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的很美。」我說著,伸手撫摸這塊布如絲般柔軟的邊緣。
媽媽遲疑了一下,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不知為何,讓我感覺她並不需要我參與這天的行程。「寶貝,謝謝,不過有人會載我,安德要來接我。」
「或許吧。妳找出這些紙真好玩,藏了那麼多年了。」
我盡可能輕鬆地說:「可能要好幾十年才清得完吧,每個地方都有太多東西了。」
「你們很忙吧,」我勉強擠出個微笑,邊走邊說,「之後見囉。」
這是實話,煎蛋捲十分軟嫩,肉桂捲風味濃郁,口感像奶油似的,入口即化。我吃得很慢,細細品嚐料理,享受清新的空氣,欣賞水面上撩起的波紋。我快吃完時,亞特和堂哥阿約走了進來,坐在陽台區另一頭的座位。如果說亞特和我爸長得愈來愈像,那說阿約和布雷克看起來像兄弟也不為過。阿約也是一頭鬈髮,只是髮色比較深:他也同樣有一雙出眾的明眸,濃長的眼睫,藍綠色的眼珠。
「嗯,我知道啊,妳忘啦,我早就下水過了;這樣可以清醒一下啊。」
「搞不好,而且也沒安全帶,不過他就喜歡玩這輛車,東改西改的,這輛車對他來說本來就不只是代步工具。」
我在最後兩篇報導之間找到一個厚紙做的方形小信封,大小和邀請卡差不多,封口沒黏住,只塞到信封裡,裡頭有一張對折的紙,一朵棕色、中心微微透紫的乾燥花掉了出來,一碰到玻璃桌面便碎成一片片的。
媽媽的腳步在樓梯上發出輕響。我心想,她已經多少年沒到樓上去了呢?她知道那些房間全被打開了,有什麼感覺呢?我再一次翻閱那些文章,仔細重看一遍,這時一張紙片從紙間滑落,寫在上面的筆跡和前一封信相同,斜而銳利。
阿約一直在打量整個陽台,這時陽台座位區已經全滿了,他的視線逗留在一張張坐滿的桌子之間,開口說道:「沒錯,走在時代尖端,講到這個,艾芙麗這地方真的是金礦啊。」然後他抬起頭,對著我眨眼說:「看來我應該要跟布雷克搶她這塊寶,對吧?」
我一遍又一遍讀著這些話,想理解這封信,原先腦裡那個衣著體面的女權份子形象已迅速淡去。這個約瑟,必定就是我曾祖父了,那個爬上教堂塔樓看彗星的夢想家。但寫這封短箋的R是誰呢?愛麗絲又是誰昵?信裡的語氣很強,絲毫不生疏,看起來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而已。
「主廚要請妳吃的。艾芙麗在忙,不過她請我跟妳打聲招呼。」
「噢,妳自己把鎖打開了?」
「嗨,堂妹。」阿約開口,他一邊從人群裡走出來,一邊開啤酒。旁邊有人點了火,阿約的臉在搖曳的光線照射下,映出一片詭異的陰影。我們兩人的爸爸之間有了嫌隙後,我和阿約在學校走廊上遇到時總是假裝不認識;他突然對我示好,我心裡懷著警戒。「怎麼啦?妳頭髮怎麼剪那麼短,是因為怎樣?」
我的手提包裡有筆記型電腦,其他桌的客人也在做自己的事,我便拿出電腦,很快就搜尋到線網路連線。一共有二十七封新信,其中三封是吉隆寄的。一封是他前一晚用手機寄的:我在喝點小酒,真希望妳在身邊。我想像吉隆在那幾家他下班後常去的店,人聲嘈雜,他會來份串燒或麵條,小酌幾杯,其實就是上班生活的一部份。另外兩封信都很短,是公事,有人想請我教英文,吉隆把詢問的信轉寄給我。他在最後一封信附上一個照片檔,是在我們臥房的陽台上拍的,照的是藤本家黃銅色的屋頂,和遠方粼粼閃爍的海面。晚上我被火車的聲音吵醒了。很想妳。我把這封信存起來。我也很想念吉隆。
我忘了帶泳衣回來,不過在陽台上找到一件媽媽的舊泳衣。以前我們總把泳衣晾在陽台上。我穿越草坪,走到船塢盡頭,直接跳進水裡,這樣是最好的方法了——寒顫的感覺全集中在一剎那。
我回她:「妳又這樣說,每次我回來妳都這樣說。」
「差不多,可以說是鬧翻的開始。妳爸又在夢大師待了幾年,雖然鎖具的生意沒了,但妳爸想說,可能他跟亞特兩個人還可以做個新的生意;不過他們那時已經很少說話了。最後的導火線是一九八六年的時候,妳知道吧,彗星來的那年?這裡的報紙登了一大篇關於妳曾祖父的報導,講他在一九一〇年彗星造訪後,到美國來,創立夢大師的事;亞特在文章裡佔了很大的篇幅,可是你爸的名字卻完全沒被提到。我還記得那天他把報紙往廚房吧檯一扔就去上班了,兩個小時後就捧著他的一箱東西回來,以後再也沒回去過。」
「不遠啊,至少我不是用走的。」媽媽笑了。我突然好想念吉隆。「妳在寫什麼,要採買的東西嗎?」
「妳幾點要到?」
我想我算瘦吧,我的皮膚好白。我美嗎?我不知道。房裡很昏暗,光線似乎全集中在我身上了。
媽笑了。「對啦,可是拜託,露西,他只是載我一程而已。」
待我浮出水面,已經覺得水裡比空氣暖和。我再度潛進水裡,穿越層層湖水,感覺愈來愈寒冷,直到腳碰到湖底一塊覆滿青苔的岩石,才轉頭游回水面,把所有的回憶和渴求都灑落湖底,只想呼吸一口空氣,其餘什麼也不想。
「噢,不要這麼敏感嘛。」她說著,將手中咖啡一飲而盡。「寶貝,我今天要上班,真希望可以不要去,但車禍之後我已經休息太久了。所以,這給妳。」她把一串鑰匙從玻璃桌那邊推過來,我能看到她的手骨在皮膚下移動。她解釋:「那台雪佛蘭的鑰匙。」當然我早就知道了。「車整理好了,可以開了;裡面也有家裡的鑰匙。」
「她為什麼要這樣?」
「房間都開了,我把所有門都打開了。」我說。
「我沒關係喔,我只是想說,妳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我。」
媽媽聳聳肩。「或許她只是慌了吧,畢竟妳爸在打仗,遠在世界另一端。總之等到妳爸回來,亞特已經握有夢大師一半以上的股份了,他早就偷偷在跟競爭對手談,準備把鎖具工廠跟全部專利都賣給對方。這件事他一個字也沒跟我https://m.hetubook.com.com們提過。有好幾年,妳爸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他回來後,我們就結婚了,他立刻就開始工作;他就只是很高興可以回家,很高興自己還活著。後來他終於發現事情的真相,氣炸了,原本想把自己的股份賣掉,離開家裡,但接著妳爺爺過世了,妳奶奶就搬到市區去住,把湖邊的房子跟土地都給了我們,感覺就像是安慰獎,她很精明,想這樣留住我們。」
「好啊,那妳準備一下,我去游個泳。」
「難道妳不會懷念在這裡的生活嗎?」
「說不定喔。」媽媽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副老花眼鏡。「總之夢湖以前是有過那些活動。我想一下——這棟房子應該是一八八〇年代左右建的,之後荒廢過一段時間。」她揮手指向四周雜草叢生的景象,「可能跟現在差不多。所以妳曾祖父才可以用很低的價格買到,至少我聽到的故事是這樣。我想這棟房子可能是他在一九二五年左右買下的,然後他就開始整修房子。」
「會待兩三個禮拜。你呢?」我最後一次聽到阿約的消息時,聽說他失業了,在洛杉磯混著,學拍電影;那時我坐在雅加達設計優雅的辦公室裡,讀著媽媽來信報告家裡人的近況,心裡感到好不得意。
媽點點頭。「應該吧,要賣掉很捨不得,但真的該賣了。家裡沒人要開,沒道理一直擺在倉庫裡。」她停頓一下,才又開口。「我也在考慮把這棟房子賣掉。」
「還沒,我想買杯咖啡。下午要我來接妳嗎?」
我沒進去,轉而跟著一群觀光客走,經過一片擺著長椅的綠地,來到翻新的絕緣玻璃工廠。這棟建築幾乎佔了一整個街區,之前廢棄不用、破敗了好多年,現在卻修復得美輪美奐了。牆磚清理過,已用紅白兩色灰泥重新塗上整齊美觀的磚縫,窗戶也換新了,還加了門廊和陽台,五彩繽紛的招牌上標著裡頭的每一家店。我一眼就看到艾芙麗的店名:
奇岡抓住我的手臂,低聲說:「走吧。」我跟著奇岡走了,但我們沒離開峽谷。我沒辦法嚥下這口氣。早在那時候,我就已明白自己在意的,不只是他當下愚蠢的侮辱,而是某種黑暗深沉的力量,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正如同我也遺傳了賈瑞特家的眼睛和聽鎖的天賦。我和奇岡蹲在幾呎外夏日茂密的樹叢間;我等阿約和那群朋友都脫了衣服,往瀑布走去,衝進滂沱的水流底下,或是泡在瀑布長年積聚的水池裡,這時我確定他們看不到我們了,便爬到岸邊,抓了阿約的衣服和鑰匙就跑。「這樣做好嗎?」奇岡問,但我連一點猶豫也沒有。我把阿約的衣服拋到最高的樹枝上,他的紅色衣服成了一方遙遠的旗幟,時髦的牛仔褲重重落在一根高得搆不著的樹枝上,鑰匙則墜入夜色中,落地前擦過茂密的灌木叢,發出沙沙聲響。那當下,我根本不在意讓阿約一|絲|不|掛地走回家;讓他去找衣服找一整晚吧,他就算爬到瀑布頂跳下來撞死我也不在意。
「噢,夏至派對,對喔。」我成長過程中,只要有任何天文事件,好比月蝕、行星連成一線,或金星靠近地球等,爸媽就會舉辦星星主題派對。大人會帶望遠鏡來,並在湖畔升起熊熊營火;我們小孩子呢,就玩個不停,玩得累了,便倒在草地毯子上睡,或在吊床裡縮著睡了。我還記得,每次派對到了尾聲,我常是被抱進屋裡的,爸爸的手臂環繞著我,強勁而有力,我倒進柔軟的床鋪,昏昏欲睡,感覺好安全,床單被單乾乾淨淨的,聞起來帶著風的氣息。我說:「我都快忘了這回事了。」
媽沉默了一下。「我們一直在討論該不該搬走;或許當年真的該搬走。但結果我們沒搬,決定要努力過下去,我就是那時開始粉刷房子的,妳有印象嗎?我從屋頂房間開始漆,然後把整棟房子漆完了。那時我心裡想,如果我們真的要住在這棟房子裡,那我一定要讓房子有屬於我們的感覺。」
「喔,是露西啦,露西.賈瑞特和奇岡.弗爾。」
我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真的嗎?」
我仔細端詳這些尖而傾斜的字母,草寫l和e裡的圓圈都傾斜得幾近水平。「對,我覺得一定是同一個人寫的。很有趣,因為妳剛離開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個。」我把剛才那張潦草的字條給媽媽看。
「喔,那個啊,」亞特舉起一隻手揮揮,「還只是一些想法啦;永遠追逐夢想,妳懂的,走在時代尖端。」
「不知道愛麗絲的父母是不是也死了?」我輕聲說。
我往市區的方向開去,途中經過後勤基地那一大塊地,在銀亮的鋼絲網眼柵欄後方,是一片低起伏的空地,鬱鬱蔥蔥,蝴蝶和金翅雀在高草間飛舞。到了後勤基地門口的彎道,我把車速放慢,心想可能會有示威人士,但結果一片安靜,大門關著,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
「嗯,你們都不想要啊。」媽媽一副沉思的樣子回答,我這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很想賣掉房子。
「謝謝。」我接過杯子,曝飲了一口,咖啡又濃又燙。「太棒了,謝謝。應該算睡得還好吧,中間醒來很多次,因為時差的關係。」
我告訴自己,這是玩笑話,只是句玩笑話;但就在那一刻,我記起當年偷他的衣服、藏他的鑰匙為什麼那麼開心了。我記起那股厭惡和憤怒。
「當然會,但我不會懷念這些忙不完的事,還有要繳的稅!不過呢,寶貝,我才剛開始有這個念頭而已,不用緊張,」她微笑,「這棟房子裡的東西可能好幾年才清得完呢。」
媽媽抓住裡頭一塊布的兩個角,站起身,讓布攤垂開來。這塊布色澤銀白,質地細緻,還稱不上薄透,但織工很精巧,一排質地稍厚的圓圈,像交疊的月亮般浮在邊上,旁邊圍著花朵和藤蔓交織的捲鬚。
餐廳明亮寬敞,屋頂高高的椽樑裸|露著,天花板上有吊扇輕轉,牆是磚砌的,門窗都鑲著淺色的橡木飾條。我上次來這裡時,整棟建築還像是被詛咒一般,滿是破窗和廢棄的機器。而現在,客人站在時髦的刷舊木質地板上排隊等候;展示櫥窗裡陳列著司康鬆餅、馬芬蛋糕和比斯卡提義式脆餅,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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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沐在柔和的金黃光線裡;空氣中飄著各種濃郁的香氣,揉雜咖啡、雞蛋、義大利陳年葡萄醋和糙米的氣息。艾芙麗在櫃檯後面忙著,身形纖細,行動機敏,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做,動作迅速又果決。我走到陽台區,找一張俯瞰湖景的桌子坐下,一位頭戴亮綠鴨舌帽、身穿亮綠圍裙的女服務生來替我點菜,我點了一份「香烤朝鮮薊四季豆蛋白煎蛋捲」。過了一會兒,她端來一杯熱咖啡,盛在亮綠色的馬克杯裡。我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翻閱我找到的那疊泛黃紙張,猜想愛麗絲究竟是誰,以及她後來的境遇。夢湖的水穩穩流經我面前。我只點了點頭。我不太願意想起媽媽的月花園,因為現在花園疏於照料,早已殘破不堪。「不曉得是誰織的,因為我覺得看起來像手工製的,好像是很細的亞麻。」一陣風把布料撩了起來。
「妳在遊歷各國,布雷克也幾乎都待在船上,連上岸都很少,更不用說接手打理房子了。不過,把這棟房子賣掉,真的就像是了結了一個時代。」
「妳還設計了花園。」我悄聲地說,心裡感覺很糟。
「很棒啊,恭喜妳拿到了。」接著,我還來不及道謝——當時我真的正準備謝謝他——他補了一句:「因為妳還真的很需要耶。」
「大得跟郵輪一樣,一公升的汽油可能只能開兩公里吧。」
我的雙頰,我的鎖骨,就像一對對翅膀。那些插圖也畫了身體裡的那對翅膀,那是一個奥秘。我的身體有這樣一個圖案,從前我卻不知道。啊,當時我多無知啊,我什麼也不懂!當時一點風也沒有,好悶熱,門在好遠的地方。我想走,又不想他討厭我,又害怕。在那奇異的光輝裡,他繞著我走,眼睛沒離開過我的身體,他說,美人,我的美人,我會娶妳,我會娶妳。那時我信他。
信紙上的字已褪成淺棕色,傾斜的字體強勁有力,看起來十分篤定。
接著沉默了一陣子。我轉了彎,開上那條主要的大街,往市區開去。
「我只知道是因為亞特沒去打越戰。」媽媽終於開口。「這就是主要的原因,政府徵兵,妳爸被抽到了,亞特沒有。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很可怕,大家都等著聽自己是生對日子還是生錯日子,全國的年輕人都被一個隨機的日期牽連起來,那是一段很可怕的日子,可怕的運氣。夢大師的經營權,妳爸應該有一半的,家裡本來一直那樣計畫;但他在越南的時候,妳爺爺中風了,妳奶奶就要亞特全權挑起經營權。」
運河街上的第一棟建築就是夢大師五金鎖行。夢大師的牆身是磚褐色的,一樓的門面是一整面挑高的玻璃窗,兩層樓的建築矗立其上,大大的石製門楣刻著最早的店名:夢大師.一九一九年。布雷克應該就在裡面,但我沒辦法鼓起勇氣走進去,因為倘若說我們家的家族歷史有個確切的形體,那就是這棟建築了。
「也幫我跟她打聲招呼,打招呼加恭喜,這家店很棒耶。」
我沉默了幾秒沒說話,試著釐清自己的感覺。媽媽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我卻無法接受讓別人住進這棟房子,儘管我自己也確實不想住在這裡了。
媽媽的眼神對上我,淺灰色的眼珠透露著好奇。「我不知道那些座位可以打開。」
她讀著信箋,搖搖頭。我努力猜想寫這封信的人是誰,信又是誰保存的。或許是我曾祖母珂拉,說不定這些紙也是她藏的?或許她還去聽了凱芮.查普曼.卡特那場演說也不一定。我們對珂拉的了解很有限,只知道她第一任丈夫意外摔到地上死了,之後她便嫁給我曾祖父約瑟.賈瑞特。珂拉的一生,就像家族裡的其他成員一樣,被我曾祖父恆久的光芒掩蓋,鮮為人知,因此能想像她的內心世界,確實令人興奮。想像她坐在屋頂房間裡,求知若渴地閱讀,一聽到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便把小冊子塞進窗邊座位底下。「不知道,我從來沒聽過這兩個名字,賈瑞特家族的人太多了,或許是我忘了——不過,應該不是,我真的從來沒聽過這兩個名字。」
「沒錯,妳剛好趕上夏至,就是後天了,大家一定很想見到妳。」
「真的嗎?」媽媽停頓了一會兒,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先是悲傷.接著是不快;我知道自己逾越了界線。「嗯,反正我遲早也會去拿那個東西,對吧?妳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闔上手機,說:「是安德魯,他今天早上心情還真好。」她把手機放下,騰出手來,拿起其中一張傳單。
我寫這信時,心裡很痛。我明白你列的花費,衣服、書、住宿,但我不懂錢怎會不夠花用;我已經把我有的錢全寄上了。如杲你說錢不夠,想必真是不夠吧,儘管如此,這封信裡,我實在沒法致上對你的敬愛。
「這個夏天我拉他回來幫我工作,」亞特插嘴,「我要開創一個新的事業王國,怎麼不試試看咧,有阿約跟妳弟,我們的生意前景一定看好。露西,妳沒興趣吧,是不是?如果妳想,我永遠為妳留一個位子。」
她說:「這個女人真可憐。妳想像一下,從來沒照鏡子看過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感覺。我猜在那個年代,單是讀這些生理學的文章就很見不得人了,說不定發行這些東西也是違法的,難怪這些會被塞到窗戶旁邊的座位底下。」
我們別無選擇,只得朝他們走去。
服務生送來我的餐點,盤子邊還附了個肉桂捲。
我快速換好衣服,把那疊紙裝進一個舊文件夾,然後把東西全拿上樓。那塊織布十分輕柔,柔得像一小片薄霧,像一塊殘餘的夢境。然後我便到倉庫發動車子。這台雪佛蘭是金絲雀的黃,白色的車頂,車身有一道道弓箭似的鍍鉻飾條。車已經打亮了,隱隱發光,同時散發著陳舊的空氣芳香劑氣味。
「我知道啊。」她看了看錶,嘆了口氣。「我真的要準備上班了,雖然很不想。」
「可是很冷耶,露西,六月天的冷,跟雪融的時候一樣冷。」
「晚上睡得還好嗎?」
我把這張簡短的字條讀了兩次,陷在字hetubook.com.com裡行間的憤怒、失落和熱情之中,無法抽身,這些情緒,和其他紙上那些陳述事實的文章,對比多麼強烈。
「我記得我躺在房間裡,聽到樓下有吵架的聲音,我還記得那之後爸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工作,那時感覺很詭異。」
約瑟,如果你要把愛麗絲送走,我求你,別把她送到不認識的人家裡去,讓她來我這兒吧;如果她不肯,請把她送到我信裡附的地址,這位愛麗斯.史托克利女士,是我這兒一位朋友的朋友,她會供她讀書,幫她找合適的工作——她才不過十四歲。
「走吧,露西。」奇岡輕聲說。奇岡面對衝突的方法,就是走開躲起來。他媽媽是塞尼卡族裡十分積極的一員,一直勇於發聲,所以他從小到大都飽受冷言冷語。但我站在原地不動,水流在我腳踝四周流竄。
我往外看著夢湖,直到自己能再度開口。「其實這就是我去開那道鎖的原因,因為是爸爸教我的。不過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灰塵,還有這些。」我們坐在桌前,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這些文件。這些文件的內容五花八門。有一則一九一四年的訃聞,追悼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的最後一隻候鴿,上頭有這隻鴿子的畫像,下面題著「絕種」兩字。還有一張列出了一九一一年三、四月間郡內的新生兒名單,我仔細看了一遍,但沒看到什麼熟悉的名字。我還找到曾祖父和珂拉.埃文斯頓的結婚啟事;珂拉是曾祖父的表哥杰西.埃文斯頓的遺孀。文章裡還提到,珂拉五歲時曾和老羅斯福總統握過手。其餘的全是小冊子,大部分是一九一一到一九一四年間在紐約市發行的,但有幾張傳單年代比較早,還有一些在其他城市發行。有兩本小刊物介紹的是女性藝術家。有張傳單的文字語氣強烈,宣傳一場爭取女性選舉權的示威活動,示威在一九一四年五月舉行,地點在紐約州的坎頓,發言人是凱芮.查普曼.卡特。我把這張傳單遞給媽媽,說:「想想看,說不定這間房子以前住了一個女權運動者。」
「唉,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是擔心布雷克,我的意思是,亞特不可能讓他在夢大師做很重要的職務,他不可能為了布雷克把阿約換掉,完全不可能。」
「我有印象。」
我進到車裡,還沒坐好,忍不住怔了一下,因為駕駛座仍固定在適合爸爸腿長的位置,他腿比我長,令我想起從前他俐落地坐進駕駛座的模樣,以及他轉動鑰匙的誇張動作。有少數幾次,我有機會坐在前座,和他一起兜風,聽他說這說那,我們開往市區,一路蜿蜒隨意地開,彷彿全世界的時間都是我們的。
一個女服務生拍拍玻璃,我嚇了一跳,從思緒裡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有些從前空著的店面已經做起新的生意,這裡新開了一家旅行社,一家手工珠寶店,還有一家房地產仲介,窗上貼滿了湖邊的房屋物件。夢湖畔從前遍佈的那些小屋已不見蹤影,如今全是一棟棟的小豪宅了。我想到家裡的房子要賣掉,幾乎沒辦法忍受,下意識算起自己半是日圓半是歐元的存款,能換成多少美金。但就算我買得起那棟房子,我大部分的時間也在千里之外。此外稅率也讓人不得不好好思考。媽媽從沒跟我們討論過錢的事,但這是我頭一次思索,媽媽的薪水有多少都花在房子和土地上,還有假如她賣掉房子和地,經濟狀況能改善多少。
「我知道,妳一定很驚訝。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敢想賣房子這件事,這房子裡有太多妳爸的回憶了,妳昨天說得也沒錯,他很喜歡夢湖,尤其是那片沼澤,所以做這個決定真的很難。可是寶貝,妳看看這裡,,妳信不信,我這些年來已經愈來愈會自己修東西了,但永遠有修不完的東西。我已經想了好一陣子了,不過那天在急診室聊到我的花園以前有多美,我才發現一切已經好遙遠了。每天看到的改變都只有一點點,很難意識到,但如果好好看一下——」她往周遭示意一下:藤蔓、雜草、各種花四處叢生,門廊油漆斑駁脫落。「我得承認,這些我真的負荷不了。」
「如果妳晚上想跟他吃飯也沒關係啊。」
「對啊,一次就成功了。」
「很美,妳看了就知道。」媽媽解開緞帶,把一層層的紙翻開,紙張像葉子般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時候我結婚沒多久,意外發現這個鼎鼎有名的行李箱,就是妳曾祖父做的那個行李箱,藏在倉庫的閣樓裡,破破爛爛的,帶子都生鏽了,上面全是灰。那個時候我突然有個瘋狂的念頭,想把箱子修好,贏得這個家的好感——結果變成一場災難!剛開始行李箱一直擺著,因為大家對箱子屬於誰都有不同的意見。妳爺爺覺得應該給亞特,但妳爸也想要,妳奶奶一度也支持妳爸。爭吵越演越烈,吵了好幾個禮拜之後,妳爺爺把行李箱拖到閣樓上,就擺在那裡了,而且告訴妳,他第一眼看到那個箱子的時候就不大開心了。不過那次經驗也不是沒有收穫,因為我找到了這個,就塞在箱子破爛的內裡後面。妳看。」
「嗯,當然。」雖然我能感覺媽媽很不情願,但我就是沒辦法讓步。「可是妳不覺得過去的回憶很重要嗎?」
「你什麼意思啊,阿約?獎學金是我努力得來的。」
「這是那時候附的卡片。」媽媽說著,把一張卡片遞給我。「很多年前,我修復那個舊行李箱的時候,在襯裡後面發現了這個包裹。我覺得筆跡是一樣的。」我打開信封,取出那張卡片,信封飄出淡淡雪松、薰衣草和灰塵的氣味。
「聽說妳還拿到很多獎學金啊?」
「但那個年代就是這樣,我祖母也是這樣,她父母都死了以後,就有親戚把她接過去住,但不是出於關愛,是因為需要人手;他們也對她不太好。」
「我猜她們應該還是會溜出去,照游不誤吧。」
四季豆~創意蔬食料理
我把雪佛蘭鎖好,走進市區找咖啡店。布雷克說得沒錯,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了。我高中時打工的三明治店,現在成了一家壽司吧。我在店外m•hetubook.com.com停了下來,往窗戶裡頭看,彷彿這樣就能看到從前的自己,站在櫃檯後方做三明治,一面用方方正正的白紙把三明治包起來,一面在心裡夢想著大學和自由。我堂哥阿約也常來店裡買三明治,然後去游泳,去玩船,過他無憂無慮的一天。儘管隱約有一點屈辱感,儘管那麼想宣洩生活的不公,但我總按耐住,等待奇岡.弗爾在晚上關店時,騎著摩托車來接我。我們會在湖畔小路上飛馳,前往隨便一處空蕩的倉庫、無人的瀑布,或哪個朋友瞞著大人在野外辦的派對,讓風在頭頂呼嘯而過,刺骨又刺|激。
「沒錯。」我說。通知函前一天才寄到家裡,一想到這事,找仍快樂得頰上浮起兩朵紅暈。
媽媽沒回答,只恍惚一笑。
媽媽一邊坐上白色皮革座椅,一邊說:「感覺很怪對吧。」
「過去突然變得這麼重要啦。」媽冷冷地說。我知道她想的是我離家這麼多年的事。
「看吧?妳怎麼可以賣掉房子,要等到我們找出這個人是誰才行。」
我禮貌性地微笑,心想亞特突然變得這麼慷慨大度,不知阿約心裡作何感想。我想起當初我爸還在世時,亞特對所謂的開創事業王國,是多麼不屑一顧;但我決定還是別提了。「謝謝,我會記在心上。這是什麼大計劃嗎?」我低頭示意,指向他們放在桌上的幾捲描圖紙。
我點點頭,然後問:「所以這個包裹裡面有什麼?」
我上樓去拿床頭櫃上那疊覆滿灰塵的冊子。我回到樓下時,看到媽媽已經把枯萎的花剪了下來,堆在那堵石牆上。她在講手機,正笑著。
媽媽抬起頭來,饒富興味地著說:「我知道。」
我呆了半晌。「那個祕密愛慕者嗎?」
「面湖的座位邊緣下有一個小小的鎖孔,椅墊拿掉就露出來了,爸的工具又還掛在鑰匙圈上。」
我把那疊紙和小冊子攤在玻璃桌上,假裝沒在聽她聊天的內容。這些紙在大白天裡更顯得陳舊破爛,看起來紙質脆弱易碎,邊緣都泛黃了,紙張纖維裡全是積了幾十年的灰塵。
媽媽說:「這代表妳離開家裡太久啦。」
如今,這位堂哥的衣著仍舊體面,下半身穿著一件尼龍褲,身上穿著深藍色的棉質襯衫。他抬頭對女服務生微笑,眼角浮現魚尾紋,看起來魅力十足,帶著調情的意味,服務生回應的笑聲傳遍整個陽台區。有些事終究是不會變的。我把裝滿塵封過往的文件夾闔上,收起電腦,結了帳,穿過一張張坐滿人的桌子之間,想在他們倆發現我之前溜走。但來不及了;亞特看到我了,他喚我的名字,揮手示意我過去。我走到他們桌旁,阿約竟然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摟摟我的肩膀,真讓我料想不到。不曉得他還記不記得當年在瀑布邊發生的事。
「真的嗎?妳那時還好小。」
「大概一個小時以後。妳載我到市區好嗎?可以嗎?我戴這個護臂不能開車,又忘了叫布雷克來載我。」
「花很美,我現在就看著這些花。真的很謝謝你,你真細心。那你那天縫的傷口呢?喔,太好了。今天晚上嗎?不好意思,我不能,我女兒剛回來,我還不確定我們晚上有沒有事。」
「是啊,當時我一看到,就感覺這是屬於我的;這件事我從來沒告訴別人,不過我當然跟妳爸說了。」她指尖撫過布的邊緣。「這些月亮,這些交織的花,其實我月花園的靈感就是從這裡來的,從這裡,還有吳爾芙的文章。」她微笑,接著朗誦:「迷濛的花床裡,每朵花似乎都兀自燃燒著,輕柔木而純淨;她多愛那些灰白飛蛾裡裡外外地飛舞,飛到櫻桃派上,飛到月見花上。」
這時我們已經開進鎮上。車窗外的房子都是維多利亞式建築,戶戶都有寬闊的草坪;接著經過湖畔公園,又經過市中心的磚造建築,這些建築裡以前有飼料店、食品雜貨店、廉價商店,現在全是紀念品店、花店和餐廳了。以前開電影院的地方,現在已經蓋了公寓。我在銀行後面停車,把雪佛蘭停在停車場盡頭的最後一格,離其他車遠遠的。媽媽下了車,用沒受傷的手理理裙子,拿起公事包;這時她已完全展現出專業的形象,讓我感覺好陌生。我也下車。
「不知道。」媽媽若有所思地說。「對了,我好幾年前發現過一張紙條,也許跟這疊紙有關。我去拿鑰匙,看看還找不找得到,我放在樓上那個行李箱裡。」
「不管這個愛麗絲是誰,她真可憐,十四歲就被送去工作。」
「謝謝。」我想起以前星期天下午,爸爸總會載我們去兜風,開上好幾個小時,我們漫無目的地隨處開,欣賞漫天遍野的春天,或者看看秋天的樹;秋天的天空一片深藍,襯著一片片金黃、深橙、火紅的葉。我問:「布雷克說妳考慮把車賣掉?」
「我覺得這也是同一個人的字,但語氣很不一樣。」
她親我的臉頰道別,朝停車場另一端走去。我看著她爬上階梯,走進銀行,試著釐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媽才不過五十出頭,看起來仍然很有魅力,精力充沛,她沒理由不展開新的生活。或許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她已經展開新生活了。這是好事,至少理論上是如此。那我為何這麼心神不寧?因為先是布雷克快要有小寶寶了,然後媽媽又有了一段萌芽的戀情,這一切讓我有被拋在後頭的感覺,彷彿自己雖然不停遊歷各國,但其實始終駐足原地。
他笑出聲,看得出來他已經喝了不只一瓶啤酒。「聽說妳要去西岸啊?」
「唉,露西,這重要嗎?」媽媽問。「寶貝,我真的不願意再想起那時候的事,過去已經不能改變了,不是嗎?人生還是要繼續。」
「幸而我們現在已了解,健康的戶外遊戲對小女孩和小男孩同樣有益。從前老祖母的時代認為,男孩應該玩球、騎馬、游泳、射箭等等,女孩的嬉戲卻僅限於一些靜態的消遣,像是縫紉、玩娃娃等。但如今這種想法已成為歷史,現在的女孩子能和她們的兄弟享受同等的身體自由與活動。」
媽媽笑著搖搖頭,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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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壺走進屋裡。吾愛,這是我用愛替妳密密縫製的。
「妳聽聽看,」我摸著媽媽的手說,「這是一九一三年的,非常好笑。」
我繼續逼問;我沒辦法就這麼算了。
「一定的,坐這麼遠的飛機。」
「想像一下,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裡,卻不能到夢湖游泳,那是什麼感覺?」
媽媽掛斷手機後,我問:「是妳的祕密仰慕者嗎?」
「我不知道。但我有時會想起這個人,她織得那麼細心。」
「妳知道這些人是誰嗎?」我邊問,邊把信紙遞給媽媽。
這疊紙的最下面還有幾張剪報,用一枚生鏽的迴紋針別在一起,紙質看起來已十分脆弱,邊緣都碎了,印刷的字體也已模糊。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夢湖的風很強,.公園裡,幾個人坐在長椅上,手上的報紙抓得緊緊的,免得被風吹走。湖面上已出現一艘艘的遊艇,遠遠的,五彩繽紛,襯在綴著白浪的湛藍湖水上,宛若彩蝶。布雷克的船「可怖對稱」就停在船塢裡租來的停泊錨地;我走到甲板上喊他的名字,但沒人應聲,我便繼續往前走。
「我知道,寶貝,謝謝妳。」她又低頭看那張傳單。「天啊,這是一九一三年的時候發行的。」
「我真的不懂,媽,我想我可能在想布雷克的事吧,他要去夢大師五金鎖行幫亞特做事——過去那麼多恩恩怨怨,去幫他工作怎麼可能會有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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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回家嗎?」媽媽問。
「對啊。」阿約說。湖岸上月光皎潔,而他是一片光潔中的暗影。「妳就盡妳的本分啊,對不對?妳該努力就努力啊。」他聳聳肩,舉起手中的啤酒。「露西,很高興妳還是可以上大學,來,我敬妳。」接著他便喝酒。
「我不知道,露西,或許,應該吧,但回憶對我來說沒有用,已經沒有用了。」
我終於收拾起情緒,把座椅位置調整好。雪佛蘭很快就發動了,倒車開出倉庫時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媽媽走出來,站在前廊台階上鎖門。她穿著筆挺的深藍色裙子和金色碎花襯衫,沒受傷的手裡拎了個公事包,鮮綠色的護臂和一身正式裝扮形成鮮明的對比。媽媽是銀行信貸部門的主管,從最早的櫃檯行員一路做到今天的位置。
這些文章我讀了好多次。我得把心裡的感覺寫下來。從沒有人說過這些事,我一生中從沒聽過。從前爸媽的房子裡,一面鏡子也沒有。這是我自己的身體,我卻從來沒看過。所以,我把門鎖上,門板上有一面鏡子,我脫下外套和裙子,在床上疊好,接著脫下內衣、內褲和長統襪。
「亞特不像是會關心家族歷史的人。」這時我們已開到郊區,這裡的房屋分佈得比較緊密,道路傍湖而築。「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說的是爸跟亞特之間。」
「很有趣吧?我今天早上在屋頂房間找到的,藏在窗戶旁邊的座位裡。」
她微笑,表情突然變得傷感。「妳爸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是很多個時代的結束啊。」我喃喃低語,心裡想起布雷克、艾芙麗和他們即將出生的寶寶,但卻不能提起。「喔,說到舊東西,我想給妳看我昨天晚上發現的東西。」
「對,沒錯,好幾個花園,那些花園很美,對不對?那時妳爸賣掉他在夢大師的股份,買了那個碼頭。雖然整個情況對我們很不利,但我們還是努力賺錢換來很好的生活,我們真的做到了。」
「他們就是這時候開始不跟彼此說話的嗎?」
我起床後,看到媽媽在露台上,她穿著一套暗紫色的慢跑裝,正在喝咖啡,一頭銀髮用紫色髮帶攏在腦後。那束劍蘭已經被媽媽移到矮石牆旁邊的陰影處,花心依舊粉紅而柔軟。夢湖水面光滑如鏡,呈現銀藍的色澤。能在戶外真好,在歷經東京的擁擠和喧囂之後,能到這麼開闊的地方,呼吸新鮮空氣,真的很好。
「我是開玩笑的。」我說。
「希望囉。」
媽媽原本在寫一份清單,看到我,便把清單推到一旁,從保溫壺裡倒了些咖啡給我,咖啡濃郁的香氣隨即飄散桌上。
我不想看到阿約,我根本不願想到他這個人。雖然我們在爸爸告別式和入殮前都碰過面,之後的這些年間也遇到過,但從我爸死前那晚,我們在峽谷遇到之後,我幾乎沒再跟他說過什麼話。那天晚上,我和奇岡站在峽谷的彎道上,旁邊是瀑布,水流轟轟而下,因此我們沒聽到車門大力闇上的聲音,也沒注意到有人聲靠近;直到他們一群人紛紛聚到了湖邊,我們才看到他們,他們在頁岩礫灘上閒晃,拿出香煙和大麻煙,打火機的火光不時照亮他們的臉,笑聲劃破寂靜的夜,壓過淙淙的水聲。那十幾個人都是學校裡最出風頭的人,每天中午總坐在一起吃飯,下了課後一起到市區玩,大部分家境富裕,穿著帆船鞋、名牌牛仔褲、POLO衫,開的都是新車。我跟奇岡杵在原地,像鹿一樣安靜。一道手電筒的光不偏不倚打在我臉上。
「說不定她以前住在這裡,說不定她就是收集這些小冊子的人。」
「妳這次會待一陣子嗎?」阿約問。
「妳把這些文件也拿來了。」媽媽邊說,邊打開我放在座位中間的文件夾。「說不定歷史協會可以幫忙,或者妳也可以問問亞特知不知道。」
媽媽走了出來,紗門在背後砰地一聲關上。她沒受傷的手裡拿著一個深藍色紙包著的小包裹,外面綁著淺藍色的羅緞緞帶。她把包裹放在玻璃桌上,坐回原本的位子。
「沒錯。」
「因為我想。」我說。
媽媽笑出聲來。「那我很慶幸我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哪可能逼妳整天只玩娃娃。」
媽媽看了那張字條,讀完後,她把那張紙輕輕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