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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把她的驚訝視為一種恭維,「沒錯,親愛的,但這不是英國的頭銜。」
梅西覺得自己必須承認這確實才叫好東西,她錯過的一切表演節目,看到女伯爵家中的奢華物品就足以彌補了。「對,」她深思著,「她是這麼想的。」
但是,這個孩子注定不會在「某個地方」和克勞德爵士共度歡樂時光,她們的命運反而在這裡轉了非常不同的方向。一開始,畢爾太太開心鼓勵著梅西實行剛剛的計畫,但是後來到了展覽會場,她又覺得這樣不妥,說她想了想.一個這麼纖細敏感的男人,要是聽了這種故意起鬨的話,通常會讓他的心情更不好,如果克勞德爵士的心情又「更不好」了,那事情就難辦了。梅西也是這樣認為,她在花園和群眾之間,看著眼前令她目眩神迷的燈光,上上下下找尋他的身影,但一無所獲。兩人玩得非常開心,沒花什麼錢,只是留戀地四處閒晃。她們在家已經吃了一頓淡而無味的簡單晚餐,梅西稱之為果醬晚餐,法蘭芝先生出國尋樂的時候,她們得節儉度日。法蘭芝先生現在都在國外追求自己的理想,就他女兒的印象所及,她從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三天前就在考斯搭著朋友的遊艇出海了。
這個地方到處都是表演節目,但畢爾太太只能告訴小女孩這些節目有多麼引人入勝、迷人的名字,這些節目每一場要花六便士,畢爾太太第一眼見到這些表演就已經非常喜歡,雖然她沒有那麼多六便士可花,但還是不甘不願拿出銅板,就像沒有預習功課的壞孩子說出的答案。梅西經過那些巨幅畫報的時候,刻意放慢腳步,牽著畢爾太太的手也故意靠近她的口袋,希望能聽到先令銅板敲擊的聲音,但結果往往只是讓她愈來愈渴望克勞德爵士出現:如果他終於能現身的話,就會馬上掏出錢來。兩人在一場想看的節目前停下腳步,節目叫作「森林之花」,是一群淺棕色女人演出的大型表演,她們全身膚色都是棕色,藉此表現出熱帶叢林中的繁茂風情。到了這裡,梅西傷心地說,她相信克勞德爵士不會來了,畢爾太太聽了,雖然也是一臉失望的樣子,還是提醒她,他並沒有保證一定會來。聽完這話,小女孩只能盯著花朵看,花朵已經是一片模糊,看起來更加華麗,但似乎也讓人疑惑;更讓人疑惑的事發生了,這時候梅西似乎看到一位紳士,身邊還有一位女士,從富麗堂皇的包廂裡走出來。那位女士的膚色也是棕色,深到一開始梅西還以為她也是表演的花朵,但過了幾秒鐘之後,這幾秒的時間也讓她絕望地放棄找尋克勞德爵士,她聽到身後的畢爾太太說話,她發出一聲尖銳的輕聲喊叫,聲音中帶著不解和痛苦:「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事,畢爾!」
她的父親笑了,「她確實溜得很快!」和*圖*書她本來很怕他會提到畢爾太太和克勞德爵士,但是他不提,一樣讓她覺得不自在。接著,他只是試探性說:「她很怕低俗的演出。」
她只花了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新蹦出來的想法,感受著他現在的擁抱,表示他心裡下的某個決定更堅決了,還帶著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她不知道父親到底做過什麼,或者他現在在做什麼,她只是覺得相當佩服,又有些驕傲,心裡傳來陣陣顫動,知道他下定決心要做點什麼,而她馬上就成為計畫的一部分。現在也是計畫中的一部份,馬車停在一間房子前面,看起來不大,但是新漆好的白色前廊在街燈照耀下,梅西能看見上頭整潔清爽的花盆。小女孩經歷過上千個故事,都是威克斯太太和她自己編出來的,更不用說法國姑娘身上發生過最浪漫的故事,但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故事。他幫她走下馬車之後,馬車就離開了,這個時候她聽到他馬上拿出鑰匙開門,發出清脆的聲響,門一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在她身邊展開。
梅西現在的同伴自從把她塞上車後就一句話也沒說,只對著坐在雙座馬車車頂的車伕說了一串她不認得的地址。梅西事後才把這些事情組織起來,她推論著自己在這個時候應該要問他問題,只是這個時候他突然伸手攬住了她,抱著她靠近自己,這個動作讓梅西陷入沉默,她也說不上來自己是被他迷住了還是被嚇到,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如此激動的樣子。她發現他的全身在顫抖,顫抖到說不出話來,這個樣子讓她不知為何就害怕起來,她馬上就感覺到這股情緒,跟著他一起陷入令人畏懼的沉默。這樣的壓力在某個程度上展現出他的占有,在他消失在梅西生命裡這麼長一段時間,才讓梅西感受到了,在先前那段空白時間裡,梅西什麼也感受不到。馬車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他把梅西抱得緊緊的,她直直盯著前方,屏住呼吸,看著馬車穿越一條又一條黑暗的街道,她突然有種奇異的感知,這一切代表著,或許爸爸不是像她所以為的那樣被屏除在一切之外。
過了一會兒,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拿東西給她看,說話的樣子就像個有品味的人,告訴她某個迷你雕像是以哪個有名的法國女人為本,她也都記下來了,而就好像他發現她正以渴望的眼神看著某個小東西,或是什麼垂吊的飾物,他告訴梅西,等到女伯爵回來,他絕對相信她會送梅西什麼有趣的東西。他發現一個粉紅色的錦盒,蓋子上嵌著一面鏡子,他拿起錦盒很快做了一個滑稽的炫耀動作,讓梅西可以享用裡頭排了六排的巧克力糖,這點就打敗了克勞德爵士,因為他買的巧克力糖都不會超過四排。「這些我可以隨意取用,」畢爾說,「因為我不怕告訴妳m.hetubook.com•com,這正是我送她的。」女伯爵顯然很喜歡這份禮物,裡頭的排列空了好多,一時也數不清楚究竟被吃掉了多少。
「那些女人總是長得很討厭。」畢爾太太說。
畢爾的回答中又帶著點無聊的感覺,表示他不在乎她是怎麼想的。不過和他女兒在一起的感覺愈來愈甜蜜,她和他在一起這麼久,而他居然可以不搞砸。當然,和她在一起的這整整一個小時,接下來有好幾天、好幾個禮拜,這段回憶一定會在他心中閃閃發亮、扎根長存。到最後,梅西讓這段時光有了一百種不一樣的意義,在那個時候看來完全都是如奇蹟般的歡樂。這兩人那時候只知道,畢爾整個人還是非常興奮,但又不希望表現出來,而他成功掩飾得恰到好處,足以讓她認為他是個好人。
「在展覽嗎?」梅西微笑著,「她走得太快了。」
她父親又大聲笑了,「沒錯,親愛的,我把妳帶出來的!」他等了一會兒又繼續說,「我希望她能見見妳。」
畢爾不但沒有不高興,反而覺得很有趣,「妳是說我妻子這樣以為吧?親愛的孩子,我妻子傻得要命!」他談起自己的太太有種很奇怪的氣氛,好像他說的是某個她幾乎不認識的人,所以本來想藉此掩蓋良心不安,結果卻讓話題變得不太愉快。另外一方面,過了一會兒,畢爾大概也覺得這樣說不太好,「我的意思是,認真說起來,她也不是什麼都知道。」他停了一下,看著女兒入迷的雙眼,試探性走了一、兩步,讓她更接近某張桌子上漂亮的東西,「她還以為自己擁有什麼好東西呢,妳瞧瞧!」他這算是在譏笑畢爾太太的妄想了。
但是畢爾太太只是看著他們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騙子,這個騙子!」
畢爾.法蘭芝站著對這個年輕女孩微笑,背對著漂亮精緻的壁爐,身上穿著輕盈的大衣,這是在倫敦能穿的最輕盈的大衣了,大衣敞開著,那一嘴保養得宜、茂盛的鬍子垂蓋下來,讓人看不到他的上衣領口有多高。最讓梅西高興的是,她覺得爸爸很英俊,雖然媽媽也是非常漂亮的美女,但爸爸身邊的女伴也不遑多讓,他還特地配合她穿上紅色的晚裝,這個女人或許沒有那麼好鬥、那麼糟糕。「女伯爵嗎?為什麼問我這個?」
梅西聽進去了,「她好像黑人喔。」她接著報告。
梅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是女伯爵嗎?」
「他根本沒去,這條臭狗!」
這句評論讓小女孩又回答了:「喔,可是他的妻子們除外!」她抗議似地宣布。若是在其他時候,這句話可能會讓她的朋友火氣「消降」,但現在的畢爾太太已經全身緊繃,她的火氣實在是太「高漲」了,「妳這輩子有看過像那樣的羽毛嗎?」梅西還繼續說著。
兩人此時恢復了友好的關係,懷著這種新鮮www.hetubook.com.com感,她很樂意接受他的提議,甚至配合他一起假裝,假裝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其實很輕鬆、很優雅。她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什麼,似乎是請求她幫他一起假裝,讓她很感動,假裝他很了解她的生活和她的教育,知道她是怎麼維持生計的,知道女兒對自己的看法,假裝他問了這些問不出口的問題,而且語氣相當自然,就像在家裡一樣輕鬆。只要他給她一個提示,她就會歡欣鼓舞配合演出。她等待著,這時候從他的大牙之間擠出一聲嘆氣,梅西不知道這表示他什麼都不懂,然而,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似乎還是從她雙眼中友善的光輝得知,她已經準備好做任何事。他掙扎著,不知道自己的雙手到底可以抓住什麼東西。
遠方的羽毛裝飾好像停了下來,雖然中間隔了這麼多人群,但她們兩人仍然盯著羽毛看。「喔,她們都是這樣打扮的,低俗中的低俗!」
梅西想了一下,「因為他不在……別人以為他在的地方嗎?」一個月前在肯辛頓花園,她的母親也是一樣的狀況。「也許他已經回來了。」
這件事她就不用再追問下去了,但她還是可以問些無關緊要的事,「你想她會去哪裡呢?」
「不,也不是法國的,是美國的。」
克勞德爵士也說她母親做了同樣的事情,梅西只能隱約感覺到,如果是個更成熟的人就會說這叫歷史重演,「她是誰?」
「喔,我一定會!」接下來,不知道是因為說得太多,或是突然發現自己不可能再多說了,她感到一陣尷尬,就想找些偏離主題的話來擋一下:「我還以為她是卡敦太太呢。」
梅西聽到這裡,很開心今天晚上要出門的時候,畢爾太太仔細注意過她的打扮,甚至還親自「整理」她那頂舊帽子。同時她父親繼續說:「妳會很喜歡她的。」
父親把她塞進一輛雙座馬車,接著自己也坐進去,兩人共乘的時候,梅西才能慢慢想起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他在花園裡和她們面對面,一時之間可以感覺到他努力抑制住這股震撼,卡敦太太認出她們,黑色的眼眸看了她們一眼,紅色羽毛一甩就飛也似地消失了。還有那麼一會兒,梅西想起克勞德爵士,或許他也驚訝地站在原地,只是她父親沒有看見,或許他正要上前和她們相見的時候,就收到這個警告訊號而退縮了。一切都說得通了,加上她聽到畢爾太太和她父親說的話,只是不管這段對話是大聲或小聲,現在她都想不起來了,大概是說什麼他這次又帶了個新的,他聽m.hetubook•com•com到這句話啦哮了什麼她聽不清楚,不過倒是讓小女孩回想起她小時候,也聽過類似的語調和內容,某人對著某人咒罵,說某人是「另一個」。「喔,我還是跟著原來那個!」畢爾太太那時候宣告的聲音頗大聲的,即使馬車已經駛走,那個音調仍然迴盪在空中。
她能接受這個說法,「啊,那她當然一定很有錢了。」她想著這個國家再加上這個頭銜,「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看的東西。」
「妳見到她了嗎?」畢爾問。
從這一刻起,每樣事物都是如此奇妙,特別是在「芝麻開門」的那一瞬間,馬車一離開,似乎就裂開了一片空白,讓她把繼父、繼母拋在腦後。這片空白是真的活靈活現,爸爸很快碰了牆上一個小小的銅鈕,一整片幾乎讓人眼睛睜不開的強烈白光就應聲而現,那盞電燈就裝在一道鋪了地毯的短樓梯上,她覺得這是她一生中見過最美的東西。接下來她注意到的是一位女士的客廳,喔,這是女士家的客廳沒錯,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不是一位男士的,也不是像爸爸這樣的人,甚至也不是克勞德爵士的,這裡的東西比媽媽家的漂亮多了,就像她也必須承認,媽媽家的客廳比畢爾太太家的漂亮。在這間小小明亮的房間裡,裝飾了好多窗簾和靠枕、好多畫像和鏡子、好多低垂的棕櫚樹站在織錦鍍金的角落、好多扭曲變形的小桌子上堆了好多小銀盒,還有許多小小橢圓形的迷你雕像掛在天鵝絨簾幕上,數量多到連畢爾太太和夫人的加起來,若是她們聯手是很不自然,但即使如此也是她們做夢都贏不了的數量。小女孩這時才注意到,突然預感到自己的同情心發揮作用,感覺好像有什麼貶抑了那兩個時髦女人的品味;更奇怪的是,她的父親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居然還占了優勢,處在這樣炫目迷人的場景中相當怡然自得,讓人聯想不到他先前有沒有待過比這裡低下的環境。梅西和他在這裡待了二十分鐘,他還是沒有解釋什麼,雖然沒有人馬上端出小圓麵包和薑汁啤酒這種昂貴的點心,但還是讓她突然覺得危險解除了。
即使是他們一起等待的這段時間,梅西還是感覺到了,因為兩人分別了這麼久才會讓她有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她已經長大了,自從上次他注意到她之後,至少她的年紀長了幾歲、身高也高了幾吋,幾乎要當做個小大人對待了。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覺得奇怪,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溫柔幾乎有點愚蠢。兩人一度坐在某棵棕櫚樹下的黃絲沙發上,他把梅西抱著坐在自己膝蓋上,摸摸她的頭髮,嬉鬧般把她抱起來,秀出閃亮的尖牙嚇唬她,說些無意義的、不知何謂的、虛幻的親暱話:「可愛的小姑娘,親愛的小女兒。」他精心保養的鬍子上還灑了香水,那個味道竄進梅西的鼻子裡。她後來才發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一定是非常為他感到難過,甚至可以默默理解他的難處,沒辦法對她清楚解釋任何事,因為不知道她的情緒會有多激動、會做何反應,所以他只能這麼做,來彌補自己的失職。淚水再度盈滿她的眼眶,就像那天在公園,上尉對她說她的母親是多好的人,那一席話如此「精采」;而現在不也是一樣精采嗎?她父親更是直接對她好,她從來沒有和他單獨一起度過這麼快樂的時光,她什麼都可以不管了,只要知道他是爸爸,他是多麼好的爸爸,這樣還不夠嗎?終於,她感覺到爸爸開始坐立難安,她知道他一定有什麼目的,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但即使如此,也不會破壞現在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
「喔,我本來以為她搭上了馬車,這時候應該早就到家了。不過她總會出現的。」
「一定是卡敦太太!」
「我真的很希望她會。」她說話帶著渴切,因為身邊這一切美麗的事物,讓她很想見見女伯爵本人是否會讓這裡更增色幾分。「我們來的時候很快。」她加了一句。
「她很有錢嗎?」一開始,她覺得爸爸好像很尷尬,害羞得一副他發現自己和另一個年輕女孩在一起,而兩人之間沒什麼共通點;這一點讓她很是感動,所以特意問了這個問題,讓他放鬆一點。
她並未因此失禮,「那是法國的嗎?」
「他們回來了,他們會看到我們!」下一秒梅西就大叫著,而她的同伴回答,這正是她想要的,小女孩回答:「他們來了,他們來了!」那對男女渾然不知自己受到這麼強烈的注意,打算改變方向,馬上就沿著來路回頭,讓自己更加暴露在另一對的評判眼光之下。而因為他們還沒注意到她們,讓畢爾太太認出另外那個女人,她低聲說話讓梅西聽見。
畢爾太太站在原地,好像因為失去了一個機會而悵然,「要是他有看見我就好了!」她咬著牙說出,「我從來沒見過這一個,不過他一定是從星期二就和她一起了。」
梅西認真看著卡敦太太,嘴唇甚至喃喃吐出這個名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簡直快到無法想像,這一分鐘內的鬥爭比過往所有都還要激烈,至少是以這麼短的時間內來說,就在梅西身邊展開。對方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不然旁人就會注意到了,但那股驚嚇十分劇烈,梅西後來才能理清思緒,覺得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動就位,最讓人吃驚的是這一段過程中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沉默,一切快到她來不及理解,詭異到她來不及害怕,然後她就發現自己已經跟父親站在展覽會場的門口。
他並沒有在一大群漫遊者中發現她們,已經轉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似乎是棕色女士建議的。不過她離開的路線很好認,因為她頭上和肩膀上都戴著高高聳立的猩紅色羽毛,梅西馬上就急著想知道這個羽毛的主人是誰:「她是誰?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