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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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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一八七三年四月二十三日生於紐約州塞尼卡瀑布市,紐約市紐約設計學院畢業。一八九六年於紐約市與玻璃藝術家弗蘭克.魏斯卓姆結婚。她積極參與爭取女性參政權的事務,與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愛米莉亞.布倫姆、瑪格莉特.桑格等人有書信往來,並是薇薇安.布蘭奇早期的導師。子女分別是馬可斯和安娜貝絲。一九一九年四月十日因流行性感冒病逝。
亞特把手肘擱在辦公桌上,抬起雙手、十指交扣,對我點點頭。
我想了一下。換作從前,我一定會說不像,但現在知道布雷克在夢大師工作,讓我有些改觀了。布雷克跟我說過他的理由,那些理由說起來也十分合理,但我仍不禁懷疑,這個決定是不是因為受到了過往的召喚;否則,他大可到夢湖其他地方工作。「不曉得,可能有些地方像吧,笑起來一樣啊、眼睛長得一樣啊那類的,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妳為什麼這麼問?」
「我要找布雷克。」我說。
「露西?」艾芙麗說,邊把開心果給我,「醒醒。妳要不要吃開心果?還是要再喝一點茶?」
「真的嗎?所以妳也突破過傳統囉。」蘇希說這話時,顯得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態,這讓我不禁想知道,她是怎樣才走到今天。
我往後靠在椅背上,又坐了幾分鐘。天花板上的風扇在頭頂發出輕輕的喀噠聲,攪動溫暖的空氣。廣角窗邊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對年長的夫妻,看起來應該是已經退休的年紀,他們在讀雜誌,不時抬起頭來交談。一群十幾歲的女孩子緩步晃了進來,成群移動,彷彿一群美麗的鳥。這裡多麼寧靜,我想過是不是要在這裡待一整個下午,找本好書,再找張舒服的椅子坐著看,這就是當初我決定要回來夢湖時,心裡所想像的簡單幸福。但過去的事不停湧上,像泉水似地分秒不歇,我實在太好奇玫瑰和她女兒後來怎麼了,以及她們的際遇是否形塑了我的人生,這份好奇已像飢餓的感覺一樣揮之不去。這一部份是因為事件本身的神秘感,是一種想把每塊證據拼湊起來解謎的欲望,但另一部份則跟我自己的人生息息相關。如果我有一片清晰的鏡片,所有散落的碎片或許能聚焦成形。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浪跡天涯的生活中尋求慰藉,但其實我跟布雷克一樣,從未真正起錨,始終被拴在爸爸去世的那個晚上,看似遠走他方,卻始終繞著那一夜打轉,被那股重力束縛著。而現在,布雷克要開創新的人生了,媽媽也是,我抗拒了一整天的情緒瞬時將我吞沒:我就像在一片幽黑無垠的空間裡,兀自漂流著。
我想著我眼前看到的,就是這棟建築,裡頭有一層又一層的前塵往事,還有多年來大家都不願提起的回憶。
亞特好一陣子沒答話,後來才開口,緩緩說:「嗯,我想大家都知道,每個家庭都有不為人知的家醜,妳一定已經明白了。當年我們家族裡發生過醜聞,大概是我奶奶的妹妹吧?我也不確定,我現在講的是我從小到大知道的,這裡聽一點、那裡聽一點聽來的,可能一半是事實,一半是臆測,不過,確實有一件被壓下來的事,為了整個家族,那件事一定要壓下來,這是我的了解。老實說,我對這件事也沒什麼興趣,我比較關心現在這裡發生的事,我眼前看到的事。」
「有些改變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像滴水穿石一樣。所以我才會對那些花窗很有興趣。」她朝喬安娜給我的紙製文件夾點了點頭。「妳找到什麼了嗎?」
「好,露西,真的是好一陣子囉。妳有什麼事?」
「怎樣啊?」布雷克問。
我坐在一張木頭扶手的皮椅上,我還記得這張椅子可以旋轉,小時候我們常在這張椅子上面玩。
所以今天下午別想去了。反正晚上也得參加媽媽辦的派對。
我往前走一步並喊道:「哈囉。」沒人回應。我又提高音量喊了一次,「哈囉?」但還是沒人出來。
我走過一排排的走道,注意到許多小改變。記得店裡以前是木板地,但亞特已鋪了一層油地氈;從前的捕蠅條也被他拿掉,或許已經拿掉很久了。從前那幾間辦公室倒是還在原地,就在店裡最靠近外面馬路的走道旁邊,也跟以前一樣,是一道道深色木板鑲嵌而成的。走道盡頭的那間是爸爸以的辦公室,現在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那張掀蓋書桌早已不見蹤影,窗戶上現在掛著塑膠製的百葉窗,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新的會議桌,是黑亮的塑合板材質,周圍擺著幾張光可鑑人的黑色椅子,地板上鋪著毫無特色的灰地毯。我仔細端詳,想看出那個小時候我和布雷克、阿約玩遊戲的房間,想看出那個爸爸解開一個個祕密的房間,但往日的痕跡已全不復見。
我把這段文字讀了兩次,腦裡浮現那道花窗中傾瀉而下的藤蔓,游魚走獸,明豔的色澤,還有底部那排熟悉的圓月,邊緣有細細纏繞的花草。羅徹斯特市離夢湖大約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到那裡去。陽光自樹葉間灑落,樹影落在光滑的桌面上,變幻不休。我跟館員確認今天是星期幾,他露出一個半是莞爾、半是困惑的笑容。
我沒有立刻答話。妳感覺很悲傷,很寂寞——吉隆也這樣對我說。一直以來,我始終告訴自己,過去對我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影響,但或許我也仍深陷其中。艾芙麗稍微站起身,伸手從旁www.hetubook•com•com邊的吧檯上拿了一袋開心果,我瞥見她薄透襯衫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她肚子還很小,要不是我早已知情,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那次布雷克去印尼找我時,他跟艾芙麗已經分手了,旅程中有一晚,他還和坐隔壁桌的女人調情了一番。那時我絕對想不到,有天他會變成今天這樣,和艾芙麗復合,即將要有自己的孩於。整艘船微微晃動,讓冰茶起了小小的漣漪,令我想起了波濤在地底流竄震動的時刻,還有我被地震驚醒時,吉隆用手撫過我的大腿外側。我想起吉隆的好,還有他在車站月台上給我的吻,那感覺起來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對,我在想,那些文件可能是曾祖母的,也就是你祖母的,她叫珂拉對不對?年代好像吻合。當然,我不認識她,而且根本沒印象聽說過她的事。」
「我叫他去尤寧斯普林斯簽一筆訂單,他應該快回來了。」
亞特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著我,他神情傷悲,臉上湧起一陣悲慟,嘴邊的細紋更深了,眼神因痛苦而沉了下來。
弗蘭克.喬治.魏斯卓姆,生於一八六八年,卒於一九四二年,是一位玻璃工匠,出身拉法吉的工作室,一八九四至一九〇一年間曾在拉法吉工作室擔任學徒。一八九六年與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結婚,一九一九年自紐約市遷居至紐約州羅徹斯特市,在當地成立個人破璃工作室;曾擔任康寧玻璃公司的顧問。育有一子一女:馬可斯.魏斯卓姆(生於一八九六年)及安娜貝絲.魏斯卓姆(生於一八九七年)。
「怎樣?妳說跟布雷克交往嗎?」
「只看過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有一天一大早,我跟家人要回家,路上突然出現一隻鹿,從我爸車子前面飛奔過去,我爸用力踩煞車,差點就撞到牠了。我們看著那隻鹿跑進樹林裡,接著後面又跟著五六隻,都是全身雪白。我那時還很小,對我來說,牠們感覺像有魔法,就像獨角獸那類的生物。我還記得,後來我們就坐在車裡,大家都沒說話,過了很久,連我爸也是。」
「我根本是瘋啦。」她也笑了,放鬆地往後靠在抱枕上。「真的是瘋了,我有的時候都會這麼覺得。很熱血,沒錯,可是壓力太大了,而且事情永遠做不完。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跟食物為伍,我很喜歡看到餐廳坐得滿滿的,然後放眼望去,看到每個人都很開心,吃著健康的食物。」
但我輸入「玫瑰.賈瑞特」時,則沒出現任何搜尋結果,一筆也沒有。接著我查了圖書館的線上目錄——小時候一排排整齊裝在橡木櫃裡的方形厚紙卡早已消失無蹤。仍舊沒查到任何關於玫瑰的資料。
店裡已進來幾個顧客,在走道間逛著。沒想到,布雷克就站在櫃檯後,專心聽著一個女人說她要找的水管零件。他把女人的訂購單寫好之後,笑著朝我走來,對這整個處境稍微翻了個白眼。我想起吉隆,我告訴他布雷克快當爸爸的時候,他聽了多高興。我和吉隆談論到生兒育女的時候,感覺總像是抽象的假設,但我現在不禁想像,如果吉隆成了父親,會是什麼樣子。
文末有個羅徹斯特市弗蘭克.魏斯卓姆紀念館的網站連結。點進去之後,畫面上出現一張玻璃花窗的照片,花窗裡有一個象牙色澤的圓弧陳體,襯在深色的方形背景上,圓弧內側挨著一枝長莖鬱金香,葉形流暢,飄然流動,莖上的一朵花開得紅豔。這個圖案跟約瑟窗或智慧窗的飾邊都不同,但風格顯然是近似的。圖片下方有一段介紹。
我沒聽到亞特走來的腳步聲,因此嚇了一跳。亞特身材高大,肩膀寬闇,幾乎擋住整個走道;他看起來實在很像我爸爸,使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艾芙麗搖搖頭,笑了一聲。「我現在活動的範圍大概只剩餐廳了。不過我也聽說了,因為有些參加示威的人後來到我店裡吃午餐。妳去了嗎?」
還有玫瑰。玫瑰也曾站在這裡,她在這裡時,還是後勤基地禮拜堂落成的好幾十年前,但她卻跟禮拜堂有某種關聯。當年的她,把襁媬中的女兒摟在懷裡,或許正在安撫她,拉緊毯子邊緣,抵禦教堂石牆在五月天裡仍散發的寒涼。然後她走到外頭的世界裡,自此消失無蹤。
最後她終於又問:「妳是愛薇.賈瑞特的女兒對嗎?妳媽還好嗎?她的手現在怎麼樣?」
「沒關係,謝謝。」我微笑,「不好意思,我一直恍神,我時差可能還沒完全調過來。其實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真的過好久了,對不對?嗯,我有一些問題想問你。」
店裡一排排橫向的走道擺滿鎖具、五金零件和工具。有各種錘子、鋸子、刨子、螺絲起子:釘子有成袋包裝的,也有一桶桶散裝的;捲尺旁放著俗豔的鮮黃色盒子,裡頭擺著木尺和碼尺;天花板上掛著幾十個不同款式的燈具。
他點點頭,用一隻手拂過自己短而刺的灰髮。
「有些事就是會在心裡留下很鮮明的痕跡。」她說。
「你知道嗎,最特別的就是,那疊文章裡面有一張字條,寫信的人一來像是我們家族裡的人,那封信是寫給曾祖父的,但沒簽名,不過看起來感情很豐富。這張字條裡提到一個叫做|愛麗絲的女孩,她要被人送走了。」
「大衛.普萊斯卡特牧師簽的名——那面牆上也有他的照片。」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證書上的簽名,「真的是好和圖書久以前了。沒人記得玫瑰,真可惜。不管她是誰,她好像可以在那些經文裡找到看待自己和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方式,也就是可以把她自己投射到聖經故事裡。我想這在當時那個年代一定很不容易。」
我想起那群自樹林間現身的鹿,在高草的綠波裡疾動如雲。從小到大,爸爸常說鹿的故事給我們聽,有時,我們會在傍晚出門找白鹿,沿著後勤基地四周的碎石子路慢慢地開。有時學校同學會說他們看到白鹿了,有的人看到鹿站在路中央,有的人看到鹿鑽進林子裡。不過像那樣的機會少之又少,我們和爸爸找了那麼多次,卻連一隻也沒見過。我問艾芙麗有沒有看過白鹿。
「好啊,謝謝。」我說。
我啜飲我的茶,茶冰冰涼涼的,是淡淡的覆盆子口味。高中時,艾芙麗給我的印象是很文靜害羞,我們以前只見過幾次面,她幾乎都沒講什麼話。但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後來她去外地唸大學,和布雷克分手又復合好幾次,如今她似乎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感覺很有自信,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至少比我小兩歲以上,但卻已經擁有自己的事業,還有個小孩即將出生。我心裡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欽羨,除了欽羨,還有一種我在日本經常有的感覺:雖然我看起來好像一直在勇闖天涯,但其實這些年來,我始終繞著原點打轉。
他看了一下錶,然後說:「幾分鐘吧,等下我要跟土地規劃處開會,不過沒關係,來,妳坐。」
「對啊,沒錯,不過她還是叫我們都要學會,我跟馬汀。」
奇岡也留了一則語音留言,講禮拜堂花窗的事。我回撥給他,但他沒接。
我閉上眼,聽著風扇和紗門的聲音,紗門打開時吱咿作響,闔上時則發出重重砰的一聲。我聽著那群女孩子輕柔而興奮的交談聲,聽著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響。空氣中飄著新抽嫩葉、皮革及木頭的氣息,一股寧靜兀自綻放。最後,我決定留下。我站起身,走到另一頭找館員,他笑著抬起頭,我開始向他娓娓述說我所發現的故事。
我點點頭,心裡想起了媽媽說爸爸在越南時發生的事。我奶奶死的那年,我不過七歲,我殘存的印象,就只有她身上那襲聚酯纖維印花洋裝輕薄飄逸的衣袖,她笑的時候兩道眉毛會彎起,還有塗成酒紅色的指甲總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我搖搖頭,暗自在心裡想像我能留什麼話給他:發現不為人知祖先,請速回電。「沒關係,我之後一定會找到他的。」
布雷克笑出聲。我長話短說告訴他我在穹頂閣樓裡找到信的事,還有放在奇岡工作室和教堂裡的花窗。這次,我一樣沒提起玫瑰。布雷克對我說的事滿有興趣,但他同時有些分心,不時環顧店裡,看看有沒有顧客需要他幫忙。接著柔伊進來了,門上的幾個小鈴噹叮噹作響。她一看到我,就一個箭衝過來抱我,活力滿滿,典型的十幾歲女孩,接著便開始以時速大概一百公里的超高速講一齣她演的話劇。她比我上次看到的時候高了好多,而且現在耳朵上戴了晃來晃去的耳環,講話時還不時用第三人稱講自己——「柔伊好興奮!」像是在臉書上留言似的,不像在跟我面對面說話。柔伊長得和阿約滿像的,生得一雙賈瑞特家特有的深邃眼睛,還有一頭深色的頭髮。布雷克面露莞爾,挑挑眉走開了。
「對,找到一些東西。」我把洗禮證書和花窗收據的影本遞給她;紙張上仍殘餘著影印機的溫度。「玫瑰——她的名字叫玫瑰.賈瑞特,她算是我的曾姑婆,可是我之前從來不知道有這個人。她有個女兒,叫做|愛麗絲。」
「我奶奶是個很好的人,至少我印象裡是這樣;我十歲的時候她就過世了。她很喜歡小孩,非常疼我們,還有她烤的派非常美味,印象中她的廚房裡永遠都有剛烤好的派,就在你們家,我也在那棟房子裡長大,我爺爺過世之後,我們就搬進去一起住了,那時候珂拉奶奶變成了寡婦,身體也不太好。她以前睡在房子前面的那個大房間裡,她的床應該就放在你們現在擺鋼琴的地方。她死前一直都是我媽在照顧她;我媽,就是妳奶奶,她也是個很好的女人。」
走在迷宮中,曲徑蜿蜒,每一條路最終都通往迷宮中心。從前的人走迷宮時,身上帶粒線毬,這線毬是麻繩纏繞而成的圓球,如此便能記住往回走的路。我離開教堂時,心裡的感覺就像是發現了一個這樣的線索,讓我握在手裡,紮實飽滿,緩緩解開來,標示我走過的路,背後走過的那片景觀,我以前從來想像不到。我穿過一道道拜占庭式的走廊,心裡浮起一個個對玫瑰.賈瑞特和藝術家弗蘭克.魏斯卓姆的疑問。玫瑰想必認識弗蘭克。那些窗戶的飾邊,想必和她有關,像是一個簽名。她說不定就是委製花窗的人,或至少參與了窗戶的設計。如果從穹頂閣樓的那些文件能一窺她的個性,那她想必是個敢作敢為的人,感情強烈,思維縝密,關注婦女的參政權。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原以為只有一堵牆的地方,突然多出一扇窗,讓我得以從窗口望出去,從另一個角度看故事。不管玫瑰後來究竟如何,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真的已經是很遙遠的歷史,但我卻直覺感到她和我的人生之間有某種連結,這樣的直覺,也令我既興奮又恐懼,因為,假若我最後發現了不想知道的事呢?
亞特沉思了和-圖-書一會兒,微微噘起下唇,然後搖搖頭。「完全沒聽過這事,當然,那應該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走出昏暗的聖堂,外頭的世界看起來亮晃晃的,像是剛讓水洗過,顯得鮮豔醒目。丘陵間已滿是暑假的人潮和車陣,每條人行道上都有摩肩擦踵的觀光客,個個穿著寬鬆的棉質衣服,色澤繽紛。我漫無目的走了一陣,一心想著我發現的事,一路上閒逛了幾家商店,但始終沒細看眼前的東西。我穿過公園裡藝術市集的人潮,走到防波堤旁邊,打電話給奇岡。他沒接電話,所以我就一面繼續在市區瞎走,一面留語音信箱給他,告訴他洗禮證書的事。後來我不知不覺走到布雷克停船的碼頭。這艘「可怖對稱」外型優美,船身約九公尺長,有一道高高的白色桅杆,整艘船在水上微微晃動。我走到甲板上,喊了布雷克的名字,但船艙裡傳來的是艾芙麗的聲音,語氣輕柔,帶著點不確定。艾芙麗出現在階梯最下面,身上穿著牛仔褲和薄透的黃襯衫,深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
「我正好要走了,我想我只是想在教堂裡站個幾分鐘吧,希望這樣沒關係。我剛剛在想的是,在我之前,有那麼多人也曾經站在這裡。」我又補充:「我爸爸過世之後,我就再也沒來過這裡了。」
吉隆寄了幾封簡訊給我,講的都是他班機的事。我沒回電,因為現在他那裡已是半夜了。但我撥到語音信箱,聽了兩則他的留言,其中一則提到一個他聽到的工作機會,他認為我可能會有興趣,另一則講到我學生很想念我,還有他也是。我閉上眼,把留言重新放一次,聆聽他嗓音的抑揚頓挫。
「是啊,那次玩得很開心,大部分的時候啦。」她停了一會兒,彷彿在想著如何措辭。「露西,布雷克跟妳爸很像嗎?」
我身上帶著從教堂拿到的文件。玫瑰.賈瑞特是亞特的姑婆,愛麗絲跟他也算是遠房親戚,但我發現自己竟不太願意和他提起玫瑰的事,因為我才剛發現有她這個人,還不想吐露給別人知道。因此,我只提了穹頂閣樓裡找到的那疊紙和小冊子,問他對件事有沒有什麼了解。
「人過世了,我不會說他的壞話,」他說,「這是我的原則。不過我想,妳一直以來聽的都只是單方面的說法而已。妳爸是個好人,可是他並不好相處,尤其是對我,或許我當年對他也不夠好:我想,要不是我們出生就是要一起繼承家業的兄弟,我們絕對不可能一起做生意。不過,當年他打越戰的時候,我做的事——我錯了;已經做的事,我沒辦法收回,但我可以在這裡幫妳跟布雷克留個位子,這件事我真的是認真的。」
「我看到而已;我回來的那天和布雷克開車經過現場。」一個浪打來,船輕晃一下,我媽畫的一張圖從桌上滑了下去,我彎下腰把紙撿起來。「那天有好多人。」
「當然不是湖邊的地,太貴了;不過後勤基地的土是黑土,跟愛荷華州的土一樣肥沃,以前還沒變成一堆碉堡和飛機場前,全部都是農場。基地的大門裡面有一棵黑胡桃樹,是我曾祖父幾十年前種的,以前那裡是他的地,我想把那塊地買回來。」
我轉身離開,亞特在我背後喊:「保持聯絡啊,露西。」我舉起手揮了揮。
階梯很窄,通往一個木頭鑲板的房間。裡頭擺設雖然緊湊,但設備應有盡有,就像一間小公寓。船頭有V字型的臥舖,另外還有雙一字型的廚房,一間小小的浴室,還有一個迷你客廳。布雷克的生活過得很簡單,對此我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議;他不太在乎身外之物,他擁有的東西很少,也很享受這種俐落感。艾芙麗把嵌入式沙發上的一些抱枕移開,騰出空間。茶几上放滿了圖畫,我認出了媽媽的描圖紙,上頭的整齊線條和工整的字跡都是媽媽的。
「奶奶不喜歡游泳。」我突然想起這件事。
我在上面的甲板站了一會兒,想著吉隆,想著所謂的寂寞,我的寂寞,布雷克的寂寞,或許每個人也都寂寞。天氣依然晴朗,但地平線上已開始積聚烏雲,風也颳起來了,夢湖飾著層層白浪。火災警笛聲在耳邊響起;現在是正午時分。我不想到夢大師去,但又想把我的發現告訴布雷克,所以我便離開碼頭,穿越市區的主要街道,然後沿著排水道走出市中心。
儘管亞特嘴上講著前景,但他實在讓夢大師淪落得有些黯淡了。門面的玻璃窗蒙著一層灰,三樓屋簷的一段導水槽斜垂著,還有外牆磚塊的磚縫也該重新整修塗過,店面前的草也太久沒修剪。我突然意識到,或許亞特請布雷克來工作,不全是為了展現慷慨,而是真的有迫切的需要。這個想法令我感到莫名寬慰,彷彿亞特過得不好,就代表宇宙中存在某種平衡的力量——只不過現在布雷克也牽扯進來了。我深呼吸一口氣,直直穿過鋪著碎石子的停車場,爬上水泥階梯。我打開門,一個小鈴鐺發出聲響,一如童年中的記憶。我在門檻的地方停下腳步,聞聞空氣中金屬、油漆和木屑的味道,還有隱隱約約的灰塵霉味。
「當然沒關係啊。我也聽說了妳爸爸的意外,」她說,「我很遺憾,那個時候對你們來說一定很痛苦。」
「要不要喝一點冰茶?」
「我想應該是吧,不過那時候我不是這樣想的,我只是想當輔祭員而已。現在回頭想想,我不想要這麼說啦,可是我要承認,以前我從來沒想和-圖-書過女人也可以當牧師。」
艾芙麗嘆了口氣。「我只是想了解他在想什麼吧,有時候我感覺他好遙遠,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他好寂寞。」
蘇希又沉默了一會兒,令我不得不想想自己說的話,聽聽那尖銳的語氣。
「是啊。不知道她後來怎麼了,還有愛麗絲。還有那個飾邊的圖案,真的太吸引人了。奇岡說那些花窗的年代是一九三〇年代,可是我找到的那些文件年代早很多。」
我趁著車流暫歇,飛奔到對街,快步進了圖書館。這座圖書館原是一棟私人住宅,建築是灰岩材質,面湖的前廊十分深闊。我打開吱嘎作響的木框紗門,進去後紗門砰的一聲闔上,惹得圖書館員抬頭望過來。館員是個年輕男子,蓄著短髮。我走過布告欄,布告欄上各式傳單交疊,貼得滿滿的:有尋貓啟事、鎮民大會公告、保育白鹿團體的海報、易洛魁聯盟公開會議的消息等,各種告示都有。我在幾張櫻木長桌裡選了一張坐下。以前我常在這裡做功課;現在每個座位上都有電腦了。我輸入「弗蘭克.魏斯卓姆」,沒想到竟出現好幾篇相關文章,儘管知道網路文章不能盡信,但我還是帶著興奮,開始讀第一筆搜尋結果。
「好吧,看到妳很開心。想要我幫妳跟布雷克說什麼嗎?」
我答應柔伊離開前一定會再和她碰面,她也說她會和爸媽一起來我們家的夏至派對。接著我便離開夢大師,走回市區,在食品雜貨店買了三明治和飲料,到排水道旁的長椅坐著吃。日光在水上舞動,波光瀲灩,水泥防波堤上有幾隻海鷗盤旋,等著吃麵包屑。我一面把麵包撕成小片扔過去,一面想著今天在教會的收穫,以及我和亞特剛剛說的話。
我說:「她沒事,其實比我想像得好,她今天下午還要去約會呢。」
「我那天點的菜好好吃。」
聽到我媽要賣房子的消息已經傳得這麼遠,我不禁微微屏住呼吸,暫時沒開口回話,想先釐清自己複雜的情緒。失落感是當然的,此外還有我之前沒察覺到的憤怒,以及自己被當成局外人的感覺,但我也知道自己這麼想並不公平,畢竟我已經離家多年了。艾芙麗沒注意到我的臉色變了,仍繼續說。
最後我說:「我不會在這裡工作,如果你的意思是這樣的話。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這份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亞特真情流露的懺悔令我一時無法反應。我一方面想替我爸爸辯駁,儘管要辯駁什麼,我也不清楚,另一方面又想安慰伯伯,他看起來似乎仍困在過去,我以前從未料想到。我的情緒變得好激動,百感交集,因此當下沒意識到他根本沒回答我的問題,完全沒有。
「我也很高興可以再看到他。」我說著,腦中浮現奇岡把麥斯高高舉起的樣子,父子倆一來一往的玩笑話,還有他們的笑聲。我也想到布雷克和艾芙麗就快要有小孩了;陌生男子送給我媽一束優雅的劍蘭;還有那疊神秘難解的舊文件,脆弱得隨碰即碎。
我似乎講到關鍵了;亞特把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
「能回答的我就盡量。」他說。
「吉隆叫我跟你打招呼。他說他來的時候會偷渡一些紅毛丹過來。」我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雖然我盡量抱著善意,但這個問題仍脫口而出,「你跟我爸到底怎麼了?」
亞特聽得十分專注。「妳說在穹頂閣樓裡啊?都是些怎樣的文件?」
「我覺得妳很有勇氣。」我說。
「妳知道嗎,妳媽很高興妳回來,她出車禍之後,我去看她,她說妳可能會回來,一副很興奮的樣子。不過妳回來一定覺得有點奇怪吧,妳會覺得一切改變很多嗎?」
「星期三,我上次看的時候還是。」
「那天示威妳也去了嗎?」我問。
「不好意思,我得接電話,」她邊說,邊往門的方向指,「露西,很高興認識妳,歡迎妳隨時再來,還有妳發現什麼再告訴我,好嗎?」
她說:「噢,露西啊,哈囉,布雷克去上班了,我在整理文件,妳可以進來坐坐啊。」
一道門砰地闔上。唱詩班的台階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蘇希牧師出現在聖堂裡。
「你們兩個看起來好開心。」我心裡希望艾芙麗能告訴我懷孕的事,我才不用繼續佯裝不知情。
本紀念館原為藝術家弗蘭克.魏斯卓姆於一九二〇年至一九四二年間的住所暨工作室,館內共展出這位藝術家的二十七件彩色鑲嵌玻璃作品,種類繁多,件件非凡,從宏偉的樓梯花窗到簡樸的橫楣應有盡有。本建築於一九四五年賣予他人,直到一九六八年魏斯卓姆百年誕辰時,才由弗蘭克.魏斯卓姆保存協會購回。本協會致力蒐集並保存魏斯卓姆生平作品。魏斯卓姆的作品深受威廉.莫里斯、查爾斯.雷尼.麥金塔和新藝術運動的影響,是花窗玻璃復興的絕佳典範。紀念館每年五至九月開放,開放時間為週二、四下午的兩點到五點。
我一時心血來潮,又回到座位上,在電腦裡輸入「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有時我實在痛恨網路,有了網路,人就得屈服於每個片刻的分神和奇想。但我沒想到,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也有一個簡短的搜尋結果。
「露西?」
「嗯,這也算啦。」我笑出聲來。「沒有,我指的是扛下這麼多事。」
這時蘇希牧師的手機響了,粉碎原有的寂靜,她從口袋裡抽出手機,看了一下顯示號碼。
「露西,就想想吧,這裡永遠為妳留了位子,記住。」和-圖-書
「喔,好。」然後是一陣彆扭的沉默。接著我問:「那你有時間嗎?」我發現我已經好幾年沒跟亞特說話了,就連在爸爸的告別式上,我們也只講了幾句慰問的客套話;但也許我媽說得沒錯,說不定亞特能為我這兩天發現的事指點迷津。
艾芙麗說這話的語氣帶著渴盼,也充滿堅定的決心。我想起我回來的那天——那才只是兩天前的事嗎?那時,彼特俯身湊到卡車裡頭說:布雷克,你確定這跟你的利益沒關係嗎?
「噢,真的是五花八門,有以前的剪報,還有一些刊物。我會有興趣,是因為那些東西好像跟女性參政運動有關。我在想可能跟我們家族的歷史有關,你說不定知道一些事。」
我告訴他我會的,然後就站起身,跟他說再見,然後摸摸手提包裡那疊我找到的文件,確定文件還在。
艾芙麗在狹窄的廚房裡動作仍然俐落,就像在她的餐廳裡一樣。接著她把桌上的紙全都疊起來,然後從抽屜裡拿出兩個鮮黃色的杯墊,把裝在高腳杯裡的茶擺在上面,冰茶裡還加了幾支新鮮的薄荷葉。我忍不住微笑,因為布雷克再過一百萬年也不可能想到要買杯墊。艾芙麗一面坐下,一面對我說:「這些素描是妳媽畫的,是有機菜園的設計圖。這是我以後的夢想——希望我的餐廳可以用有機菜園種的東西來做菜。我實在很討厭要花錢把食材從別的地方運來,花那麼多能源來運送農產品。這些是我上個月生日妳媽畫來送我當生日禮物的,她真好。」
「喔,露西,」她說,臉上閃過一絲驚嚇,「妳還在啊?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們的聲音迴盪在石牆和木頭間,顯得輕柔。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而且反正我想起過去的事,喉矓也已經一陣緊了。蘇希讓默持續了一會兒。
「噢,非常多啊!所有事情都改變好大,連這裡也是,應該說這裡的改變尤其大。我還是這個教堂第一個擔任輔祭員的女孩子,那感覺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奇岡,對,」她微笑點頭,把兩張影印的文件還我,「他不會弄錯吧,對不對?我最近跟奇岡一起處理花窗的事,我很欣賞他,他非常專業,而且花了那麼多時間幫我們,非常好心,真好,因為那些花窗是寶藏,可是維護的費用實在不便宜。」
我點點頭。「是啊,不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妳喜歡嗎?」艾芙麗問著,也轉過頭去看。「我上禮拜才把這幾張照片裝了框。左邊這兩張是我們去年春天去加拿大新斯科細亞省的時候拍的。」
我繼續往前走。聖堂寂靜無聲,我走在地磚上,腳步聲在室內迴盪。我在走道盡頭靠近前門的地方停下,轉過身去。光線穿透玻璃花窗灑落而下,無聲靜謐,每道窗都訴說著一個故事,那些故事在黑暗中是看不見的,只在旭日東昇,給花窗注滿色彩之後,才一個個有了生命。每扇窗也講述著捐獻人的故事,這些捐贈的人已辭世多時,他們的姓名都用金色的字母寫在花窗底部:謹紀念詹姆斯。我們摯愛的母親漢娜。莎拉。維吉尼亞。蘇珊和賽謬爾之子。剛剛喬安娜在辦公室裡把文件遞給我的時候,是怎麼說的?這真的會讓人發抖……這些人……曾經站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過著他們的生活。我爸爸在這個教堂長大成人。他的爸爸也是。還有現在活著的人都還沒出生的時候,我的曾祖父約瑟曾經走在這些走道上。
「非常多人,真的。這件事有很多爭議,不過保護濕地的那些人可能會跟保育白鹿的人聯合起來,他們今天一起吃午餐——吃茄子奶蛋酥配白酒。」
我想再回去看那道花窗,看看有沒有第一次遺漏掉的細節,但奇岡走了,放禮袍的房間已經鎖了起來。如果我動手試試,或許可以自己開鎖,但牆上一整排歷任教區牧師的眼神實在令我侷促不安。另外,我也隱約意識到自已不該擅自闖入,因為在成長過程中,我一直感覺到,無論我多想探索了解,這個地方的玄奧終究不為我開放。我是女孩子,因此我的肖像看起來永遠不可能像牆上那排男性,而這地方似乎屬於他們。儘管在聖公會裡,從一九七六年就開始有女性神職人員,但蘇希仍然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女牧師。同理,在我的家族裡,所有家族故事的中心都不是女人,也正是因為這樣,發現了玫瑰這位我從不知道的祖先,才會感覺這麼震撼,這麼撩撥人心。
吃完後,我把包裝揉成團丟掉,然後在一棵橡樹的樹蔭下停下腳步,看手機上那幾張智慧窗的照片。照片的解析度不太好,但影像仍然鮮豔奪目。花窗是玫瑰設計的嗎?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啜飲冰茶,端詳艾芙麗背後牆上的三幀裝框照片。第一張照片是在甲板上拍的,布雷克站在艾芙麗背後,雙手摟著她的腰,艾芙麗的頭往後倚,靠在布雷克肩上;她笑得很開心,布雷克低頭對她微笑,她的一縷髮絲被風吹起,拂過布雷克臉頰。另外兩張比較正式,他倆在畫面中並肩站著,對著鏡頭笑,背景是燈塔,一個精神支柱。
她的神情嚴肅起來。「謝謝,不過其實還可以更好吃,如果我所有東西都可以用新鮮食材,那會好吃幾百倍。那天妳吃的朝鮮薊是罐頭食品,我很不喜歡這樣。我們在想——我跟布雷克在想,等後勤基地的土地開始拍賣,我們可以在那裡買一塊地,或是之後再買,等妳媽把她的房子賣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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