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克勞德爵士爆出一陣笑聲:「我告訴她是伯爵。」
梅西感覺克勞德爵士馬上抓住她,「不,不用了,謝謝。這樣不行,她是我的。」
「那她怎麼跟妳說的?」
這番幻想的對象是一對男女,肩並肩走在林地的另一端,和他們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遠遠看著這一對,他們的腳步緩慢(這讓他們兩人靠得非常近,所以低垂向前的頭幾乎是靠在一起),女士的背影看起來相當高,顯然是位高雅的女人,而那位紳士的左手看起來是緊緊摟著女人的手臂,而右手拿著拐杖,在他身後一上一下的。梅西的想像力馬上就回應了他朋友所營造出的田園詩歌場景,然後她突然停下腳步,腦袋都清醒了,她說:「怎麼會,天啊,那不是媽媽嗎?」
「我怎麼會做出違背對妳的誓言這麼糟糕的事,那麼鄭重起誓,結果卻一直沒來?嗯,親愛的,一天天過去了,而妳一直沒看到我,想必妳一定經常拿這個問題去煩畢爾太太吧?」
梅西下樓梯時也發現,自己確實就像公爵夫人那樣快樂,而過了一會兒,梅西撲進克勞德爵士懷裡,摟著他的脖子,她想就連公爵夫人也很難說自己會有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候。而她覺得自己要更有公爵夫人的架勢,於是她宣告:「這就是你說的會常常來嗎?」
那對男女稍稍分開,而就在克勞德爵士說話的當下,突然轉身來面對他們,果然正是渾身散發魅力的夫人,而她身邊的同伴仍是一個謎。梅西屏住呼吸,「他們要過來了!」
「這裡就像是阿爾丁森林,」克勞德爵士輕快地說,「我是遭到放逐的公爵,而妳……年輕女孩都叫什麼啊?……是天真單純的小鎮姑娘。那裡,」他繼續說,「是另一個女孩子,叫什麼好呢,羅莎琳?還有,妳不認識嗎?那個男人正在追求她,向她示好呢。聽我的準沒錯,他就是在追求她!」
他並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她一個問題:「妳現在牽著的是哪個傢伙的手?」
「沒錯,就像您是公爵夫人那樣慎重呢。」
「說你長得有多好看,就有多壞。」
他說話時還帶著笑,可是臉色已經變了,梅西的視線馬上離開他,「跟她在一起的是誰啊?」
梅西聽話地看著那位紳士,可是希望能更認識他一點:「上尉?」
克勞德爵士把火柴丟了,「儘管來吧。」而另一邊的兩人顯然是嚇到了,又稍稍停下腳步,分得開開的,「她驚訝得不得了,想開溜了。」他繼續說,「可是太晚了。」
「去了哪裡不回家?」梅西有點漫不經心,整個人非常興奮,她的手隨意爬梳了一下她的鬈髮。
「一整晚嗎?真www•hetubook.com•com奇了,晚上又不開花的,對吧!」蘇珊.艾許說。
這個答案很完美,她對伯爵的印象就是如此,可是現在媽媽已經近在眼前,梅西對媽媽的印象又該是如何呢?大概就像個女演員,在某些極端的情形下,會突然逼近舞台的腳燈,一副要跳過去的樣子。梅西感到真的很害怕,馬上就把手伸進克勞德爵士的臂彎,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反應如此強烈。從她手上傳來的壓力,讓克勞德爵士停止抽菸,而看到這幅景象,另外那對男女也停下腳步,在這段已經縮小的距離之外,兩人又停下來說話,但這也只是一下下而已,顯然伯爵多花了點心力才了解過來,如果梅西知道的話,就應該先有所動作,不過現在是夫人拿到了先攻的機會。「她現在會怎麼做?」她女兒問。
克勞德爵士捏捏小女孩的手臂,「法蘭芝小姐,我不是告訴過妳,她會這樣說了嗎?」
梅西好像開始數數了,她研究著那位紳士的背影,「那是艾瑞克閣下嗎?」
兩人現在往海德公園裡的九曲湖走。梅西常去的攝政公園在北邊,距離還更近,不過兩人搭上了雙座馬車往西走,因為甜美的六月即將結束,在這樣的日子裡,雙眼所及的人們總喜歡往這裡走。他們散步了一個小時,和那些打扮入時的人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兩人看著身邊的人發出讚嘆,而其中一個人說的話確實讓另一個人感到疑惑,一點也不有趣。在這一個小時結束之前,梅西為了因應眼前最尖銳的挑戰,又更進一步追問她朋友為什麼離開了這麼久。
兩人停下腳步,但克勞德爵士還是抓緊機會瞧個仔細,就在這個時候,看著遠方的那幅場景,那對男女也停下來了,仍然背對著他們,好像是停下來說話。「小可愛,妳說的沒錯!」他終於認出來了,「那確實是我親愛的妻子!」
克勞德爵士抽了口菸,「她的腦子正飛快轉著呢。」他顯然覺得很有趣。
「你?」
聽到這裡,夫人一個大轉身就改面對著女兒,看似在控訴女兒也是這齣陰謀的策劃者。梅西茫然盯著母親濃妝豔抹的大眼睛,接收那股強烈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日本燈籠懸在洋溢節慶氣氛的拱門底下,搖來搖去;但是夫人突然回過神來,語調猛然一變,溫柔得很詭異:「親愛的,去那位紳士身邊,我請他照顧妳幾分鐘,他人很好的,去吧。我有話要跟這傢伙說。」
下一秒,可憐的愛達就證實了這項預測,昂立在兩人面前,就像穿戴完整的正義女神。梅西看著她的時候,感覺她有部分的臉變www.hetubook.com.com白了,而其他部分則因為這個改變,看起來讓其他顏色更搶眼,「你帶著我女兒想做什麼?」她問她的丈夫。雖然她的語氣是憤怒的,梅西卻有一種比以往都更強烈的感覺,那就是母親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個人。在梅西眼中看來,克勞德爵士似乎也因為這大聲的輕蔑,臉色刷白,因為愛達又問了一次。
「我們會跟他們碰到面的!」
「喔,不是,」蘇珊.艾許說,「畢爾太太這時候早就出門了。」
「是佩瑞恩先生嗎?」
「出局?」
克勞德爵士看著那個女人:「更有可能的是她根本沒去!」
克勞德爵士也停下來盯著看:「媽媽?可是她在布魯塞爾啊。」
「我知道才奇怪呢!」克勞德爵士說。
那天,蘇珊.艾許來通報消息:「小姐,他在樓下,他真的好帥喔。」
「親愛的,不是,不是爸爸。小姐,您得整理一下那頭亂七八糟的頭髮。」蘇珊繼續說,「老爺根本都不回家的。」她補充說。
她不帶心眼想讓自己的回答一樣奇怪:「喔,我知道的比你想得更多!是艾瑞克閣下嗎?」。
「那就是爸爸!」
「他去俱樂部了,菊花。好了!」
「她去比賽了。」
「讓他們來吧。」克勞德爵士拿出香菸,準備點燃火柴。
「臺球嗎?你怎麼沒告訴我?」
「喔,我不在乎。」小女孩已經走到了門口,「克勞德爵士只說要見我嗎?」
不過,顯然這句話還是起了效果,讓愛達陷入沉思;她看著她晾在一旁的紳士,他已經把雙手插|進口袋,踱著步走到一段距離之外,站在那裡,聽不清楚這兩人的談話,也就不會尷尬。她看著那位紳士,整個人就像一座夜光花園,十字轉門什麼的一應俱全,這男人還買了季票可以經常造訪這座花園;然後她又看著克勞德爵士,「我放棄了她,是要她父親照顧她,而不是把她丟到外頭在城裡亂逛,身邊有你或是其他人都一樣。如果她心裡沒有我,叫『他』自己來告訴我,我絕對不會接受讓另一個人通知我。我喜歡你這樣假裝,打著『為她好』的名義招搖撞騙,可是你根本站不住腳。我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我現在也有話要對你說。」
克勞德爵士仍然相當鎮靜地抽著菸,「我想是伯爵吧。」
愛達盯著她看,接著她站起身來,姿態偉然,就像一尊巨像,「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她叫著,「走啊!」她又對女兒說。
「不,他們要來見我們。」
克勞德爵士見到她也很快樂,心情和她一樣高昂,「我親愛的老朋友,別害我出糗,我向妳保證,我見到的每個女人都這樣。www.hetubook.com.com我們出去玩吧,今天天氣真好,快去穿件漂亮衣服,跟我一起出門,然後我們再靜靜聊一聊。」
「你一定很害怕、很害怕聽到我要說的話,」愛達繼續說,「如果你以為她能當你的擋箭牌,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她讓他有點時間思考一下,「只要她一看著你,我就要讓她嘗嘗甜頭,你想要讓她知道嗎,親愛的?」梅西感覺夫人這個問題發揮了作用,但是這個小女孩也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希望克勞德爵士會明白說出自己的想法。梅西已經開始喜歡這種想法,知道人們喜歡讓她「知道」些什麼。但是在克勞德爵士回答之前,她的母親已經非常優雅地張開雙臂,然後梅西感覺克勞德爵士的手鬆開了,「我的孩子。」愛達低聲說著,那個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讓梅西覺得很疑惑,她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梅西還在猶豫著,但下一秒她的胸口就充滿了母親第一次直接呼喚的悸動,和過去只是出於母性的吸引不同,即使是在過去紛紛擾擾的日子裡,她也沒有聽過母親這樣直接呼喊著她。接著她就已經倒在母親的胸口了,臉旁是一大堆無謂的小首飾,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突然被用力推了一下,撞破了珠寶店門口的玻璃,可是猛然又是一個推擠,她被推出了母親的懷抱,還聽到斷然的命令:「好了,去上尉那邊!」
他身邊的梅西往前走,即使在這樣的距離,她也知道夫人忐忑不安,「那她會怎麼做?」
她的同伴有好一會兒沒有回答,然後她的雙眼又落到他身上時,他也看著她,她感覺這眼神有點奇怪,「妳怎麼知道艾瑞克閣下?」
「他一個人留在倫敦市裡。不過還有很多其他人!」克勞德爵士微笑著。
「就是我有什麼企圖啊。」
「啊,親愛的老朋友!」克勞德爵士的心情好轉很多,而他的解釋就只有清楚開朗的大笑聲。梅西上次也聽過他用這幾個字形容威克斯太太。她握住他的手,他手上戴著珍珠灰的手套,襯著粗黑線條裝飾,這讓梅西經常聯想到以前常到母親家作客的女士,她們的拳頭上也戴著這樣的巧繡,露出手肘,把雨傘倒著放。只要感受到他也握緊了她的手,這種滿足感就足以蓋過失落感,他的存在就好像有人把什麼東西拿近她的臉,近到她看不清這東西的側面。不過克勞德爵士還是一副在別人的放大鏡底下表演著一樣,即使他們現在已經穿過了公園,受到這個地方和季節的吸引,兩人開始在肯辛頓花園裡漫步。他說,他們拋在身後的不過是一群表演不怎麼樣的馬戲團,然後兩人穿過裝飾討喜的拱門,走過一道橋,和圖書他同時也說,他們花了四分之一個小時,就已經離倫敦市區一百哩遠了。兩人眼前是一片寬闊的綠色林地,周圍環繞著高大的老樹,在林蔭底下有一塊新割的草皮,還有一道蜿蜒的鄉村小路。
「喔,親愛的,不是,佩瑞恩已經出局了。」
梅西在父親家的教室裡,教室的窗簾是漂亮的藍色,她正坐在鋼琴前彈奏一小段可愛的樂曲,畢爾太太說這首曲子叫做〈月光搖籃曲〉,琴譜是克勞德爵士郵寄給她的,因為他覺得梅西的音樂教育一直都沒有好好進行,真是太可憐了,而在梅西母親家的最後一個月,他一直想要替她安排固定的鋼琴課。他經常告訴梅西,正規的鋼琴課昂貴到令人咋舌,但若不是正規教育,那其他課程也都只是浪費錢,於是這番話讓梅西更是雀躍不已,因為她知道這代表克勞德爵士為了這份琴譜花了多少錢,琴譜封面上寫著價錢是五先令,顯然這是正規教育的價錢。她聽到蘇珊的話就站了起來:「畢爾太太叫妳來的嗎?」
「我當然沒說!」克勞德爵士突然說,「我還有很多事沒告訴妳呢,她是星期三出門的。」
「喔,對啊,」小女孩回答,「一直問、一直問。」
梅西站得直挺挺的,「他們看到我們了,你看啊。」
不過愛達只是動搖了一會兒,他的同伴一定是讓她感到道德上的支持。不曉得為什麼,梅西覺得他看起來很勇敢,一直等到他們走近一點之後,梅西才發現他的鬍鬚相當稀少,她已經看到他的眼珠是非常淡的藍色。他比佩瑞恩先生好看太多了。媽媽在遠處的時候看起來很糟糕,不過即使她現在正快步接近,梅西的好奇心還是突然乍現,於是她又問克勞德爵士:「是嗎?是艾瑞克閣下嗎?」
「喔,那個啊,小姐,我要是告訴您可一定會後悔的!那本白白的東西最好收起來,雖然我也知道,要是我寫得出那種東西就發了。」
梅西的眼睛還看著那位女士,狐疑著:「布魯塞爾?」
「喔,如果我是您,我就不會說。」
梅西開始動作,往後退了幾步,看著克勞德爵士,「只要一下子。」她雖然感到疑惑,但還是對他示意,只是他實在太生氣了,根本沒注意到她;不是對梅西生氣,而是對自己的妻子。梅西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他的怒氣爆發:「妳這該死的老……」她聽不太清楚完整的話,不過已經夠了,她聽得太多了。她要逃離現場,這個語調的轉變如此驚人,她寧願逃到一個陌生人身邊。
眾人之事的本質就是要「涉入其中」,而且每過一刻,涉入程度就要更深,在這一刻,克勞德爵士的事就是如此,爸爸的、媽媽的、畢hetubook•com•com爾太太的,連梅西自己的也是,而在這一刻之前,這位年輕的小淑女重新回到父親家裡已經過了幾個禮拜。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用兩先令兩便士,這麼一點點錢就解決所有事,這也就是為什麼,那件和所有聰明小女孩一起上法國文學課的事沒了下文。難道她沒看出來嗎?就算沒有方才提到的資金限制,就這樣讓她和一群陌生孩子混在一起實在非常尷尬,那些孩子和梅西的距離太遙遠,穿著閃亮亮的衣服在她面前站成一列,都是有錢人的孩子。這樣一來,梅西會覺得自己又只能把鼻子貼在厚厚的玻璃上,看著玻璃內那間由知識組成的甜點店。不過,如果克勞德爵士選擇的課程,也就是那些貴到不像話的課程,至少在某些學院的講課是直接針對那些聰明的窮人家孩子,所以要如何解釋為什麼梅西都沒去上課,要馬上給個理由想必會更容易。克勞德爵士說,理由就是,梅西現在的樣子正好就是他們想要的,只是他們現在不必再討論這件事了。
「你的?」梅西覺得很困惑,媽媽說話的口氣怎麼一副以前沒聽過克勞德爵士的樣子?
「我的。妳放棄她了,妳對她已經沒什麼好說的,我從她父親那邊帶走她的。」克勞德爵士說,這句話讓他身邊的梅西很驚訝,同時她想看看這句話對她母親的影響有多大。
克勞德爵士現在可以說:「想假裝都是我。」
「她這樣說嗎?」
那對男女離他們更遠了,但是梅西的眼睛還是一直緊跟著他們,「那她已經回來了。」
「是媽媽!」小女孩斷然說。
五分鐘後,他們已經出發前往海德公園,即使是兩人在她母親家時度過的美好時光,那些曾經聊過的話題,都不如現在他急忙向她解釋,更能給她一種安定的甜美。以他的職責來說,他已經做到最好了,除了威克斯太太以外,那些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人,只有威克斯太太和他會向她解釋。不過,克勞德爵士解釋起來更有一種說服力,超越了女人的智慧。現在梅西都想起來了:總是失敗的計畫、不斷在事前就先付出的獎賞和賄賂,最後也總會失去……一切的一切,都讓梅西必須面對巨大的壓力,每一次都讓她再度感受到金錢是個大問題。就連梅西自己也可以猜到,克勞德爵士要如何表達自己財力的程度是個問題,才能夠讓梅西擺脫遭受欺騙的感覺,讓他漂亮鬍鬚底下呼出的不是污穢的罪名。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計畫的本質就是非常昂貴,而既然昂貴,就變得不可能實行。
「一字不差。」
「那就請妳幫我收一下。我知道爸爸去了哪裡。」梅西有點不耐煩地繼續說。
「可能吧,我在乎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