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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非常肯定嗎?」
「她就和我喜歡你一樣那麼喜歡你,」梅西說,「她昨天這樣告訴我的。」
「只有威克斯太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妳覺不覺得,應該犧牲她?當然,我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麼。」
「我懂,我懂,可是不管怎麼說……」然後他側過身去,不讓自己整個正面暴露在梅西面前,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顯然壓抑很久了。就連她的同伴都能從這聲嘆氣中聽出來,雖然這個男人當然是習慣爭辯了,他希望自己能完全理性溝通,但是,如果他真的得顧慮這麼多事情,那他必定得面對不可能推倒的阻礙。他非常清楚這會有什麼結果,如果威克斯太太依賴他,那他就更必須甩掉她。
「只和那兩位女士嗎?不,不,老朋友,vous n'yetes pas.(妳不懂我的意思。)好了,妳看!」克勞德爵士大笑著。
「妳一定也聽到了吧,三天前她來的時候,妳也聽到她的話了吧?她說了那些話,除了走,還能怎麼辦?我照著她的警告把事情辦好了,她說的一點也沒錯,所以我們才到了這裡。妳也知道,她說她喜歡畢爾太太,這個動機就足夠了,還有其他事情,所以為了妳,她會留下來陪妳,而不要我。不過這個動機對她來說還不夠,就算是為了妳,可以和我一起住,她也吞忍不下自己無法吞忍的事情,妳懂嗎?妳說她喜歡我就跟妳喜歡我一樣,如果真是如此,我想我可以提出一點質疑,如果只有那兩個人,妳會願意跟她們一起住,而不要我嗎?」
他開心笑著跳了起來,「記得嗎?當然!妳把我們兜在一起了,妳把我們兜在一起了。來吧!」
梅西知道這件事尷尬到令人害怕,她現在知道了,她也已經感覺到有一段時間了,她還會知道其他更讓她擔憂的事。「你說你想來問我一件事,是什麼?」
有那麼一會兒,他看起來非常希望能夠一探究竟,想知道這個願景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引人入勝的。「那妳考慮的時候,我們要做什麼呢?」他說得一副這兩件事可以同時進行,不會互相干擾。
克勞德爵士也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親愛的孩子,這個問題必須讓畢爾太太自己回答。」沒錯,他不安了,此時在他們之間好像有件事懸而未決,然後劇烈擺動著,兩人都能感受到空氣中的擾動,過了一會兒,梅西突然覺得整件事就要壓下來了。「妳介不介意,」他脫口問,「我想問妳威克斯太太跟妳說了什麼?」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梅西說。
「跟我說?」
「沒有。」她終於回答。
服務生帶著零錢回來了,讓她面對這樣的懇求.可以稍稍喘息片刻。克勞德爵士給了他小費,他收下小費的時候相當得體地表達感謝,而克勞德爵士伸出食指示意,於是他便收起小費回去了。此時克勞德爵士又更進一步問:「妳會讓她逼妳和畢爾太太一起住嗎?」
她微微笑著,自己也知道他的意思,「並不是非常、非常多啦。」
「喔,沒有比那件事更奇怪的了!」梅西同意這句話,感到有些心安,至少自己聽到這句話,還能清楚表達同意。
她已經準備好了,但他還是坐著,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他也沒把話說出口。於是她自己說了:「我想先去見威克斯太太。」
「在妳決定之前嗎?好吧,好吧。」他戴上帽子,但是仍然點了根香菸。他仰起頭看著天花板,抽了一分鐘的菸,然後說:「有件事要記得,我有權利對妳這樣要求,我們絕對是站在妳父母的立場說話。就是因為他們的缺陷,他們超乎常人的卑劣,我們才更有責任照顧妳。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對一個小孩坦承相對,掏心掏肺的。」他好像是對著天花板說話,話語穿透了香菸煙霧,似乎也是想解釋自己的行為。他暫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說:「但我也承認,這對她和我來說,意義各不相同。」
克勞德爵士大笑出聲,「威克斯太太教了妳什麼?」
梅西沒有馬上回答,那個具體的影像是最生動的,「如果我離開她,那她會去哪裡?」
「和*圖*書當然,當然。多久?」
他聽了她的疑問,也聽懂了話中的疑慮,而他居然絲毫沒有怨言,「我當然能夠想像妳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是也解釋不了我的行為。就像我剛剛在旅館告訴妳的,我真的、實在都只想見妳。」
梅西感受到這個問題的重量,讓她沉默了一下,這時候她看著克勞德爵士,他依然垂著目光。
「我幾乎很肯定。」
「喔,只要一下下。」她溫順地說。
下一秒,他並沒有告訴她是什麼,而是伸手越過桌面握著她的手,好像突然生出了什麼想法,「威克斯太太願意跟著她嗎?」
這個回答讓他頗有勝利的喜悅,而這句話也震撼了梅西自己。「所以,妳並不像她,」他宣告著,「妳不會輕易放棄我的!」然後他回到原來的問題,「妳可以做出選擇嗎?我是說,妳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來解決這件事嗎?妳願意和我們同住,而不要她嗎?」說實話,梅西現在可以感覺到恐懼帶來的冰冷,她似乎突然就知道了,就像她知道克勞德爵士的一樣,自己害怕什麼。她害怕自己,她看著他的樣子一定很奇特,她發現他的臉上顯現好奇,但不是很明顯,看來他是假裝要和她玩一場公平的遊戲,不想利用自己的優勢,不要催她或逼她,只要清楚說出她的選擇,然後不加壓迫放在她面前。「我可以想一想嗎?」梅西終於問了。
他的回答一點也不直接:「妳和我嗎?」
「嗯,離開她。」
威克斯太太曾經說過,大概說過一次或五十次:對梅西來說,一次就夠了,但更多次也不嫌多,她說克勞德爵士多變得讓人讚嘆。沒錯,小女孩心想,以他目前的狀況,確實如此:他比其他時候都還要多變。而且,兩人現在一起坐在這家店裡,共享一張舒適、親密的小桌子,就像他們在倫敦時也經常這麼做,只是他們現在的共處不太一樣了。這樣的差異顯現在他的臉上、他的聲音裡、他的每個眼神,以及他的每個動作;這些並不是他真心想展現的眼神和動作,而梅西也感覺到,這些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眼神和動作。她看過他緊張的樣子,她看過和她接觸的每一個人緊張的樣子,但是從來沒看過他現在這樣緊張。她心裡慢慢有了既定的恐懼,這股恐懼交雜著冷漠,剛剛在旅館裡,她問他畢爾太太的事情時,她並不相信他的答案,那時就是這種感覺。她現在似乎看出來了,她伸手越過桌面,搭著克勞德爵士的手臂,好像這麼做,就可以了解他好幾次坦承恐懼時,內心真正的想法。為什麼這樣的男人經常感到恐懼?現在她必定也能慢慢了解,這樣的男人只會真正害怕一樣事物,他害怕的是自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的恐懼都如影隨形:他的恐懼對梅西很好,表現出美好、溫柔的一面,和她一起喝咖啡、吃麵包捲,談笑風生,但卻不是真的在與她談笑;他的恐懼存在於他故意拉長、扭曲的聲音,以為這樣很有趣;他就是故意要帶她出門,模仿過去在倫敦的玩樂時光,仿效兩人過去的關係,卻不知道其實這段關係已經完全變調,前天在沙龍裡,畢爾太太突然出現在梅西面前的時候,她的雙眼已經見證了改變。也因為如此,現在畢爾太太彷彿也站在梅西眼前,兩人等著還沒送上來的飲料,梅西終於直接開口問了那個問題,都是因為兩人一進到這裡,他說出的第一個字就給了她這個機會:「我們要和畢爾太太一起吃午餐嗎?」
她馬上感覺到過去的感受,想起在媽媽家的後花園裡,他為了讓她開心就架了一座鞦韆,他推著她,把她推到最高的地方,但後來鞦韆終於承受不了重量而毀壞,真該感謝廚子這樣大方為梅西準備美食。「喔,那真是美好。可是你的意思是,見過我之後就要再離開了嗎?」
「不想。」
「這一、兩天,我不在的時候。」
「背叛她?」
他看起來並不相信,「沒有?」
他爆出最大聲的笑聲,「唉呀,親愛的朋友,我剛剛就告訴妳我絕對沒見到她,我說,難道妳不相信我?」
梅西www.hetubook.com.com現在忙著吃早餐,她的同伴也吃了起來;所以兩人又回到像過去那樣的熱絡,至少—式上是如此。「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她對威克斯太太就像你對她一樣好。」小女孩說,「她一整天都在和她說話。」
克勞德爵士似乎很驚訝,「她只對威克斯太太好?」
梅西坐回她的椅子上,「威克斯太太和我。」
克勞德爵士把手肘靠在桌上,雙眼盯著雙肘間那一塊白色大理石,盯了一會兒,「不,我想那件事在我離開之前,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了,不是嗎?我覺得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是說妳自己,就是……妳不懂嗎?我這麼說好了,就是妳和我們的關係,和我們住在一起。妳和我們的朋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怎麼說?」
這一大段談話,說得很慢,而且斷斷續續的,過程中他雙手不斷做些小動作,也經常瑟縮著身體,聲音忽大忽小,表情不斷改變,眼神雖然尷尬但帶著懇求,這樣近距離地進入到小女孩的耳裡,經過第一個尖銳的問題之後,梅西完全可以看出這席話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然後隨著逐點移動:但繞了一圈,話題還是回到起點,有個詞彙不斷在整段談話中低迴著:「你說這是『犧牲』嗎?」
「那麼,親愛的孩子,為什麼她不願意讓我自己照顧妳?」這一次,克勞德爵士絕對是臉紅了,但是在梅西能夠回答他的問題之前,若要回答起來一定要花很長時間,他又換上另一種口氣說話,「畢爾太太大概以為自己攻破她的心防了,但她沒有。」
「要不要再離開,這就是我的重點了,我還不知道,都得看狀況。」
「因為,就像妳剛剛也提到了,畢爾太太改變態度了?」
「我是說,她可以做什麼?」
她感到疑惑,「讓誰……?」
「那她跟她說什麼?」
「妳想回去嗎?」
「不會,只是我以為你應該比我清楚。」
「一點也不需要。」他低頭看錶,臉色現在非常嚴肅,「我們什麼都可以做。」他又對上她的眼神,那個樣子幾乎像是他就要脫口而出,說或許他們可以去巴黎。不過就在她想著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可能的時候,他突然建議:「我們可以去散步。」
雖然他說話的態度好像很篤定,梅西卻也很確定自己剛剛已經說清楚了,於是她又說了一次:
「喔,不,是威克斯太太。」
「好得如膠似漆呢!」梅西叫著。
梅西只想做一件事,過了一下她馬上說:「我們得回旅館了嗎?」
「喔,那個嘛,我不能騙妳說我知道,我並不知道。我們都有自己的困難。」
「是,我不如就坦白告訴妳吧,我確實知道,她不會走的,她會留下。」
梅西有自己的責任感,衡量了一下畢爾太太態度的轉變,以及威克斯太太本性的弱點,「我想她說服她了。」
「沒有。」梅西又說了一次。這時有事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服務生拿著托盤,將他們的早餐拿過來準備。這些準備工作就和所有事情一樣新奇;服務生拿著一個好像灑水壺的容器倒出他們的咖啡,然後又舉起另一隻手倒出熱牛奶,形成一弧牛奶流進杯中,和咖啡一起冒出泡沫;不過在這一整齣法式娛樂的表演中,兩人依然隔著桌子看著彼此,眼神中多了一些重量,他們已經不再假裝了。克勞德爵士又讓服務生離開去準備其他東西,然後繼續問:「她都沒有試圖影響妳嗎?」
「她已經說服她了。」
「我知道了,那她做了什麼?」克勞德爵士問。
喔,她不能忍受聽見他說這種話!「向著你?難道你真的不相信她有多愛你嗎?」
讓她驚訝的是,克勞德爵士聽到這卻有些猶豫,「非常感動……但是有限度的。」
他聽到她的形容,覺得很有趣,但並沒有抗議;反而像是同意她的話,回答得有些不清不楚:「我知道她可以有多好。但再好有什麼用!威克斯太太就是『說不通』。所以事情才會這麼尷尬到令人害怕。」
他對徘徊在附近的服務生示意,服務生就帶著閃亮亮的咖啡壺和牛奶壺過來了,也非常親切向在座的小姐表https://m.hetubook.com•com達善意,「Les tartines sont la(麵包和果醬在那裡。)」兩人的杯子裡又倒滿了咖啡,他看著咖啡和牛奶充滿香味的混合,幾乎陷入沉思,「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克勞德爵士說了一次又一次,「真是尷尬得不得了!」服務生一走,他馬上就說。
「好,謝謝。」
她心中冒出恐懼,她原本就已經很害怕這件事情,甚至掩蓋過其他恐懼,「你不是回來見她的嗎?」她過了一會兒才問,「不是因為你一直都很想見她,所以才回來的嗎?」
「唉,一切都是!唉呀,唉呀,唉呀!」然後他又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他繼續開始吃東西,「我回來是想問妳一件事情,這就是我回來的目的。」
梅西再次瞪大了眼睛,這和她期望的落差太大了,「然後只和你在一起嗎?」
「回去倫敦。」
「喔,沒有限度!」梅西的回應又強調了一次。
他又推了一下咖啡杯,「跟我和畢爾太太。當然,這樣會很奇怪,但我們這整段故事的每一件事,都很奇怪,妳也知道。還有什麼比像妳這樣的小女孩,居然會讓妳父母拋棄了還奇怪?」
「很有禮,她完全崇拜著你。」
「啊,那麼,」他馬上回應,「她確實想要影響妳!我不愛她,妳看不出來嗎?當然,我應該怎麼對待她就會這樣做,」他繼續說,「但我是說我不像愛妳那般地愛她,我肯定妳也不可能真的認為我會這樣。她不是我女兒,拜託,老朋友!她甚至不是我母親,如果她真是的話,我現在或許會比較好。我會像對待任何人的母親那樣對待她,但僅止如此。」他此時真的變得很激動,因為他必須為自己解釋、平反,只是他也不斷發出笑聲和其他常用的方法,來改正自己的態度,掩飾自己的尷尬。突然他住口了,猛力一擦把鬍鬚擦乾淨,話題又回到畢爾太太:「她有沒有試過說服妳?」
和他這樣面對面,讓梅西覺得威克斯太太的努力似乎太少了,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她馬上不再回話。接著,她想到另一個婉轉的表達方法,「畢爾太太現在喜歡她了,我還發現了一件事,很了不起的事,就是威克斯太太也很喜歡她這麼和善,她昨天一整天都非常親切。」
她被這句話的力道嚇到了,「你想知道,如果我和她們一起住,會不會快樂。」
「犧牲威克斯太太嗎?妳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不會退縮,我一直都沒有,對吧?我願意面對這件事有多卑劣的事實。妳覺得我這麼做很卑劣嗎?讓妳遠離她,偷偷把妳帶來這裡,躲在角落談話,還說些謬論、用奶油麵包捲賄賂妳,讓妳背叛她?」
那個時候,他的態度讓梅西感覺似乎是想和她站在同一邊,這一邊不管在哪個方面,對她來說都會是最正確、最明智、最迷人的,所以她突然也想證明自己也是一樣體貼、有雅量,一樣熱切為了他的利益著想。這不就是他剛剛才提到的「正常」嗎?「確實是各不相同,」於是她帶著最了不起的懇切態度說:「但你不記得了嗎?是我把你們兜在一起的。」
「那麼,我對她不夠有禮嗎?」
「好吧,那是什麼?」
「再來一個奶油麵包捲?」
「沒有你嗎?不會,」梅西回答,「絕對不會。」她又說了一次。
「你是說畢爾太太嗎?」
克勞德爵士的表情更嚴肅了,顯然她的語氣中帶著什麼,讓他馬上就說:「妳不介意我這樣問妳吧,會嗎?」
克勞德爵士仔細思考他相信什麼,「當然,我知道她很好。」
「這個,」克勞德爵士說,「我正要說呢。我告訴妳,妳會嚇一跳的。」梅西現在已經吃完了早餐,便往後靠在椅子上坐好,靜靜等著聽。他把面前的東西稍稍推開,手肘放在桌上。這一次,她很肯定,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再一次準備迎接衝擊,就像最近一次和威克斯太太待在房間裡的時候那樣,她屏住呼吸,閉上雙眼。她要說出叫她放棄他了。他再度用認真的眼神看著她,然後努力說出口:「妳覺不覺得,應該讓她走?」
「沒和-圖-書有你嗎?願意,現在願意了。」
她覺得他有點臉紅了,一看到這個樣子,她幾乎是同時回答:「對啊,如果你已經見過她了。」
「她喜歡讓人家說服她,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她。喔,她很喜歡別人對她彬彬有禮。」梅西詳細解釋,「讓她非常感動。」
梅西覺得這問題很有趣,「沒錯,她怎麼能這麼做呢?所以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她會走?」
「為什麼她不走嗎?」
對梅西來說,在這一刻,這件事沒有讓她這麼震驚過,「那誰要幫我上課呢?」
「要看畢爾太太?」梅西問,「她不會走的。」他喝完了杯裡的咖啡,然後把杯子放下,往後靠坐在椅子上,她看見他對著她微笑。這只是更讓她感覺到他心中的煩惱,或許他現在正痛苦翻攪著,努力想嘗試不同的解決方法。他保持著微笑,而梅西繼續問:「你不知道嗎?」
「就是這樣。要不要再喝點咖啡?」
「是非常、非常少。」他回話,「這也是我們認真思考過的問題。我們大概不會再幫妳找家教,首先,我們應該沒能力聘用老師,如果要找到真的能教的,我們可負擔不起。沒辦法,真的能教的,沒辦法。」他解釋得很奇怪,「我是說,她們不會留下來的,唉呀!我們會自己教妳,特別是我,妳現在也知道我可以了。我還沒想到怎麼教,得回想一下以前我學過的東西。我不會像以前那樣害羞,她可以陪著我一起教。這樣一來,我們的關係就會比較正常了。」
他們坐下來之後,梅西發現這個地方的不同;這裡不是旅館樓下,而是得沿著碼頭走到更遠的地方,有大面、乾淨的窗戶,地板上灑著榖殼,在梅西看起來有點像是馬戲團的趣味。室內的顏色很多彩,客人並不多,他們坐在紅色的軟墊長凳上,旁邊還零星坐著幾位男士正在剔牙,坐在素雅的桌子後面,整張臉扭成一團;尤其還有一位老先生,年紀非常大,襯衫的鈕孔裡繫著紅色緞帶,他把奶油麵包捲浸入咖啡裡,然後再送進他鼻子和下巴之間剩下的空間裡,如果不是梅西現在還掛念著其他事,他這個樣子或許會讓她帶著近乎羨慕的眼光欣賞許久。克勞德爵士問梅西,如果先吃這一點東西可以撐到吃午餐的時候嗎?然後決定他們也要點咖啡加牛奶和麵包捲。
「她會留下。她會留下。」梅西重複著。
「你是說你和畢爾太太的事嗎?」
「當然,這麼做非常不符合傳統。」克勞德爵士繼續說,「我是說,我們三人一起組成的小家庭,但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妳不懂嗎?老早就不能回頭了。不管怎麼樣,我們應該留在國外,這樣會簡單得多,而且這是我們的家務事,別人不能管,在這塊漂亮的土地上,這一切都不關別人的事,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說這些並不包括威克斯太太,可憐的人,我已經為她做了所有該做的一切了,我很尊敬她。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幫了我很多忙,但事實擺在眼前,事情就是如此。而我在這裡,妳也在這裡,但她就是搞不懂。從她的角度來看,她沒有錯,我這樣跟妳說話實在非比尋常,我總是這樣用非比尋常的方式跟妳說話,對吧?別人聽了還會以為妳已經六十歲了,而我,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我,大概會以為我是個野蠻的惡棍吧!」他說,「我一直非常擔心,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階段了。妳幫了我們一個最大、最了不起的忙,而且妳還會一直這樣幫我們,妳懂嗎?我們不能讓妳走,妳是我們的一切。這就是事實。發生那些事之後,畢爾太太現在是妳的母親了,而我,也是一樣的意思,我是妳的父親,沒有人可以反駁,我們也脫不了責任了。我是想到一個漂亮的小地方,南部的某個地方,這樣妳和她就可以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樣過著好日子,我也會一樣有好日子,妳懂嗎?因為我不能和妳一起住,但我會待在附近,就在轉角,這樣也一樣好。我是想,這樣的關係會是完全公開坦白的,Honi soit qui maly pense.(心懷邪念者蒙羞)妳懂嗎?妳是我和畢爾太太所知道世界上最好的事物,不管是妳,或是我們可以為妳做的事情都是。」他回頭繼續說,「我跟她說:『拜託,放棄她吧。』她直接就回絕了我:『你自己放棄吧!』最後老是陷入同樣殘忍的輪迴,我說殘忍可不是在說笑,真的就是那個意思。威克斯太太是個障礙,我是說,妳也知道,如果她影響了妳,那就糟了。她就影響了我,但我還是在這裡對妳說這些話。我從來沒有這麼緊張,請相信我,只有這個原因才會讓我對妳說這些話,親愛的孩子,這些話,難道這不是唯一的方法嗎?昨天在倫敦,畢爾太太離開之後,我才領悟到這點:我經歷了有如地獄般駭人的一天。『直接去找她,對她說清楚,讓她自己選擇,她有選擇的自由。』所以我就這樣做了,好女孩,我說了,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選擇嗎?」和_圖_書
「沒錯,只是說服她向著她自己,不是向著我。」
克勞德爵士想了一下,「啊,親愛的可憐人!」
他這樣說,聽起來似乎真的很正常,但儘管如此,她盡量用審慎的眼光看待這件事,但是心裡還是浮現一幅景象,加上這番話,讓影像特別突出:一位老太太和小女孩走進上城的壁壘,坐在老舊的長凳上,陷入深沉的沉默;這正是昨天的這個時候發生的事,她們手牽著手,一同融化。「我想你還不了解她有多麼依賴著你。」梅西終於說了。
「好吧,那就來試試看。妳絕對不能讓我把一切都賭上了。」
「清楚畢爾昨天做了什麼?」
「好,謝謝。」
「喔,我不知道。」梅西有點疑惑,為什麼他這麼急著想從她口中問出答案?威克斯太太指他和畢爾太太有多麼親密,但他的行為看起來又不符合,而且就那位女士看來,那種親密就是讓他回來接受控制的原因。他既然和畢爾太太關係密切,怎麼會不比自己的繼女清楚,那個人會做什麼事呢?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對她表達愛慕。」
就在這幅景象讓小女孩想到入神的時候,克勞德爵士招來服務生,問他總共多少錢,然後放下一枚金幣,服務生則拿著去找錢。他看著服務生離開,又繼續說:「一個女人還能怎麼樣羞辱一個男人?我說,也要看看她自己啊。」
他提起了這一餐,讓梅西多少可以思考一下,她處在這片有遮蔽、地上灑了榖殼的陰涼處,隱約感覺到這樣的場景,就像是某種安排好的、反映出的不羈,棲息在這裡的人,就是像她這樣作息不正常的人,可能是睡得太晚或起得太晚;她看著繫上白圍裙的服務生,拿著盤子或碟子靈活表演,就像魔術師一樣,讓梅西想起在倫敦的時候,她身邊的朋友也曾帶她到音樂廳去看這樣的表演。克勞德爵士現在又開始說話了,告訴她倫敦看起來怎麼樣,而他待在海峽另一邊,感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多久;也說了很多蘇珊.艾許的事,說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妙事,當然也有困難;接著又說起他的回程,晚上渡過海峽是什麼樣子,還有一起過來的人有多少,而其中總是有太多他認識的人。他也談起了其他事情,尤其是叫她一定要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威克斯太太和她的學生都做了些什麼?她們是不是如他所說的盡興玩樂?他說會幫她們安排享受,有沒有說得太誇張?梅西告訴他,他成功了,而且她們也很感激,只是沒有說出全部事實:每過一分鐘,她內心的思緒就更複雜,因為她察覺到,她從來沒有看過他表現出現在這個樣子。
「沒有,她對我說得很少。真的非常少。」梅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