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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姊妹

作者:艾麗斯.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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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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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車伕忙著和下一輛馬車的車伕聊天,兩人都點了菸。計程車與汽車疾駛而過,拋下陣陣藍黑色廢氣煙霧。
艾芙奔跑穿越草坪,她的洋裝看來彷彿是用藍鵲羽毛織成的,最美的一件洋裝當然會是她的。美格注視姊姊往老馬飛奔而去,她的胃裡沉沉地裝著某種奇怪的感覺,是怨忿,早先吞下的苦籽如今伸出蔓鬚,和她糾結的內心纏繞成團。
「如果你在好遠的地方,聽不到我怎麼辦?」克萊兒曾這麼問道。
「不要理他,」艾芙說道。
「是喔,才怪,」艾芙一邊繼續往宴會廳走去,一邊乖戾地應道。接著一段默不作聲後,她再度開口:「真的嗎?」
艾芙噘嘴,她不相信。
安妮站在廣場飯店窗邊女兒們的身後,心裡一沉。此刻她們高踞十樓,世界卻依然顯得太近。女孩們滿心只有那幾匹飽受折磨的馬。她不想女兒們知道憂愁哀傷,她想要盡可能繼續保護她們。她不是那種注定離婚的女人,可是事情還是發生了。眼前就是,她必須獨力撫養三個十多歲的女兒。到離婚底定的前幾月、這莫名其妙的阿霓爾出現之前,她一直和女兒們十分親近。史托利姊妹們年紀再小一些的時候,安妮即使在黑暗中,也辨認得出她們的模樣。誰走進房裡,安妮光憑氣味便能分辨。克萊兒聞起來像香草,美格像蘋果,艾芙的皮膚則散發著樹葉燃燒的氣味。
「如果你愛上凡人,像亞嬤與外公那樣呢?」美格聽姊姊描述愛的規則,插嘴問道。亞嬤與外公感情默契好得常常接著說完對方還未出口的話。倒是很難想像外公被綁在樹上。
「嗯,說不定我就喜歡當凡人,」美格應道。她開始有些受夠了阿霓爾。如果真想進入另一個世界,她其實只消翻開一本小說。「我不想和惡魔為伍。」
沒人注意克萊兒已經悄悄溜到了馬匹旁邊。老馬噴著鼻息,陌生人靠得這麼近,讓牠又驚又怕,直到克萊兒拿出包在餐巾裡的小甜點,牠才安靜下來。在北角港家附近的馬場裡,紅蘿蔔確實能引來馬匹圍繞,但克萊兒知道,牠們其實更愛她口袋裡的燕麥餅乾。老馬似乎相當喜愛眼前的法式糕餅。
一對新婚夫婦爬上第一輛馬車,蜜月中的兩人依偎在彼此懷中。車伕吹哨,接著彈舌,扯緊韁繩,馬匹隨而認命地邁開腳步。牠其中一條腿似乎有些跛。
「西.布瑞納.隆納,」她耳語道。
四月的紐約。從她們在廣場飯店房間的窗戶望出去,一切如此明亮而青綠。史托利三姊妹同住一間房:今晚是她們外公、外婆結婚五十週年的慶祝派對。母親對她們寄予完全的信任。她們不是那種會偷開樣品酒的青少年,不會把自己搞得在走廊上醉態百出、大剌剌躺在地毯上或是醉醺醺抵著門打盹,丟盡自己和家人的臉。她們也絕不會開窗探身揮散菸味,或是對樓下無辜路人丟擲水球。她們認真而美麗,規矩而體貼。人們發現姊妹間原來流通著只有彼此能懂的語言時,大多聽得入迷。那話聲悅耳,像樂音。女孩們聊起來,像群小鳥啁啾。
女孩的母親與外婆被請下警車,往馬車翻落處跑來。另外兩個史托利姊妹則被要求留在車上等,她們的年紀不適合看到這種場面。死亡,斷骨,血痕。但等安妮與娜妲莉雅穿越過草坪,艾芙便也一個箭步衝下車。
艾芙完全不理會小表弟,任由他們偷走她盤裡的蛋糕也視若無睹。精靈世界的女王即將過世,她已經一千歲了。她召喚艾芙。三人裡誰最勇敢?只有真正無畏邪惡的,才能跟隨我的腳步,成為我們的女王。
女孩們望向艾芙。
「好。算了。」艾芙滿心憎惡,那些缺乏勇氣的注定永世為人。「隨便你。」
「皮包骨」是艾芙最愛用的字詞之一。愛用得稍嫌過了火。她一手創造的祕密世界是個夢幻仙境,女人有翅膀、讀心術不無可能。阿霓爾擁有人類世界不能的一切。語言是多餘,背叛絕無可能。那是一個沒有人能趁人不備、也沒有人能滿口謊言的世界。你可以透視人的胸膛,從心看出來者是搗蛋妖精、世俗凡人,還是真正的英雄。你更可以從話語的彩色光圈直接辨其真偽——紅色是假、白色是真、黃色則是最邪惡的謊言。那個世界裡沒有繩索可以綑綁你,沒有鐵欄,沒有隔夜的麵包,沒有人甩門鎖門。
車伕終於將目光從艾芙身上移開,轉頭看見自己的馬車消失在路的盡頭。他拔腿追趕,卻徒勞無功。人行道上的艾芙興奮得蹦跳拍手。「太好了!」她大叫。她希望老馬跑得愈快愈好。她感到充滿活力、自由而無所不能。她們在絕對的沉默中計畫了一切,她和克萊兒的默契就是這麼深。
「乖馬,」克萊兒低喊,雖然老馬不太可能聽得到。四周如此吵雜。馬匹邁步奔跑,風咻咻吹過耳畔。原本一直跑在柏油路面上的老馬突然掉頭,往草地奔去。車輪輾過路緣猛地一震,克萊兒幾乎岔了氣,卻依然牢牢抓緊韁繩。草地上安靜了些,空氣清新而泛著草香,現在艾芙總算能以她為榮了。是她,犧牲小我,挽救了大局。
「我倒覺得挺浪漫的,」美格說道。「結婚五十週年。」
等我夠大時,我便前去應門。她就站在那裡。穿著灰外套的女人。她手裡握著山楂樹枝,我窗外的那株山楂。她開口,卻是我不懂的語言。一陣強風吹來,門砰地關上。我再開門,她已經不在了。但我知道她要什麼。
急救隊員繼續說服克萊兒放開韁繩。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群渾身跳蚤的畜生,」瑪莉.弗克斯不屑地說道,「世界上到處都有人處在餓死邊緣,也多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但求與這些馬匹一樣享有溫飽。」
「他們要我們別下車。」美格不為所動。她已經決定再也不聽艾芙的話了。
「Amicus verus est rara avis,」瑪莉反擊道。她對於自己不曾參與阿霓爾語的發明一事,始終感到微微受辱。「那是拉丁文,」她補充道,「供你參考。」
一過了門房那關,女孩們如脫韁野馬直往中央公園奔去。她們邊跑邊咯咯傻笑,連從不曾闖越馬路的瑪莉也一樣。「我們會被警察逮捕!」她高喊,卻連左右也不稍看便飛奔過街。她們都愛死了紐約。那泛白的午後日光、那公園的石圍牆、那換發的自由。她們高舉雙臂原地繞圈,直到頭暈了為止。她們扯開喉嚨高呼:「哈雷路亞!」連五歲起便自稱無神論者的瑪莉也不例外。
「這真不是個好故事。」第二個車伕咋舌道。
艾芙愛護動物向來不遺餘力。幾年前,她發現一隻讓割草機刀鋒嚴重割傷的兔子,躺在溫斯坦家絲絨般的草坪上流血等死。她盡全力照料挽救,可小兔子最後還是在鞋盒裡嚥下最後一口氣,身上還蓋著洋娃娃的薄毯。她後來和美格、克萊兒一起給兔子辦了葬禮,把鞋盒埋在後廊下方,但艾芙卻痛心依舊。如果我們不去照顧那些無法為自己發聲的動物,她對妹m.hetubook.com•com妹們低語道,那麼還有誰會呢?她努力身體力行。她為清晨白鴿播下種籽飼料、為流浪野貓打開鮪魚罐頭、為花園飛蛾備妥小袋糖粉。她懇求養狗,但她母親卻缺乏養寵物所需的時間與耐心。安妮無意攪亂她們的家庭生活。她一點也不想再給家裡多添一個角色,哪怕只是條梗犬或獵狗。
「像我們一樣,」克萊兒總是開心地這麼應道。
「是克萊兒,她受傷了。」
「上車,」安妮說道。「現在沒時間討論這個。」
「卡.布拉瓦.美.辛.亞拉?」艾芙輕聲說道。我們之中誰有勇氣去做對的事?「阿拉.芮尤納.蒙提?」我們該怎麼救牠?
艾芙往警車走來,她的髮梢沾了不少綠色花粉,渾身散發著微光與熱氣,讓她碰觸過的東西全都沾染上某種焦味,像在營火上烤了太久的棉花軟糖。「我希望那馬車伕給扔進牢裡關上一千年,」她說道,聲音堅定有力,彷彿正在朗誦一段咒語。
西.儂.布拉瓦.姬葛,艾芙會這麼說。你是我勇敢的姊妹。
「你怎麼能在這時候想那樣的事情?」艾芙指向窗外。她很易怒,尤其痛恨各種形式的虐待。「那些拉車的馬全都營養不良,」她告訴妹妹們。
女孩的母親們啜飲著馬汀尼,暢談各自離婚的種種。確實,何不鼓起勇氣呢,眼前正是偷溜的大好時機。外頭有整座城市等著,而史托利姊妹終於遇上這罕有的機會,獨自闖蕩曼哈頓。她們讓瑪莉也一起走,畢竟她是她們的表親,雖然她生性如此嚴肅倔強。她這會兒倒故作俏皮,說道,「咱們就腳底抹油吧!」她這話說得老套卻誠實,女孩們笑開了,抓了她一起走。
「哈爾.雷斯特.壘維,」艾芙對妹妹說道。你可以放開了。
艾芙看得穿光鮮的眼前,直視可能的黑暗核心。宴會上有任何一位賓客看得到這些馬匹的積勞與受虐嗎?大部分的人都只看得到眼前顯而易見的事物。一杯香檳。舞池。一塊蛋糕。那是他們所知的一切,狹溢的日常世界。
艾芙爬上救護車,而安妮則懇求急救隊員,希望他們破例一次。艾芙在克萊兒身旁的長條凳子上坐定了,美格與女孩的外婆靠近了揮手,但隔著救護車門,什麼也看不到。艾芙湊近克萊兒。
「再走近點。換我來跟你說個故事,」老馬的車伕催促道。「我來給你說個更好聽的故事。」
在下一個停車再開號誌前,克萊兒推開車門,拔腿狂奔。
克萊兒以為要搞懂馬車裡外,恐怕會是困難到接近不可能的任務。她以為自己恐怕得掙扎上好一陣子,但當她一握住韁繩,老馬卻立刻起步。這也許是因為她輕柔的手勁,也或許老馬知道自己即將獲救:總之老馬把握機會,一起步便不像前一輛馬車的噠噠小步,而是邁步開跑。克萊兒一陣頭暈。汽車喇叭聲紛紛響起,馬車一逕彈彈跳跳搖搖晃晃前行,木頭車輪一路吱嘎作響。
廣場飯店大概就是舉世第二棒的地方。安妮往女孩的房間去,看到女兒們擠在窗邊,俯瞰下方街道上的出租馬車。從某個角度看去,姊妹們儼然像是女人,高䠷美麗而落落大方:但在更多方面,她們卻都還只是孩子,尤其是年紀較小的兩姊妹。美格說她結婚時就要坐上那樣的馬車,穿著白紗,手捧一百朵玫瑰。女孩們的祕密世界叫做阿霓爾,阿霓爾語的玫瑰叫做敏塔。安妮只聽得懂這個字。阿拉納.米.索拉.敏塔,美格這麼說,放眼望去盡是玫瑰。
艾芙搖搖頭。有些事,她這個務實的大妹永遠不懂。美格渾然不知人類的真面目。艾芙希望她永遠不必知道。
餐後,侍者端上一盤盤顏色粉|嫩的冰凍小甜點——淺綠、鵝黃、粉紅,還有幾乎和克萊兒洋裝同色那種淺淺的蛋殼藍。
她們走在從海灣回家的路上。美格身體不舒服,留在家裡,所以那天就只有她們兩人。開車的男人要克萊兒上車,而克萊兒也照做了。她認得他,他是學校的老師。她穿著泳衣,而天色眼看要下雨了,她於是以為他是好心要載她們一程。但還沒等艾芙也上車,男人便加速繼續前進。艾芙沿路追趕,拍打車門,要男人把妹妹放出來。男人停車,一把將艾芙也抓進了車裡。他重踩油門,一手還揪著艾芙沒放。「芮尤尼納.里,」艾芙說道。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阿霓爾語。話語彷彿受魔法驅使,神奇地出現在她腦海裡。而克萊兒竟也神奇地聽懂了。我來救你了。
「誰和他們差不多年紀啊,」瑪莉說道。「他們根本還是嬰兒。在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地區,像我們這樣年紀的女孩早都結婚了。嗯,克萊兒可能除外,不過我們三個就沒錯了。不但結婚,連孩子都生了。」
我聽懂了一個字:女兒。
「不用擔心,」艾芙說道。「我們會保護彼此。」
瑪莉.弗克斯回頭往廣場飯店狂奔。她卯足全力快跑,甚至引發氣喘宿疾。她在宴會廳大門前終於停下腳步,此時的她已經氣喘咻咻,淚流滿面而渾身顫抖。眾人看到她這副模樣驚訝不已,她畢竟是最理性,向來以閱讀醫學期刊自娛的瑪莉啊!此刻的她卻像變了一個人,她的頭髮散亂,臉色慘白。
克萊兒睜開眼睛,終於放開韁繩其實也是解脫。她的母親迅速解開皮索,急救隊員抬起克萊兒往救護車走去。克萊兒感到雙臂傳來劇痛,疼痛猛烈而一發不可收拾,她感到一陣灼熱,彷彿有人在她骨頭裡點燃了一根根火柴。她不要母親一起上救護車,她想要艾芙。她呼喚艾芙,但急救隊員卻說十八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可以上車伴護她。克萊兒開始尖叫,尖叫聲驚動樹上的鳥兒,草叢裡的飛蛾紛紛振翅飛起,像一面白色簾幕。
艾芙套上針織外衣,雖然宴會廳裡其實相當溫暖。是那個侍者,在附近盤桓不去,找機會接近她、鼻息吹動她的髮絲、用彷彿認識她的眼神癡望著她。
克萊兒拒絕和母親說話,她甚至不願看親愛的亞嬤一眼,她緊閉雙眼,緊得在眼簾底下看到漫天光點。如果她放棄,如果她失敗了,老馬的魂魄便將流離失所,悲慘、驚慌、痛苦不堪。那將是她的錯,一切似乎都是她的錯,她或許永遠不放開了,但她聽到了艾芙的聲音。
艾芙美麗的臉龐脹滿怒氣。她滿臉通紅,開口用阿霓爾語對妹妹們說話——這是她極少在外人面前做的事。「卡.貝爾.納。」她什麼也不懂。
人群在廣場飯店大門外三兩結集,伸手招車,回想這一天怎麼會落得如此結局。安妮與女孩們的外婆急急趕往馬車排班處。她們跟一名警察解釋發生了什麼事,他隨即召來一輛巡邏警車。一切似乎以某種不同的速度進行著,時間往前快轉。至少另外兩個女孩平安無事,正朝著公園入口處的母親與外婆快步跑來,美格臉色蒼白,艾芙雙頰卻泛著一抹艷色和-圖-書
瑪莉嗤之以鼻。「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她說道,她寧可選擇冷凍優格。
安妮心頭一顥,艾芙永遠是帶頭的那個,讓其他女孩們簇擁在中間。「這是誰的主意?你的嗎?」
「你們聽過一個公主遭到敵人追捕的故事嗎?」艾芙說道,她的聲音怪怪的,但她繼續說下去。「公主成功脫逃,不過她的馬卻被抓走了。」所有最好的故事都是這麼起頭的,在某個鄰國,一個充滿人類變節背叛的世界。
女孩們的外公大病未癒,讓伊麗絲攙扶回家歇息,而瑪莉這會也已經從母親那裡拿到了氣管擴張噴劑。寇恩夫人則讓女孩們的舅舅奈特護送回旅館,以免她對美國人這番鬧劇留下錯誤的印象。但寇恩夫人依然憂心忡忡,尤其擔心艾芙,她不幸長得太過美麗,還有著一雙迷濛出神的眼睛。寇恩夫人看過這樣的女孩,明白她們的命運:她們會像枝頭的果子,讓黑鳥啄落吞下。壞消息沒人愛聽,但她必須警告娜妲莉雅。她必須警告她,要她特別留意最年長的孫女,她會要她,眼睛往裡看。
安妮與女孩們的父親四年前離了婚。在那個舞蛾來襲的夏天,院子裡的樹全禿了,葉子讓舞蛾幼蟲嚼得精光。沙沙的咀嚼聲在夜裡清晰可聞。銀色的蟲繭或纏網於前廊木椽間、或垂掛在停車再開的號誌下,隨處可見。眾人都說,史托利一家注定前途多舛。艾倫是個高中校長,本來就忙。這婚是他決意要離的,婚一離成,人也不見了蹤影。他在四十七歲這年再入花叢,或許也是因為情場上這年紀的男人原本就少。突然之間,他變得奇貨可居。離婚期間第三者的身影一直都在,但沒多久便又讓新人取而代之。史托利姊妹們一直還沒見過這位第二號女朋友。雖然有這場離婚,還有隨青春期而來的那些潛藏地雷,截至目前為止,一切倒還相安無事。安妮與女兒們依然住在北角港的房子裡,女孩們的房間窗外也依然矗立著那棵巨大的山楂樹。據說,山楂樹早在長島住人之前便已經在那裡了,也是方圓幾哩內最老的樹。到了夏天,史托利家的院子總要讓個種著排排番茄的大菜圃佔去大部空間。院子中央有座石鳥浴池,格子棚架上則爬滿甜豆與顫巍巍的多刺黃瓜藤。史托利姊妹們原本可以各自擁有在一樓的小房間,卻選擇了三人同住閣樓。她們寧願捨棄私人房間,也要擁有彼此的陪伴。每回安妮隔著房門聽到姊妹們用她們的祕密語言竊竊私語,總感到自己落了單,那感覺深沉而傷人。她的大女兒常趁著夜深獨坐在山楂樹上:她說她在看星星,卻連多雲無星的夜晚也要高坐枝頭,一頭黑髮讓夜空襯得愈顯漆黑。安妮確信,那些宣稱女兒比兒子好養的人們,定是膝下無女。
「有事嗎?」瑪莉.弗克斯質問道。
「我們得留在車上等,」美格提醒道。
兩個男人同時回頭,上下打量她。她青春亮麗,像顆蜜桃。
「快!」她大叫。她的聲音尖而細,像個孩子。「事關生死!」
三輛警車上的警員紛紛下車往事發地點跑。克萊兒依然不肯放開韁繩。救護車也趕到了,一名急救隊員正企圖說服克萊兒。「放輕鬆,讓我幫你解開,」他說。他會很小心的,他承諾道,一點也不會痛。但克萊兒只是搖頭,她知道一定會痛。在一片靜默中,她依然聽得到馬車轆轆疾駛的聲音,這聲音將會停留在她腦海裡好一段時間。斑斕日光透過葉縫,像片蕾絲灑落在地上。她聞到某種溫熱濃稠的氣味,即使之前從不曾聞過,她卻知道,那是鮮血的味道。
娜妲莉雅和馬汀的朋友,包括娜妲莉雅從巴黎趕來的親密老友寇恩夫人,都被安排坐在最好的桌位,正熱烈地敘舊聊天。他們啜飲著「迷摩莎」和「皇家基爾」等香檳調酒,兒童桌上則擺著一杯杯沙士與可樂。幾個小表弟用吸管窸窣喝著汽水。
艾芙的鞋子沾了斑斑血痕與草汁。「她要的是我,」她對母親說道。「我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就是要去。」
艾芙鑽進警車後座,緊挨著妹妹,空間小得幾乎坐到了美格腿上。警車一路響著警鈴,穿過公園。所有車窗都大開,強風灌入,刺痛皮膚.艾芙希望車速能再快一點,她喜歡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心臟怦怦撞擊胸腔。至於美格則緊握雙手,始終低著頭,默默地禱告著,她無法忍受克萊兒受到任何傷害——永遠把別人的需要放在前面的克萊兒,哪怕只是一匹素昧平生的老馬。
「大人可能以為我們一群表姊弟坐一桌會玩得很開心吧,」美格說道,合情合理一如向來。「在場差不多年紀的就只有我們了。」
往樓下宴會廳走去的路上,安妮注意到美格和克萊兒都塗了唇膏,艾芙則上了睫毛膏和眼線。兩個妹妹都有著藍眼,但艾芙的眼珠卻是晶亮鋒利的澄綠裡泛著金斑。
艾芙的藍洋裝顏色最深,深深的寶藍,讓兩個妹妹們羨慕不已。她倆嚮往姊姊的一切,忠實地追隨她的一舉一動。艾芙繼續大聲數落拉車馬匹的事,美格與克萊兒同樣義憤填膺。「牠們沒水沒食物,被迫整天拉車,就這樣被奴役到只剩一身皮包骨為止。」
艾芙留意母親的目光,開口說道,「怎樣?」她口氣莽撞而防衛,她近來都是這個樣子。情緒起伏大,好幾次為了微不足道的小爭執奔跑回房、用力甩門:一會兒卻又踱出房間,往母親膝上一坐,兩條長腿晃呀晃的。離婚對她的影響顯然大過兩個妹妹,她對父親充滿不屑——那個白痴?安妮曾聽到她對妹妹們這麼說。完全不可靠的傢伙。他什麼也不懂。
每一天,自助餐廳裡圍在艾芙身邊的人都比前一天還多。她們圍著她,凝神細聽她以十足說服力訴說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惡魔們穿著黑色大衣,踩著厚底皮靴而來。最可怕的妖精可以將你生吞活剝。只消一吻,女孩們。只消一咬。
小表弟們這會兒鑽到桌子底下,拿牙籤當籌碼玩起撲克牌來了,「噁,真是群沒教養的小鬼,」瑪莉嘆道。「這整個宴會也完全是浪費錢。」她無法接受宴會的鋪張奢華。她是那種會趁耶誕假期前往哥斯大黎加參加「仁人家園計畫」,給窮人蓋房子的人。「你們外公外婆大可以把辦宴會的錢捐給紅十字會或是美國癌症協會拯救生命,也強過一群人在這邊跳恰恰。」
馬車木板沿路脫落,在草地上留下一道追蹤線索。蓄水池已然在望,老馬似乎一路朝著那裡走。終於抵達後,克萊兒希望老馬能停下來喝點水,然後一切便將安然無事。她很確定。也許她們能帶牠回家,把牠安置在長島某個馬場裡。她可以每天去探望牠,給牠帶點心,牠會很開心,她們也會很開心。
下一輛馬車的馬是狀況最糟的一匹,年老而體衰,舉起一蹄、再換一蹄,彷彿這城市的柏油路面造成牠巨大的苦痛。牠戴著一頂草帽,卻徒然讓一切看來格外悲哀。
史托利姊妹一邊思考著這項事實,艾芙一邊請侍者收走桌上的麵包籃和_圖_書。凡人在他們寶寶的毯子裡偷藏麵包,好讓精靈不敢近身。在大部分的神話傳說裡,通常都是凡人嬰兒讓精靈偷了去:然而在夜鶯巷,事情卻正好反了過來。
克萊兒只消開口,艾芙隨即趕到。就像可怕的那天一樣。
我們拯救了牠。
宴會廳以白金兩色作為裝潢主調,幾面大窗俯瞰著公園。五人樂團演奏樂曲,侍者則已經開始上開胃小點:鮭魚佐法式奶油、俄式酸奶薄餅、鑲蘑菇、蟹餅、鱈魚佐薄片裸麥黑麵包。女孩們發現自己竟被安排坐在兒童桌時深感受辱,同桌的還是一群無法無天、來自紐澤西與加州的小表弟。不過至少瑪莉.弗克斯也在。她是她們最喜歡的表親,今年也是十五歲,只比艾芙早一個月出生。瑪莉生性嚴謹認真,和她一比,連最講理的美格都要顯得輕佻。她早早立定志向,要和她母親伊麗絲——也就是安妮的表姊——一樣當個醫生。瑪莉完全不曾留意史托利姊妹的華麗洋裝,她絲毫不在意外表,她甚至對自己那由乳白肌膚與淺色頭髮組合出來的美貌一無所知。在這樣的歡慶宴會上,她就簡單穿了件格子洋裝和一雙日常便鞋。她光憑戴眼鏡一點便認定自己不美。瑪莉向來直言不諱,從不顧忌禮節。這也許正是史托利姊妹們喜歡她的原因。
夜裡的花園看來如此不同。白色的飛蛾,黑色的泥土。克萊兒不願去想雜草底下可能存在的生物。她們曾看過一隻有她手掌大小的可怕怪蟲,長了一千隻腳的怪蟲。
如果她們專心一志,如果她們閉上眼睛,她們便總能找到回另一個世界的路。它就在院子裡的山楂樹底下,在巴黎的栗樹底下。沒有人闖得過那兩道門廊。那裡沒有人能傷害你、撕裂你,也沒有人能咒你、鎖你。一旦走下階梯通過大門,即使下雪天的真實世界地面堆了三呎積雪,地底世界依然玫瑰盛開。
「這是虐待動物,」艾芙說道,她的聲音聽來好遙遠,她有一股想切下車伕雙手釘在樹幹上的衝動。神話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嗎,惡人終將遭受懲罰:良善真誠的一方終將重獲自由。然而英雄有時卻會易容偽裝,甚至面貌殘缺。他戴著面具、穿著斗篷、頂著獅面。你必須看穿表面,直視那顆跳動的心,你必須看得到別人所不能的。
安妮每年總會帶著女孩們到訪一回,她們愛極了巴黎。她們夢想著那些漫漫長日,那乳白的光線與一頓頓從白晝延伸進迷濛薄暮的餐點佳餚。她們熱愛法國冰淇淋與玻璃杯裡白得泛藍的牛奶。她們研究美麗的法國女人,試著模仿她們走路的姿態、模仿她們繫絲巾的美妙方式。她們總是在春假期間抵達法國,中庭裡的栗樹正開花,滿樹飄香的白色花朵。
等一切稍微平息下來,女孩們卻發現艾芙不知何時已經走遠了,朝著馬匹而去。其中幾匹馬頸上掛著塑膠花圈,卻一致都戴著眼罩,背上則披著厚重的毛毯。牠們的毛皮蒙灰,彷彿夜裡棲身車庫而非馬廄,空氣裡充斥著馬騷味與汽油味。其他女孩們或許樂得衝下階梯、直往動物園區或噴水池奔去,但艾芙卻停下腳步,打量著街邊的拉車馬匹。她的想法與眾不同,也只有她,看得到別人所看不到的。她只消瞇上眼睛,世上一切邪惡便無所遁形,一如女王預言。就像一疋黑墨織成的簾幕,流瀉覆蓋大地與天空。
在公園的綠蔭下,艾芙在老馬身邊跪了下來。黑色的毛皮沾滿草屑,鮮血滲入草地,沾染上艾芙洋裝的裙緣。藍色的布料染紅,再轉黑。艾芙毫不在意,她挨近老馬耳朵,低聲訴說。她一直相信,只要說對了語言,死者其實都聽得到的。阿霓爾語和死亡的語言夠接近了。畢竟它流通在地下世界,講的人也都知曉人類世界的殘酷暴行。老馬當然聽得到她的話。鮮血、屎尿與稻草混合而成的苦澀氣味,或許會讓其他女孩退避三舍,但艾芙卻不。她低聲祝福老馬一路平安抵達彼岸。公園過客紛紛駐足圍觀,他們從不曾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孩,有人拍照,也有人不住落跪在草地上,彷彿見到了天使。美格隔著警車後座車窗看到這番景象,一點也不驚訝。艾芙的洋裝沾滿了血,雖然不是她的血,路人還是忍不住要對她寄予同情。
我勇敢的姊妹,拯救我。
「回車上去,」安妮對艾芙說道。今天,世界全亂了。
這實在不是什麼動人的說法——聽起來很痛苦,彷彿牽扯到血啊骨頭啊酷刑折磨什麼的——但沒人有勇氣質疑艾芙,連愛唱反調的瑪莉.弗克斯也不敢。她們只是神情肅穆地望著艾芙,然後在心裡偷偷想著,當艾芙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真希望能和她互換一分鐘身分,喏,要能換上一整天更好。
艾芙冷冷地看著他們,心頭其實一陣畏懼。如果讓他們知道她的不安,她就落入他們掌心裡了。但如果他們覺得她是一塊冰,那麼他們或許就不敢近身。「後來,他們計誘公主,把她困在花園迷宮裡。但馬的骷髏頭對她說話,引導她走出迷宮。跑,它這麼對她說。跑得愈快愈好,」
「不好意思,」她說道。
我。
今晚史托利姊妹全都穿了藍色。孔雀藍、天藍、寶藍。她們喜歡挑選顏色款式近似的衣服穿,好叫人分不清誰是誰,T恤與牛仔褲是最常見的組合,可今晚畢竟場合特殊。她們對外婆娜妲莉雅愛慕有加:學步時期的小艾芙給外婆安了暱稱「亞嬤」,姊妹們後來也就這麼喊定了。亞嬤出身俄國,氣質高雅出眾,當年在法國愛上了女孩們的外公。羅森夫婦定居八十九街,卻保留了娜妲莉雅少女時代在巴黎瑪黑區、鄰近聖凱特琳市集廣場的公寓——在史托利姊妹眼裡,那裡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
深入公園的半路上,大步疾馳中的老馬進入眾人的視線範圍。此刻的牠看來一點也不老,也不再是皮包骨,牠看來銳不可當。另一輛警車維持定速與牠平行前進,警方射手從車窗瞄準,而後開槍。一槍,老馬踉蹌,再一槍,終於轟然倒下。馬車高高彈起落下,幾乎輾過倒地的老馬,最後才顫巍巍地停了下來。對克萊兒來說,一切就像在遊樂園裡搭雲霄飛車,心臟梗到了喉頭:只是這一回,心臟竟然就這麼停在那裡。她害怕自己如果開口講話,心臟就會掉出來、滾到草地上。她依然緊抓韁繩。她的兩條手臂都斷了,只是她還不知道。她嚇呆了。她看不到老馬,也許牠終於脫逃了,也許牠已經跑到蓄水池畔,正低頭喝著清涼碧綠的池水。但當克萊兒掙扎著起身,她瞥見前方地上的龐然身影。她相當確定自己看到老馬胸膛依然有起有伏。她以為牠可能還活著,但她畢竟錯了和_圖_書
開始說故事之前,她都會要求妹妹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不難,她說。放手讓這個世界遠離就行了。她們是讓凡人偷了來,再給安上假的家人,她們原本的魔力則讓人類以麵包、金屬、繩索等對抗精靈的符咒剝奪了去。兩個妹妹躺在花園裡,衣服讓深色的泥土弄髒了也不抱怨:不過愛乾淨的美格之後總要沖澡,用肥皂抹去身上所有污泥。在真實世界裡,艾芙透露道,釘子、紡錘、野獸、毛皮、獸爪隨處可見,恰恰就是神話故事的相反。所有美好與良善的一切只存在於另一個世界裡,沿著羊腸小徑而去,就在那黃色豬牙花叢生的樹林深處。最邪惡的惡靈隨時可能沿著夜鶯巷走來。事情就發生在那裡。
四年前,阿霓爾初現時那個酷熱八月的某個墨藍夜晚,女孩們趁母親就寢後又溜進了花園。她們蒙著毯子,拿來剃刀劃出傷口,三人傷口碰傷口,歃血為盟。此後的每年八月,姊妹們都要重複這樣的儀式,知情的兩人卻從不曾告知美格真正的理由。她們等到母親入睡後,才從後門悄悄溜出去。頭一回,克萊兒痛得掉眼淚,艾芙拿了水果軟糖安慰她、稱讚她勇敢,說她也許是最勇敢的一個。克萊兒知道自己不是最勇敢的一個,之後卻再也沒掉淚。反倒是向來最理性的美格,提議不要再拿刀割自己,並且直言這舉動實在莫名其妙:這麼做不但有傷口感染的風險,嚴重時甚至還會導致敗血症。但惡魔強拉女孩上車那天她不在場,她並不知道為了拯救姊妹可能必須付出的代價。
至於克萊兒,她只是目不轉睛注視著下方街道。此刻她滿眼盡是那幾隻拉車馬匹突出的肋骨、嘴角的白沫,還有微跛的腳步。某晚艾芙曾教了克萊兒一段咒語,美格在樓上房裡看書,花園裡只有她倆。舞蛾之夏後,她倆便不再邀美格加入那些最私密的計畫了。那是段只有在最危急的情況下才能使用的咒語。艾芙從母親那滿布蛛網和一袋袋覆料的工具小屋裡拿來一把抹刀,用鋒利的刀邊劃過自己掌心。血滴落土。「儂.布拉瓦.姬葛,」她低語道。「芮尤納.馬林。」
艾芙瞇起綠眼。「那是虐待動物。」
警車一停下來,美格便和外婆一起上了車。她感到自己輕率失責,同時也害怕不已,她該看好克萊兒的,事情出了這麼嚴重的差錯,她卻無能阻止。
我要母親跟我描述我出生的那一天。她說她不記得了。我問父親。他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妹妹們年紀太小,無從理解我的來處。灰衣女人下回再來,我問她同樣的問題。我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她知道答案。她往沼澤走去,高高的蘆葦叢生處也是河的源頭。我跑步,努力跟上。她往水裡走去,河水灰暗而渾濁。她留步等我。我毫不猶疑。我脫掉靴子。水很冷。我一下沒了頂。
亞嬤正等著她們。艾芙一馬當先,領著兩個妹妹往外婆懷裡奔去。女孩們身上的洋裝全都是娜妲莉雅一針針手縫的成品,料子也是她親挑的絲料。她們都希望得到亞嬤最多的關愛,然後就能陪著她回到巴黎度過一生。女孩們彼此競爭,亞嬤卻發誓她對三姊妹的愛無分軒輊。
「我覺得反胃透頂,」瑪莉駁道。「我永遠不要結婚。」
阿霓爾語稍稍撫慰了克萊兒慌亂的心。它讓她想到鳥鳴,想到她和姊姊們共享的臥房,想到那些安全舒慰而恆久不變的事物。艾芙從不曾懼怕任何事,她從不妥協,她頑固而美麗,她是克萊兒最崇拜的人。
「我親愛的女孩們,」讓姊妹們簇擁著的亞嬤說道。她把女孩們摟近了,一手則輕撫艾芙的頭髮。
「我會聽到的。」艾芙的手還淌著血,她卻似乎不覺得疼。「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艾芙朝車伕走去。
宴會即將開始。她們的外公馬汀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亞嬤把親友們找來歡聚一堂,就是想讓他開心。他倆在紐約與巴黎的朋友也全都趕來了。安妮和女孩們一起下樓。安妮近來有著深深的無力感,也深深懷念女兒還小的舊日時光。每當她在花園裡照料花草、聽到樓上傳來女孩們低沉倦怠的話聲時,她總會懷疑自己怎麼撐得住一切——家務,孩子,還有她在附近幾所社區學院教授的藝術史課程。她感覺自己什麼都只做到一半:半個母親,半個老師,半個女人。除了女兒們,花園是安妮唯一的成功作品。安妮的花園是北角港花園巡禮的一站,她也常受邀賣種籽給委員會成員。今年瓢蟲量非常充沛,是個好預兆。如果安妮也有味道,就該是番茄藤那種新鮮而微帶刺鼻苦味的氣味。每年春天,她總會種下至少五種原種番茄。今年的是黃中帶紅的大彩虹、黑海小島來的黑色克里姆、暗粉偏紅的紫色契洛基、深櫻桃棕的契洛基巧克力、以及蘸了奶油和麵包粉油炸很好吃的綠斑馬。鄰居們常來詢問安妮園藝祕訣,但她並沒有任何祕訣。運氣好吧,她這麼回答道。純粹只是盲目的運氣。
十一歲那年的惡夏時節,艾芙開始對妹妹們低語訴說阿霓爾的故事。那年八月酷暑,草皮都翻了黃,在那之前,夏天一直是艾芙最喜歡的季節——暑假,漫長的白日,海灣離她們在夜鶯巷的家又近在一趟腳踏車程內。但那個夏天,她只想和妹妹們關在一起,遠離一切。她們藏身母親的花園,躲在蔓生的豆藤底下,一株株番茄上全覆滿了豐厚閃亮的深綠色葉片。那年克萊兒八歲,美格十歲。小女孩渾然不知世上有惡魔,而艾芙也不忍戳破。她為妹妹們撥去髮梢的枝葉。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們,最可怕的已經發生過了,而她也存活下來了。她甚至無法把發生的事化為言語,即使對事發當天在場的克萊兒也一樣。克萊兒在場,卻在艾芙堅持下隻身逃跑。
「儂.布拉瓦.姬葛。」我勇敢的姊妹。
艾芙的故事擄獲眾人的心,她的妹妹們更不例外。在學校的午餐時間,艾芙總是被同學們團團圍住。不過,除了對親愛的妹妹們,艾芙從不曾對外人提起阿霓爾,但這並不表示她沒有其他故事可說。對學校的朋友,她就說凡人的故事,說那些她不願妹妹們聽到的惡魔傳說。惡魔對人下咒通常只消三個字,傷人也是拿刀劃三下。艾芙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說她擁有「超視力」。她為一起上歷史課與數學課的女孩們預言未來,嚇壞了其中一些人,卻也投另外一些人所好,挑她們想聽的話說。即使在巴黎探訪外公、外婆時,她也感覺得到惡魔橫行。他們在街道上徘徊尋覓,偷偷窺探熟睡的你。他們穿窗而來,一如撲火的小黑蟲。他們伸手蒙住你的嘴巴,將試圖尖叫的你壓頭入水。
「愛是最重要的東西,」她說道。「真愛。那種讓你嘔心瀝血的愛。」
「不要吃麵包,」艾芙警告女孩們,她們便應聲扔掉手裡的三明治。「遠離金屬,」她低語道,那些戴著牙套的女孩們就飛奔回家哀求父母拿掉牙套。「小心繩索,」她警告道,m.hetubook.com.com體育課上便出現成群拒絕練習攀爬繩索的女孩,即便面對放學留校察看或去電家長的威脅都不願就範。
兩個男人都笑了。艾芙朝他們走近三步,三是個安全的數字。三姊妹、房裡三張床、衣櫥裡三件外套、地板上三雙靴子。馬騷味熏得她想吐,她的喉頭一片乾。第二輛馬車的車伕攤開午餐正要吃,是包在棕色油紙裡的長條義大利三明治。忠馬的故事是女孩們的母親某晚在花園裡跟艾芙說的。典型的古老俄羅斯傳說,充斥著血腥殘酷的情節。你確定想聽?安妮這麼問道。那是一個如此哀傷的故事。母女在花園裡架起帳棚,四周點點白蛾振翅流連。美格與克萊兒都在樓上,睡沉了。噢,拜託,艾芙這麼應道。
車伕的注意力依然聚集在艾芙身上,克萊兒於是繞過去另一頭,踩上階梯爬進馬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卻也不因此住手。她只想到虐待動物、想到老馬皮膚底下清晰可見的肋骨、想那些男人看著姊姊的目光。她一生從不曾勇敢過。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生命中的某些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而另一些事情也將從此開始。或許就是這樣她的雙手才會抖個不停吧。也或許就是這樣,她才會感覺和今早比起來,此刻的她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安妮看得出來,艾芙即將出落成一個令人驚艷的美麗女人。即使現在,路上已經開始有些男人盯著她看,彷彿她已經是個女人。多麼叫人擔心。安妮知道自己不該偏心,即使在兩個妹妹陸續出生後,她無論如何一定撥出時間保留給她的第一個孩子。她是個完美的寶寶,完美的孩子。母女倆會趁著小女孩們睡午覺時,在花園裡的番茄藤下搭起帳棚。艾芙從不睡午覺,年紀更小時也一樣。有時她們會鑽出帳棚,凝望螢火蟲搖晃著飛過黃昏薄暮。等天完全黑下來,她們便拿來手電筒,在帆布帳棚上映出自己的月亮。然後安妮便開始說故事,說那些她母親曾說給她聽的古老俄羅斯傳說。在那些故事裡,女孩力戰殘酷可怕的世界,並獲致最終的勝利。
「真的,」安妮保證道。
「他們放火燒牠,把牠身上的肉剝下來,」艾芙繼續道。「他們拿大鍋煮牠,最後還把牠的頭骨釘在牆上。」
「來吧,」她催促美格道。
美格與瑪莉.弗克斯瞠目結舌。老馬這會邁開大步,慢跑者和單車騎士競相走避。馬車搖晃得厲害,彷彿隨時就要彈開,解體成一堆木板與鐵釘。
艾芙是舞者,美格是個好學生,只有克萊兒是個好騎師。離她們家不遠有個馬場,克萊兒一直在那裡上課,她的教練曾說她相當有天賦。艾芙與克萊兒交換眼神。她倆溝通無須言語,一如當年在那個可怕的男人車上。在阿霓爾,讀心術確實存在,尤其是姊妹之間,你的骨肉至親。
克萊兒腦子裡一片混亂,完全無法理清發生了什麼事。她頭暈而困惑。她母親也上車了,跟她保證她不會有事的。救護車的警鈴響起,叫人震耳欲聾,什麼也聽不到了。但她聽懂了姊姊的話。
「你看起來很漂亮,」安妮對她說道。
克萊兒用盡全力才握緊了韁繩,她牢記馬術教練告訴她的第一條基本規則:絕對不可以放開韁繩,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她感覺皮革韁繩隨著馬車顛簸彈跳而深深嵌入她的掌心。馬車薄薄的椅墊下就是堅硬的木板,頂著她的尾椎骨,一次次撞擊。她也許該更害怕,但老馬似乎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同樣的路線牠說不定走過一千回了。四下一片模糊,遠方警笛狂鳴,匯集成單純的一線噪音。克萊兒從不曾感覺如此平靜,她感覺自己彷彿只是漂浮著,追隨命運的腳步。
克萊兒不曾搭過有蓋雙人馬車,最多就是上回在佛蒙特州坐過的馬拉雪橇。去年冬天,她們的母親曾帶著女孩們參加在一家鄉間客棧舉行的蘋果汁節。本該是趟好玩的小旅行,卻讓幾個當地的不良少年破壞了。為首那個近六呎高的清瘦男孩對著美格喊醜婊子,甚至出手扯掉她的帽子。但艾芙走到男孩後面,猛一踢,男孩痛得放聲大叫、屈起身子。「說啊,誰才是婊子!」她大吼。她們接著拔腿往穀倉跑,她們的母親正在那裡等著,納悶她們跑哪去了。她們大笑、上氣不接下氣,為艾芙的大膽舉動感到既興奮又害怕。
阿霓爾埋在深深的地底,需得往下走上超過一千級的台階才能到達。那裡住著三個姊妹,艾芙這麼告訴克萊兒。她們美麗而忠誠,有著淡色的眼珠和長長的黑髮。
「那你一輩子注定只能當凡人了,」艾芙神色一黯,說道。
三姊妹的老大伊麗莎白暱稱艾芙,年方十五。美格小她一歲,而克萊兒則剛滿十二,姊妹們同樣都有著深色的長髮與淺色的眼珠,是對比強烈的組合。艾芙是個自律甚嚴的舞者,也是眾人眼裡最漂亮的一個。也是她,一手創造了史托利姊妹的祕密世界。美格則熱愛閱讀,手不釋卷:即使上學途中也常常邊走邊讀,全神貫注得連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都不時絆倒。克萊兒則生性勤勉善良,從不逃避分內工作。她在姊姊們睜開惺忪睡眼前便鋪好了床。她耙鬆枯草、給花園澆水,還總是準時上床睡覺。三個女孩同樣獨立自信、實事求是,是所有父母都會引以為傲的模範學生。但當女孩們的母親偶然聽到她們用沒人能懂的語言熱切聊天、看到那些描繪想像國度的陌生地圖與圖形時,她總會想起雲朵,她的女孩兒們,如此遙不可及。
「我說真的,真的很漂亮。」
老馬嘴角堆滿白沫,中央公園南方大道傳來一陣騷動,馬伕揮鞭。
克萊兒忙著用餐巾包蛋糕。大人們興致高昂地飲酒跳舞。連優雅自制、常以單刀直入的問題嚇倒史托利姊妹們的寇恩夫人,都下場與馬汀外公共舞。小表弟們從桌底下鑽出來,水杯當鐵鎚,把小甜點敲得稀巴爛,每敲一下還要以極度惱人的聲音高喊:「呀呼!」
一年一回,門外總會傳來敲門聲。叩叩,然後靜止。沒人聽到,除了我。哪怕我還只是個躺在搖籃裡的嬰兒。我母親沒聽到。我父親沒聽到。妹妹們依然沉睡。只有貓咪,抬起了頭。
「是喔,」草帽老馬的車伕打手勢要她過去。「你走近點,把故事說清楚。」
此刻,在廣場飯店的窗邊,姊妹們一邊擔憂著馬匹的命運,一邊聆聽艾芙娓娓講愛。阿霓爾人對凡人的愛深深不以為然。跟真正的阿霓爾熱情比起來,凡人之愛根本淡而無味、不值一哂。阿霓爾愛人為拯救所愛在所不惜,願受刀割綑綁,甘願倒臥血泊。
「真受不了那幾個小白痴,」瑪莉對艾芙說道。瑪莉懶得理會、更毫不畏懼大人。對於被迫和幾個渾然不知禮儀為何物的沒教養小男孩同桌,瑪莉尤其不滿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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