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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湖

作者:金.愛德華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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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哇,你們看看。」奈德輕聲笑道。
「是嗎?我從來不認識她,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大人說她做了錯事所以得走,他們要我叫珂拉『媽媽』,我就照做了。我還記得一個情景:我在床上躺著,太陽照在床上,她在縫東西,一針針細細密密的,像蜘蛛一樣,我現在還記得那些圖案,就像在我眼前爬著。我心裡就記得這個畫面,還有那種她陪在身邊的感覺,不過除了這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且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根本完全不去想她。」愛麗絲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奈德把一隻手搭在她手臂上安慰她。接著她繼續說。
「我試試看。」
「茱麗是老師,」她爸爸說,「但是她很喜歡動物,常常救很多動物,那是她真正投入的事。」
我們說話的同時,前廳的門輕輕打開又闔上,進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她走進客廳,在台階上坐下,一隻手托住下巴,專注地聽我們講話;她穿著白色背心和短褲,長髮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我們談到一個段落,卡蘿便為我們介紹,說她就是他們的小女兒茱麗。茱麗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回應她,同時打量著她。奈德是我爸的第二代表哥或表弟,那茱麗應該算是我第三代表姊或表妹了——如果有這種關係的話。但就算真的有好了,這重要嗎?感覺這樣的遠房表親,就算在同一個鎮上長大,恐怕也互不認識。茱麗長得很高,沒有我高,但很接近了。我站起身,她走上前來跟我握手。
卡蘿也附和:「這是天生的,她五歲就會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
「這些信啊,」奈德邊說邊拿起桌上的一個文件夾,「我真的嚇了一跳,我媽也是,她第一個反應是覺得這太荒謬了,一定是惡作劇,但是我就把其中一封信拿給她看,她看了信裡的描述,知道那真的是她認識的約瑟.賈瑞特沒錯。」
「真的嗎?」
「就是說啊。」
開到半途,我倆陷入一種安適自在的謐靜氛圍,這時車子突然震了起來,還發出砰、砰、砰的規律撞擊聲。我把雪佛蘭在路邊停下檢查,不出所料,是副駕駛座那頭的輪胎爆胎了。吉隆在後車廂裡翻找,但找不到備胎,我則撥電話給媽媽,問她有沒有訂道路救援的服務,她說有,我便打電話去人來幫忙。
卡蘿轉向我,改用英語說:「奈德以前被公司調去日本,我們本來想說最多就待四年,不過後來我們愛上那裡了,最後總共在日本住了十五年,奈德退休之後我們才搬回來的。來,請進。」客廳緊連著前廳,天花板是挑高的設計,有一面牆上是整面的窗戶,能把外頭那片林子盡收眼底。卡蘿指著客廳說:「看得出來我們帶了很多紀念品回來吧?」其實乍看之下,我根本看不出來,客廳擺設得很簡單,只有幾張低矮的白沙發和木桌。我稍稍看了一會兒,才看到在壁爐兩側的架上,擺著美麗的茶具組和清酒的酒具組,還有一幅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的複製畫裝著框,掛在另一頭牆上。
奈德身材高大,看起來十分和藹,頭髮稀疏灰白,他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眼睛生得和賈瑞特家族的人完全不同,是棕色的,有黑眼圈。
「妳知道嗎,我那時候太累了,常常站著也在打瞌睡。但我每天起床,總努力要幫忙家裡做些事。有時我會到屋子外頭,在陽光下,坐在湖邊,聽著浪濤聲,不時就那麼睡著了。」
她點點頭。「眼睛像。」
「本來我還沒發現珂拉就在旁邊。她站在倉庫旁邊,手遮在眼睛上,臉上的表情非常可怕;整個過程她全看到了。所以,一切從這個時候就開始結束了,她始終沒原諒我,也不相信這件事情是意外,最後,我就離家出走了。」
「妳說有一座紀念館,裡面全是彩繪玻璃花窗嗎?」
「這樣啊?對,我媽應該在那裡住過一小段時間。那個時候她跟他們的關係已經很緊繃了,然後她就離家出走了。她跑到埃爾邁拉這裡,跟一個朋友的朋友住在一起,這大概是整件事情裡唯一比較好的地方。然後她就在一間玻璃工廠工作,之後她跟賈瑞特一家就斷了關係。我想讓妳了解,我媽讀了那些信之後,情緒很激動,她昨天晚上很晚都還沒睡,一直重複讀那些信。不過她還是想見妳,但是我想再說一次,請妳慢慢來,還有請不要說讓她難過的事。」奈德這時又緊張起來,說話的速度變快了。
愛麗絲伸手擦眼睛,我趕緊說:「噢不是,不是這樣,完全不是妳的錯,妳媽是被趕走的,因為她參加爭取投票權的遊行,而且被逮捕了。一九一三年的時候,在華盛頓有投票權的大遊行,之後美國各地也都發起遊行來響應,玫瑰,就是妳媽,她參加在夢湖舉辦的遊行,家裡人已經警告她了,可是遊行隊伍經過家門前的時候,她還是感動得加入了。後來她被關進牢裡,他們就不讓她回去了,我說的是珂拉和她第一任先生。妳的舅舅,也就是我曾祖父,他想要幫她,但是他那個時候也沒有能力。玫瑰是被逼著才離開妳的。」
茱麗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接著說:「是一些特殊的動物。我救的是一些特別的動物,有些飼主隨隨便便就養了根本沒辦法照顧的動物,最後把牠們拋棄了。到目前為止,我總共認養過一條紅尾蚺、兩隻猴子、三隻鬣撕,不過猴子當然沒養在家裡啦,肯塔基州有一家很好的機構會收留猴子。」
「了解,嗯,我想,等我媽準備好了,再請妳告訴我們其他事情,和_圖_書我們很有興趣。」
他也握握我的手,然後說:「我是長子,我弟凱斯住在佛羅里達州,我媽就住在這裡,她住在另一間公寓,不過跟我們的房子是相通的。她每年冬天會去南方跟凱斯一起住一段時間,這樣滿好的。」
「我每天工作的時間都很長,一個禮拜只有星期天不用做事。工廠離我們家只有幾條街,但我每天下班走回家的路上,都累到幾乎沒法抬起腿來,一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那個夏天之後,我們便搬到湖邊那棟房子了。結果這就是麻煩的根源。」
吉隆笑出聲。「不過真的很不可思議,這整個故事,還有妳發現她的事也很不可思議,都過幾十年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醒來的,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坐直身子,整個人還感覺半睡半醒的,我往樹下鋪著毯子的地方看過去,寶寶不在那裡。我眼睛盯著那兒,慌得杵在原地,沒法動彈,但接著我聽到一個聲音,便轉過身去。他那個時候十個月大,已經會爬了,但我不知道,因為我總不在家裡,一直在工作,沒注意到。他在我睡著的時候,爬到水邊,爬進水裡面了。湖裡的浪碰著他的下巴,他笑得很開心,但接著便滑倒,頭朝下跌進水裡,我跳起來跑過去,那大概是我這一輩子感覺最漫長的一分鐘。他沒哭,沒嚇到,只是在水裡揮動雙手,漂著,但是臉是朝下的,我用雙手飛快地把他抱起來,全身抖個不停。」
我才開口,奈德便舉起一隻手,示意請我不要說話。我們所有人靜默著坐了好一會兒。愛麗絲雙唇顫抖,但並沒有哭出來。
「我也不確定,可是我想到我們在雅加達那家育幼院做的事,我在想,要是能做一些可以貢獻這個世界的事,一定很棒,就算待遇沒那麼好也沒關係。」
「這位是青木吉隆。」我說。
那個當下,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她有什麼夢想,對自己的人生有怎樣的想像?在那樣的一個夏日早晨,她身旁圍繞著家人,她轉過身去,正要開懷大笑。那時,她不曉得有天文學家愛德蒙.哈雷這個人,也不曉得哈雷彗星會來,那塊巨冰將穿越寒冷的太空,造訪地球,為她的人生投射下一道奇異的光芒。她渾然不知,這世界即將開啟一道門,讓她走過去,帶著驚懼和希望,走向一個難以想像的未來。
「她還寫了很多事。她真的好愛妳。」
「我有東西要給妳,」我說,「這是有人特別做給妳的。」
卡蘿離開客廳,奈德在沙發上坐下,對我們說:「請坐。」
「我想寶寶出生前,他們就已經在討論我的未來了,可是談著談著,也一樣懸著,所有事情都靜靜懸著不動,好像冬天空氣裡結凍的水氣。寶寶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快十五歲,很多同學都已經離開學校,在排水道旁邊的那些工廠找事做了,那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我認識的女孩子裡頭,沒有半個去唸大學的,她們都得去農場工作,或掙錢給家裡用,再不然就是談戀愛結婚。」
幾小時後也一樣美。幾小時之後,我倆坐進車裡,行駛在我十分熟諳的鄉間,開過湖泊間一道道的低矮山脊,往埃爾邁拉市郊的方向前進,去見愛麗絲。在我的想像中,她的住處應該會是像拉法葉歷史協會那樣的房子,十九世紀的建築風格,裡頭滿是有份量的傢俱,椅子覆著布罩,還有許多玻璃材質的小碟子,裝著擺了很久的糖果,我想,或許是愛麗絲說話的聲音帶著一種牢騷不耐煩的特質,才讓我在腦海裡描繪出這樣的景象。因此當我抵達她的住處,把車開進長長的碎石車道,發現眼前竟是一棟現代建築的時候,心裡不禁大吃一驚。房子有許多窗戶,旁邊挨著一片繁茂的林木,我把車停在一顆老銀杏樹下,銀杏的葉子一片片呈扇狀。我欣賞著眼前露台木材的乾淨線條,以及屋子的美麗石牆,還有四周茂密的草坪。來開門的女人年紀與我媽相仿,身材苗條,頭髮染成了均勻的淺棕色。
吉隆滿晚才起床下樓,我們把早餐拿到船塢,坐在太陽下,把我在「四季豆」買的橄欖麵包撕成小塊,塗著鷹嘴豆泥吃,也剝成小片丟給鴨子,鴨群飛也似的衝上前,把麵包屑從湖面銜起。咖啡煮得很濃,我便把咖啡倒進冰塊裡;我們倆邊喝咖啡邊聊天。過了一會兒,我把獨木舟拉出來,兩人一起悠閒地沿著水岸往前划,欣賞未開發地段的絕美景致,還有座落在遠處的禮拜堂,禮拜堂的建築紅白灰三色相間,四下襯著一片綠野。我們往前划了滿久,而後建築工地映入眼簾。很多地方都被挖開了,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岩層,泥土在旁邊堆成一座座光禿醜陋的小丘。我回想起那天和奇岡散步的情景,以及當時林子裡神祕恬靜的氛圍,那塊土地沒受到人為開發,而那樣的原始風貌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日漸稀少了。
「我懂,我也經歷過這個階段。」
愛麗絲搖搖頭。「表弟是再也沒見過了。舅舅來看過我,就那麼一次,那應該是他死前不久吧,天知道,那時我已經五十幾歲了。他帶了一張他小時候的照片來,還請我吃午飯,他說,他死的時候,一定會留財產給我。但我當然不怎麼信。而且在那之後,我們也沒再聯絡了,我當然覺得自己想得果然沒錯。」
愛麗絲緩緩點頭,然後說:「那妳覺得她怎樣呢?」
我邊開車,邊對吉隆說:「我真的是筋疲力盡,整個情緒感覺筋疲力盡。你會嗎?」
所有人都一片緘默。過www.hetubook.com.com了一會兒,愛麗絲才開口,她的語氣十分輕柔,微微顫抖。「要我接受這些很難,非常難。現在我年紀大了,比較能了解,我明白可能她那時候也沒別的選擇;有時候人就是身不由己吧。可是不管怎樣,她離開我了,我成長的過程中,她都不在我身邊。」
「那是一九二五年,他們就是那年搬到北邊,住進夢湖旁邊的房子。」
「所以約瑟出生以後的那個夏天,我就在市中心的紡織廠找了一份事做,一部份的原因也是想離開家裡,反正那個時候我在家裡的感覺,也差不多像從世界上消失了,至少我自己的感覺是那樣。我當時年紀還小,所以可能只是嫉妒吧。我真的很努力幫忙家裡,想討好他們,可是約瑟出生以後,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舊娃娃,被晾在一旁了。那間工廠現在當然早就不在了,不過以前就在排水道旁邊,對面就是那座絕緣玻璃工廠,我還記得,因為那時候我從大大的窗戶看出去,水的另一邊,就能看到那些人在機器前面做事,和我一樣。我總想,他們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覺得煩悶無趣呢,他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夢想過另一種生活呢?不過我不能看太久,得顧著機器,不能分神,只要出一個錯,就會損失很多,甚至會有危險。我第一天上工,就有一位塔德利太太的手指卡進織布機器裡,血濺得到處都是,之後工廠就召集大家開會,警告大家小心,說塔德利太太毀了五件毛衣的紗線。」
「呃,不算是。」我看了吉隆一眼。「我們住在日本,不過我們現在算是休假,在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
吉隆開口問:「那妳後來做什麼?離開家裡之後做了什麼?妳到哪裡去了呢?那個時候一定很辛苦吧,妳年紀還那麼小。」
他繼續說:「看起來我媽的確知道珂拉和約瑟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只是她以前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但是可能我爸是知道的。總之,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親生父親是誰,對親生母親也沒什麼印象,她生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她了。我媽把珂拉和約瑟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們也一起生活得不錯,可是後來我媽十幾歲之後,到了叛逆期,本來一直有的小摩擦就愈來愈嚴重。她十四歲的時候,妳爺爺出生了,情況就更不一樣了。」
「我還好,畢竟不是我的家族,所以我只是以外人的角度看,覺得很有意思。不過,跟妳說,我媽的祖先是英國西南部的人,好像靠近布里斯托那一帶,所以搞不好我跟妳有血緣關係。」
「媽,這是露西,還有她朋友吉隆,來吧,來這邊坐。」她們走到客廳這一頭,在對面沙發坐下。
後來是卡蘿開口了:「也不是都不在,至少妳認識玫瑰.魏斯卓姆啊,對不對?所以妳看,她回來了,雖然妳不知道她是誰,可是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覺得那樣也好吧。聽起來,她其實一輩子都守護著妳。」
奈德說:「不能怪妳,那本來就是意外,而且他最後沒事啊。」
茱麗打開一道壁櫥的門,在那個保險箱前坐下,然後把一隻耳朵貼在金屬的箱子上,手指放在密碼轉盤上,閉上雙眼。我的心跳不禁加速,腦海中閃現那內部的機械構造,歷歷如繪,彷彿能見到鎖裡頭一支支靜悄悄移動的針。茱麗緩緩地、慢慢地轉密碼轉盤,一面傾聽金屬的聲響。她的臉頰貼在保險箱上,我知道那種光滑堅硬的觸感,也知道裡頭的鎖栓會輕輕轉動,發出咔噠聲,每一聲都像吐出一口氣息。茱麗一動也不動,靜靜聽著,接著表情瞬時放鬆,保險箱打開了,她看起來欣慰又得意。這時,我胸中也湧起相同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她打開那道金屬製的小門,把手探進去。
我不禁想到麥斯,他站在洶湧河水上的模樣,他轉過身來對我笑的時候,感覺一點也不曉得危險。
愛麗絲把手放開,讓薄毯掉在腿上,然後把薄毯理平,伸手接過活頁夾。
幾分鐘後,卡蘿出現在門邊,她扶著一個婦人的手臂,婦人長得很高,頭顱上的髮絲稀薄而雪白,宛若一縷縷蒲公英。我站起身,心裡同時想起玫瑰寫的第一封信,信裡就寫到愛麗絲還是個小嬰孩時,頭髮也像這樣。愛麗絲的一雙眼睛色澤湛藍,目光如炬,看起來很熟悉。我倆四目相接。
「是啊,是很辛苦,不過人年輕的時候,不會想太多,也不會察覺自己正在決定人生的方向。我跑到一個朋友家住,但後來被他們發現了。我跟他們說,我不想回家,他們就把我送到埃爾邁拉這兒,跟一位史托克利太太住在一塊,這位史托克利太太正缺房客。所以我就來了,然後在一家玻璃工廠找了一份事。那個時候我想當老師,可是當然不可能,因為我沒受過那些教育。後來到了二十一歲,我參加公司的團體野餐,認識了約翰.史東,他跟奈德一樣,是工程師。那天他在放風箏。」
過了好一陣子,愛麗絲才開口說:「妳長得很像妳曾祖父。」
「嗯,我很喜歡。」
「奈德,我一直到生了你和你弟,才回想起她,開始想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自己有了孩子,自然會想起媽媽,不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記得她還沒走的時候;我們住在市區的那棟房子。那裡的廚房地上鋪著油地氈,還有一座燒木柴的爐;其他的房間就靠一座壁爐保暖。冬天的時候很冷,我的房間又面對西北方,有的時候我早上醒來,發現光線很奇怪,很陰暗,才發現雪堆已經把窗戶全蓋和_圖_書住了。他們都說她做了錯事,可是我總覺得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是我不乖,她才會丟下我。」
我和吉隆在一張白色沙發坐下,兩個人都坐得直挺,沒靠著椅背。「謝謝,這裡很漂亮,很簡單,又很典雅。」
這裡位於兩個湖泊中間,在一塊高起的原野邊緣,遠方還能看見湖水。天氣很暖和,我又實在累壞了,於是走到一旁幾呎外的草原,整個人躺在地上,不理會嗡嗡鳴叫的昆蟲,和那群在空中飛舞的蜻蜓。蜻蜓從附近一灘水窪的邊緣騰空飛起,形成一團半透明的雲,緩緩飛走了。過了大約一分鐘,吉隆也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我稍微移動身子,把頭枕在他腿上,他撫過我的髮,最後手停在我耳朵下的柔嫩肌膚。我感覺在我的身體之下,大地真真切切地活著,滿是生長的萬物;在吉隆的撫觸下,我感覺自己也活著,真切地活著,有些睡意,心情幾乎是恬適滿足了。我伸出一隻手撫過吉隆肌肉結實的小腿肚,心裡想著眼前這片原野陽光燦爛,幽藍的湖泊擺在大地翠綠的曠野上,好似一隻大碗,而我能和吉隆一起在這裡,多麼幸福。接著便聽到大卡車開來的聲音,車門砰地一聲闔上,我們倆便站起身,甩掉沾在衣服上的種子和一截截的草。
我說:「你已經想過了,也跟我提過,稍微提過了,所以也不算衝動,而且,我根本不在意。」奇怪的是,我似乎真的不在意了。所有驅使我走到人生這一個階段的動力,似乎都已然消逝,就像水拍打上岸之後,在岩石間逐漸流淌四散。我知道,這一定和奇岡的事終於了結有關,不知為何,也一定跟玫瑰的事有關。她就那樣度過她的一生,毫不在意家族裡其他人和哥哥後代子孫所關注的事情——金錢、地位這些亮晃晃的成功象徵。我們不知道有她這個人,這是一個重點,但就算我們知道她的存在,她在我們的眼裡也一定是個失敗者,因為她終生未婚,一輩子沒什麼具體成就,還把親生骨肉丟給其他人照顧。儘管如此,我卻很欽佩她,了解她的一生也改變了我對自己人生的看法。無可否認,玫瑰是犯過錯,但她展現韌性,一生堅持自己的信念,她知道自己心裡要的是什麼,即使她所身處的文化在眼前設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礙,她還是盡力爭取。而且從玫瑰的每一封信中,都能察覺到她對愛麗絲滿滿的愛,縱使她不得不離開愛麗絲。「我根本不在意你那份工作沒了,」我又說,「最近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們兩個都應該做點不一樣的事了。」
「就是我爸,」奈德說,「他們結婚後一起生活了五十七年。」
他們望著我,還有我攤開的雙手,全都一臉驚詫。接著茱麗抽出一疊文件交給她爸爸,那疊文件裡,看起來有各種債券、遺囑、房契等,他一張張翻過,最後找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我曾祖父唯一一次來探望愛麗絲時送給她的。那是一張全家福的合照,拍照日期是一九〇九年八月二十二日,正是喬弗瑞.溫德姆把「銀魅」開進村裡的那一年,彗星造訪的前一年。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一些字。玫瑰站在照片正中央,身上穿著一件深色洋裝,搭著淺色的領子和袖口。其他家人站在她兩邊,身上也都穿著正式的黑色衣服。蓄著白鬍鬚的是家裡威嚴的父親;另外還有家裡的長子,以及三個看起來年紀稍大的女孩子,應該是堂姊或表姊吧。有攝影師在場,所有人都一臉嚴肅。玫瑰的母親、姑姑和祖母則坐在最前面的一排椅子上,姿態僵硬。
「對,很多花窗都是玫瑰幫忙設計的,她認識那位藝術家,應該說,他們很親近;玫瑰當過他的模特兒。」
我仔細端詳這張照片,同時想起玫瑰的那些信件。這個女孩子,她曾那樣站在船上欄杆前,看著自己的祖國消逝在蒼茫迷霧中。照片裡的她多麼年輕,才十四歲,那時她頭髮還沒綁起來,髮絲披垂在肩後,頸間則繫了條緞帶,臉上漾著極淺的微笑,彷彿正要轉過身去開玩笑似的。那些年長的女孩子站成一列,全板著臉。父母和姑姑們看起來憂慮憔悴;老祖母看起來就和愛麗絲現在的年紀一樣大,頭上帶著一頂黑色的舊式女帽,面容好似一顆乾癟的的梅子。一家子裡,只有玫瑰一個人看起來怡然快樂。
我倆在湖裡漂著,緩緩移動。夢湖一片平靜,湖水不停拂上船身又後退,形成一圈圈清澈的漣漪。「我們可以找找看啊,我相信一對念理科的書呆子一定有辦法可以貢獻世界吧。」他說。
「對啊。」
「這些都是寫給妳的,是妳媽媽玫瑰寫給妳的。」
奈德說話的速度飛快,我這才意識到他很緊張。卡蘿伸出一隻手放在他手臂上。這個動作就像一道輕柔的波浪拂過奈德全身上下似的,他隨即放鬆下來,對她微笑。
「那座橋的計畫,你表達自己的立場,我覺得很好。就算我們破產了也沒關係,你那樣做是對的。」我說。
卡蘿陪我們走到車子旁,對這輛古董車流暢的金燦線條讚美了一番,然後答應我他們一定會跟我保持聯絡。我把車開出長長的車道時,還能看到她站在最後頭,遠望我們的車消失在林葉間。
「對,他還笑得很開心,他那時候實在太小了,根本不懂得危險。」
「妳知道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也就是妳爺爺出生的那一年,我媽——珂拉,她那個時候已經有點年紀了,應該有四十幾歲,本來都放棄生孩子的念頭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hetubook.com.com,知道她懷孕之後,家裡籠罩著詫異安靜的氣氛,不過那個時候我還是沒多想什麼,每天放學回到家裡,就用托盤端茶給她喝,還負責給家裡買菜。那整個秋天,家裡的氣氛都靜靜的,好像懸著些什麼。但是後來寶寶出生了,很健康,他是個可愛乖巧的寶寶,我很喜歡照顧他。」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這方面而言,我們一點都不像。不知道她的公寓裡會不會養了一大堆流浪貓。
「這些事實在太震撼了,」卡蘿邊開門邊說,「連我都覺得很震撼,所以可以想像愛麗絲會有什麼感覺。她要用不同的角度思考她這輩子了。」
「我累了。」愛麗絲說。夾著信的文件夾已經被她擱在沙發上,這會兒,她把雙手放在覆著大腿的薄毯上,指頭撫著布料邊緣,布毯就像絲綢一般柔軟。「我想去歇會兒了。」
「妳是水文學家啊,」她說,「感覺好有趣喔。」
「妳就再也沒看過約瑟了嗎?再也沒看過妳舅舅和表弟了嗎?」
我和吉隆聊著這件事。我把車開離埃爾邁拉市,駛向花團錦簇的曠野,路旁的萱草沿著水溝盛開,宛若竄燒的火,原野上滿是蝴蝶和各種昆蟲,生機盎然。沿途經過許多湖泊,湖水都呈深藍色,一泓泓波光瀲灩。
吉隆把手上的船槳擱在船上,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在做的當下是很興奮,可是事後我卻沒那麼確定了。因為這不像我的作風啊,對不對?太衝動了。」
奈德立刻站起來攙扶愛麗絲起身,她扶住他的手臂。我也站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握了大約一秒:她的指頭摸起來十分冰涼。我告訴她,等她讀完信,好好消化了以後,我還有些東西想讓她看。我解釋了玫瑰和弗蘭克.魏斯卓姆以及那批花窗的事,只是我不確定愛麗絲是否聽進去了。但奈德很感興趣,他陪愛麗絲走到走道時,停下了腳步。
「我負責做襪子的機器。機器是圓形的,有成圈的針,動得非常快,快到視線沒法跟上。襪子會從機器下面出來,我就一節節剪斷,往右邊傳,讓下一個人把腳趾的地方縫起來,再往下傳。剛開始我得用全副精神才跟得上機器飛快的節奏,但到後來,手就幾乎能自己動作了,我就稍微往四處看。我旁邊坐的是莎莉.齊默曼,她總是低著頭,把一隻又一隻的襪子刷過機器,把腳趾的地方縫起來。我們兩個人再過去就是窗子,外頭的光線照進窗子裡,穿過匡噹匡噹的噪音,和空間裡一絲絲的灰塵和碎布。每天晚上我刷牙的時候,常從嘴裡吐出藍色的線,耳朵和鼻子也都會跑進纖維屑。」
一個戴著白色鴨舌帽的男人下了拖吊車。吉隆剛剛把後車廂半掩著,男人掀開蓋子,在雪佛蘭大大的後車廂裡翻找,陸陸續續拿出一個空的紅色塑膠汽油桶、一整袋工具、一件摺起來的毯子,以及我爸的釣具箱。男人把這些東西都小心翼翼地放在鋪著碎石的路肩上,然後說:「現在的車都沒這麼大的後車廂囉。」我們走向前去,他抬起頭來,笑著對我們說:「我是想找一下,裡面搞不好有放備胎的隔層。」吉隆跟我站得很近,手放在我後腰,感覺十分溫暖。男人繼續翻找,但最後一無所獲。他便把車子沒氣的那個白邊胎拆了下來,動作熟練,看起來心情愉悅;他把輪胎靠在保險桿上,然後換上一個暫時的備胎。遠處的湖水碧藍,閃爍著銀光。男人把所有東西放回後車廂,砰一聲蓋上,我們便重新上路了。
「妳是露西嗎?」她問道,同時很快握了一下我的手,手摸起來有些乾澀。「請進,我叫卡蘿,我是愛麗絲的媳婦,這是我先生奈德。」
隔天,吉隆感覺休息得差不多了,滿有精神的,我和媽媽便帶他去看尼加拉瀑布。去那裡要兩小時的車程,所以我們一大早就上路了。到了瀑布,我們做遍一切能做的行程;我們站在壯闊怒號的瀑布旁臨淵觀看,接著套上雨衣,乘著船駛入河道,深入瀑布底部的雲霧之境,隨後進到觀景塔頂樓的旋轉餐廳喝飲料。吉隆舉杯感謝這美好的一天,媽媽也舉杯敬吉隆,敬他這次造訪。我們回到夢湖時已經滿晚了,而且媽媽隔天一大早就得上班。早上我起床時,媽媽已經出門,但她煮了一壺咖啡,還留字條祝我們有美好的一天。媽媽的字跡和我的十分相像,密密麻麻的,潦草難懂。我很高興我和媽媽之間的緊張已消弭許多;發現過去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竟讓我們變得比過去幾年來都要親近。
「我覺得她很勇敢,有很熱切的信仰,而且很努力去捍衛。」
我們又繼續聊了一下日本,在這幾分鐘裡,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奈德在說話,我則凝視著他,想找出他哪裡和我們家族的人相像,但完全沒有。奈德當年和我爸爸一樣,被徵召上戰場,只不過還沒出發到越南,越戰就結束了。他在軍中待了四年,學習飛機引擎維修,深深為之著迷,所以退伍之後就去讀了個工程的學位。他跟卡蘿是在他三十歲生日前夕認識的。有天他搭公車,卡蘿正好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他們總共有三個兒女,都已經成年,現在只有小女兒茱麗還住在這附近。
奈德露出笑容。「你們相不相信,我們樓上還有一個房間是鋪榻榻米的呢。」
「有一天下午,珂拉要出門,她到船塢找我,叫我注意寶寶,如果聽到他哭了就要去抱他,她說她兩個鐘頭就回來。陽光很溫暖,我想我應該不小心睡著了,因為我一醒來,便聽見寶寶在哭,他細細小小的哭聲從https://m.hetubook.com.com草坪另一頭飄來。他那時正在長牙,又很難哄。我給他奶瓶吃,幫他換尿片,然後把他帶到外頭。珂拉給他在柳樹下弄了個玩遊戲的空間,就在湖邊,不知道現在還在那兒嗎,那棵樹,還在嗎?那些柳枝低低地垂在草坪上,葉子也好美啊,只不過葉子一掉就是亂七八糟。寶寶很喜歡坐在那兒玩,總是把玩具從一隻手放到另一隻手上,但大概過了半小時,他就會跌倒在地上,然後就會開始哭。我就把他抱到樹蔭下,把玩具也一起拿過去。我就在那兒,帶著一本書,在草地上的椅子坐下,大約讀了五句吧,太陽很溫暖;我現在都還記得那時湖裡的浪潮聲。我把眼睛閉上了。」
奈德說:「不知道,可能是婚禮,或是告別式,也說不定只是剛好有攝影師到他們村子裡。」
「我知道。」我回答他。
愛麗絲點點頭,但沒說話。我指指她放在腿上的信,繼續說:「她回來找過妳,妳讀信就會知道那個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她大約是一年之後回來的,在市區那棟房子的院子裡看到妳,還跟妳講話,她在其中一封信裡寫了。」我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因為我不想告訴愛麗絲,當時她認不出玫瑰是她媽媽。
她抬起頭看著我問道:「妳都讀過了?」
「茱麗,」卡蘿說,「奶奶之前說她想把家裡保險箱的一些文件拿出來,一些舊照片之類的,可是我們好像打不開,妳爸忘記密碼了,我們也忘記密碼寫在哪裡了。我在想,妳可以開看看嗎?」
沒想到奈德聽了,竟微微鞠躬,然後用日文說:「你好。」吉隆愣了一會兒後,便以日文回話,接著他們三個人就用日文聊了起來,看起來十分自在而快樂,交談的速度很快,我有些地方聽不懂,但我大致理解的是,奈德和卡蘿在京都附近住過很多年。
「什麼事?」
「我也會,我也會開鎖。」我說著,同時不禁把雙手五指張開。
我把手伸進皮包裡,拿出那塊布料。我已經事先用幾張美麗的日本宣紙把布料包起來,宣紙是淺藍色的,上頭印著浮凸的白鶴圖案。愛麗絲接過包裹,她的手指修長,膚色蒼白,骨瘦如柴,稍微有些顫抖。她慢慢打開包裹,把宣紙小心翼翼地往後摺,然後攤開那塊布料,布料純白而細緻,邊上是那道交疊的圓月,月亮四周環繞著現在看來已十分熟悉的藤蔓圖案。布料的織工極好,拿起來看上去是半透明的,底部那道飾邊的顏色顯得比其他部分深。我盡可能長話短說,把整個故事跟她說了一遍,從那塊月亮飾邊的布料開始講,再講到鎖在穹頂閣樓裡的神秘信件和冊子,然後描述我搜尋那些歷史檔案庫的經過,還有禮拜堂的花窗。我把玫瑰的活頁夾和信件全交給愛麗絲;我自己已經都印了一份保存起來了。
「對。」現在這些信不再只是過往的歷史,而是和眼前這個女人的人生緊緊關連,我這才意識到,這些信並不是為我寫的,我卻擅自讀了,其實是某種侵犯。「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妳還在世。」
大家都坐好之後,寂靜頓時瀰漫整個客廳,就連奈德都靜了下來。
「就是她嗎?」她開口問。
「噢,少來。」
「對,我認識玫瑰.魏斯卓姆,那時候有一個人家收留我,她是他們的朋友。我結婚後不久,她還寄了一封信給我,說她是我家人的朋友,不過我沒回信。我怎麼會想回呢?我怎麼會想掀開不愉快的過去呢?」
「珂拉照顧他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媽媽,很慈愛。我小時候她對我也是這樣,說真的,可以說是溺愛了,但是我年紀大一點以後,我們就常起爭執,她說我個性太倔,又粗枝大葉。我的確不太靈巧,她又覺得我個頭長得太大,給我添的衣服總是一下子就不能穿。有的時候她還會提醒我,我親生媽媽丟下我,是她好心收留我的,我該感激,她要我做什麼,我就該照做。我想她說我倔,或許也是實話,我對人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夢想,年輕人不都是那樣嗎?但她就覺得我莽撞,覺得我想法太激進。她每次都把嘴唇抿得緊緊的,抿成一條線,我也壞,我那個時候還試過看一天能讓她那樣抿嘴幾次。」
我想划到水更深的地方,便把槳往蘆葦叢一抵,兩隻原本躲在沼澤裡的鷺鳥被驚動了,倏地拍動強而有力的翅膀升騰入空,腳垂在身子後,不一會兒便飛得極穩。我和吉隆就這樣看著鳥兒展翅翱翔,飛過樹梢,往遠方飛去。「這個地方好美。」吉隆說。
日光從整面的窗照射進來,灑落在愛麗絲稀疏的白髮上,綹綹髮絲在蒼白的頭皮上,宛若片片殘霧。她的眼睛和我一樣,和布雷克一樣,是鮮豔耀眼的藍色。她手上的皮膚薄薄地覆在骨骼上。
我問:「這是什麼場合?」
愛麗絲說:「對。」他們往走道盡頭愛麗絲的房間走去。她又說:「我挺想看的。」我和吉隆又在原地站著跟卡蘿和茱麗聊了幾分鐘。我把帶來的魏斯卓姆紀念館導覽手冊和禮拜堂簡介一起交給她們。
「這是約瑟。」愛麗絲也說。她伸出一隻手指點了點那個站在玫瑰旁邊的男孩子。照片中,他瞇著眼,直視鏡頭,彷彿想望見未來。愛麗絲停頓片晌,接著用比較輕柔的語氣說:「那我想這個女孩子就是玫瑰了,我的媽媽。」
「所以妳在日本工作嗎?」
愛麗絲說:「以前我舅舅也會。」她說話的聲音十分悠邈,視線看的不是此時此刻,彷彿同時透過現下及過去的雙鏡頭看著這世界——彷彿正戴著三維立體眼鏡巡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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