懷感激,我尾隨他進入一座主題樂園的大門,沿著一條灰白長路往下走,進到一座停車場。那時他才停下來往後看。我出於本能也慢下腳步,他看見我距離得這麼近,就加快速度。他正直奔那座燈塔,奔往路的盡頭,奔往這座島的盡頭。
我多麼厭惡他高傲的語氣,厭惡的程度幾乎就如同我害怕他話裡的含意(我妄下批判的傾向,依舊是我的缺點,儘管從事我那份工作好幾年後,也還是一樣)。「你這話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