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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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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讀這本小書的人,必定會想了解作者柯妮莉雅.惠特尼.艾略特的生平故事和價值觀點。讓我這麼說吧,我寫成這本書時,是一個五十七歲的女人,已在我們這個新世紀裡見證過許多事。我寫這本書,為的是將薪火傳給之後的世世代代。我和女性參政運動的眾姊妹,致力為所有女性爭取投票權,過程中面臨種種考驗,都在本書中寫成了第一手的描述。如今已經有一個新的世代出現,對她們而言,投票權是理所當然的事,全然天經地義;她們很難想像不久前的那個時代,倘若她們身處在那個年代,是沒有發聲的權利的。縱使這些新世代的女性無法發自內心地感激,因為她們從未被剝奪過,但她們仍可以、也必須學著了解前人的經驗,領會這福份的歷史源流,因為這些前人不只是見證歷史的人,更是創造歷史的人。寫這本小書的用心便在這裡。
「喔,露西。」
「讓她知道也沒關係,」最後亞特開口了,「都已經到了這時候,也沒差了。」

媽媽把手交叉在胸前。「他怎樣?」
我說:「妳的頭髮!」
「嗯,再聊。」
嗨,露西.賈瑞特,逵麼多年了,妳好嗎?
「那妳是什麼意思?」
「十月吧,好像是。」

這時有個我不認識的人碰了一下媽媽的手臂,我還來不及回話,媽媽已經轉過去跟客人聊天了。四周飄蕩著大家的笑語聲。我開始幫大家倒飲料,並端艾芙麗準備的菠菜羊乳酪小點心給大家。後來亞特和阿約來了。亞特說話的聲調比所有人都要低一階,音量又大,所以我好像永遠都知道他人在哪裡,一會兒到廚房,一會兒到露台跟媽媽打招呼,一會兒又去搭著羅森的肩。羅森是裘吉雅的先生,他下班後就直接來了,腳上穿著一雙光可鑑人的皮鞋,在草地上顯得不太搭調。阿約手上拿著一瓶啤酒,跟布雷克站在水邊低聲交談。青春期情緒喜怒無常的柔伊則捧著書躺定在吊床上,不時抬起頭凝視水面,我看不出她是真的想獨處,或只是想在各路賓客前裝出十九世紀悲劇女主角的樣子。
「只是我找到的一些資料而已,要移到別的地方嗎?」
我讀到這裡停下,在網路上搜尋柯妮莉雅.艾略特,但查到的都是我已經知道的事。接著我又搜尋她妹妹薇薇安.布蘭奇,查到幾筆結果,其中一個網頁提到,薇薇安.布蘭奇生前擁有的文件都已捐給瑟林大學。我很快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瑟林大學的特藏資料中心,問他們是否存有什麼通信能一窺柯妮莉雅.艾略特姊妹兩人的生平。接著,因為有太多年代日期在腦裡打轉,我已經開始覺得混亂了,便拿出一張白紙,寫下所有目前已知的人名和事件:
「不用,沒關係,放著就好。」媽媽說著,轉過身去,從冰箱裡拿出一盤切片的西瓜。她頸項的線條看起來修長而優雅。只是剪個頭髮,她看起來就完全不同了,多神奇啊。我想起電話答錄機裡安德低沉溫暖的嗓音,猜想在他眼中,媽媽是怎樣的形象。媽媽笑著摸摸自己的頸背說:「我自由了,我覺得好自由。」
媽媽對大家說:「敬夏至。」所有人都舉杯,接著喝了酒。
我回到家時,夕照已從西窗灑落進來,也把夢湖拋得透亮,閃爍金黃色的光芒。夏至派對七點就要開始了,會持續到日落,天空褪至深藍,沉成暮色,一直到星星一顆顆探出頭來。艾芙麗帶了沙拉和甜點來,我則驅車去買了吃的,主要是飲料和要烤的雞肉。回來後,我把車停在側門廊旁邊,把一袋袋食物拖上飽經風雨刻蝕的寬闊台階。剛剛去食品雜貨店,一兩年沒回來,店面已擴建成兩倍大,讓我一時間失去方向。裡頭滿是手工麵包、各式乳酪及高級熟食,有一缸龍蝦、沙拉吧、壽司吧和熱食區。觀光客坐在一張張小桌子前,我漫無目的倉皇走在陌生的走道間。
大家吃著東西,開了一瓶又一瓶的酒。傍晚的天已換上深沉的暮色,星星亮了起來,隨著夜色籠罩大地,月亮也自地平線冉冉升空,輪廓已近滿月。我想起玫瑰,想起薄毯和花窗上那些圓月瑩白交扣的美麗飾邊。艾芙麗端出切好的蛋糕,媽媽也把一盆盆草莓和打發的鮮奶油擺到露台玻璃桌上。我站到暗處,看著眾人,彷若這是一個在戲臺上演出的派對,心裡有一種怪異的距離感,因為我知道,這樣的聚會常有,我走了以後,這些派對仍會照常舉辦。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奇岡還沒到,應該是不會來了。還有奇岡,他也一樣,人生沒了我照樣精彩。我走到船塢,把腳上的鞋踢掉,坐在水邊,把腳丫伸到水裡晃著,撥電話給吉隆。響到第二聲,吉隆就接了起來,可以聽到他辦公裡忙碌嘈雜的聲音。
在那之後,我倆就成了朋友。我們不常交談,也不會一起吃午餐,但上課時我們總坐在隔壁,還會帶東西送給彼此,有時是鉛筆,有時是好傢伙焦糖爆米花裡面附的玩具,有時是一張好笑的圖片。我們維持著祕密的友誼,這樣才不會被別人戲弄。
華盛頓女性參政遊行 一九一三年
我盯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幾個鐘頭,眼睛痠了便休息一下,走回櫃檯,問館員有關柯妮莉雅.艾略特的事。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便點了點頭,請我稍等,然後拿鑰匙打開特藏資料室;所謂的特藏資料室,其實就是樓梯後的一個壁櫥。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本棕色的小手冊,冊子封面的紙質已顯得十分脆弱,沾了髒污,標題用鮮明的黑色字體印著:《一個危險女子的回憶錄》,作者是柯妮莉雅.惠特尼.艾略特。館員解釋,柯妮莉雅平常多用妮莉雅這個小名,她在世時名氣響亮,是個引起許多爭議的人物,她自掏腰包出版這本回憶錄,一共只印了五十本,所以非常稀有,書不能讓我外借。但如果我想看,他可以幫我影印一份,一頁的費用是十五美分。
「剪了三十公分,捐給『愛的頭髮』了。這些是什麼?」媽媽朝酒櫃上的書和文件點了點頭。她和艾芙麗已經走到廚房吧檯旁,正在把帆布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有好幾盒麥粒蕃茄生菜沙拉和鷹嘴豆泥、一份烤胡椒沙拉、一份義大利麵沙拉,還有好幾條新鮮麵包。
夢湖鎮女性參政遊行 一九一四年
「他會來嗎?」
亞特說:「喔,我剛才正準備要說。那愛薇,不要覺得有壓力,可能我只是希望妳已經決定了。應該說我跟https://m•hetubook•com•com布雷克都很希望。」
我把眼睛閉了一下,暗自在心裡咒罵自己。
「那個時候我人根本不在印尼啊。」
亞特說:「他跟那些搞環保的人還有爭地的人一國,對自己根本沒好處。他再不把罩子放亮一點,到時候就要站錯邊得罪人了,這裡的人可是很會記仇的。」
我盯著媽媽,心裡感到無法置信,過了半晌才開口:「我選了最好的學校,我選了最好、最有挑戰性的工作。是妳說我可以去的,爸死的那年夏天,是妳自己說支持我的。」
「我沒有,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我爺爺出生 一九二五年
媽媽轉過頭直盯著我。「妳說什麼?」
結果一無所獲。而且書裡也完全沒提到弗蘭克.魏斯卓姆。全書的內容正如序言中所述,主要談她對女性參政運動的投入,尤其是她從紐約市搬到夢湖之後所策劃的活動。柯妮莉雅的丈夫是一位內科醫生,他熱愛夢湖的自然美景,但柯妮莉雅則不然,她喜愛大城市的舒適便利,因此搬到夢湖對她來說無疑是個挑戰。她把心力轉而投入於促進社會公義,且從字裡行間不難發現,她丈夫愈不喜歡她參與這些活動,她就愈有興致。
那位圖書館員幫了很多忙,他告訴我到一般書庫找找女性運動的歷史,還有夢湖的地方史,我把這些書全借了回來。他還教我用館內那台年代久遠的微縮機器看以前的期刊。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看以前的《夢湖公報》,最後,在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〇年的微縮膠捲裡,在報導第二次世界大戰可能爆發和夢湖穀物產量的新聞之間,我終於找到一小篇提到捐贈阿普頓禮拜堂的報導;阿普頓就是當年那個為了興建後勤基地而被夷平的小村莊。這篇報導甚至還有一張弗蘭克.魏斯卓姆的照片,照片中他站在拱門外,臉上蓄著鬍鬚,身材削瘦,穿著西裝,凝視著鏡頭,神情嚴肅。他身邊還站著當年的教區牧師提摩西.班頓,站在牧師身邊的,一邊是他太太,另一邊是一個女人,名字沒標出來。雖然那些花窗是匿名捐贈的,但《夢湖公報》的記者查出了捐獻的人其實是當地人,是夢湖的一位柯妮莉雅.艾略特,她是一位顯赫醫師的遺孀,早年也投入爭取女性參政權的運動。這篇一九三八年的報導以自以為是的促狹口吻寫道:「有這種情操,或許就能解釋她的贈禮為何如此不尋常,甚可謂滑稽古怪了。」
「不會,我就說我自己猜到的。妳說得沒錯,艾芙麗沒喝酒啊。她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珂拉.賈瑞特 一八八七年~一九五八年
然後吉隆便把電話掛了。我把手機闔上,但沒立刻起身,而是凝望著夜空,揣想吉隆公司裡究竟是怎樣的權力鬥爭讓他這麼煩心,他以前總是很平靜的。
我深呼吸,聽著冰箱的嗡嗡聲,遠方岸邊潮水拍打的聲音。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沮喪。跟家裡這塊地有關,一定是的,也跟錯綜難解的家族歷史有關,還有布雷克那麼同意亞特,甚至也和艾芙麗懷孕有關。彗星酒深沉的口感仍殘餘在口腔裡。我從來沒告訴過媽媽爸死的那晚我跟他發生的事,從來沒跟她說過爸邀我去釣魚的事。如果有另外一個平行宇宙,如果我當初跟爸爸說好,那接下來的那天我們可能就會在黎明時分返家,釣了一整串的魚滿載而歸,然後就是陽光燦爛美好的一天,我們或許會烤鱒魚,晚上在露台上吃飯——之後的生活自此殊異,就不會有此情此景。
所以我就有了這份影本可以讀,除此之外,我還去鎮書記的辦公室影印了一些紀錄,包括我曾祖父約瑟和珂拉.埃文斯頓在一九一五年十二月的結婚證明,還有珂拉的出生和死亡證明,以及她第一任丈夫杰西的死亡證明。他當年從倉庫屋頂失足墜落,熬了幾個星期,最後在一九一五年五月下旬過世;他的死亡證明上還別著一小篇泛黃的訃聞。這意味珂拉第一任丈夫過世不過七個月,她就嫁給我曾祖父了,這實在驚人,而且她比曾祖父年長七歲,這也很驚人。在那年的人口普查紀錄裡,可以找到所有人的資料,包括玫瑰和愛麗絲。但下一次人口普查,也就是一九二五年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玫瑰的資料了,愛麗絲也改姓賈瑞特,不再姓溫德姆。我也把這些文件全印了一份。
「媽,派對辦得很棒喔。」我們把一盤盤吃剩的鷹嘴豆泥和蔬菜疊起來,放進冰箱裡。「可以看到大家很好。」
媽媽點點頭,但沒立刻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其實並沒有很快,真的,露西,不過對妳來說一定變得很快,我懂了。」
亞特清清喉嚨,神情變得嚴肅;我們家族裡的人,只要講到我曾祖父約瑟.亞特爾.賈瑞特和他的彗星夢,全是這副樣子。他開口:「我祖父以前常提到這瓶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但我記得他說過這個故事。那年秋天,大家去他看到彗星的地方,採那裡的葡萄,拿回來自己釀酒。後來他離開英國的時候,帶了三、四瓶走。這瓶酒應該滿特別,用彗星照過的葡萄釀的,老天,我還以為早就沒了。」
他打量我一眼,想知道我是不是要取笑他,但那時我們家族已經不合了,所以他應該也知道我跟阿約不是同個陣營的。我們一起看著不遠處的一群男生,他們正沿著操場邊緣踢足球。學校在山坡頂端,雖然中間有房屋和樹木擋著,沒辦法直接看到夢湖,但我們知道夢湖就在那兒。
過了許久,我說:「我不知道。」我感覺屋裡的能量似乎已枯竭殆盡,但或許是時差的緣故。「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就是一切改變太多了,變得好快。」
亞特說:「只是讓露西了解一下現在的狀況而已;我們跟她說了最近在討論的那件事。」
「再聊。」
大家一起走進屋裡,我對媽媽說:「很好看啊。」這是真話。「只是改變好大喔。」
「這個嘛,我就是還沒決定。不管最後決定怎樣,現在地都還是我的。」
「怎樣?」她一邊問,一邊走進這侷促的沉默中,接著察覺到緊張的氛圍,便停下動作。「怎麼啦?」她說話的語調柔和輕快,但我太了解她了,可以聽出她語氣中的警戒。也或許警戒的其實是我自己,得知這個破天荒的消息之後,整個人頓時小心起來。我心想,安德知道這件事嗎?這事到底討論到什麼程度了?
「露西,這都是為了工作機會。」艾芙麗說。剛剛她一直沒說話,我幾乎忘了她也在。「我知道關心環境感覺很無私,情操很高貴,可是後勤基地關閉之後,我們受到的衝擊真的很大,而且之前其實就已經不太好了。可能在妳眼裡看起來沒差,因為湖邊看起來很繁榮,可是大家都知道,夢湖的經濟其實分成兩半,現在其中一半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說不定你的祖先當過酋長耶。」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說,腦海裡浮現我們今天看到的串珠飾品,珠子一顆和*圖*書顆圓潤光滑,五顏六色的,我看見時心裡直想摸摸看。
我起身走回露台時,賓客已經開始散去。從遠處看過去,眼前真是一個幸福的畫面:燭光揺曳,桌上散落著紙盤和用皺了的餐巾紙;裘吉雅離開前,還走來走去幫忙收拾;奧絲汀正準備帶柔伊回家,讓她準備期末考。我在媽媽已是荒草一片的月花園裡逗留片刻,青蔥的草木間蔓生著幾朵玫瑰,氣味芬芳,色澤瑩白,此外園子裡還有幾朵月光花;我走過一叢薰衣草,聞到薰衣草飄送松木般的氣息。我想起爸爸,以及我們在這裡的最後一次談話,那時月花園裡的花草植物生得蓬勃,但仍整理得井井有條。我忖度著,如果爸爸還在,他會怎麼看待這場派對、這個夜晚,又會怎麼看待我的人生方向呢?我哀傷得靜止下來,在這片香氣馥郁卻荒蕪的花草間停下腳步。客人愈來愈少,現在只剩亞特和阿約了,他們和我媽、布雷克、艾芙麗聚在露台上,所有人圍著火堆,餘燼仍有殘餘的火光。大家隨意閒聊;布雷克說他在夢大師的一個資料櫃裡發現當年創立時的照片,照片中是破土儀式,我們的曾祖父站在排水道附近,拿著鐵鍬往地上剷。大家就談這張照片談了一陣子,傳著照片看。後來媽媽說她離開一下,便走進屋裡,紗門在她背後砰的一聲關上。接著就聽到電話答錄機的嗶嗶聲,漆黑的屋裡,媽媽停下腳步播放留言,微弱的說話聲便傳了出來。我想起安德說話的聲音,想像媽媽聽著留言,臉上浮現微笑。露台上,大家一時沒話題了,亞特便舉起酒杯向大家敬酒。
哇。我把書擱在桌上,彷若書頁已熊熊燃起。剛剛圖書館員已經叫我對這本書的語調做好心理準備。柯妮莉雅.艾略特寫這本書的不久之前,才遭投票罷免,失去了組織領導人的身分,而這個組織是她當年親自創辦的。她作風老派,有時又專制,讓組織裡的年輕女性大為不滿。歷史的洪流把她沖到一旁,因此她的憤怒是不難理解的。我把整本書匆匆瀏覽過,希望找到一些跟玫瑰相關的時間或事件。
「我把這瓶酒傳下去,」媽媽把手中的酒舉高說,「讓你們先看一下,我們再開瓶。早知道氣氛這麼尷尬,我可能就不拿出來了,但是我們都已經聚在這兒了,我想就繼續吧。當年我決定開始整理後面房間裡的雜物,結果在地下室裡發現這瓶酒,塞在一個箱子裡面,用一件羽絨被包著,我把酒瓶抽出來,被子就碎了。你們看看吧,看完之後我們可以舉杯敬酒一下。」

「這樣啊?」媽媽的語氣尖銳了些,我聽她的聲音就知道,亞特已經逾越她的界線了。「這件事我才剛開始想而已,希望這點你也跟她說了。」她轉過身來問我:「露西,他有告訴妳這點嗎?」
英國朗波特
我點點頭;知道奇岡可能會來,心裡一陣洶湧,但我盡量不表現出來。我提醒自己,奇岡又不會像當年一樣騎摩托車來,而且或許還會帶著麥斯,但這樣一個畫面卻感覺更吸引人。我說:「奇岡變了很多,他現在好沉穩,好有成就。」
媽媽眼神定定地看著站在火堆另一邊的亞特。
過了半晌,奇岡終於說:「我的外曾祖母在塞尼卡部落長大。妳知道後勤基地那一大塊地嗎?那裡以前是塞尼卡部落的地。」
我把食物搬到屋裡,擺進冰箱——飽滿的雞胸肉異常壯碩,大小等同於其他國家的一整隻雞;還有許多瓶酒和氣泡礦泉水。我把安德的紙條和那個輕軟的紅色包裹放在吧檯上,讓我媽到廚房時一眼就能看到。然後我又走到外面拿其他東西,有從圖書館借的書,還有我印的一些微縮膠捲的影本,這些全是今天下午時光之旅的戰利品。
爸爸出生 一九五三年
愛麗絲.賈瑞特 一九一一年出生
「他看妳的時候應該也是一樣的感覺吧。」
媽媽正要走到露台,她沒受傷的手裡拿著一杯酒,在我身邊停下腳步對我說:「妳知道嗎,我也邀了奇岡。他今天剛好到銀行去,我就想,為什麼不邀他呢?」
「都是自然而然變成今天這樣的,就這樣。」
玫瑰.賈瑞特 一八九五~?
媽媽用手摸著臉,然後往下撫過脖子,接著嘆了口氣。
所有人默默不語,媽媽發給大家一人一個塑膠杯。我感到惴揣不安,但也突然意識到,媽媽其實很享受這件事。只要她一天不決定,她對亞特和其他想要這塊地的人就有某種權力;這是媽媽的另外一面,是我以前無從想像的,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她的這一面。不知道她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她最後會決定怎麼做。
艾芙麗說:「是嗎?我覺得不一定;我指的不是布雷克媽媽的事,是其他方面。」接著她把之前在船上告訴我的事說了一遍,告訴大家那幾個保育團體一起用餐開會的事。「明天他們還會再來開會。還有,奇岡.弗爾也很積極在基層努力。」
布雷克和艾芙麗又多待了幾分鐘,幫忙收拾善後,然後便手牽手走過草坪,爬上船。月光朗照下,船帆宛若羽翼。
布雷克啐了一聲。「不會有人想把地還給易洛魁人,這件事早就沒得談了。他的生意做得很好沒錯,可是他的影響力根本不夠。」
「嗨。」我說。
「怎麼會,我們已經有地了,資金也都找好了,現在只是時間早晚的事,」亞特說,「當然啦,我們要先處理禁制令的問題,不過禁制令一定會取消的。至於第二階段嘛,布雷克,我滿確定你媽最後會把這裡賣掉的,我們已經談過好幾次了。」
我們太投入了,沒仔細注意背後,這時阿約已經躡手躡腳走到我們後面,他一聽到我說那句話,便捶胸大喊:「我是大酋長的啦!」其他男生站在他後面,也都邊發出噓聲邊大笑。奇岡的臉上又戴上了那張無形的面具。
「他說他會盡量。他還問妳會不會在喔。」媽媽又補了一句:「我覺得他真的很高興可以再看到妳。」
「今天晚上很美。」我一邊對他說,一邊尋找北斗七星的蹤影。我們在印尼的時候,臥室外有個玻璃帷幕的陽台,一年當中最熱的日子裡,晚上我們就會在陽台睡,就在跟今晚相同的星空底下。「我很想你。」
薇薇安.布蘭奇。我閉上眼,想找出其中的環節,然後便記起我在網路上找到的生平介紹。我在紙堆裡翻找了一陣,找到了——那篇介紹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的短文提到,她認識薇薇安.布蘭奇。這真是一個連結,而且很令人興奮,因為我對薇薇安.布蘭奇這個名字隱約有印象。高中上歷史課的時候,曾有同學報告過關於她的事;她年輕時是個護士,二十世紀之初,她開始活躍於紐約市女性主義的圈子裡。我也依稀記得薇薇安.布蘭奇認識幾位女性主義先驅,但之前我從不知道她涉入女性參政運動如此之深,也不知道她有個姊姊就住在夢湖。玫瑰可能認識她嗎?我翻過致和*圖*書謝頁,正式開始讀:
我問奧絲汀,我該不該去陪陪她女兒,她說:「噢,妳不要吃她那一套。」奧絲汀一頭紅褐色的頭髮,身形削瘦;她這幾年做起了不動產的生意,外表打理得光鮮亮麗。柔伊怏怏不樂坐在那兒,奧絲汀用拿著飲料的手朝女兒的方向惱火地揮了揮,對我說:「她最近真的快把我搞瘋了,我想這就是她這個年紀要做的事吧?可是她實在太戲劇化了,每天在家裡大發脾氣,別人看了可能還以為我們虐待她呢;我們毀了她的生活,她朋友有的東西她一件都沒有,總之說沒完的。露西,如果妳想有人去日本陪妳,我很樂意把她送去妳那邊住幾個禮拜。」我沒回話,她喝了一大口酒,又接著說:「反正阿約以前那樣我都撐過了,他那時候也是問題多多,所以現在我應該也撐得過去吧。」
他嘆口氣。「還好,有好有壞吧,主要就是去印尼的事現在變得很複雜,我現在不能講這件事。妳還好嗎?」
「嗯,這都是妳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我瞄了阿約一眼,記起高中時他那種不以為意輕視我的態度,以及我把他衣服扔上樹梢的往事。

「你說得真對。」亞特說。火堆將熄,微弱的火光在他臉上映出片片黑影。「他算走運,不過其實也要靠夏天的生意撐下去,跟我們其他的店都一樣。對了,史帝夫.彼得森今天打電話給我,他也想加入第一階段。」
阿約坐在遠處的矮靠椅上,他開口:「這裡的店都是來來去去,就看看奇岡.弗爾有多大的本事啊。」
「什麼的第一階段?」我走出暗處,開口問。
「噢,真的,天啊!沒錯,但我一直不知道——」
派對十分溫馨,大家度過一個愉悅的夜晚,整晚話題一個接一個換,一下說這一下說那的,眾人的笑聲迴盪在夢湖畔。我在人群間走動,跟認識我的人打招呼。後來,隔壁鄰居哈迪斯帝先生拍了拍我的背。我很訝異這些年來他消瘦這麼多。上次見到他,是爸爸死的時候,在那個懾人的早晨,他緊緊抓著我媽和布雷克,彷彿怕一放手,他們倆就會飄走。哈迪斯帝先生以前是氣象播報員,他說他現在已經退休,完全不看天氣預報了,出門就在車上放著傘跟靴子,每天讓變幻莫測的天氣給他驚喜。住在對街的裘吉雅看起來則幾乎沒老,她現在還是在做陶藝——此刻,儘管隔著一大段距離,我還是能隱約聽到她家和其他鄰居家門廊的風鈴聲。裘吉雅談到奇岡的工作室時很是興奮,也說到她現在開始在社區大學教美術了,主要是為了能有穩定的收入和健康保險,畢竟她兒子讀大學了,開銷實在不少。她說到這裡,便環顧四周,把傑克叫過來。在我以前的印象裡,傑克是個瘦瘦的小男生,活力充沛,成天跟朋友在空地上跑來跑去玩捉迷藏,但現在他已是紐約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主修戲劇。他把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年輕的臉上看起來充滿自信,跟我以前的印象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酒嚐起來沉而甜,口感還可以,烈中帶苦,幾乎有些像醋了,並沒有什麼魔幻的風味。大家喝完後,又坐著聊了一會兒,然後亞特才站起身,準備離開。
我說:「我看到了,可是那塊地有一半是濕地。」我想起那裡成簇的蘆葦和香蒲,還有水面下魚兒靈活優雅的暗影。
「可惜這裡不是。」他的語氣輕柔。「跟妳說,我現在沒辦法講電話,妳今天晚上可以聊Skype嗎?就是……妳那邊的明天早上?」
媽媽站著不動,雙手按著臉頰,手上的銀戒指閃閃發光,然後甩甩頭,把手放下。
阿約說:「他已經站錯邊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現在只是繼續站在那邊而已。」
我想起那道智慧窗,色彩濃烈,構圖協調,人形向上伸展,手化成葉,葉又化成言語;我直覺想到的形容詞是「不凡」,接著會想到「生動」、「穠麗」、「美不勝收」,但絕對不會是「滑稽」或「古怪」。我不禁揣想,其他的花窗會是什麼樣子——我試想,一座禮拜堂裡滿是這樣的藝術,看起來必是撼動人心了。根據那位圖書館員知道的,還有他找到的一些參考資料,那時弗蘭克.魏斯卓姆已經過氣了,他的作品淪落到慈善商店和跳蚤市場,或許正因如此,報上才會有那番評論,也因為這樣,禮拜堂關閉時,教會才把那些花窗留在那兒。我又仔細檢視了接下來幾年的膠捲,希望能找到有助我解讀那篇報導的蛛絲馬跡,但卻徒勞無功。
媽媽接過酒瓶,幫我們每個人倒了兩三公分高的酒,酒體深紅,看起來猶如一小片夜色。我腦海裡仍有一個兒時的回憶:一九八六年那年,彗星再度造訪地球,我在閣樓裡熬夜守著,眼睛在幽黑的天空中搜索;後來我們看到彗星了,那麼黯淡而遙遠,我們都感到好不失望。這是我腦海裡的印象,但或許那份失望其實是因為那時發生的其他事。那個時期是個轉捩點,彗星造訪、舉世慶祝,但爸爸卻也在那一天收拾東西,永遠離開了夢大師。
我想像曾祖父抬起頭來,讓彗星的光芒映照全身,夢想著全新的生活。從小到大,我和其他人一樣,始終覺得這個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故事十分動人,舉足輕重,但現在我不禁思忖:那玫瑰在哪呢?
「這就是重點,我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妳在哪,我以為妳就在那些發生海嘯的海邊。」
氣氛變得緊繃極了。「好吧,那安德呢?」我問,這個脫口而出的問題讓我自己也嚇到了。
「愛薇,我想這瓶酒還是留著吧。」
「他不知道,可是這也不干妳的事,露西。不過重點是,我和安德才剛認識而已,約約會,很開心,就這樣,我很快樂,妳為什麼這麼不滿?」
「啊,好興奮喔,對不對?太驚訝了,不過現在我知道以後,想起來的確很合理。妳說得沒錯,」她又說,「他們不能在船上養小孩。我的手機呢?」
軍事基地落成、禮拜堂關閉 一九四〇年
「我們出價競標後勤基地的土地,」阿約說,「標了兩塊地,一塊靠近夢湖鎮,那塊我們滿有把握可以拿到,另外一塊就在妳媽這塊地旁邊,林木線再過去一點的地方。」
「我跟妳說,我不應該說的。不過布雷克就是因為這樣才接受那份工作的,還有這也是為什麼剛剛彗星酒艾芙麗連一口都沒沾。」
我把這些資料全部從車裡拿出來。紙張放在後座長時間曝曬,摸起來熱騰騰的。我把所有資料攤在飯廳桌上,然後把通往露台的法式雙扇玻璃門敞開,讓湖邊新鮮潮濕的空氣吹進屋裡,接著上樓拿穹頂閣樓發現的那疊文件。我下樓後,發現電話答錄機的燈在閃爍,上頭顯示有三則留言,我便停下來按了播放鍵。其中一通是骨科醫師打來的,講的是我媽下一次看診的事;另一通是一個承包商,講的是屋頂翻新工程的估價。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流瀉而出。
有天,我們兩個坐在相鄰的鞦韆上,我用腳趾頭在狼籍的沙堆裡胡亂地挖。那天老師帶我們去西拉鳩斯市的一座博物館,我們m.hetubook.com.com看到館裡展出的大圓石,以前易洛魁人就用這些石頭把玉米碾碎。我跟奇岡說這個很有趣,然後便問他,他是不是真的是易洛魁人。
我不發一語。門咿呀打開了,媽媽走出來,手上拿著一疊塑膠酒杯和一瓶酒。
「愛薇,」他開口,但欲言又止,似乎還想說什麼,又笑著舉起手揮了揮,說:「妳辦的夏至派對真不錯。來吧,阿約,我們走吧。」
「你為什麼不揍他?」我輕聲問,「你應該朝他的臉一拳揍下去。」
「我要當奶奶了;他們不會介意讓我知道啦,他們一定不會覺得怎樣的。」
「嗯,說不定。」奇岡說。
彗星酒
後來,奇岡和阿約兩人雙雙被師長拉出學校。隔天奇岡回來上課,依然坐在窗邊的老位子,但有兩三個男同學跑來跟他講話,問他前一天打架的事,還有校長跟他說了什麼。他們離開之後,我靜悄悄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偷偷遞給他一塊口香糖,他接過去,然後抬起頭來,就像他打阿約的前一天那樣,凝神望著我,然後露出笑容,整張臉亮了起來,即便那抹微笑轉瞬便消失,我幾乎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看到。
「我在一個派對上。」我往後一倒,躺在船塢上,對他說:「我現在在看滿天的星星;你知道嗎,今天是一年裡夜晚最短的一天。」
「好吧,對不起,我以後會盡量讓妳聯絡得上我。」我說。
我好想告訴她,如果那晚我跟著去釣魚了,或許一切都會改觀,我們的生活會迥然不同,但我忍住了。重點是媽媽現在很快樂,或許比以前都要快樂。此時此刻,媽媽很快樂。
我聽了心裡十分不快,又伸手撫摸薰衣草,新鮮的香氣便飄入鼻息。奇岡比我大一歲,但在學校跟我同屆,因為他媽媽曾帶他四處旅行了一整年。隔年秋天,奇岡重回學校上五年級時,身形更削瘦了,牛仔褲已經有些過短。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在遊樂場上常被揶揄,最常取笑他的就是我堂哥阿約,阿約那時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但人很不厚道,他每天都奚落奇岡,罵他是骯髒的印第安人,不然就問他為什麼每次都只穿那兩件上衣。奇岡從不回應,只一逕保持著距離,表情像面具一樣令人摸不透,深黑的眼眸也像是蒙著紗,顯得幽幽然的。
送上我祖母的大黃餡餅食譜,還有一個我想妳或許會喜歡的小東西。今晚太可惜了,很抱歉我不能參加。再打電話給妳。願妳一切都好。
「妳隨時可以加入,」亞特說,「不知道妳在想的是不是這個。露西,我是認真的,那天我跟妳講的,其實就是這件事;如果妳想加入,大家都歡迎。」
「相信我,我也很希望現在可以在妳身邊。」
大家把這瓶酒傳著看,輪到我時,我把酒瓶挪到可以照到一小塊光的地方細看。瓶身的標籤是深黑的墨水寫成的,筆跡斜傾,但看起來不像玫瑰的字。
布雷克問:「現在慶祝不會太早了嗎?」但他說這話時,帶著一點自覺和討好的語氣。看到他這麼積極參與這件事,我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怒氣。他又說:「很多事都還說不準。」
「我們都規劃好了。」布雷克也插話,語氣隱約帶著興奮,令我為他擔心。無論亞特怎麼說,我還是不相信他會一視同仁地待布雷克。「要弄一個住宅建案,建案名字叫『登陸』,因為這附近以前是蒸汽輪船停泊的地方,很有歷史。不知道妳那天去夢大師有沒有看到設計圖?」
我躺了很久,不能成眠,腦中不停想著這晚發生的事,最後才終於入睡。夜半時分,下起一場雷雨,我睡得極淺,做了個夢,跟我回家第一晚做的夢很像。夢裡的我在森林裡焦急尋找,找一些藏在枝葉下的球狀物;但這次我找到了,一個個優美的圓球,就藏在葉子底下,玻璃的材質,細緻如雨,璀璨絕倫,讓人看著幾乎要承受不住,胸臆滿是渴求。待我一拾起,圓弧玻璃在掌間轉瞬化為液體,滴在地上,散成小水珠滾落四處,我匍匐在地,想把水珠撿拾回來,想到這些美麗的東西丟失了,心幾乎要碎掉。我把所有碎片都撿了回來,在林間坐下,竭力把玻璃重新拼湊成形,用膠黏,用鐵條捆,但只要我的手一碰到,碎片便又溶化,消逝無蹤。
「不要告訴他妳知道了,好嗎?他會不高興,我答應他不說的,因為他答應艾芙麗暫時先不要說。艾芙麗想等適當的時機再好好宣布。」
媽應聲附和:「很棒啊。」冰箱門啪地闔上,我們對上彼此的視線,媽媽開口說:「露西,我剛剛在外面說的是真的,我還沒決定要把這裡賣掉,就算要賣,我也還沒決定要賣給亞特,根本沒有。」
媽媽說:「那這瓶酒一定是忘在這裡了,可能想包起來收好,結果忘了吧。大家說單一年份的酒好,我們來喝喝看是不是真的。」
安德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一段故事,一個連結。多年後,我們再度相遇,在看一場棒球賽時坐在一起,談起小時候的這段往事。那天,我和奇岡原本都跟自己的朋友來,球賽進行到一半,他往座位這頭看過來,臉上掛著他那似笑非笑的招牌莞爾笑容,把一張紙條傳過來,就這樣一個人交給下一個人,最後終於遞到我手上。
媽媽說完露出笑容。我腦海中浮現奇岡馬尾下方往頸背尖下去的髮線,還有我們仔細看著花窗時,他手臂傳來的熱度。
「那我們就把它抽乾。」亞特的語氣很硬,帶著距離。「那些環保團體慌的就是這個,不過他們會覺醒的。」
「噢,拜託,不要告訴他是我說的。」
事發當時,我跟吉隆和幾個朋友到紐西蘭野外健行,過了好幾天我們都還不知道海嘯的事。回到雅加達後,我和吉隆去前一年我們幫忙清理的育幼院做義工。許多失去親人的孩子都被送到那裡了;我們竭盡所能,提供他們一切所需,但面對那麼巨大的天災人禍,還是不禁感到自己能力的渺小。
碧兒翠絲.曼斯費爾德.魏斯卓姆 一八七三年~一九一九年
傳播計畫生育的知識。我找到的紙條上,玫瑰寫著,她讀完那本小手冊後,把房門鎖上,生平第一次照鏡子看自己的身體。這些知識對我來說,是如此常見而基本,但當年的她了解這些事時,想必有多麼震驚!玫瑰那時認識柯妮莉雅.艾略特嗎?小冊子是柯妮莉雅給她的嗎?她們會討論這些事嗎?那張字條看起來很私密,玫瑰寫的那些話,似乎不是要給別人看的。
我想看。
「對,對,我說過,妳說得沒錯。我那時候希望妳可以過妳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現在也還是這麼想。可是我還是會擔心妳,妳在那麼遠的地方,這是事實啊。我很難熬,露西,妳不懂,像上次海嘯之後,我聯絡不到妳,真的很怕。」
「可是妳已經在考慮了。」我說著,把身體靠在吧檯上。「我想沒差吧,已經不干我的事了。」
「這件事他知道嗎?」
我原本已和圖書鎮定下來,正要走過去加入他們,但一聽到亞特這句話,我便停下腳步看著他們;阿約、布雷克和艾芙麗都舉起酒杯彼此輕敲。我霎時想起在「四季豆」時,亞特和阿約桌上放的那幾捲描圖紙,還有亞特辦公室角落的畫架上,滿是他們未來規劃的草圖。我原本以為那些都是構想,一些初步的構想,但現在聽亞特說起來,似乎不只是構想而已。我在原地靜靜等待。
夢大師五金鎖行開張 一九一九年
女性獲得投票權 一九二〇年
「好吧,誰知道,也許地賣了也好,賣給亞特也無所謂;布雷克跟艾芙麗總不能在船上養小孩。」
「好啊。一切都還好嗎?」
她說:「這是我的酒。」她的聲音輕柔,但語氣已明顯帶著尖銳。「畢竟這是在我的房子裡找到的,我想知道嚐起來是什麼味道。」她從裙子口袋裡拿出軟木開瓶器,叫布雷克幫她開瓶。布雷克遲疑幾秒,還是照做了,軟木塞已有近百年歷史,在玻璃瓶口裡轉動時,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亞特出生 一九五二年
他說:「敬我們的新事業,敬『登陸』。」
一九一四年十月,柯妮莉雅策劃了一場女性參政遊行,這場活動的構想,來自前一年在華盛頓州所舉辦的遊行。書裡有一整章都在談她主辦的這場遊行,筆觸磅礡有力,語調歡欣。柯妮莉雅形容,儘管旁觀群眾的態度難以預料,不少人甚至帶有敵意,但參與遊行的人依然士氣高昂,決心堅定。柯妮莉雅不但籌劃遊行,還四處傳播人體生理和計畫生育的知識,這違反了當時的「康斯托克善良風俗法」。因為這兩個原因,柯妮雅被捕入獄,但從書裡能看出,她對入獄一事,似乎抱持著興奮的態度。
他咳了一下清清喉嚨,沒再說什麼就掛斷了。我把留言重新播放一次,聽他說話的聲音、他的用字遣詞,試著在腦海中描繪出這個男人的臉孔。他的聲音粗啞低沉,說話聽起來十分小心,用字有些正式,他留言給我媽的時候感覺不太自在,好像還有點緊張,這點真討人喜歡。我想像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習慣穿牛仔褲,為人從容自信。我想再仔細聽聽他的聲音,所以就又聽了一次留言,心想著自己竟在評估媽媽的追求者,猜想他的個性、甚至動機,這多詭異啊。第二次重播聽完後,我按下儲存鍵,然後倒了杯酒,拿著我挖到的一堆寶藏坐下。我首先把柯妮莉雅.艾略特的那本小書拿起來看。書出版於一九二七年,作者在書裡表示,這本書要獻給她的妹妹薇薇安.布蘭奇。


一九一〇年
我啜飲著酒,一邊思考。空氣聞起來如此清新,外頭湖裡的浮標發出隱約的噹啷聲。草坪上有人在交談,聲音傳了進來,我把所有資料疊起來,擺在樓梯旁的酒櫃上,就放在一疊我自己的書旁邊。屋外,媽媽正要從布雷克的船爬上船塢,布雷克在一旁扶著她沒受傷的手,讓她站穩,接著他又轉過去幫艾芙麗,艾芙麗肩上扛著兩個帆布袋,這時船晃了一下,她一時腳步不穩,趕緊用雙手抓住布雷克的手臂。湖面平靜無波,閃爍著點點光芒,他們三人走過草坪時,夢湖的微光只映出了側影,我沒辦法看得很清楚,但他們走到露台時,我仍察覺到媽媽看起來不同了。她身穿白色亞麻裙,套著一件淺藍色針織長衫,上頭織著縷縷銀線,搭配銀色涼鞋和銀色耳環;我第一眼以為媽媽又把頭髮盤起來了,後來才發現,她把頭髮剪短了,修得極短,髮尾順著頭型散落成羽毛狀,整個髮型看起來蓬鬆而美麗。
門廊的紗門沒鎖,我用一隻腳推開紗門,把一袋袋東西扔在藤編沙發上,伸手進皮包找鑰匙,這時,我看到一包東西,用酒紅色的紙包著,靠在大門邊,還有一張字條黏在窗玻璃上。
媽媽已經拿起手機開始撥號,我離開廚房,走上樓去,她似乎也沒注意到。
我去換上手邊唯一的一套洋裝,再下樓時,布雷克已經把烤爐的火點起來了,艾芙麗則忙著把一缽又一缽的食物拿到外面的露台。媽媽除了邀請親戚和鄰居外,也請了一些交情好的同事。客人陸陸續續到了,大家把車停在馬路附近的草地上,拿著酒或料理,穿過草坪走到我們家。我們早上充好的氣球在樹上飄著,宛若小小的太陽和月亮;一串串燈泡在四處閃爍,像剛升起的星子。
「我是安德,我好像又錯過妳了,哈哈……聽起來滿怪的對不對,太像鄉村歌曲的歌詞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又沒碰到面,不過說不定我想表達的也是另外一個意思。總之,我只是想確定妳看到我的字條了。夏至快樂,愛薇,祝妳夏至快樂。」
奇岡沒回話。鐘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我們魚貫走進教室,這過程中他甚至沒看我一眼。當天下午什麼事也沒發生。但隔天,阿約又故意拿印第安人使用濃煙做信號的事開玩笑,奇岡轉過身去,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臉上揍了一拳。
「好看嗎?」她有些自覺地把頭微微一側。「我應該是一時心血來潮吧,不是心血來潮就是瘋了;我去剪頭髮的時候,本來只想稍微修一下,結果卻臨時起意叫賈許把我頭髮全部剪掉。不過我很喜歡,感覺很輕盈,感覺頭輕到可以飄起來了。」
媽媽搖搖頭。「露西,妳是大人了,妳知道妳自己要什麼,我相信妳,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一體兩面,妳了解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可能妳會比較希望我一輩子住在這間空蕩蕩的老房子裡,把我每天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修理這棟房子上,但是我不想那樣。我要把房子賣給亞特嗎?我不知道,說不定會,也說不定賣給別人,或者我可能過一年,或過兩年才決定要怎麼做,總之我確定的是,沒有人可以給我壓力,妳不可以,亞特也不可以,沒有人可以。」
弗蘭克.魏斯卓姆 一八六八年~一九四二年
所有人一片沉默。
「沒有。」
約瑟.賈瑞特 一八九四~一九七二年
玻璃花窗完工 一九三八年
愛麗絲離家 一九二五年
「妳並不是一定要讀西岸的大學,露西,妳也不是一定要到地球另一端工作,這些都是妳自己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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