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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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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結果我並沒有等多久。不過兩小時光景,還不到午夜,奈德就回電了。
我整理到螢幕一半的地方,發現一封瑟林大學寄來的信,薇薇安.布蘭奇的檔案就放在他們的特藏資料中心,他們一直在幫我調閱,我竟把這件事忘了。我點開郵件,檔案管理員在信中寫道,她找到兩封值得注意的信,都是弗蘭克.魏斯卓姆寫給薇薇安.布蘭奇和她姊姊柯妮莉雅的,她已經把信件掃瞄成PDF檔,一併附在信裡。我點開第一封信。
吉隆搖搖頭。「妳有可能最後決定不打嗎?妳可以想像自己花了這麼多工夫找她,但最後不聯絡她嗎?」他問。
親愛的露西:
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唸給她,她重複了一次,便直接掛上電話,連聲再見也沒說,獨留我自己在空曠的寂靜裡,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
「嗯,一個人在異鄉,真的會很寂寞吧?不過你媽至少還可以打電話;玫瑰跟約瑟只能寫信,信都要三個禮拜才能寄到,而且他們一點錢也沒有。」
我不禁跟著微笑。我想起當年的雨季,也記起我倆共度的幸福時光。
「是我曾祖父蓋的,也就是玫瑰的哥哥,他們兩個是一起來美國的。」
「把妳電話號碼給我。」她說。
「吉隆。」我喚他。他抬起頭看著我微笑,我不禁把視線轉開。待我再度望向他,看著他的臉,就知道他已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了,因為他的神情瞬間嚴肅起來,像是已經準備好迎接噩耗。我把一切很快跟他說了一遍,包括奇岡是我爸死時我交往的對象,還有前兩天我和他一起搭船出去,以及我回到夢湖後跟他接吻了兩次,未竟的往事又浮了上來,我也告訴吉隆,最後我沒辦法繼續,因為感覺不對。
我點點頭,然後問他:「你還好嗎?」
「那妳還等什麼?事情最慘會怎麼樣呢?」
「先不要掛電話好嗎?拜託,是很重要的事,我保證我不是要推銷。」

「二十九歲,十月就滿三十歲了。」
「妳叫什麼名字?」
河水緩緩流過。我們靜靜等待點的東西送來;這時不開口似乎比較好。過了一會兒,服務生端來咖啡和肉桂麵包時,我突然靈光乍現。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一點也不重要,但我想到我們上午開車時,旁邊閃逝的一個個綠色路標:卡南戴瓜、塞尼卡瀑布市、康寧、埃爾邁拉。我想起皮包裡昨天讀過的那些信。
「妳哪裡找啊?」
我們繼續往前走,然後在「四季豆」停下喝咖啡。這時店裡的客人不多,我們坐到面湖的位子。我想找艾芙麗,但沒看到她,便在廚房裡留了一張道歉的字條,摺起來用膠帶黏在冰箱不銹鋼的機身上。回到座位上,一隻母鴨領著一群小鴨從我和吉隆面前悠然漂過,沿著排水道游過玻璃藝品工作室。奇岡的工作室門前依然有許多觀光客在排隊;他或許正在裡頭駕馭火焰,玻璃團火光搖曳,逐漸膨大,彷彿具有生命;我不讓自己去細想那些情景。鴨群繼續往前移動,隨著水波漂游,這些鴨子沿著排水道,便能游到伊利運河,接著便能到水牛城,還能一路繼續游下去。但在那之前,牠們會先經過玻璃藝品工作室前的船塢,而不過兩天以前,我才在那裡坐上奇岡的船,帶著滿心期待。
「是啊。露西,妳知道嗎,我後來回想起我們上次聊天,妳很關心玫瑰的事,我想告訴妳,教會永遠懷抱寬恕,這是主對我們的寬恕和愛;不管玫瑰犯過什麼錯,不管我們每個人犯過什麼錯,都不會因為這樣就失去人生,還有心靈的生活,除非我們自己選擇放棄。」
親愛的薇薇安和柯妮莉雅:
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我在滔滔水聲中大喊:「來吧!」我們一起往瀑布走過去,途中時而滑跤,時而放聲大笑。走到瀑布後,我往瀑布下頭一站,讓水流沖著臉和肩膀,把雙手高高舉起,像智慧窗裡的人那樣張開雙臂,彷彿是要接住泉水,讓水充盈我的身心。吉隆也跟著走到瀑布下方,在浩蕩的水勢下開懷大笑;就在此刻,我感覺這一整天如影隨形的忐忑情緒全被沖刷而去。我往前踏了一步走向吉隆,想要像當年雨季時那樣親吻他,沒想到卻一時失足,沒穩住腳步,不小心滑倒了,便這樣穿過瀑布的水流,滑到水幕後一方謐靜的空間。我背後是一堵濕漉漉的頁岩石壁,面前則是瀑布如簾幕般的水勢,水幕以外的世界成了一幅朦朧的景致,只見藍、綠和岩石的色澤相互交織。不一會兒,吉隆也走了進來,遁入這片幽靜之中。水呈片狀傾注而下,平滑得宛若一面面的玻璃。他把我扶起來站好,雙手貼住我濕透的雙頰。我明白,這才是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過往,這才是我真正想延續的片段。以前我完全不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存在。我們就這樣站在水後方這窪小小的凹陷處接吻,與世界全然隔絕。
吉隆沒有立刻回話。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看著遠方的湖水,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我試著想像如果現在情況相反,換作是我,我會有什麼感受。我發現自己感到很害怕。從前每次放手的總是我,我從來不是受傷的那一方,但這次或許我真的要受傷了。「吉隆?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
我接起電話,打來的人嗓音低沉,是個陌生人,講起話來快而清楚,語氣聽起來不太友善。
「我很好。」她用直接而冷淡的語氣回答。
於是我就停車了。我們在鎮上逛,途中在銀行停下來。銀行星期六上午是開的,媽媽坐在她的座位上看文件,抬起頭來見到我們,便笑著站起來和吉隆握手。她第一眼就和-圖-書很喜歡他了,因為她一直把對話拉長,我看得出來;她說她今天會儘早下班。接著我們買了兩支冰淇淋,到公園裡坐下,看著湖裡移動的帆船。吉隆告訴我他去那座小島玩的細節,按出相機裡的照片給我看。感覺得出他小心翼翼避開工作的事,而我們倆現在都在世上飄零了,就像水裡的那些船一樣,他也刻意不觸碰這件事,還有我們過去兩個禮拜以來形成的隔閡,他也避而不談。他往後一倒,躺在草皮上小睡了一下,我則沿著堤防散步了一會兒。玫瑰來到夢湖最先住的地方,就是對面街上的一棟房子,這棟房屋不大,是維多利亞式建築,鑲有許多蕾絲花紋的飾板。愛麗絲就在那棟房子裡出生;那座院子就是她用蜀葵做娃娃的地方。我看了吉隆一眼,他躺在陽光下打瞌睡,雙臂交叉枕在頭後,姿態看起來多麼熟悉,但他背後必定也有源遠流長的歷史,是我完全不了解的。
吉隆點點頭。「我媽常講到她剛搬到加州的時候感覺有多寂寞,她並不是不喜歡美國,而是不管她待了多久,就是沒有家的感覺。可能也因為這樣,我媽跟我爸才會每隔幾年就搬到新的地方吧。」
「露西,如果那件事不重要,妳為什麼還要告訴我?」他開口。
她笑著點點頭,便走下樓梯,一邊說:「那就這樣,保重。」
吉隆的班機預定一大早就會抵達,因此我天剛亮就起床了。東方散落著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日出,天空中灼燒著火一般的紅金色。媽媽這幾天很常待在樓上,整理衣櫃、收拾爸爸的東西。她竟開始在以前的臥房睡了,也並沒有解釋些什麼。她的房門半掩,輕柔規律的呼吸聲從房裡傳出來,因此我悄聲下樓,到廚房烤麵包、沖茶。地板瓷磚在我光裸的腳下冰涼涼的。
媽媽笑出聲來,對我說:「唷,一張嘴還真會說。對了,我很喜歡吉隆,他這個人很得人緣。滿妙的,他講話還有點英國口音呢,讓我有點意外。」
「這樣啊,二十九歲,十月滿三十歲。這個嘛,這麼說吧,露西.賈瑞特,我對追本溯源沒興趣,我和家人脫離關係了,妳懂嗎?已經很久了,在妳出生很久以前。我不是針對妳,但我要掛電話了,妳以後也別再打來,懂了嗎?聽清楚了嗎?」
「你來了。」我說。
「太好了。很抱歉這麼突然打電話給妳,我知道這對妳來說一定很震驚。」

「他媽媽是英國人,」我說,「他也在倫敦待過幾年,只是後來因為他爸爸工作的關係,才搬到世界各地。我滿想之後跟他一起去倫敦的,聽說倫敦是一個很棒的城市。」
「是吧,總之對玫瑰來說一定很苦。」
我回到樓下,和媽媽一起收拾善後,一邊和她聊天。我跟媽媽說起愛麗絲的事,她沒想到我竟然打電話給愛麗絲,也有些不贊同,認為我這樣或許會揭開原本該埋藏起來的過往。
「我來了。」吉隆也說。
他的語氣跟平常沒什麼不同,或許我們能繼續下去,一切都沒問題。我把椅子拉過去,好讓吉隆能看到手機螢幕。「吉隆,你看,是愛麗絲,我找到她了,她住在埃爾邁拉市。」
「不知道,只是覺得有點不安,我不曉得會發現什麼。」
「不會,不會很累,剛剛覺得很累,但現在好像又恢復精神了,應該還可以撐幾個小時。」
「妳在說什麼呀?」她問。
我親愛的薇薇安、柯妮莉雅:
昨晚我讓玫瑰在休養所的會客廳歇息,希望她能舒服些。我在暮色裡站了許久,房裡燈亮著,我看著她在窗簾後移動的身影。玫瑰在健康狀況惡化前,已看過所有花窗,只有最後一道沒見著,但願她能盡快康復,在我把花窗寄給妳們之前回家。這些花窗對她意義良多,我希望她能見到所有花窗擺在一起的樣子,一次也行。街上的行人從我身旁經過,他們說著話,有時也打量我一眼,我在階梯前徘徊,見玫瑰回到樓上房間並熄燈後,我才離開。希望她睡了,因為她最近咳得很厲害,幾乎沒辦法休息,這病是這樣殘酷,面對她的病,我什麼也沒法做。我沿著河邊走了很久,日落才回家,睡了個不安寧的覺。
「怎麼樣?」吉隆問。
「是,很清楚,可是拜託妳,請妳把我的電話號碼記下來,因為我知道一些關於玫瑰.賈瑞特的事;可能在妳的印象中,她叫玫瑰.魏斯卓姆,等之後妳想跟我談了,我想講的就是這個人,我的意思是,如果妳真的願意跟我聊的話,聊這位玫瑰的事。」
奈德猶豫了半晌。最後他終於說:「好吧,妳覺得妳發現了什麼,告訴我吧。」
「露西.賈瑞特。」
我遲疑了一下。過去幾天對我來說十分高潮起伏,但確實也十分緊張不安。舊版本的故事,也就是我從小到大心裡熟記的那個版本,確實滿令人安心,舊的故事賦予這個世界一定的重量和穩定感,而這次發現的這些事,改變了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也搖撼了我對自己的認知。我願意把這幾天發現的事割捨掉嗎?不,而且我還想知道更多,我想知道一切的一切。但得知這些事確實帶來很大的衝擊,而我並不確定一個九十五歲的人發現自己所認知的一切竟天翻地覆時,會是什麼感覺。
我說:「我了解,看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們放寬心,我都願意。」接著我便把一切全告訴他,包括我爸爸、爺爺、曾祖父的事,還有那些信,以及我得知愛麗絲這個人的經過。我一邊說,腦裡同時試著釐清輩分關係:奈德.史東hetubook.com.com和我爸有同一對曾祖父母,算是我爸的第二代表哥或表弟。奈德一時沒回話,我便繼續講下去,告訴他關於教會記錄的事,還有那些花窗、弗蘭克.魏斯卓姆,以及我在拉法葉歷史協會蒙塵的箱子裡發現的信。「其實是因為我們家族裡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我們根本不知道有玫瑰跟你媽媽的存在,所以我發現有她這個人,真的很高興,還有我想她可能也會想看看那些信。」
「那再見,我不會買餘的東西。」
我說:「嗯,謝謝。」我的語氣十分輕率,自己也知道,自己說出口的時候就已經感到抱歉了。「謝謝妳告訴我。」
「我滿累的,不過我知道一定睡不著。帶我去繞一繞吧,我可以逛到累了再休息。」吉隆說。
我再三重讀這兩封信,這些信直接證明了弗蘭克.魏斯卓姆和玫瑰的關係,令我欣喜若狂。奧利佛把他發現的事告訴我,讓我現在對他的態度也變得很大方,很感激,因此我不願仔細考慮,就直接把信轉寄給他了。然後我抬起頭,才發現四周早已熱鬧起來,已經有一批批旅客湧了進來,往航廈四處走去。吉隆的班機已經降落了,我闔上電腦,站起來等他,腦中仍縈繞著弗蘭克寫的信,想像他站在休養所外面,透過重重的窗玻璃,凝視玫瑰映在窗簾上的剪影,那樣的情景令我不禁感到酸楚。我想像他們一起工作的情景,玫瑰用鉛筆素描出飾邊的設計,下筆如她的字跡般有力,然後讓弗蘭克把圖案放上花窗玻璃,這一場合作多麼美麗。弗蘭克寫的信顯得悲傷而委靡,不知道玫瑰究竟患了什麼病,弗蘭克所說的殘酷疾病是什麼呢,我想或許是肺結核,或許是她和薇薇安探望貧戶時染上的,這很合理:也可能是她感染流感後身體變差了,或是肺部因此受損。
「妳覺得那些信要是我媽讀了,會難過嗎?」
「那些信妳讀過嗎?」
「妳說的是道德上的不對嗎?」吉隆問。「妳的意思是,如果妳跟我分手了,就會跟他交往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而這正是問題所在。與其說我想找到愛麗絲,不如說我想透過她的事,真正了解我的家族。最後我還是撥了電話,聽著電話鈴聲,共響了六聲,接著響了第七聲;她顯然並沒有裝答錄機。我正準備掛上電話,心裡感覺又失望、又鬆了口氣的時候,話筒另一端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都讀過了。」
「喂?史東太太,妳還好嗎?」我問。
「我媽已經跟我說妳是誰了。不過她不清楚妳有什麼目的。」
最後他說:「不如妳把信寄給我吧,寄一份給我,我看了再回覆妳。」
「因為我不想瞞著你,不想藏著祕密,我不想騙你。」
「那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我很愛的地方,如果你想跟我去的話。」
但我已經把花窗都封好了,貨運公司明天便來取,兩週內就能送到妳們手上。
接著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她再度開口時,我隱約感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也可能是電話收訊的緣故。
「我覺得她會打給妳,她一定會想知道妳說的事。」
「最好別是推銷員,」一個女人用嚴厲的語氣說,「我剛在泡澡呢。」
我想帶吉隆去的地方,就是我中學最後一年常去的那個峽谷,爸爸過世那晚之後,我再也沒去過了。但我們的車經過教堂時,只見一輛車正好從正門口的車位開出來,我臨時起意,就把車停在那個車位。聽說教會計畫幾天後就要把智慧窗搬回禮拜堂,這是奧利佛堅持的,他認為這樣整套作品才有整體感。趁現在花窗還在教堂裡,我想讓吉隆看看。
「你覺得我應該打給她嗎?」
「對,你說得對,為什麼不打?」
「好棒。」吉隆說完,便一頭倒在床墊上,闔上眼,沒幾秒就睡著了。
「妳在做什麼?」吉隆開口問。
吉隆出來時,蘇希已經從視線裡消失了。
愛麗絲.賈瑞特.溫德姆.史東。奧利佛寄的這封信真慷慨大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遍又一遍看著愛麗絲這個冠夫姓的全名,還輕聲唸出來。還記得當初找到洗禮證書時,溫德姆這個名字對我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如今,一封封信已流瀉出這背後錯綜悲傷的歷史。我在網路上搜尋了一下,但只找到紐約州巴達維亞市附近的一家溫德姆.史東草坪設備公司,以及奧斯威戈市的一家史東.賈古董專賣店。愛麗絲的確可能還在世,但我完全無從得知她的下落。
我感覺臉頰頓時漲紅起來,因為蘇希彷彿看穿了我對玫瑰的關心背後,是一個我差點告訴她的故事,就是我爸死前那晚發生的事,她彷彿知道我會這麼關心玫瑰,是因為潛意識裡感覺自己當年要是做出不同的決定,一切就能改觀。
吉隆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內心的恐懼湧進這片沉默中。
「像蘆葦一樣從地上發芽嗎,這個我喜歡。這幾天我會帶你划獨木舟到濕地那裡,現在後勤基地已經關了,我們可以沿著湖岸划好幾哩。」
那位也曾住在這條街上的名作家,生死都在那奇特的光芒裡,我當年夢想著世界將從此不同、甚至末日的時候,正和他身處同一片光輝下,這令我不知怎地感到歡喜。
又是一片沉默。
我們從側門走進教堂。我向教堂秘書喬安娜招手,然後就帶著吉隆走過一道道交錯複雜的長廊。教會的人已經把智慧窗掛在交誼廳裡了,如今看起來比記憶中還要耀眼奪目。午後日光燦亮,透過窗上的各種顏色湧入室內,窗上飾邊的圖樣如今看來已十分熟悉,藤枝、花朵,環環月亮hetubook.com.com交扣,形成一個又一個雙魚囊的形狀,那是自古流傳至今的神聖幾何圖形。窗中人個個雙手舉向天空,幻化成葉,轉而變成話語,冉冉上升。
「老實說,我覺得可能會讓她難過。」我對奈德說,同時在沙發坐下,望向窗外黝黑的湖水。「我想這要看一個人是不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或至少是了解故事的另一個層面,還是想保留自己一直以來所相信的故事。」
「嗯,我也要陪吉隆。」
我深呼吸,看了吉隆一眼。他正一臉專注凝視著我,彷彿不認識我似的。他的神情緊繃,帶著幾絲痛苦,我知道他腦裡一定在想奇岡的事。我回答愛麗絲:「我找到一些信,是寫給妳的,玫瑰寫的,她從妳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妳了。」
我笑出聲來,聽到吉隆這麼冷靜務實的想法,覺得很開心。「不能,我不能想像。」
我說:「這樣會有什麼損失嗎?而且我實在太想知道了,只要能查的我都想查,而且要不是奧利佛寄那封信給我,我也不會找到愛麗絲啊。」
另外,我也已收到尾款,感激不盡。花窗安裝的時間確定後,請知會我一聲,我等不及要看妳們的禮拜堂。
「妳要打給她嗎?」
「噢,呃,我沒有什麼目的。我發現一些關於玫瑰.賈瑞特這個人的事,還有你媽媽家人的事,我找到一些別人寫給你媽媽的信,所以才打電話過去,想看看她能不能讓我更了解背後的來龍去脈,還有也讓她知道有那些信的存在。」
寫這封信是要告訴妳們,花窗已全數完成了。
「我的名字叫露西.賈瑞特,」我急急忙忙地說,「我爸的名字叫做馬汀,我祖父叫約瑟,我曾祖父也叫約瑟,我想我跟妳應該有親戚關係。」
接著我整理收件匣裡的其他信件,就在這時,想不到信箱裡竟跳出一封奧利佛剛寄來的信,信件標題是「一則您會感到有興趣的消息」。我想或許是他把我加進魏斯卓姆紀念館的電子報發送名單了吧,但點開郵件,卻發現真的是奧利佛本人寫的。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我帶吉隆來看智慧窗,他剛從日本來。對了,我要謝謝妳,不知道妳跟奧利佛.派洛特說了什麼,不過總之他寄了資料給我,讓我找到愛麗絲。她已經九十五歲了,現在住在埃爾邁拉。」
我們在瀑布後待了好一陣子,後來開始感覺有些寒意了,才走出來坐在溫暖的岩石上,腳丫子在瀑布強力沖刷形成的水池裡擺盪。吉隆告訴我他在會議上勇敢直言的經過,那時他話說完,便感覺會議室裡所有人對他都冷漠安靜了下來。我們也談了錢的事,算了一下我們還有多少存款,能撐多久,另外也討論下一步想怎麼走。我們都有不錯的資歷,想很快找到新工作並不是問題,但我們決定這次兩個人都要找到工作,同時要慎選工作的內容和地點。
吉隆醒來後,我們走到碼頭邊,那艘「可怖對稱」拴在岸邊,隨著湖水上下擺動,但布雷克跟艾芙麗都不在,我們於是繼續往前走。我把夢大師指給吉隆看。夢大師的店面在排水道旁拔地而起,看起來有著昂然的氣勢。從小到大,夢大師對我而言始終是家族歷史的象徵,雖然現在這棟建築的簷板已經有些龜裂,磚牆也很明顯需要再重新塗整過,但現在我以吉隆的觀點,才看出自己離開夢湖多年仍無法看出的事:夢大師只是一棟建築,僅此而已。
「嗯,我跟吉隆還不是很熟,因為他也才剛到嘛,但就是覺得他給人很自在、很舒服的感覺,讓人馬上覺得像是認識他很久了。妳覺得他明天會想去尼加拉瀑布嗎?不知道到時候他時差還嚴不嚴重?」我說或許等到明天再看情形決定。接著我和媽媽討論要帶什麼去布雷克的國慶日派對。不久,我的手機響了,我走過去拿手機,邊走邊把手抹乾,還一邊繼續跟媽媽爭辯一帶馬鈴薯沙拉還是水果好。
埃爾邁拉就是馬克.吐溫的出生地,這位作家出生於一八三五年,正逢彗星造訪地球,而他死時恰是一九一〇年,彗星再度經過地球。
吉隆點點頭。「好吧,我相信妳。幸好妳覺得親起來的感覺不對。」
「因為我不想在電話裡講,可是重點是,我不是故意的。嗯,你很累嗎?」
一九三八年九月九日
「那是什麼事呀?」
「一點點,沒說幾句話,她應該會再打給我。我知道好多玫瑰的事,之後我應該找個時間再來一趟,把我查到的事都告訴妳。」
水流急湧而下,沖刷在岩質河床上,我涉水走到小溪中央,水深及膝,滔滔奔流,水質十分澄澈,我光裸的腳踩在深色的岩石上,顯得白皙醒目。吉隆很快來到我身邊,他在滑溜的岩石上,腳步微微踉蹌,我一把扶住他的手。
「那些信寫得很動人,比我說的故事好多了。」
希望妳們在夢湖一切安好。這麼快就有了妳們的消息,還有妳們來了一趟,真叫我開心。我很高興妳們喜歡那些花窗,畢竟妳們倆和玫瑰已經盼那座禮拜堂盼了幾十年,多得有妳們慷慨資助,這項計畫才能實現,我相信這座禮拜堂必能鼓勵往後的世世代代。我發現那些花窗擁有自己的生命,除了我們創作的元素外,還迴盪一種自成的美。以後花窗不能留在我工作室了,我一定會感到惋惜。
雖然如此,但我前後仍按了四次號碼,就是沒有勇氣按下通話鍵。或許這只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就算她真的是我要找和_圖_書的愛麗絲.史東,或許她根本不想談這件事。畢竟,她已經高齡九十五歲了,說不定對從前的事早已不復記憶,也可能驚嚇過度昏厥過去,或者說不定會直接掛我電話。雖然這段日子以來,我一直想著愛麗絲這個人,但我同時也感到遲疑不決,因為不確定一旦找到她,將對我造成什麼改變。這感覺就像站在一道門檻前,這扇門將通往一個你始料未及的世界,而且一旦跨出去,就無法回頭了。無論你是歡喜相迎,或不願接受,所有事一旦知道了,便會留存腦海,永不抹滅。
我拿出手機,搜尋埃爾邁拉市的白頁電話簿。在眾多刊登的私人電話裡,我果真找到了她的名字:愛麗絲.賈瑞特.史東。
弗蘭克
「不知道。」我聳聳肩,把手機放在桌上。「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沒錯,她知道玫瑰這個人,而且至少抄了我的電話。接下來我只能等,看她會不會打來了。」
我深呼吸,然後開口:「我們兩個不認識。」
「沒問題,來之前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我現在得趕去開會了。」
「好,我會去。」我回答他,然後在手背上抄下他們的住址。原子筆的筆尖一筆筆刻在肌膚上。「那就這樣,我星期一下午兩點的時候過去。」
這時他望向我,抬起一隻手揮了揮,開口說:「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好累,感覺好像在往下掉。」
「為什麼不該打給她?」
我沒必要再寫下去,我知道我的痛苦只是使妳們倆徒增悲痛,但我寫這封信是要告訴妳們,花窗已完成了。我認為這些花窗極美。我把花窗掛在工作室窗前,妳們看到這些花窗,必定也會滿意,所有女人都齊聚在一起,她們的腳輕輕踩在玫瑰設計的飾邊上。妳們或許知道,這飾邊是她按照兒時看過的圖案設計的,那時她覺得這圖案極美,便用鉛筆素描了,牢牢記在心裡。花窗裡的女人,我都依妳們的交代呈現,但影像和配色都問了玫瑰的意見,我相信這也是妳們樂見的。這些花窗確是我倆攜手創作出來的。誠然,花窗若沒有妳們二位的慷慨解囊和真知灼見,以及我的投入,絕不可能出現,但我認為某方面而言,這些也是玫魂的花窗,因為有我和她的討論,才可能誕生。玫瑰在妳們心中好比姊妹,妳們一定能了解,我創作這些花窗的過程中,心裡始終有她,切割每一塊玻璃都想著她,將花窗玻璃組合起來時,心裡感覺像把我倆的人生也美麗精準地嵌合了,儘管這當然不是我能做到的事。總之,花窗已充成,就等妳們檢視。
他說:「好吧,我媽已經九十五歲了,這點妳清楚,我不希望她難過,如果她難過了,或累了,那我們就會請妳離開;不過她跟我住在一起,我剛跟她提了,她說她想見妳,如果妳想來的話,可以在星期一下午來找我們。」
祝好。
回到家,媽媽提早準備了晚餐,我們一起吃了烤雞和沙拉,吉隆一直撐到這個時候,搭機的時差才像疾駛的火車般襲來。他爬上穹頂閣樓時,整個人幾乎要睡著了。我已經事先把閣樓佈置成屬於我們兩人的空間,拖來兩張舊的日式床墊,鋪著乾淨的床單和被子,也把窗戶都打開了,此刻,小小的閣樓裡映滿黃昏餘暉。
「真的嗎?」他問。
我和吉隆回到車裡,開上環湖道路,一路上兩人都沒多說什麼。我怔忡不安,因為吉隆沉默不語可能有各式各樣的原因。開到接近夢湖盡頭時,我把車駛離了主要公路,開到狹窄迂迴的碎石子路上,最後來到一處停車場。這裡和幾年前相比,已經改變許多,少了幾分原始風貌。眼前多了個簇新的告示板,上頭有一張張海報,介紹這裡的各種蕨類植物和化石,還有禁止遊客摘取植物和化石的警語,小徑上也鋪了碎石子。我們便沿著小徑蜿蜒前進,路愈來愈窄,最後來到瀑布下的小溪旁。
祝好。
「我必須告訴妳,妳打來讓我媽心情滿不好的,說她很沮喪算是客氣的了。她年紀輕輕就離家了,雖然細節我不曉得,不過總之當年的場面不算好看。我媽這輩子過得滿辛苦的,不管妳以為妳有哪些事非得告訴她不可,我都不希望她現在年紀一大把了心裡還要被弄得不平靜。而且坦白說,我這樣講很不好意思,但妳這樣突然打電話來,講這種奇怪的事,我實在很懷疑妳的意圖,我這是實話,請妳包涵。」
我們在教堂辦公室外頭停下,吉隆要用洗手間。我在外頭等他,這時蘇希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腳步匆忙,手上拎著公事包。她停下腳步,對我說:「露西,妳怎麼來啦?」
首先,我想先向妳道歉,那天妳和妳母親來魏斯卓姆紀念館時,我對妳有些無禮。妳想仔細調查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事,我的擔憂其來有自,這點希望妳能體諒,在如今這個高科技的年代,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我不希望有錯誤的訊息遭到所謂的病毒式傳播。儘管如此,我也了解自己對於魏斯卓姆傳承下來的一切是有些過度保護了。幾天前,我和您們的蘇希牧師聊過,她說的話讓我意識到,或許上次我和妳見面時太唐突魯莽了些,因此,我要向妳致歉。此外,我也想告訴妳一項我最近的新發現。我重新仔細撿查了弗蘭克的工作室,發現標著一九三八年的抽屜深處塞了一張紙,上頭有鉛筆筆跡,只寫著幾個字:愛麗絲.賈瑞特.溫德姆.史東。如果是先前,我一定不會特別注意,但現在我當然會hetubook•com•com猜到,這位應該就是妳所說的愛麗絲。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妳,也祝妳和家人一切都好。
我把那兩封信傳給奈德,並附上簡短的文字說明。之後便和媽媽到露台上,喝了一杯酒,沉浸在漸濃的暮靄中,徘徊在夜色裡。我說,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媽媽只聳聳肩。
「我現在就把前兩封掃瞄了寄給你。」我說著,一邊從手提包裡摸出一枝筆,在食品雜貨店的發票背後抄下奈德的電子郵件地址。
「露西.賈瑞特,妳今年多大?」
話筒兩端沉默許久。奈德開口了:「這件事很驚人,如果妳說的是實話,那真的很難讓人接受。」
「妳還在等什麼?」吉隆問。
「我應該還撐得住吧,」最後他終於說,「應該可以吧。」
接著是一陣靜默,久到我都不確定電話是否已經斷線,或者是我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她震驚得昏了過去。
「這是妳爺爺蓋的啊?」吉隆問我。
吃完早餐後,我坐上雪佛蘭,開上公路。一路上車很少,到了機場後,還有足足一個小時,我便坐在人造皮革和金屬材質的椅子上等。這時很早,這座地方機場幾乎沒什麼人。我帶了電腦來收好一陣子沒收的信。電子郵件帳戶滿到幾乎快不能收信了,因此我花了幾分鐘刪除垃圾郵件和轉寄的連鎖信。尼爾和茱莉寄來一些他們浮潛之旅的照片,電腦螢幕頃刻間充滿熱帶天堂的景象,照片裡,吉隆坐在白色的沙灘上,身體往後倚,手肘抵著地,臉上漾著笑,雙腳腳踝交叉;他把一頭烏黑閃亮的頭髮剪得極短,臉上表情十分放鬆。很難想像他才剛辭職,而且下一份工作還沒有著落。
奈德咳了一下,清清喉嚨。我試著想像他多大歲數;愛麗絲九十五歲,所以他很可能也六十好幾了。
「我是奈德.史東,愛麗絲.史東的兒子,我知道妳今天打過電話給我媽。」那人說。
我想起媽媽掛慮的事,不倒抽一口氣。沒錯,誰知道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呢?我回答:「是,你好,我是露西.賈瑞特。」
「日本的創世神話裡,也有這樣的一幕。」吉隆說。「故事裡說到,很久以前,大地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對天神從地上發芽長了出來,像蘆葦一樣。總之滿多地方都很像,關聯很密切。」
「那都是過去式了,在事情開始之前早就已經結束了,我很確定。」
「噢,那一定很辛苦。」
「她還在世啊,真是太好了。妳跟她說過話了嗎?」
於是我告訴他,玫瑰是他的祖母,而他母親不認識她。
「妳沒裝答錄機嗎?」我問。吉隆一臉莞爾,我伸出一隻手對他揮了揮。
接著靜默了片晌。我試著想像電話另一端的男人是個怎樣的人,聽他說話,感覺個性應該十分謹慎妥貼,一絲不苟,像是那種家裡會有書房的人,裡面或許鋪著吸音地毯,牆上掛著裱框的畢業證書。
我們拿了他托運的行李,便走出航廈,用飛快的速度講著再一般不過的事,聊他的航程,聊天氣,也講到我爸那輛金黃色車子背後的歷史。我把車開出羅徹斯特市,回到我熟悉的路上,不時指路上特殊的地標給吉隆看,他則大讚這輛車的座位寬敞,也說這裡的鄉間景致好開闊,四面八方全是原野和農場。公路上,墨綠色的市鎮標誌一個個閃逝:渥特金斯格連、康寧、埃爾邁拉。我跟吉隆介紹了喬治.伊士曼紀念館,裡頭有國際攝影暨電影博物館。另外還講到馬克.吐溫,他就住在埃爾邁拉,他的八角書房現在矗立在埃爾邁拉大學的校園裡,書房外觀看來就像是一座獨立式的穹頂閣樓,裡頭有一個壁爐和許許多多的窗戶。
接著我向吉隆解釋整個故事大致的來龍去脈:玫瑰離開自己的女兒,但仍在遠方守護著她,以及我找到這些信的經過,還有愛麗絲可能完全不知道玫瑰的存在,不知道有那批花窗,對她母親不凡的一生也一無所知。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感覺不對,我不應該那樣,我只是有點迷惑了,因為回到這裡,又見到他,你又在那麼遠的地方。吉隆,我真的覺得很抱歉,我只是有點失去重心;我已經失去重心很久,這點相信你也知道,也許從我們搬到日本以後就開始了。這件事只是我一定要解決的一件往事,現在已經解決了。」
快下夢湖的交流道時,我問吉隆:「你覺得呢,你會累嗎?我可以載你回家讓你睡一下,或是也可以先停車,在鎮上走一走。」
她說:「反悔也來不及囉,現在妳也只能等了。」
「不知道,露西,呃,我沒想過來這裡會聽到妳告訴我這件事。」
旅客開始從手扶梯走下來,有的精神抖擻,有的無精打采,有的則顯得很疲倦。吉隆就在後頭,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他把包包掛在一邊肩膀後面,身上穿著藍色T恤,下半身穿著工作短褲,頭髮很短,皮膚曬成了很健康的膚色,整個人看起來好好看,我看著他站在電扶梯上緩緩下樓,都不禁怔住了,因為想到過去短短幾天內發生的事,我急著追尋過往,差點就讓眼前這一刻無法發生。說不定吉隆也想過要結束我們的關係:我不知道現在一切究竟會重新開始,或者即將落幕。我突然感到有點怯場。吉隆看到我,臉上便露出笑容,舉起一隻手對我揮。我從川流不息的旅客間走過去,伸出一隻手摟住他,很快親了他一下。
弗蘭克
玫瑰現在狀況稍好了一些,前幾天下午還回來了一次,她在花窗之間站了許久。他們說她或許下週便能回家,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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