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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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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也是。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問:「為什麼送阿波羅劍蘭?」一陣風吹起,湖裡的浪拍上岸邊,風鈴叮噹作響,信封被吹到桌子另一頭,我伸手抓住。
「嘿,老姊。」他說著,伸出一隻手抱住我。布雷克身高足足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儘管我已經很高,還是踮起腳才能抱到他。「媽去看醫生了,不然她其實也想來。」
「怎樣啊?」
他說:「妳回家可以開爸的舊車,不用租車。」
「感覺他對妳印象很好喔。」我把卡片放回信封,突然感覺十分悲傷。爸爸和媽媽是在鄰里的社區花園擔任義工時相識的,那時爸爸已經快去越南打仗了。接下來的一整年,他們就通信。媽媽細細讀著爸爸的每封來信,爸爸在半透明的薄紙上用他特有的傾斜字跡,寫一頁又一頁的信,放進薄薄的信封裡。媽媽認識爸爸的時間實在太短,彷彿這個人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她每次回信總隨性不羈,寫下許多自己從未告訴別人的事:她的祕密,她害怕的事,以及她的夢想。
「噢,我不知道,嗯,應該是吧。我想我跟他現在有點像面臨一個十字路口。」我停了下來,對自己說的話感到很驚訝。真是這樣嗎?
媽媽看了我一眼,臉上表情變得有些警戒。「對。」
「有時候。當然是很興奮,但事先沒有預期。這個時間點對我們兩個都不太好。」
我們走過門廊,走下台階,然後布雷克往右轉,穿過草坪,直往湖畔去。這天天空晴朗無雲,但颳著風,一道道白浪像逗點般劃開湖水,風吹過湖面,空心的浮標哼著它們的金屬樂曲。一直到了船塢,我才趕上布雷克的腳步。
「以前我很喜歡爸爸帶我們兩個去釣魚。」
漸漸地,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但還是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有辦法跨下床,站起身來。浴室裡光線刺眼,我掬水潑臉,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面容。我的眼和布雷克一樣,又大又藍,但此時帶著疲倦的眼圈。
我上了機場接駁列車,找了個座位坐下。儘管我努力想記住吉隆的撫觸,但那感覺仍隨著窗外快速飛掠的雨景漸漸逝去。我往後坐,靠在椅背上,把思緒轉到眼前的旅程,想著我的家人。離家至今,我盡可能一年回去一次,但這次搬到日本影響了既定的步調,我已經快兩年沒回國了。或許我的血液裡流著渴望浪遊的基因吧,至少從小聽到的家族故事給我這樣的印象。一九一〇年,哈雷彗星再度造訪地球,那年我曾祖父約瑟.亞特爾.賈瑞特十六歲。全世界的人都因為彗星造訪而感到惶惶然,他卻有一顆清楚的腦袋,以及大無畏的精神。那天晚上,他溜出家門,走到山坡上的教堂,決心見證歷史。他當時青春年少,勇於追求夢想,而且除了不凡的卓見之外,還有一個與生俱來的本領,這個天賦後來也傳給了後代子孫:他能傾聽鎖具的聲音,聽懂每個鎖的祕密。他用鐵絲殷殷試探,教堂鐘樓的門閂轉動了,發出喀噠一聲回應:門栓推至定位,門開了。曾祖父爬上老舊的石灰岩階梯,來到塔樓屋頂。他站在上面,在已然熟悉的群星之間,彗星在天際劃出一道弧線;他仰頭凝視,心想:就像上帝的恩寵。就像一份禮物。英文的「軌道」(orbit)一詞,最早便來自拉丁文的「輪子」(orbis)。曾祖父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車輪工匠,他註定要走這行,因此這道奇異的光芒對他而言,像個預兆。
布雷克低聲繼續說:「亞特這些年來幫了媽很多忙。我知道他跟爸以前總是吵架,從小到大,我們跟他也不親,可是最近我一直在想,我對他的那種態度不太公平;也許我們對他的態度都不太公平。」
我們開下主要道路,開始爬上湖與湖之間的平緩丘陵,四周景致極熟悉,令我十分安心。鄉間道路接著古老的步道,穿梭在蘢蔥的山坡和原野之間,沿途不時綴有白色的農舍、紅色的倉庫,以及筒倉。這裡曾是印第安易洛魁人的居住之地,這些湖泊都是他們命名的:長湖、美湖、恩寵地、石地、木舟地,以及夢湖。美國大革命後,易洛魁人的村落一個個被夷為平地,燒毀殆盡。此地每隔十幾哩就會出現藍金兩色的紀念標誌,訴說著從前蘇利文將軍主導的殘暴行動。那時土地被瓜分給參戰的軍人,這些征服者在森林中劃出農場,迎戰漫長的冬季,只為利用夏天短暫珍貴的幾個月。湖濱地帶林立著夏季度假小屋和簡陋的釣魚營地,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地方已經逐漸被大而招搖的郊區美屋所取代。不過我們沿途看到的仍是農場居多。我們從山坡頂的郡界沿著一條長坡上的路開,穿過蒼鬱的原野,綠野盡頭便是夢湖一隅,水色湛藍,閃著銀光。
閣樓很小,空氣凝濁窒人,於是我把這裡的窗戶也全開了,窗台上的死蒼蠅應聲而落。待夢湖的濤聲和風再度滿盈房間,我在窗邊座位揀一處坐下,呼吸新鮮的空氣。夢湖一片靜謐,了無風浪,散發著如貓眼石般變幻的光芒。我看著朝陽升起,陽光照耀著我攤在塗漆座椅上的那串鑰匙。這串鑰匙裡,有新鑰匙也有舊鑰匙,其中幾把的鎖根本已不復存在,而鑰匙還留著,或許是因為樣式別緻,也或許是因為沒人記得究竟是鎖什麼的,認為哪天可能還派得上用場。
媽媽看著外頭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像一張舞動的網。她輕輕搖頭。「我盡量不去管,你們兩個現在都是大人了。露西,這些年來亞特幫了我很多,妳人不在這裡,妳不知道,可是是真的。我想,妳爸的死對亞特衝擊很大,也許他們一直以為他們還有時間可以解決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可以慢慢跟彼此和好,結果突然間,一切都來不及了。」
「走路,要去搭車,現在有點下雨。」
「怎麼了?你把船上的工作辭掉了嗎?」我問。
「就是你的『老朋友』啊。」
「噢,休想」
「什麼?」
彼特往後退,用手拍了拍車身。布雷克把車慢慢開過聚集的群眾,直到比較沒有人車的地方,才又加速起來。我一眼瞥見淺灘叢生的蘆葦,沙沙作響的蘆葦叢間常有鷺鳥躲著,爸爸從前也最愛到那裡釣魚。剎時之間,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哀痛刺穿,想起釣魚線劃過薄霧時,那長而尖細的聲響。
「停火!」我終於喊道,然後踉蹌地從水裡走出來,爬上頁岩湖灘。布雷克跟著我hetubook.com.com走上草坪,在還沒走到車道前抓住我的手臂。
「只是有點累而已。」
窗邊座位的邊緣下方,有個形狀藏在層層油漆底下,但現在因為椅墊拔掉了,這個輪廓因此顯露出來:是個小小的鎖孔。我往下一滑,蹲在地板上,周圍全是細微的灰塵和蒼蠅死屍。我把一根細細的金屬工具插|進鑰匙孔,耳朵壓在木板上,閉上眼,想像多年前的爸爸,做出和我現在一模一樣的動作,像我一樣側耳傾聽。終於,最後一道齒輪也喀噠轉開,我吐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直屏住呼吸;我如釋重負,感覺幾近喜悅。我拉開櫃子的門。
我打開花店附的信封,抽出裡頭的小卡。
「對啊,搞不懂吧?這裡景氣原本就不好了,現在只會變得更差,本來很多人都在這裡工作。」
「我知道。」
「妳真的要嗎?」
最後我只說:「爸爸很喜歡那些沼澤。」
「喂喂?」他用日語說。
「好,我懂了,沒錯。」
最後,她開口對他說:「我在移植百日草。」然後證明似的舉起雙手,她的指甲縫裡沾著泥土,指尖染成了紅褐色。
「我剛也這麼告訴她,」布雷克靠在吧檯上,「今天後勤基地那邊大騷動,你看到了嗎?」
總之,這就是我所聽到的故事。辦登機手續時,我不禁設想曾祖父當初的感受,他把夢想全繫在一個遙遠未知的地方,那時沒有電話,沒有電子郵件,也沒有回家的路。近一百年以後的此刻,對我而言,距離完全無足掛心,從東京起飛後,隔天差不多的時間,飛機便降落在甘迺迪國際機場了;機場走道上,來自各國的旅客嘈雜紛擾。再飛一個小時,大大小小的湖泊便映入眼簾,每個湖泊都呈狹長形狀,映著極深極深的碧藍色澤,擠在緩緩起伏的翠綠丘陵間,像一隻手上纖長的指頭。這些湖泊曾經都是往北流的河川,而後冰河精雕細琢,把河道拓成了深闊的湖泊。我凝神看著這些湖,過了一會兒,湖泊消失在飛機銀翼下,但我腦中仍記得那水冰寒清澈的震盪,層層的水波溫度漸冷、色澤漸深,湖畔的淺灘逐漸延展成水深處的湛藍,轉而染成綠松色,再成靛青,最後成了夜的深藍。
布雷克凝視水面,看著不停變幻的漣漪。遠方,一群鴨子在湖面上輕輕漂游。

「他沒結婚,現在還沒結,應該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結婚,因為他們原本沒想過會有小孩。」
「還好,沒事,真的。但這裡真的好安靜。」
我揮揮手,看著他把車發動,消失在視線盡頭。
爸爸笑了。然後他彎下身子,親吻她。她也回吻他,把手腕按在他肩膀上,一雙被土染紅的雙手則撐高,宛若羽翼。
「對不起,對不起,布雷克,我當然很為你們開心,只是一時之間太驚訝了。」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後來我先開口了:「我還是很想念爸。」
風吹著船塢上的繩索,發出喀躂喀噠的聲音。我努力回想著艾芙麗,她是個身材纖細、十分有活力的女孩,有深棕的眼,一頭深棕的髮。
兩天後,我們凌晨便動身前往車站,大清早空氣中起著霧,我登機箱的輪子不停碰撞底下的鵝卵石。我們走在曲折的小巷弄裡,沿途經過水果灘、賣清酒和啤酒的販賣機,行經有滿園子小塑像的廟宇,還有手工豆腐店。吉隆穿著白襯衫、黑西裝,一身上班族打扮。之前剛開始看到他這身裝扮,我曾覺得莞爾,但幾個月過去,這似乎已是他真實身分的一部份了。我們每待在這裡一天,吉隆似乎就離我當初認識的那個人愈遙遠,這是我自己的想像嗎?抑或他只是變回真正的自己,而這個身分,在我們旅居自己創造出來的國度時,我未曾見過?
夢一開始,是一個長而倦人的雨中旅程,一個又一個的機場,一件又一件不順的事,來不及轉機,滴答作響的時鐘,快趕不上的行程。我一直被人跟蹤,先是在一條條走廊裡,接著又在森林裡。我的行李箱樣式古樸,皮革製的,一不小心撞在樹上撞破了,箱裡物品四散。我驚惶失措,俯身在周圍枝葉間翻找,身下的土壤濕而肥沃,我在仙客來一片片絲絨般的葉片之間慌亂尋找,周圍花朵如火光般閃耀,如倏然飛起的驚弓鳥。我掉的那件東西似乎很重要,對我而言十分要緊,生死攸關;儘管聽見腳步聲和交談聲愈來愈近,聲音愈來愈大,來勢洶洶,我仍停不下來,繼續撥弄枝葉,徒手掘土,直到那些聲音已然近在頭頂。
這時還不到九點,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我沒脫衣服便躺到床上,按了快速撥號,閉上眼晴。響到第二聲,吉隆就接了起來,他的嗓音低沉舒緩,像河裡圓潤的石子。
布雷克接著說:「沒錯,我們要有小孩了,祝福一下好嗎?」
「那又怎樣?爸跟亞特之間,有什麼事情公平過啊?」
「我滴乾就好,」他大喊,「回頭見囉!歡迎回家。」
那天倒楣透頂,卻和妳聊得很開懷,謝謝妳。我們那天談到阿波羅劍蘭,送給妳,希望妳喜歡。
布雷克笑著點頭。「對啊,妳知道嗎,我們復合了。還有她在強森那棟樓開了一家素食餐廳,我們第二次分手之後,她去上烹飪學校,我跟妳說過嗎?她手藝很好。」
「妳還好嗎?」媽媽問。
「真的嗎?她竟然會想把那輛車賣掉。」
「吃個簡單的晚餐就好。」她說完抬起頭,看到我濕漉漉的衣服和頭髮,「噢,你們兩個。」她笑了,又咬住嘴唇,因為她一笑肋骨就會痛,但我看得出來她很開心。「門廊上有毛巾,然後順便倒兩杯酒好嗎?妳一定累了,露西,可是看到妳太開心了,我還不要讓妳上床睡覺,晚點才行。」
「嘿,彼特,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視訊鏡頭,」他解釋,「這樣我們不能見面的時候就可以聊天。再過兩個禮拜就可以見面了。」他用雙手摟住我的肩膀,人群川流不息,他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吻我。他說:「路上小心,到了就打電話給我。」然後便走進通勤的人潮裡,身影很快消失了。
這個故事我從小到大聽了無數次,所以有個我從沒見過的男人竟送花給媽媽,我實在不太高興,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時差的不適像浪潮般襲來,剎時間,整個世界變得鮮明而奇異,彷彿色彩都要從形狀裡爆裂出來了。我伸出一隻手扶m.hetubook.com.com住桌子,穩住重心。
「真的假的?太好啦,露西,很高興可以再看到他。」
「對了,你的老朋友奇岡也回來了。」
「好吧,你晚上再打給我?」
「那開船怎麼辦啊?你很愛四處跑的,還有冬天去聖克魯斯島呢?這些你都要放棄了嗎?」
「怎麼回事啊?」他們後腳一離開,我立刻問布雷克,「你現在在夢大師工作嗎?」
「怎麼會這樣?沒有後勤基地行嗎?」
「他很好,他叫我幫他跟你問好。他快要有小孩了。」
「真謝謝你啊,亞特。」媽媽說著,跟在亞特後面走了進去。
我向他點頭打招呼。
「花好漂亮,妳有祕密愛慕者嗎?」
布雷克聳聳肩。「露西,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孩子,我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結局變成這樣,亞特或許也很後悔,爸死之前,他跟爸的關係那麼不好,他自己一定也很難釋懷,可能他只是想彌補吧?」
「沒怎麼樣啦。」她揮揮沒受傷的手說。「其實有可能更糟的,是我運氣好。肋骨的地方比較嚴重,笑或深呼吸的時候會痛,而且也沒有辦法,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好。但我還是不曉得大家為什麼這麼擔心。可能是又讓大家想到一些事吧。」她又說:「讓大家想到事情常常是突然就發生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大情願,我想起有次她曾告訴我,爸爸突然離去,家裡頓時一片寂靜,她開始聽到這間屋子不斷對她低語。飾條大喊著它需要粉刷;車道氣急敗壞抱怨裂縫和坑洞;水龍頭固執地漏水,滴著它們的不滿。廚房裡,爸爸親手用橡木板釘的櫥櫃喚著:愛。她縫紉間的燈、露台的石磚、剛打磨好的地板,這間房子的所有東西都不肯作罷,不停喚著:愛,愛,愛。而每當水槽堵塞了,百葉窗鬆脫了,窗上的玻璃片裂了,媽媽都沒辦法狠下心去動這些爸爸曾親手打理的東西。屋子永無休止的喧嚷要求,她也無法再聽下去,因此她終於封了二樓,逐一轉上玻璃門鈕,把金屬門閂喀噠鎖上。
「那夢大師呢?」我問,「那是之後的事嗎?」
「對啊,但車還可以開,媽幾個月前找人檢查過了,我猜她在考慮把車賣掉。車都保養好了,現在車況很好。」
亞特走出來站在門邊,雖然我認出了他,但還是嚇了一跳。亞特是我伯伯,只比我爸大不到一歲。他老了,寬大的臉皮肉鬆弛,兩邊鬢角灰白,頭髮剪得短短刺刺的。他衰老後,看起來竟和我爸爸十分神似,彷彿站在門邊的是爸爸的鬼魂。我說不出話來。但亞特似乎沒注意到,他說:「流浪的孩子回來啦。」他走進廚房,給我一個短而有力的擁抱。「終於回來啦,妳這次會待多久?」
親愛的愛薇:
「還沒,我答應要開完這個夏天,但只開晚上的渡輪,而且可能夏天做完就不做了。亞特給我一份工作,很好的工作,他幾個星期前親自來問我的,老實說,我也很驚訝。」
那天過後,生活循環如昔,工作、吃飯、睡覺,但那晚見著彗星的記憶縈繞不去,儘管隱蔽著,卻始終存在,像日正當中的一枚星子,又像口袋裡一枚亮閃閃的錢幣。後來,就在那個夏天,一陣閃電將一棵老榆樹劈倒在地。曾祖父摸著榆木的樹幹,有一個夢在他心中萌芽,豔彩奪目,急促迫切,彷彿在他四周長出了茂密的枝葉,生出簇簇繁花,瑩瑩發光,耀眼熾白,輕軟軟地拂著他的皮膚。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造一只行李箱吧。因此,他便截下一塊枝幹,藏在鄰居的倉庫裡。接下來的一年,他忙著量尺寸、剪裁、刨平,全在私下進行。他燒熱了鐵條,把新裁的木板彎曲塑型,拿皮革做成粗皮帶。終於要啟程的那晚,他的心同時在歡唱和顫抖。他先是搭船,再換火車,終於來到夢湖,空氣水汪汪的,他的遠房表親杰西.埃文斯頓站在月台上等他;在那之前,杰西只不過是紙片上的一個名字,兩人素未謀面。
沒想到媽媽竟笑了,臉頰上浮現短暫的紅暈。「沒什麼祕密,就是一個我在急診室遇到的人,他叫安德魯,安德魯什麼的;那時候我吃了止痛藥精神恍惚,我們聊得很愉快,可是聊了什麼我幾乎忘光了。」
「媽還不知道。」他開口,一邊看著我,那雙家族的眼睛睫毛深黑而美麗,藍色的虹膜間雜著些許綠色。「大家都還不知道,我答應艾芙麗要等她作好心理準備才講,所以妳先不要說,好嗎?」
「妳會介意嗎?我可以自己鋪床什麼的。」
他又更用力推了我一下,雖然我其實可以穩住重心,但我卻抓住他手臂跌進湖裡,拖著他一起下水。我們躍入澄澈冰涼的湖水,浮出水面大笑、甩頭,明亮的水珠自髮間紛飛。
我的行李袋在輸送帶上轉了過來,我拉下行李,想到短短一天前,代客運送行李的人才在日本家裡的小露台取走行李,現在那裡卻彷彿已是另一個世界。我往租車的地方走去,但布雷克一把抓住我手臂。
布雷克用手抓了抓鬈而亂的頭髪,往亞特的背影一瞥,開口說:「妳陪我走出去吧。」
「那我原本的房間呢?不可以睡嗎?」
「我知道啊。」吉隆和布雷克那時一拍即合,兩人很投緣,因為他們都愛玩船,只要跟航海有關的事都喜歡,而且兩人對生活都抱著一種隨性的態度;他們那種態度有時真讓我受不了。那時他們也一起愛上紅毛丹;紅毛丹是一種外表毛茸茸的水果,外皮是紅色的,路邊攤常堆成高高的一堆,一顆顆就像是毛毛的乒乓球。他們那幾天,有五六次下車買了好幾大籃上車,剝開果皮,露出裡頭半透明的香甜果肉。「跟你說,吉隆也會來喔,再過兩個禮拜。」
「真的嗎?我好多年沒看到他了。」這是實話,儘管我心裡感覺並不是事實。
「真的啊,他開了工作室,在排水道旁邊以前那棟強森絕緣玻璃工廠。那整棟建築都翻新了,現在有餐廳、畫廊什麼的,弄得很時髦。」布雷克轉頭看了我一眼,又說:「妳還記得艾芙麗吧?」
「當然不介意。」她回答,雖然我感覺她其實在意。
我掛斷電話,周遭只剩無垠的空間,我和他相隔幾萬哩,中間一片魆黑。我閉著眼,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腦裡浮現我們在印尼住的那棟混凝土小屋,小屋的庭院裡種滿芒果樹和各種鬱鬱蔥蔥、長得極快的不知名植物。我們下班到家後,總先在院子碰面,月亮冉冉升起,我們共飲一杯飲料,聽著蜥蜴在高草叢裡窸窣作響。我多希望此刻能握住吉隆的手,和他一起走回那些靜謐的日子。但現在他所在的地方日正當中,與我相隔千里。我拉起毯子,在湖水的聲音和氣息中睡去。
「那他們之和*圖*書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幾個禮拜吧。」
「看吧,我說的沒錯吧。」
「嗯,還是不要拖太久吧。」媽媽說。
「嗯,我們那天聊到登陸月球的事,這我還記得;好像講到一九六九年時我們在哪裡吧,我想我一定提到我以前的月花園,雖然很多年前就荒廢了,但他可能是因為這樣才送我阿波羅劍蘭。」
「跟妳說,」布雷克開口,「夢大師的事對我來說,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不會永遠做下去,就是一份現在做做還不錯的工作。」
「露西回來啦?」飯廳裡一個聲音叫道。
「嗯,幫我跟他問好囉。」
「噢,冷死了!」
「什麼拖太久?」話說出口的剎那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的語調聽起來好尖銳。媽媽把目光移開,一隻指頭摸著酒杯邊緣。
「露西!」我一下車,媽媽便用沒受傷的手抱住我,柔軟的頰貼著我的臉,身上帶著淡淡的奥勒岡葉和薄荷氣息。我也摟著她,輕輕地,心裡惦記著她肋骨的傷。我們往屋裡走,一路上她都摟著我的手臂。「寶貝,看到妳真開心,噢,妳看起來氣色好好,好漂亮。妳長高了嗎?不可能啊,對不對,但妳感覺起來好像變高了。來,進來——妳肚子會餓嗎?會渴嗎?妳一定累壞了。」
彼特也笑了,他說:「利益絕對多得很啊。好吧,很高興看到你。露西,很高興認識妳。」
「再幾天囉,我也很想認識她。那妳弟好嗎?」
「嘿,布雷克。」彼特看起來身材不高,一頭粗硬的黑髮。他跑過馬路,低頭探進車窗。「是示威活動,要拯救黑浮鷗之類的。」他往南邊一指,那裡是一塊沼澤濕地,是我們家的土地。「有一個團體希望把這裡變成濕地保護區,其他的人想幹嘛我還不清楚,其他大概還有六個團體。你來看秀嗎?」
「我也很高興。」接著我便和布雷克聊我的近況,也說到吉隆,還有泡溫泉的事,以及連綿不斷的地震。我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因為我好累,看到布雷克又好開心;但回到這個曾經如此熟悉、沒了我卻運轉如昔的地方,又感到極不自在;每次回來,都有相同的感覺。沿途布雷克不停告訴我,哪家店開了,哪家店關了,哪個同學生小孩了,結婚了,離婚了,各種地方上的八卦。
桌上花瓶插著幾枝長長的劍蘭,我摸著一片花瓣,心裡沒有被稱讚的感覺,反而感到很受傷。媽媽之前曾希望我不要旅居海外,特別是九一一事件過後,因為事發當時我人在斯里蘭卡,這件事到現在都還是我倆之間的痛處。金黃色的花粉沾到我的指上。
「我還沒把視訊鏡頭裝起來,可能明天再弄吧,我媽不是很高科技。」
布雷克笑了。「才沒有,我從機場回來,我姊剛回來——這是露西,露西,他是彼特。」
我的脈搏跳動,心跳加速,這感覺,我多年前曾如此熟悉。
屋子裡靜悄悄的,走廊上一道道緊閉的房門,好比一張張無表情的臉。我用鑰匙把門全部打開。每間房裡的東西都像是停在過去,彷彿爸爸死後的那個夏天,世界已戛然停止。爸媽房裡的床鋪得整齊如昔。布雷克房裡的牆上仍有那幾張月球和地球的海報,我們鮮豔奪目的藍綠色行星,仍在那方星際空間中飄遊。客房裡,有一面牆邊堆滿了封好的紙箱;所以,或許媽媽其實已經上來過這裡,開始整理舊物了吧。我來到通往穹頂閣樓的門前,把門打開,陳腐窒熱的空氣從狹窄的樓梯傾瀉而下,彷彿裡頭已幾十年不曾有動靜。這個穹頂閣樓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高塔,裡頭有公主給紡錘刺傷了食指,把稻草紡成黃金,或把一頭濃密秀髮垂落到地上的愛人身邊。
我醒了,驚懼迷惘,不知身在何處,動彈不得。
她開口:「好,妳回來了,還有聽說妳家的吉隆也會來啊,露西,妳交過一堆男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帶回家,看來這次是認真的囉?」
他笑出聲來,回答我:「有啦,我關了。好吧,我快到車站了,不能講了。」
「謝啦。露西,妳回來真的很好。」我們走到車道,他給我一個擁抱,然後走回貨車。
「好。」
「水看起來不錯喔。」他說。
「今天不行,我明天可以去。」
就在那時,我感覺家族歷史的力量像一股看不見的重力拉著我,我幾乎無法抵禦。
裡頭似乎空無一物。日出的微光和煦照射,我的手沿著櫃子的底板探進去,害怕摸到死老鼠,或許更慘——恐怕除了灰塵以外什麼也沒有。接著手腕拂過一疊紙,我把紙拿了出來。我手上有一道道灰塵的污痕,紙上也全沾滿灰。起初我心裡湧起一陣興奮;一定的,如果有人大費周章把這些紙藏起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然而這些小冊子,除了引起我一點點研究的興趣之外,實在讓我大失所望,感覺比較像是墊東西用的廢紙,根本不是什麼寶藏,裡面主要是傳單和薄薄的刊物,刊物內容似乎和爭取女權有關。我關上櫃子,鎖便扣上了。我把鑰匙和這疊蒙著灰的紙拿回自己房間,躺上床,想把全部內容讀過一遍,但時差的暗潮席捲而來,我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我已經寄電子郵件跟弟弟說我會回來。我搭著電扶梯,要下樓取行李時,就看見布雷克在一旁等了。他的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看著每個下樓的人,一看到我,一張臉頓時笑開了,立刻朝我揮手。爸爸突然過世,布雷克受到的打擊或許最大。他讀海運學院時表現傑出,也在五大湖區的幾艘大船上做過不錯的職務,但每到夏天,他總會回到夢湖,這像是一道他永遠跨越不了的等待航線。
布雷克露齒而笑。「沒啊,我連有什麼利益都還不知道咧。」
「嘿,那你瓦斯關了嗎?」
我不為所動,原本正想跟亞特說我對濕地保育的看法,這時門廊上那台歷史悠久的冰櫃嗡嗡地震了起來,讓我不得不想想這間咕噥抱怨的老房子,這屋子滿是需求和抱怨。還有廚房翻新的工程。我爸死時,整個工程進行不到一半,牆拆了,成箱的家電擺著,廚房四周角落滿是石膏板的粉塵;亞特跟我爸一直不合,但爸爸走後,他來幫我們做完了整個工程。喪禮後那幾個渾噩麻痺的禮拜,曾經有兩次,我走進廚房,看到伯伯的腳從水槽下伸出來,身旁散落各式工具,而他忙著把東西鎖緊,一時之間,我總以為那是爸爸。
彼特點頭說:「喔對啊,來了很多家。還有,易洛魁人也想把土地要回去,還有一個聯盟要保護這裡的稀有白鹿,有些二和圖書次大戰時被強制遷走的家族也在求償了。布雷克,你確定這跟你的利益沒關係嗎?所有人好像都想參一腳。」
「真的嗎?你說那台雪佛蘭老車嗎?」我們穿過自動門,走到外頭的停車場。我問:「媽真的整理那輛車了嗎?已經停在倉庫裡那麼多年了耶。」
我認識吉隆不久後,布雷克來看過我。我們一起到珊瑚礁區浮潛,還到低地雨林郊遊。其實那是吉隆出的主意,那時他幾個禮拜前才跟朋友去過,覺得我跟布雷克應該會喜歡。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布雷克的事,妳有什麼想法?我說的是他在亞特那裡工作的事。」
現在輪到我得把視線移開了,我看著外面寧靜的水面。
「她還好嗎?」
夢大師五金鎖行是我們曾祖父在一九一九年開創的生意,他把自己對鎖具內部構造的直覺,轉變成一門昌旺的事業。全盛時期時,夢大師工廠所生產的鎖具銷遍全美國。這門事業就像夢湖其他產業一樣,如今已走入歷史,但五金鎖行還開著,歸亞特所有。以前這家店也曾是我爸的,但一九八六年,彗星造訪的那一年,我快滿十歲的時候,有天早上爸爸從他辦公室拿著一整箱的東西回家,後來他再也沒回去,也不曾告訴我他離開的原因。
布雷克把右手從方向盤上移開,握了我的手一下。
「真的,不過那裡超熱。那日本怎麼樣?我的兄弟吉隆最近過得怎樣啊?你們都還好嗎?妳也知道,我滿喜歡他的。」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通往環湖道路的路口,旁邊不遠處就是後勤基地的入口。夢湖水深,很適合戰艦訓練,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這裡有幾百戶人家遭到強制遷離,土地被公用徵收,像先前的易洛魁人一樣,房子和倉庫全被夷為平地;彷彿一夜之間,軍用機場、半圓桶型的鐵皮屋、存放軍火的碉堡全從莊稼之間拔地而起。這裡平常多半渺無人跡,只有暗綠色的軍用車偶爾來去,執行一些不知名的任務。但此刻,附近綠草如茵的路肩上卻停了幾十部車,還有一群人聚在營區敞開的大門前。
「太好了。露西,我很想妳。」
「希望不要下水啊。」我一隻手掠過水面,潑起一道弧形的水花,水滴晶瑩閃亮。布雷克躲開了,然後也回潑我。
「我等不及要見他了。」
「真的,不過這是機密。我十月就要當姑姑了。」
「還好,結果其實是扭傷,她要戴幾個禮拜的氣動式護臂。」
我在腦中勾勒小巷的樣子,還有到車站途中會經過的那條河。如果我在那裡,現在應該正躺在床上,一邊看著雨滴從黃銅色的屋簷滴落,一邊整理單字準備上課。
我往南邊沿著海岸線望去,看著令人畏懼的圍欄後方,那一大片未經開發的土地。我媽的祖父母也是當年被徵收土地的居民之一,我們從小到大都常聽到大人談起這件憾事,以前也常沿著後勤基地的圍欄走。圍欄綿延數哩,最上方是鐵絲刺網,栅欄裡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進入的祕密世界。布雷克放慢車速,小心翼翼通過異常擁擠的人潮車陣,後來他停了下來,對一個穿著牛仔褲和地方電視台制服外套的男人揮揮手。
安德魯.史都華
「你很高興嗎?」我問。
布雷克笑著附和,我瞄了媽媽一眼,她把受傷的手擺在腰際站著,和我四目相交。
「寶貝,抱歉。」她用溫和的聲音說,然後抬頭對我微笑。「我不是想探妳的隱私,我的意思也不是說一定要有感情才會幸福,完全不是這樣,但我真的希望妳幸福快樂,不管妳的幸福要到哪裡找,我都希望妳可以得到,就這樣而已。」
「我知道,我也很喜歡。」
「妳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不肯放棄,」她說,「難怪妳事業可以這麼成功,繞著地球到處跑。」

我沒接話,心裡感到很不安;我試著釐清自己為何有這種感覺。
接著我們之間湧起一陣深沉的靜默,感覺很舒服。除了布雷克,世上沒有人能給我這種感受。我們開進家裡的車道,蘋果樹的樹枝低垂,輕輕刮著貨車的車頂。家裡的房子比我上次回來時又塌陷了一點,彷彿剛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似的。我們家這棟房子是義大利式的建築,有兩個寬敞的門廊,以及一個圓弧的穹頂。如今屋子的飾條和門廊的漆都處處斑駁,媽媽的月花園也雜草叢生了。這個花園曾經是個魔幻的地方。從前,白番紅花、水仙、小蒼蘭會從植栽覆蓋層下面竄出來;每年氣溫暖如膚觸時,他們就會把曼陀羅和夜睡蓮搬到花園裡;園裡花草散發香氣,透著光芒,暮色中,盛開的花朵飄然搖曳。但現在,園子裡的棚架早已殘破,傾斜得慘不忍睹;月光花的枝藤從籬笆上傾瀉而下,纏在凌亂蔓生的玫瑰花叢間;牡丹全然盛開,奢豔絕美;園子裡滿是薰衣草和羊耳草,在園子中間是蔓生一片,四邊角落則長得零星,參差不齊。
「她還好嗎?」
「就像我說的,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布雷克眼光掠過我,神情不大自在,像在思量著什麼。「長話短說就是,艾芙麗懷孕了,小孩十月就要出生了,所以我要有不同的打算。」我震懾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是啊,她很高興你要來,她很想認識你。」
亞特已經走了。我看到媽媽在廚房裡用雞肉沙拉、萵苣和葡萄擺拼盤,她只能用一隻手,料理得很慢。
爸爸的開鎖工具也串在鑰匙圈上,摺在一個袖珍的金屬殼裡,看起來像把瑞士刀。這些工具稱得上是傳家寶,從我曾祖父約瑟.亞特爾.賈瑞特便一代一代傳承下來。我打開這把工具,想著爸爸最後一次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小時候,有時放學後就到夢大師去,在爸爸辦公室的角落寫作業。我喜歡聽五金鎖行裡的談話,也喜歡裡頭金屬和木屑的氣息。客人上門來買各種釘子、工具、鐵絲網,或特別訂的瓷磚。有時,他們也會帶著祕密來,祕密鎖在金屬製的箱子裡,而鑰匙弄丟了。爸爸開鎖時,神情總十分專注,他的頭髮理得極短,在店裡的強光照射下,頭皮清晰可見。最後,齒輪喀噠一聲彈開,爸爸便會露出滿足的笑容。來店裡開鎖一次收五塊美元,到府服務收十塊,大家總開開心心地付錢,往往心急得等不及一個人,馬上現場便直接把箱子打開:裡頭有時是債券,有時是珠寶,有時是遺囑,有的時候則什麼也沒有。
亞特點頭。「有,有人請我連署,連署濕地的,該死的。我跟他們說那裡可是黃金地段,千載難逢的開發機會。」
「這就是另一個大新聞,」布雷克說,「妳看妳這麼久沒回來,發生了多少事?後勤基地關了,上禮拜的事;三四個月以前宣布的。」
「你不先把身體弄和-圖-書乾嗎?」
「的確,妳爸很喜歡那裡,露西,我知道。」他又在吧檯上稍微使勁敲了幾下,然後把手啪的一聲放在檯面上,說道:「我們兩個小時候常到那裡去,那裡算是我們的基地吧,我們如果要想事情,或喘口氣,都會到那裡去;在那裡釣魚也不錯。」他稍稍陷入思緒,接著搖搖頭,回到我們的對話,換了個話題:「那,布雷克,晚點見啊?」
他微笑點頭。「沒關係啦,其實我當初的反應也一模一樣,嚇得說不出話。」我們佇立在在湖畔的風裡。
媽媽用沒受傷的手舉杯說:「敬露西——歡迎回家。」
我們走過門廊,走進廚房,我把行李放在門邊。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大窗俯瞰整個花園,餐桌倚在牆邊,門玻璃上依舊掛著我中學縫的綠白相間格子窗簾。媽媽在高高的玻璃杯裡裝冰塊,布雷克切檸檬片,倒太陽茶。媽夏天時總會裝一大玻璃瓶的太陽茶,放在向陽的吧檯上。
我們又稍微談了點工作,接著我問媽媽車禍的事。
「那明天早點到,很多事要做。」亞特轉過身去,對我媽說:「愛薇,浴室的窗框我也順便修了,下禮拜我再來上一層油漆,但這期間要開關應該都沒問題,妳來看一下。」
「亞特今天好心來幫我換浴室的水龍頭。」她開口。
「恭喜啊,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我換好衣服後,和媽媽到陽台用餐。我們用叉子壓住餐巾紙,因為風還是很強;風吹在我的濕髮上,冰涼涼的。落日已從雲間探出頭來,夢湖也從砲銅灰轉成寶石藍,一波波湖水輕柔地拍打岸邊。暖金色的光線下,媽媽臉上的線條變得柔和,銀白的髮絲也閃爍著琥珀的色澤。
到東京市中心的車程大約一小時,湧入列車的人愈來愈多,我們被擠得愈靠愈近。門開了,我們隨著要下車的眾人被推了出來,吉隆伸出一隻手勾住我胳臂,以免我倆被人潮沖散。一路上,我們對彼此始終客客氣氣,拘謹有禮。但到了月台上,往來的人行色匆匆,絕大多數是身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吉隆終於在人群中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把一個小包裹塞進我皮包。
「愛妳。」
布雷克瞥了我一眼,眼神又嚴肅又莞爾。他遺傳了家族的眼睛,眼珠是一種變幻莫測的藍,藍中摻綠,眼睫毛又長又黑。「露西,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妳等著看,現在很多事都變了。」他把我的行李袋拋進他的小貨車後面。「妳呢?最近過得怎樣?會想念印尼嗎?我常常想到去那裡玩的事,尤其是我們一起去的那個公園,就是那個樹長得很狂野、還有火山的公園。」
「建商也來了嗎?」布雷克問。
爸爸把他懂的都教給我了,他讓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辦公桌上放個鎖住的箱子,把我的耳朵輕輕按在箱子光滑的木頭或金屬外殼上,教我如何傾聽金屬轉動時發出的低語,它們的聲響如潮水般順暢而持續,直到頻率突然稍稍起了變化,聲音變得沉重懸疑。裡頭有什麼或沒有什麼,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爸爸只想讓我細聽一片片金屬的悄聲私語。我第一次成功把鎖打開的時候,盒蓋在我手下應聲彈開,爸爸發出一聲歡呼,把我高舉在半空中。
我腦裡原本還想著奇岡的事,想起他以前騎摩托車騎到這段路時,會全速狂飆,狂風會吹開我們的衣袖;因此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理解布雷克的話。
陽光下,媽媽坐在房屋側面的台階上,雙腿伸長交叉著,鮮綠色的護臂裹著右手,枕在胸前肋骨處。從離家讀大學以來,這十年間我回來過許多次,她也曾到西雅圖和佛羅里達看我,每次她的樣貌都是這麼熟悉而年輕,讓我吃驚。她的臉上幾乎沒什麼皺紋,但頭髮早在二十幾歲時就已經銀亮雪白了。她把頭髮攏到背後,鬢角銀白,縷縷髮絲像一件厚袍子覆蓋著她的背。我們停車時,她便站起身,走到貨車這裡。
「休想?」
「噢,一定的,寶貝,妳撐到現在我已經覺得很驚訝了。我已經幫妳把門廊上的沙發鋪好了。」
有天,她從她工作的溫室裡抬起頭,看到我爸爸的身影佇立在門口。他比她印象中高大多了,看起來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令她心慌。他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來,不發一語。她喉間聞到土壤的氣息。水槽緩緩滴著水。
「現在才六月,不然妳希望怎樣?」
「是我,我平安到家了。」
「好。這幾天還有地震嗎?」
「太好了,記得要來看我們啊,這次有很多變動囉。」
亞特身材高壯,手臂很長,長年的工作讓他的手變得十分厚實。他用手指敲著吧檯,眼睛往我的方向看,但並不是看著我;他的目光繞過我,看向窗外的景色,看著夢湖。
「發生什麼事了?」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吉隆這個人妳應該也會喜歡。他跟布雷克真的很合得來。他的工作很累,所以我們最近相處比較不容易,尤其是我現在又失業。他這次來只是因為時間點不錯而已,就這樣。」
這時他微笑了,露出他慣有的迷人笑容,然後開玩笑地往我肩膀推了一把。
媽媽說:「嗯,妳看啊,沒關係。」
「好。妳有空就寫電子郵件給我,好嗎?」
「唉,寶貝,老實講,這很難說清楚。他們之間一直有無形的壓力。我還記得當年,妳爸帶我來跟大家吃晚餐,宣布我們要結婚的消息,那個時候亞特還故意把我拉到旁邊,跟我說妳爸有哪些缺點,很怪,好像他在吃醋,想要從中阻撓一樣,真的讓人搞不懂,因為他那時候已經在跟奧絲汀交往了。但總之,我可以告訴妳,以前就因為他那樣,我滿看不起他的。我自己是獨生女,一直想要有兄弟姊妹,所以我不懂為什麼他們兄弟倆沒辦法好好相處。但或許他們從小到大就是這樣,或許是因為他們年齡太相近了吧。」
她這話的意思就是:露西,拜託,不要讓場面難看。
「那次玩得很開心對不對?」
我找到掛在廚房櫃子裡的鑰匙串,拿到二樓去,一路上鑰匙發出細微的金屬聲響。二樓暖而窒悶,所有房門都關著。我進了我的房間,走到每個窗前,把窗戶逐一往上拉開,然後使勁把外窗也打開,讓新鮮空氣進來,接著拿出一條大小剛剛好的床單,放在窄小的床上,把摺得扁平的床單攤開鋪好。倦意像脈搏一樣在全身悸動。
「偶爾,不太嚴重。」
我嚇了一跳,心想他一定真的很想我。吉隆平常不太會說甜言蜜語,尤其是講電話的時候。我也回他:「愛你。」
我緩緩點頭。「好,我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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