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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麻煩

作者:安東妮亞.奈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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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諷刺,諷刺Irony Irony Irony

諷刺,諷刺,諷刺
Irony Irony Irony

「鯛魚啊鯛魚,帶我離開這裡,你這個大豆豆。」三歲小孩在睡夢中說。她一直黏著伊蓮的膝蓋,然後伊蓮將她提起,感到女兒的兩腿間有一股暖流。但她知道,將女兒抱在懷裡並不會傷害她。她的寶貝需要人家抱,她的寶貝只會感到美好、感到睡眠的溫暖,親情、喜樂。畢竟,她是伊蓮的最後一個寶貝。在她面前,萊諾提起山姆時歪跌了一下。
「狄妮得和我們去。」萊諾說。
「那麼我覺得去找他就沒什麼意義。」
「怎麼會?」稍後,伊蓮盯著問,她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狄妮正氣憤地準備晚餐,今天輪到她準備了。
「我不要。」山姆說。
「我也是。」伊蓮的父親說。
「她當然會。」但伊蓮大笑,明確地知道一件事,是如此令人滿足。
「那不會傷到腦細胞嗎?」狄妮在廚房裡看到,然後問。因為不喜歡穿孕婦裝,所以她穿的衣服緊貼著身體,露出凸凸的肚臍,像一顆鈕釦。
「你們什麼時候走?」瑪麗邊洗牌邊問。她除了照顧人兼打雜之外,沒有太多專長。她喜歡對旅遊行程和計畫了然於胸。她有一種烹調大量清淡食物的天賦,她的耐心可以在所有人都失去耐心的好久好久之後才耗盡。他們稱她為「瑪麗修女」,因為她的擇善固執太像天使那般完美。
伊蓮已經懶得替父母辯護,反正她覺得,他們其實都有自大情結。她沒什麼好說的,她丈夫也是,他正在想自己的睪丸即將接受手術。最後,伊蓮告訴兒子:「親愛的,你的確有一顆大頭。我在生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她一定是個大胖子,」狄妮猜:「大黑胖。」她和伊蓮敲開向日葵的種子,一如往常地在她們之間疊了一堆潮濕的殼,這似乎讓她們感覺自己正常。從孩子們睡覺的沙發和安樂椅,傳來重重的、真誠的呼吸。
「是啊,不過是誰最沒希望呢?」狄妮蹲在腳凳上問,裙子在她周圍像花朵盛開。「把他們留在那邊就好了。」她是指孩子們。
內褲的色調潔白發亮,他以為撿到的是自己的某一條手帕。
「我要喝一杯。」狄妮呼叫,她的手按在肚子上。山獅懶懶地眨眼,舌頭瞬間垂到嘴巴外面,使孩子們驚訝地往後跳。
伊蓮已經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生育計畫之內),她放肆幻想著再一個孩子、再一場懷孕,但也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做。她和丈夫萊諾沒有精力再應付一個孩子;那會讓他們精疲力盡,就如同她母親最小的孩子(狄妮小寶貝)曾經讓她精疲力盡,讓她暈頭、虛弱,情緒耗弱。也許伊蓮的母親早已瞭解,自從喬納森出世以後,家裡的大人小孩人數已不再平衡,大人的人數已被超過,他們輸定了。
「爸爸和媽媽要去看醫生,」伊蓮在醫院的停車場告訴孩子:「你們和狄妮阿姨去看七個小矮人。」
「你有看到小矮人嗎?」他問小男孩。
瑪麗,最年長也最多愁善感,眼睛裡總有淚水的光澤。她無法忍受他們的憎惡,那會敲碎她高尚的心。
「有沒有人要遠足?」最後,萊諾問,拍著手將煙霧驅散,想使氣氛變得輕鬆。
「我們有自己的小孩,」萊諾提醒她,手輕拍著她的背。「我們有經濟能力,婚姻生活也不錯。」但是伊蓮厭惡這種父性的撫拍。她甚至不想買驗孕工具,她只有在之前懷孕(在生育計畫之內的)時買過;那時,她不排斥驗孕的過程,在小杯子裡小便,等量尺變粉紅色。可是現在,她堅持去泰萊瑞德找婦產醫生,那名醫生只有星期四才會來看診,好像流動圖書館;他恭喜伊蓮,告知她懷孕的消息。
「你知道喬納森跟我說什麼嗎?」在收拾櫃子裡的碗盤以及抽屜裡的刀具湯匙時,伊蓮的母親對她說。
這是車上常見的爭論。
稍後,這三名成人打開電燈開始調配棕櫚酒,洗牌,把收音機轉到收訊不佳的福音電臺。「兄弟姊妹,」一個女人唱著:「張開雙手歡迎我。」
萊諾雖說自己不累,但他是回程裡第一個睡著的,他的手無辜地罩在腿上,保護碩果僅存的那團生殖器。然後小女孩也閉上眼睛,伊蓮也因稍早服藥而睡去,她夢到R片裡的追逐場景,也夢到弟弟那些死去的朋友。在那之前,她知道大家都可能睡著,所以讓山姆坐到前座陪伴狄妮。他甚至比想像的還要可靠,一直保持警覺,但最後還是忍不住閉上眼睛,把流汗濕答答的頭靠到狄妮的肩膀上,使得狄妮難以控制方向盤。
「你現在坐的是水椅。」小男孩告訴妹妹。
「什麼是諷刺?」小男孩問。
「一樣,」伊蓮說:「宿醉地獄,和產後暈眩和_圖_書。」
他聳肩。
「爸爸好像都叫她『碎碎唸的小鯛魚』。」伊蓮告訴狄妮。狄妮負責開車,目的是為了先感受一下伊蓮和萊諾買的那種她不太適應的大型家庭房車。他們在車子裡歪過來倒過去;狄妮一直怪這輛車子不好。
「嗯,我當然不會再想。你弟弟會是個很好的爸爸。」母親靈巧地避開真正的問題,讓伊蓮忍不住想說出她不想知道的事。
「那我是產前暈眩。」狄妮說。
喬納森以前在科羅拉多州這一帶有一群朋友,他曾經很受歡迎。冰箱上方永遠掛著一張他和朋友們的照片,影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多灰塵,五個男生穿著牛仔褲、上身赤膊,抽著煙,在Mustang原本天藍色卻因時間流逝而褪為光白色的車蓋上,他們逐漸凋萎。這個夏天,喬納森拿下照片把灰塵吹掉,但後來把它放在冰箱上而不是貼在冰箱門上。「他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他告訴狄妮。
「幫人做結紮手術的人不該叫做迪克醫生。」萊諾在回家的路上說。
進屋子前,萊諾問伊蓮,他該不該去找狄妮的比爾。
「我不想讓比爾開車。我覺得比爾因為某種哲學理由,反對汽車這種東西。」伊蓮「哲學理由」這個詞很難發音,於是一再重複——「哲學理由,哲學理由」——直到她不再結巴。
「水椅。」
「這倒很新奇。」伊蓮的母親說。
「是啊。比爾。」他們笑得更加激烈,一直到伊蓮呼吸困難、爆出眼淚。她的情緒狀態就像強烈的雞尾酒在體內翻攪:賀爾蒙、罪惡感、酒精、恐懼。
每個人都覺得悲苦。分離讓他們想到死亡,伊蓮猜想,那股使人寒心的必然性如煙霧飄落籠罩著。
「喬納森,跟我們說『大軀幹湯米』的故事!」伊蓮不出聲,在橋牌桌邊斜著身體偷聽。在其他大人聽力所及的範圍之外,喬納森召喚出大軀幹湯米,那是一個噁心的小男生,沒有手腳,他會用長_的鼻子推動滑板;這個男生很醜陋也很無情,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他。
「把窗戶打開。」
「我們愛他,」孩子們發誓。「我們都愛大軀幹湯米。」
「或者,我想要迷人的學者,」伊蓮思索:「像《誰怕吳爾芙》那樣的。」她父母並非長春藤名校的學術出身,而是通勤者大學之類的。
「誰要開車回家?」萊諾在十二號晚上問。在玩了許久克里比奇、橋牌和猜字謎遊戲以後,他們在床上輕聲說話。孩子們玩得很晚,吃了爆米花、喝了棕櫚酒,也聽了山姆.辛頓、芭菲.聖瑪麗、葛倫.米勒等老唱片。
「她正常嗎?」狄妮問。
長大成人後,伊蓮的小弟和小妹比較親密,並且和父母疏離。因為伊蓮與瑪麗姊姊在金錢上對父母仍有責任,所以伊蓮和瑪麗厭惡弟弟妹妹。就算喬納森已經三十歲且擁有自己的事業,這情形還是沒變;就算狄妮已經結婚,這情形還是沒變。父母似乎不讓狄妮和喬納森擔負責任,雖然伊蓮(毫不自覺地)認為他們必須那樣做。
「我要去。」最後,山姆邊答應邊將臉頰躲開母親的吻。
「我爸媽如果拉開窗簾,可能就會看到我們。」她輕聲說。萊諾幫她脫衣服時有些遲疑;即使到了六月,山裡還是很冷,她的肚子和胸前爬滿了雞皮疙瘩。今晚,他們已喝了一會兒酒、抽了一會兒大麻——就像年輕人一樣。伊蓮和丈夫拿她的父母開了一個玩笑。當她父母臥房窗戶透出的燈光熄去幾分鐘之後,兩人放縱地激烈做|愛,如同陌生人之間的性|愛。之後,他們隨意穿上衣服跑向房子裡,胡亂披著那條濕答答又黏滿葉子的毯子,伊蓮的內褲被留在院子裡,而她的父親在第二天早上撿到。
「七個小矮人,七個小矮人!」小女孩大叫:「小山米,你有聽到嗎?七個小矮人耶。」
瑪麗的丈夫和狄妮的丈夫名字一樣,都叫比爾。喬納森覺得這巧合非常好笑,因為那兩個人天南地北大不同。瑪麗的比爾是個郵差,喜歡說大家都知道的和_圖_書東西——「嗯,我們在這裡吃飯。」他會用輕快的語調說,或者,「我想,我現在要去拿一張面紙。」而狄妮的比爾什麼話都不說,他都光著上身在頂樓臥房裡聽音樂、看書。他三十歲,長年就讀研究所,手上有三個碩士學位:藝術史、法國文學、創作,但就是沒有職業。伊蓮猜想,身處於教師一族之中(她父母、她自己、她丈夫),狄妮的比爾之類的人有權利要求一絲容忍,甚至鼓勵,但沒有人對他有太多耐心。三個女婿(包括萊諾)都在這個大家族面前失色許多。伊蓮幾乎記不得她丈夫的完整人格為何,他看起來總是黯淡、殘缺。
早上,伊蓮劇烈頭痛,雖然她前一晚沒有混喝不同酒類,只喝了一種酒(蘇格蘭的),她聽說這樣就不會宿醉,但現在有種被騙的感覺。她的母親正在樓下忙著整理床鋪,分配工作給孫子們,打開紙箱收拾東西,偶爾叫女兒攪一攪爐子上的燕麥粥或看看餅乾烤好了沒。這是傳統的告別早餐,充滿不捨、愛。
「我後天就要走了,」他繼續:「直接去太浩市,走一趟俱樂部。」
卡爾、笛沃、藍尼、戴夫,是她弟弟的朋友,小鎮浪子,好色又愚蠢,他們在一九七九年時對伊蓮露出齜牙咧嘴的小男生嬉笑。在自己找不到玩樂的夜晚,伊蓮習慣放下身段和他們一起去兜風,聽他們的八音軌磁帶,喝他們的Coors啤酒。他們的橫死方式並不驚人——酒醉溺水、高速撞車、服藥過量、獵殺麋鹿時失手——但是,喬納森逃過一劫的機率高得讓人毛骨悚然,讓伊蓮覺得自己被拋入另一種時間感,像他的母親.他的保護者。
「不要再想了。」
「那他就留在這裡吧。」伊蓮說,然後開門下車。她感覺噁心再度襲來,像小說的倒敘手,法,像「種懷舊情結。「等到你想看電影,而且又沒吃到綺果巧克力、爆米花、可口可樂的時候,就不要抱怨。到時就太晚了。」她希望妹妹能稍微幫忙引誘山姆,能稍微刺|激他,但狄妮清清楚楚地在情緒上受到傷害,正生著悶氣。
狄妮發笑,吃了自己的蘑菇,接著也吃了小孩子和父親的,身旁的碟子越堆越高。
「或一隻蟾蜍。」喬納森說。
喬納森和孩子們都處得很好,但他說不想自己生。他們的父親皺起眉頭,用他在軍隊裡分配工作的專斷口氣說,等到對的女人出現,喬納森一定會改變主意。喬納森臉紅了起來,而姊妹們交換眼神。她們對他是同性戀的這種想法還挺喜歡的。新穎又奇特。目前,她們的任務是想辦法讓他出櫃,而另一方面也擔心他以後會生致命的病。
「不行!」伊蓮帶點怒氣地說。她決定過幾分鐘去把他們叫醒,讓他們自己走進來。「不行,我不會把他們留在那邊。」她想,關於如何擔任父母親,狄妮還有好多得學。伊蓮一方面或多或少羨慕她的單純,另一方面也感到惱怒。
一如往常,當其他人都不在時,這屋子似乎是空的,似乎曾有一陣風穿過,把所有熟悉的味道都給偷走。這個地方缺了一些人——那些早上還在這裡的人,那些過了好幾年都還在的人,那些未來可能還在的人,以及那些說什麼都永遠不可能在的人。
「她不會那樣啦!」萊諾說。
除了煽動狄妮發表激烈言論,其他的時間,喬納森在家人團聚的那一週裡,大多和自己的摩托車混在一起,不是確確實實地在修理車子就是在假裝修理,只有吃飯時才會滿身油汙地現身,指甲黑黑的,頭髮也有機械的味道。每天早上,他淋浴許久,一直到熱水變冷才結束。他會站在陽光充足的前廊上,僅在腰上圍著一條毛巾,然後在欄杆邊擤鼻涕。伊蓮的五歲兒子也因此有樣學樣,用手指壓住一個鼻孔,然後傾身向前把鼻水射到草皮上。
萊諾反應比較慢,還搞不清楚伊蓮的策略,他求兒子:「山姆,和狄妮一起去啦。聽話嘛,拜託。」萊諾本身是獨子,而伊蓮覺得,他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家庭是怎麼運作的。
「是給衣服用的,」小女孩說:「需要一個板子,它上面有鐵片。」為了說明,她的手掌在座椅前方滑過。「我要喬納森,」她難過地說:「喬納森在哪裡?」
「我們真是沒希望。」萊諾宣布。
「我們都要一起去,」萊諾說,然後拉近她、環抱她,抑制她的不安。「去遠足。」
「那你可以在等候室裡等我們,」伊蓮說:「但那裡很無聊喔,有一隻叫做小豆豆的蟲,她會一直hetubook.com.com吃煙蒂也會一直煩你喔。」
在陰暗的夏日之屋前,她在駛進車道以前先停下車,為了注視大門和窗戶所建構的熟悉門面,門廊前的梯級橫木在冰冷街燈之下,像一道大大狡猾的微笑。蝙蝠瘋狂地飛翔,看起來好像被人丟來丟去。她的比爾似乎出門了,沒有為他們的歸來留下任何燈光。
伊蓮和她的丈夫孩子總是最先抵達,整個夏天都在泰萊瑞德度過,看著其他人來來去去。她的父母在這裡建立了所謂的「基地」,他們將休旅車停在車道上,再用延伸纜線讓車子連接著房子,然後,解開拖在那大型露營車後的小Toyota,駕駛著它去做些小旅行。伊蓮最小的妹妹,狄妮,在七月四日抵達,和她厭世的丈夫以及她陰沉的懷孕大肚子。沒有人認為她已準備好面對,而伊蓮也正害怕著自己多餘且意外的身孕,她重重地嘆氣。如果當初有找母親討論,母親就會告訴她(已不是第一次了),她兩個姊妹也是意外。「意外,」她母親會說:「但不是過失。」最年長和最年輕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包圍著伊蓮和喬納森的一組計畫之外的括號。她母親會建議留下孩子,她會讚揚——過度讚揚——意外之子的好處。
除了手帕,伊蓮的父親還帶著其他屬於舊時光的紀念物:刻有名字的戒指,懷錶,皮夾。他饜於一個逐漸退潮的世代,一個無法完全從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復原的世代,仍存在就算運氣好的世代,這個世代,讓緊接在後的嘰嘰喳喳世代困惑著。
狄妮一想到生小孩就發出抱怨呻|吟聲。「這一整件懷孕的事都很遜。」
「才不是!」
「雨傘,雨傘,」小女孩說:「王八、王八,我有一條尾巴。」
「喬納森一定會覺得我們這一趟很有趣,」狄妮說。「諷刺,諷刺,諷刺。」拉夫.勞倫的牧場從窗外掠過;然後,他就在那裡,在公路上慢跑,令人意外地矮小。「喬納森叫他『小針線雜貨商』。」狄妮說:「他的牧場和愛達荷州一樣大,他卻在公路上慢跑。真是蠢蛋一個。」
「還有比爾。」
喬納森和狄妮喜歡抱怨父母,而伊蓮和瑪麗覺得自己有責擔任父母的代表,把解釋父母的所作做所為當成她們的任務。沒有喬納森幫忙,狄妮就可能會認輸,但如果有喬納森支持,狄妮就不會軟化:覺得父母很醜惡、控制慾強、令人無法忍受。
「我想要一臺機車,」伊蓮的兒子邊說邊流淚。「你連讓我騎一次都不肯!」他指控伊蓮。「我好想我奶奶。」三歲的小孩說,也開始啜泣。
「結束以後,我們兩個都沒辦法開車。」萊諾說。他們開始大笑,用枕頭壓臉避免被其他人聽到。他們的笑聲簡直歇斯底里。伊蓮喝的棕櫚酒比誰都多,就是為了保持心情愉快。她拒絕去想明天。她拒絕去感覺自己一貫的感覺:做錯了,每次都這樣。
「茱蒂.佳蘭,」瑪麗姊姊說:「米基.龍尼。」
「比爾可以開車,但狄妮得留下來。」萊諾建議。
晚上,他們全家到城裡散步,孩子們走在前面,爺爺奶奶走在後面。每年夏天,他們都在這裡發表同樣的意見、手指著同樣的地標,對同樣的開發建設提出批評、對同樣的歷史進行爭論,也記憶著同樣的錯誤回憶。他們漫步穿過藝廊,他們經過門口有誘人啤酒招牌的酒吧。在某個名為「喝酒了事」的酒館窗戶內,有一隻山獅靜靜地坐著,戴著項圈和鍊條。
「等會再說囉,小鱷魚。」萊諾邊進門時說著邊用手捏她的柔軟屁股。她現在不想讓人碰,尤其是屁股。「不要怕。」他補了一句。
「把眼睛閉起來。」
「我要這個媽媽喜歡逛街血拼,」『瑪麗修女』也告白:「她要會縫衣服,還要把她的小孩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
「是是是!」她說。
「我不想和狄妮去。」小男孩說,伊蓮覺得他的語調有點生氣、有點追根究底。「我看過《白雪公主》了。」他想得到父母的注意發生了某些事情,而他就是知道,他想要有人說出來。
狄妮載走他們,轉彎時車輪在地上發出尖叫聲。伊蓮看著孩子們的後腦杓逐漸遠去消失,她說:「她不會帶他們去看小矮人了,她會帶他們去看R片。」憤怒在她的內心脹大,像一顆氣球。
「我也是。」和*圖*書瑪麗和她的四個小孩都承認。
伊蓮的孩子睡著以後,狄妮以每小時八十哩的速度在懸崖邊飛馳。
「會有人不喜歡蘑菇才有鬼。」狄妮邊說邊一把把地將濕軟的蘑菇丟入發泡的義大利麵醬。
「我總是想有個稍微不同的媽媽,」前一天,狄妮曾這麼對伊蓮說:「我要一個允許她小孩在面前抽煙以及罵髒話的媽媽。」
「到家了。」她告訴乘客。
「再見,再見。」伊蓮的孩子叫著,家人們的汽車開始啟程,像一列車隊,喬納森的摩托車帶頭呼嘯,他的手帕像一道漸漸消逝的紅色閃電。
「喬納森!」孩子們躺在陰暗的臨時床組上呼叫。他們喜歡他,他的品味和他們的很像。
伊蓮說:「女人從不做那種事,沒注意到嗎?」
「一個自殺、一個侏儒,」狄妮說:「還真完美。」
「給他喝水。」
他也有某些特徵可以討好伊蓮和她的兄弟姊妹。例如,他有紳士風度的騎士精神,無法忍受自己對伊蓮的母親施加任何粗魯暴行,他們的婚姻生活已穩定地過了四十三年。他渴望保護女兒。他不想知道她們的生活細瑣,但他得先確定她們在表面上是安全且未受傷害的,才能感到放心。他很看重喝雞尾酒的時刻,當她們抵達時,他會準備好每個人最喜歡的飲料,瑪麗喝瑪格麗特雞尾酒,伊蓮喝紅乾葡萄酒,狄妮喝粉紅香檳,而他的兒子喬納森是哪一種酒最多就喝什麼(他們父子處得不好)。
萊諾在院子裡脫下伊蓮的內衣。她在草地上鋪了一張廉價的毯子,然後躺下,頭頂的夏日夜空布滿了不知名的星座。
「我們會在十三號那天和爸媽一起離開。」瑪麗已經說了第三或第四次。整個禮拜,有許多相同的話語都讓家人背得一清二楚,像是戲劇登臺演出前的排練。伊蓮和萊諾也打算在十三號去蒙卓斯走走,那是有診所且距離最近的城市。他們請狄妮幫忙照顧孩子。他們想先等每個人都離開,這樣就不需要為這場小旅行找藉口:伊蓮已經預約了墮胎手術,而萊諾想做結紮手術。一起做這兩項手術似乎是明智的,那是兩個分別儀式,但是同等重要,是一場莊嚴的終結儀式。他們想在結婚週年以前完成(只剩幾天了)。幾個禮拜以前,大約六月分,他們在草皮上過於大意,但現在,他們已經理智成熟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在幾年頑強的抵抗以後,萊諾終於決定低頭結紮。伊蓮一直以為自己在停止受孕前都不需要面對墮胎這件事(這是她朋友都沒有享受過的奢侈),但如果終究得經歷一次墮胎,她覺得現在這個時間點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來得合適。
「這旅程真是見鬼。」「瑪麗修女」用清脆的語調說:「但我們還是到家了,當然。」「哈,」伊蓮邊嘲笑邊走向浴室:「他們把那當成一段旅程。」她一手按著下腹部,兩腿間有一塊潮濕的護墊。「誰要去把小孩子抱進來?」她要求臉色蒼白的丈夫以及易怒的妹妹。
那一瞬間,狄妮讓自己感到絕對的遺憾,讓自憐在她頭頂像帳棚般塌落。她的生活永遠比不上她父母的,甚至連她兩個姊姊的也比不上,而且艱難許多。她允許一兩滴淚水流下臉頰,她戳自己的肚子,直到嬰兒醒來在體內翻滾。然後,她恢復情緒並將引擎熄火;她把她那側的門打開,讓車內充滿光亮以及擾人的呆板嗶嗶聲。
電話答錄機上有瑪麗和母親的留言:每個人都安全到家了。
狄妮說:「我的婦產科醫生總是開同一個『樂意子宮頸,』的笑話。」
這裡是他們的夏日之屋,是一幢座落在落磯山裡的木屋。伊蓮的家人聚在這裡,提醒彼此的關係有多惡劣。因為這屋子在一年裡有九個月是空的,所以夏天的活動主要是修補房子:紗門、水管、油漆。四個子女有三場婚禮在這裡的邊院舉行;而第四場喬納森的婚禮,似乎將屬於同性戀性質(姊妹們仍爭論不休,但如果讓父親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他肯定會氣到吐)。這個家庭的原始成員們原本可以輕易地住進這房子——裡面有很多臥房,也有足夠的衛浴——但現在這個家已越來越大:三個丈夫、四個孫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孩子們像狗到處睡:在沙發上、走廊上、地板上。
「禮貌小姐的用字譴詞是,」喬納森糾正姊姊:「你們可以待多久?」他一口接一口地吃冷掉的麥片;他用的是喝湯用的湯匙以及攪拌碗,而不用正確的餐碗組合。最後一批雜和*圖*書貨是伊蓮採買的,她討厭弟弟這種狼吞虎嚥的食慾。他似乎在滿足自己、犧牲他人,像是在搶奪他人為漫長寒冬所保留的燃料。
「搞不好你會生出一朵毒菇。」伊蓮對她說。
「我討厭蘑菇。」伊蓮的兒子後來在晚餐時說。
「爺爺說我的頭很大。」小男孩突然說。
「要帶小孩去?如果讓狄妮開車,這裡就沒有人可以帶小孩了。」
「我要獅子。」孩子們呼叫,雙手都按在窗戶上。
伊蓮的頭突然抽痛、胃也翻騰起來;她的眼睛像兩顆塑膠球。「喬納森跟你說什麼?」
「他們不喜歡你說『遜』,」伊蓮告訴她:「下次仔細看媽的表情。看起來有一點尷尬。」「你以為我不知道?」狄妮問:「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會為哪些小事發火?」過了一會兒,小男孩說:「我暈車。」
「我覺得生殖器像被山羊踢了一下,」萊諾說:「你呢?」
「我早就跟你說了,我有看過小矮人。」山姆把頭靠到父親的肩膀上。
長期居住於此的本地人向他們打招呼,八點的晚鐘警報聲響起。空氣突然變冷,星星跳上天空。回到家,每個人都忙著洗澡刷牙,然後是互道晚安的祝福和淚水,以及睡衣拖在地毯上的噓聲。飯桌變成橋牌桌,點起燈,像是寂靜黑夜中的一團營火。
「不,媽,我不瞭解。」伊蓮非常瞭解,當她想留住孩子時也曾制止自己有類似的感覺。
「當然,」萊諾說:「他們都會這樣。」
「如果讓你找到他,你要怎麼做?」
那時,伊蓮猶豫了一下。她的姊妹想要的母親,都和她們自己一樣或和她們想變成的一樣。她納悶著,自己到底是哪一種母親?但事實是,她母親不是她唯一想要改變的家庭成員。她想要輕鬆一點的父親,不要太專注於過去,也就是不要太被現在這個時代傷害;她想要狂野一點的姊姊,她希望姊姊能針對女孩生活較黑暗、較淫穢的那一面對她提出一些警告;她想要一個有運動細胞的弟弟,能夠在她父親到不了的地方保護她;她想要一個惹人疼愛的么弟或么妹,男女都可以,只要聽話就好。但現在,她現實生活的姊妹正在等她談自己祕密渴望的母親。「我想生活在馬場上,」她最後說:「我想要一對養馬的父母。」
「他們只是小走狗,」狄妮告訴她。「怪人,失敗者。我和其中三個睡過。」她補充。伊蓮不想讓她驕傲,所以沒問是哪三個。雖然才二十四歲,狄妮已努力地四處亂睡。
他某些從時代衍生出來的習慣讓子女感到困擾。他對金錢很緊張,對財物的態度也過分嚴肅。他不相信區分性別是沒有意義的。女性主義讓他忍不住武裝自己,同性戀讓他反胃,日本人讓他緊張,吸毒者讓他失去耐心,雖然他覺得有義務同情黑人(這是規定),但他們還是會影響著他,就像一九六〇年代的餘波以及公民權對他的影響一樣。家庭之內(與家庭之外)的激烈爭吵讓他覺得難堪。他以為,孩子應該是要接受看管的,而不是發出牢騷。
狄妮嚇了一跳,以致於不小心在彎道上加速,讓所有人倒向左邊。「爸爸又來了,侮辱下一代,難怪我們都有自卑情結。他就是愛貶低我們。」
「你們為什麼一直回來看他們?」伊蓮問他們,既誠懇又好奇。兩個人都沒有答案,雖然伊蓮覺得自己瞭解他們那徒勞無功的願望:父母總有一天會真正瞭解他們,毫不懷疑地愛著他們。
「針線雜貨商,」小女孩說:「針線雜貨商。」
「他說不想生小孩,因為他受不了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她母親用顫抖的雙手拿著餐巾。曾經有一段時間,不久以前,伊蓮樂於看她母親苦惱,覺得有種勝利感。「你瞭解嗎,伊蓮?」
「我們要到學校開學才會走。」伊蓮說。只有她和妹妹狄妮還跟著學校的時間走,只有她們能一整個夏天都待在泰萊瑞德。他們父母都已退休,現在喜歡在夏天四處旅行;他們已經習慣旅館、習慣休旅車的嗡嗡聲,而這老舊房子早已不合他們的胃口,所以,他們只在城市裡留個幾天就上路前往黃石國家公園、冰川國家公園、維德臺地國家公園,然後再回到這裡參加每年的聚會,很快地又再出發去聖地牙哥。「瑪麗修女」在達拉斯當營養學家,每年假期都來這裡監督家人,喬納森在紐奧良開酒吧,狄妮則已經破產,一直在尋找地球上最便宜的地方給自己和丈夫停留。
車上,小女孩開始咕噥:「鯛魚啊鯛魚,帶我離開這裡!先生謝謝你,給你傘躲雨。」對於任何事,她都說這些東西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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