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第一部
Gone 逝去
小貓餓極了倒是真的,不一會便開始喵喵哀叫,惹得亞嬤跳下床急急往客房跑來,滿心以為孫女犯了盲腸炎。艾芙本該為深夜偷溜出門受罰,但她卻反而說服娜妲莉雅讓小貓留下來,她們為小貓命名莎蒂,給牠端來一碗鮮奶油。
「你得發誓永遠不說。」
艾芙用雙臂將妹妹圈在懷裡,克萊兒的石膏敲到床緣,姊妹倆一起笑了。
整個世界彷彿是活的,空中滿是蚊蚋與飛蛾。
「牠好小,」艾芙把小貓從濕淋淋的麻袋裡抱出來的時候,美格這麼說道。「可憐的小東西,恐怕難逃一死。」
美格出奇堅持。她們姊妹一直如此相像,而這就是她想要的。她堅定地拒絕了克萊兒的勸阻。
某夜,艾芙搖醒沉睡中的美格。深深的夜,亞嬤客房兩張單人床沐浴在泛藍微光裡。艾芙帶回了一隻差點讓人溺死的小貓,她必須涉水入河深處,才能救回小貓。她的心怦怦跳得淺而急,她想像自己即將沒頂,她想像自己不能呼吸。他就是這麼對她的,企圖阻止她的尖叫。她想到自己對阿霓爾女王的承諾,水,性,死亡,恐懼當下一掃而空,只是綠色的河水,骯髒而刺骨。她伸手,抓住了小貓。
她讓克萊兒看了肩胛上的黑星。克萊兒沒說話,深受撼動。「媽會殺了你,」她讚嘆道。「她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母親是個樂天派,而在艾芙眼裡,這表示她是個傻子。「她從來就什麼也不知道。」
「姊妹們不該爭吵。我自己也是三姊妹之一,」寇恩夫人悠悠開口道。她明瞭邪惡的存在:她曾親眼目睹。她從不談及過往,這一開口,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比女孩們的外婆還年長幾歲,但除非靠近細看,旁人無從得知她的高齡。她的皮膚布滿細紋,叫艾芙不住想起葉脈,想起在陽光映射下、那些錯綜複雜的紋路又是何等美麗。
「為什麼不能?」
「你是最棒的那個姊妹,姬姬。」姬姬是艾芙對克萊兒的暱稱,來自阿霓爾語的「姊妹」,姬葛。艾芙綰起黑色長髮,她輕撫克萊兒的頭,長時臥床又睡睡醒醒的克萊兒滿頭糾結亂髮。
生日隔天一早,艾芙帶著父親給她的一百元,搭便車去了漢普史岱。讓她搭便車的男人不斷偷瞄她,彷彿她只是幻象、是偶然現身在他副駕駛座上的精靈。「有問題嗎?」她冷冷地說道,口袋裡裝著一把從廚房抽屜拿來的水果刀。「可能吧,」男人回道。他看著她,若有所思,艾芙於是趁紅燈跳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旅程。她找到那家刺青店,按規定要滿十八歲才能接受刺青,但艾芙看來如此成熟,似乎對自己的決定充滿自信,於是也就沒人問她要證件了。她在兩邊肩膀原本該長著翅膀的地方各刺上兩顆黑色的星星。她感覺刺青的疼痛奇異地具有安撫效果,彷彿某種讓靈魂離開身軀、直往阿霓爾去的門徑。阿霓爾大軍正在匯集:女王命令大軍鎮守門戶,任何人類世界居民都將受到嚴格盤查,包括艾芙。證明你的來意,一名警衛這麼對她說道。她穿著黑色洋裝與黑色平底鞋。她聞到茉莉花香。艾芙脫掉上衣,刺青師傅卻遲疑了起來。他說,「可能會有點痛。」她哪裡在意呢。他用白色紗布把剛完成的刺青包紮起來。「可能會滲血,」他告訴她。那又怎麼樣呢。
「那說的是艾芙?」安妮也看過那排顫巍巍的字,黃色噴漆寫下的愛的宣言。
「我願為你列舉拉丁文詞形變化,」克萊兒岔氣接口道。
「你不該對她那麼壞,」克萊兒告訴艾芙。
艾芙的肯定為克萊兒帶來勇氣。「你的生命雖短,」克萊兒以認真的口氣開始說道,「其重要卻不遜於任何其他生命。」
六月第一個星期,熱浪無預警來襲,氣溫直攀三十二度。這是那種會讓人做出蠢事的天氣,比如說自碼頭縱身一跳,結果卻讓水底的石頭撞斷了頸子。年長居民被警告盡量不要出門,鳥兒死在巢裡。衝動之下,克萊兒決定剪去長髮,她通常是個追隨者,因而很興奮自己竟有這激烈的決心,主導改變。裹在石膏裡的她熱壞了,幾乎中暑暈厥:而頭皮發癢的時候,她甚至沒法搔癢。安妮帶她去了主街上的一家美髮沙龍,一個名叫荻妮絲的年輕女人為她繫上剪髮斗蓬。
艾芙坐起來,倏地脫去上衣,賈斯汀.李維目瞪口呆,她要他幫她撕下肩胛上的紗布,他乖乖照做。紗布上幾乎沒有血,而紗布底下則躺著黑星。
「她如此美麗,以後還多的是男人要追著她跑。」
溫斯坦家養了一條逢人就吠、名叫普列索的巴吉度獵犬。可你只消蹲下來,摸摸牠的頭,牠馬上把你當成推心置腹的好友。想到溫斯坦家的狗,不知何故,艾芙眼眶突然一陣熱。賈斯汀.李維應該也感受到她情緒的變化,他握住她的手,可當她轉頭望向他,他便放手了。「先跟你說清楚,我對你沒興趣,」艾芙告訴他。「我永遠不可能當你的女朋友。」
艾芙如今相信,一旦她挺身面對那些她原本深深恐懼的事物,它們的魔力便將蒸散無形。她緊握金屬欄杆。她走進麵包店睜眼直視一條條麵包,發現自己並未如大部分精靈那般消失身影。她以繩索綑綁腳踝,然後拿刀劃開。如果她曾習得這些技巧,當年救出克萊兒後,或許還能自行脫困。她由領悟而深信,邪惡才能逐退邪惡,良善只會召喚惡靈。在處處公園角落裡,她都看到了。黑色蕾絲般的薄幕,妖精跨站樹海之上,惡魔聞純真而至,長凳上的女人與遊戲中的孩子卻渾然不察。聰明的女孩讓惡魔採取主動,但她不會毫無防備。艾芙在跳蚤市場買了黑色尖頭長靴。她學習抽菸,雖然菸味讓她喉頭發緊。她繼續堅持,直到不再咳嗽為止。她決定自己可以學會習慣任何事物。她練就完美表情,可以任何語言——尤其是阿霓爾語——表達「閃遠一點」之意。她感覺自己彷彿擁有私人彈藥庫,她不再介意男人的注目,他們愈受她吸引,她的火力便愈發強大。
「美格!」克萊兒說道。
「勒.奇卡.拉斯提,」艾芙說道。這簡直是殺人武器。
葬妥雛鳥後,姊妹倆重回花園。她們低頭鑽過交織的番茄藤蔓,在一排包心菜旁盤腿坐下。沒人喜歡包心菜,連她們的母親也不喜歡,種這些菜根本是浪費時間。艾芙點菸,吐出一縷輕煙。夜色如此深沉,白煙幾乎泛著綠光,此時此刻,世界感覺好遙遠。艾芙毫無預警,身子倏地往前一傾——瞬間,克萊兒以為艾芙就要出手,像對美格那樣甩她一巴掌,然而艾芙卻展臂摟住她,緊緊一擁,隨即退後放開,她拉起T恤一角擦拭臉上淚痕時,克萊兒瞥見艾芙T恤底下什麼也沒穿。她看來彷彿某種屬於花園的生物,安睡葉叢下、與蚯蚓交談、長長的黑髮串著隻隻白蛾。她看來不像人類。克萊兒心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或許正如艾芙束手無策看著裝著另一隻小貓的麻袋愈漂愈遠時的感受。那隻她來不及拯救的小貓。
美格背著爆滿的書包回到家。她坐在克萊兒的床角,她知道每回她一出現,她的姊妹便會停止交談。「全校都在講你的事,」她告訴克萊兒,「你出名了。」
「因為我不知道她會怎麼答啊。」美格有啃鉛筆的壞習慣,即使害怕鉛中毒還是改不掉。她近來發現自己有不少習慣性的小動作,她愈來愈渴望獨處,她很想搬到樓下的單人臥房,卻又不想傷了姊妹感情。她等不及想離家上大學了,她在學校一有空檔便往圖書館跑,一頁頁細讀大專院校科系綜覽手冊。
克萊兒也不曾告訴艾芙她還夢見中央公園。這既幼稚又傻氣。那是充滿草屑與鮮血的噩夢。她催促老馬跳起,老馬卻一個踉蹌,歪著身體倒下了。克萊兒有時會在半夜讓自己的嚶嚶啜泣聲驚醒,等腦子漸漸清醒、惺忪睡眼也適應黑暗後,她終於可以辨清美格熟睡的身影與房裡的擺設。牆上貼著奶油黃與檸檬綠條紋的淺色壁紙、三座矮櫃的抽屜上鑲著玻璃球把手、高高的書架上排滿了書。有幾個晚上,艾芙床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也許她可以自由進出阿霓爾,隨時可以拋下妹妹們、消失在祕密通道的盡頭。
艾芙傾身,朝鏡子再貼近些。這動作讓她的無袖T恤一掀,肌膚透過薄薄衣料清晰可見。安https://m.hetubook.com•com妮瞥見一顆黑星。
經過水井時,我駐足探看漆黑的井水。倒影空無一物,只有高升的月亮。
「你確定真的想這麼做?」她再次逼問道。「百分之一千確定?這可不是你等一下還可以反悔的事。」
「我們可以走了嗎?」艾芙說道。
「好了,都結束了,」艾芙說道。「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夜深了,街道空無一人。人人自危,深鎖大門。
「我看來倒像隻鞋子,」美格說道。
「從巴黎開始的,你心知肚明。你受不了自己沒種去做我做的事。」
「不算是,」美格說道。「他只是瘋狂單戀她。」
在巴黎,美格蜷縮在外公、外婆漆著亮面紅漆的起居室的沙發上,埋頭給克萊兒寫明信片,美格孤單而無聊,書本無法帶來撫慰,連「貝堤詠」的冰淇淋嘗起來都沒那麼可口了。姊妹就該成三,三才是正確的數字。巴黎變了,她抱怨道,天氣又濕又冷,隨時都得穿著厚毛衣與羊毛襪。外公、外婆家的中庭裡有個古老的石槽,是昔日給馬喝水用的,今年卻結滿冰還裂了開來。春寒料峭,栗樹結了苞卻不開花:白色的花苞白糊糊的,邊緣像吸飽了水,而本該綠油油的葉片卻全翻了黑。此外,美格還與艾芙處不來,事事不對盤,不時針鋒相對。
知更鳥看來更小了,小小一堆皮包骨。艾芙進車庫拿來一把鐵鏟,她終於面對清單上的第三項,今晚終於可以撕掉那張寫著綠色墨水字的明信片。她回到花園裡,在水躐樹籬底下開始挖洞,滿臉斑駁淚痕,一鏟鏟揮得快而急,憤怒似乎多過傷心。克萊兒又敬又畏,只是呆站,看著。洞挖好後,艾芙撕下巴黎來的心愛T恤一角,小心翼翼地裹住小知更鳥。那一刻,克萊兒感覺自己從不曾愛任何人像愛艾芙那麼深,她感覺喉頭哽著什麼東西,又脹又痛。她感覺自己無比幸運,這麼走出屋子、找到花園裡的姊姊、在黑暗中陪伴她。
「我們不要一直待在屋裡,」艾芙某晚對美格說道。她近來突然領悟到,自己不該自隔於人類世界,畢竟還是得知己知彼,才能掌握防衛之道。她必須體驗一切,深入敵腹。「我們可以趁亞嬤和外公睡著後偷溜出去。」
「問題可大了,」美格同意道。
艾芙微笑,回說她會盡量小心,雖然兩人其實心知肚明,小心能提供的保護不過這麼多。
夜裡,美格入睡後,克萊兒擠到艾芙床上,聽她說巴黎的故事。她聽了塞納河水那豐富多變的綠,也聽了巴黎的雨如何薄幕似地飄灑而下。克萊兒問起那幅黑色的畫,艾芙說她不記得畫的下落,反正那麼醜。而當克萊兒問起美格和她提過的男人時,艾芙則說他根本不算什麼。
下午,放學回家的艾芙總會端來一杯香草冰淇淋,拿著塑膠湯匙餵她吃,然後也爬上床,開始娓娓訴說阿霓爾三姊妹的故事。她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殊任務:尋找愛,尋找和平,尋找自己.三姊妹間有著牢不可破的連結,這克萊兒懂。自從落馬意外發生後,她和艾芙甚至更常在一起了,美格忙著課外活動——校刊、油畫課、法語社團——但艾芙卻蹺了舞蹈課提早回家。她咕噥地告訴母親,她不上舞蹈課是為了照顧克萊兒,卻隱瞞了另一個理由:她不喜歡從舞蹈教室的鏡子裡看到自己。她覺得自己不如其他女孩那般優雅.她太高,太笨拙。舞蹈老師金恩太太堅稱她很有天分。她曾趁其他女孩都進了排舞室熱身的空檔,親自到更衣室找艾芙談,告訴她該是認真思考未來的時候了。她必須下定決心,舞者生涯不外決心與犧牲,她是如此美麗的女孩,只要她想,沒有做不到的事。艾芙在更衣室獨坐了好一會,更衣室裡回音隆隆,空氣凝滯而飄散著汗味。她感覺得到自己背上的黑色翅膀,她來自阿霓爾,只是讓人偷走,墮入凡間。金恩太太沒看出來,她完全不懂她。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蹺舞蹈課。
賈斯汀.李維在舊捕鯨博物館的外牆噴了「我願為你掏心挖肺」一排字,大家都議論紛紛。
「嗯。」克萊兒垂眼,震驚不已。
「我要休息一下,」艾芙說道。事情一日:改變就難再回頭,她知道,現在美格也知道了。她從窗戶爬出去,窗外一陣枝葉動搖,克萊兒聽到她爬下山楂樹幹。美格依然死盯著鏡中的自己,似乎震驚得無以言語。「她是故意的,」美格脹紅了臉,彷彿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她用手耙過頭髮,沒剩多少頭髮讓她爬梳了。「她才不會剪她的頭髮。」
她們上樓,坐在房間地板上,艾芙點了一根她從巴黎帶回來的黑色蠟燭,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出自圖儂街精品店的白T恤。T恤貴得離譜,但艾芙就是想要,她趁店主不注意的時候把T恤塞進了包包裡。T恤質料有些透明,但艾芙不以為意,她拿來一把剪刀,在美格肩上圍上大毛巾,接著鎖上房門。
「忌妒?」美格笑了。她聽起來不怎麼開心。
「我倒知道她會怎麼答,」艾芙說道。「我徹底了解她。」
「閉上眼睛,」艾芙說道。「為什麼?」
「才怪。賈斯汀是個可憐蟲,而你充滿勇氣,如果硬要扯,那也該是恰恰相反,美格什麼也不懂。」艾芙突然雙手往前一擋。「不要動,」她警告道。
「你跟賈斯汀.李維半斤八兩,你不過是她的另一個奴隸。」
你帶了東西來嗎?女巫問道。
我給了她青蛙、焦枝和鳥骨。她煮了湯,邀我一起吃。全郡的人都在挨餓受苦,我可憐的姊妹們只剩一身皮包骨。我坐下來與她共進晚餐。當女巫收拾妥當準備離去時,我早已等在門邊。
「你有什麼煩惱嗎?」安妮說道。「你可以找我談,你以前總會找我談。」
「我願有生之年天天愛你不息,」安妮對著女兒說道,暗自高興自己不是賈斯汀.李維的母親。
她前方地上躺著一隻雛鳥,姊妹倆一齊蹲下。「應該是從巢裡不小心摔出來的。」艾芙捧起雛鳥。「是隻知更鳥。」
「有個男人追著你孫女四處跑,」寇恩夫人對羅森夫人說道。她倆當時正坐在露台桌前玩牌,天氣放晴了,但女孩們隔天下午也要回家了。
「希望你能安息。」克萊兒對艾芙流露的情緒感到意外而不解,她盡快結束禱詞,也許她全都說錯了:也許她畢竟不如艾芙想像的好。「願上天祝福你。」
「我願為你掏心挖肺,」美格說道。
「她們或許需要她們的祕密,」她的老友回道。「但她們其實想要嗎?」
「只剩一個辦法了,」她們的母親前腳一走,艾芙隨即開口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話,」她對美格說道。「不過我看你也只是說說而已。」
美格自己的一頭黑色長髮編成辮子纏在頭頂。她不喜歡改變。她向來喜歡如《孤星血淚》那般情節龐雜的大部頭巨著,惡人改過向善,而千鈞一髮之際總有英雄挺身而出扭轉局勢。
「嗯,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他都噴漆表達得很清楚了。」
起居室裡的美格很難不聽到這番對話,事實是,外婆就算只知其一,恐怕也要大吃一驚。艾芙夜遊歸來時,常常是赤著腳,尖頭黑靴拎在手裡,渾身飄散著濃濃的菸味、香水味,還有某種美格無法辨識的燃燒般的氣味。美格總是裝睡,但總也瞞不過艾芙。某夜,她在美格床角坐定下來,「只要我開口,他什麼都願意做,他說他願意為我而死。」
「不,你不會的。」艾芙微笑。「你是最善良的那個姊妹。」
「你根本不懂她,」克萊兒冷靜地說道,「你只是自以為懂。」
「她多情烈性,」娜妲莉雅說道。「這樣年紀的女孩注定要去闖蕩冒險。」
「者.內.者.亥里,」克萊兒應道。如果有必要,我會的。
「她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那樣?」安妮納悶道。
美格點點頭,她很冷靜。她十歲以後就沒再剪過頭髮了,頭髮一直是她唯一引以為傲的外表特徵,她和艾芙一樣美麗,卻從不曾了解這點。美格動手解開髮辮,長髮披肩的她甚至比艾芙還美麗。
外頭是叫萬物奄奄一息的三十七度高溫,而氣象專家竟預測氣溫還將上竄,還有伴隨而來的大雷雨。真正的夏天還沒來,天氣卻已然令人難以忍受,安妮開始四處打電話找人安裝中央空調。屋裡每個角落都放了電風扇,有人甚至願意付出hetubook.com.com兩倍代價,從停在大北街的廂型車上買來疑似贓物的冷氣機。
「再留長一點就會好看了,」克萊兒說道。「對不對?」
「你再趁夜裡偷溜出門,遲早惹上麻煩,」美格說道。
「我不在乎,」艾芙這麼應道。「我一點也不在乎。」
她搭上公車,到家那站下車後,沿著主街踽踽獨行,兩側肩胛彷若火燒。她在黑暗中感到無比自由。夜鶯巷在望,她愈發放慢腳步。她駐足,遙望屋裡的家人,母親、美格、克萊兒、表妹瑪莉.弗克斯、瑪莉的母親伊麗絲正要共進晚餐。艾芙希望自己也在屋裡,往濾鍋裡倒義大利麵條,切小黃瓜、擺放餐具碗盤。她希望自己正陪著瑪莉一起嘲笑班上同學的愚蠢。但她只是站在夜驚巷底的樹籬旁,甚至聽不清家人談話的內容,雖然陣陣笑語聲不斷自敞開的窗子流瀉出來。
「還好我們都剪了頭髮,」克萊兒對著終於走出浴室的美格說道,美格哭花了臉,兩眼通紅。
在那個舞蛾來襲的變色夏日,那個艾芙十一歲、克萊兒八歲而美格生病留在家裡的夏日,她倆在黑暗中踽踽而行,從暫停再開號誌往家的方向走。艾芙消失了整整十小時。她依然穿著泳裝,鞋子卻不翼而飛,她們手牽手,轉進空無一人的夜鶯巷。到家後,母親賞了兩人一頓罵,她要她倆上樓,遲歸的事明早再來說清楚。艾芙堅稱一切是自己的錯,說克萊兒一個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艾芙將為晚歸受罰,但她毫不在意,和克萊兒一起上樓後,她爬上床,縮起雙膝,美格大剌剌躺在自己床上,讀著她的《孤星血淚》。「你讀過這本書嗎?」她對著艾芙問道。
寇恩夫人探過頭來。「那是夜裡的塞納河。」
美格在衣櫥裡找到一包大麻,就藏在鞋盒裡,連同火柴與捲菸紙一起。她把克萊兒拉進衣櫥,兩人就這麼坐在黑暗中,在那幅綠色的阿霓爾地圖底下。美格打開手電筒。克萊兒已經長得和兩個姊姊一般高了,要不是那場愚蠢的剪髮災難,人們定要以為她們是三胞胎,她們可以在學校大玩遊戲,耍得老師同學團團轉。
美格寄給克萊兒一張中庭栗樹的水彩畫,克萊兒把畫貼在床頭牆上。她夜夜凝視,卻怎麼也看不清樹上究竟是開滿白花、抑或停了一群白鴿、還是天上星星墜落給卡在了枝葉間。她讀到美格描寫艾芙那幅黑色畫作,發覺自己比較想要那幅畫。她覺得自己能看得出河水的模樣,即使美格不能。
她聽到一陣窸窣聲,以為是惡魔藏身。她手放在口袋裡的刀子上,猛一轉身,卻看到一個同校男孩躡手躡腳地從溫斯坦家的院子溜出來。他穿著黑色汗衫和牛仔褲,看到艾芙後,幾度猶豫,終於走了過來。他名叫賈斯汀.李維,瘋狂地迷戀著艾芙。
「胰臟癌。他跟我爸是同事,我爸說他熬不過這關,他們今晚去我家吃飯,雖然溫斯坦先生根本吃不下東西。」
「我們明天一早就送女孩們去機場,」娜妲莉雅結論道。
「沒有,」克萊兒說道,「我沒有。」
「你知道我不會說的。」
艾芙笑了。「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在阿霓爾,百年不過一瞬間。時間是透明的,任你直直看透。看著鏡子,女王曾這麼對她說。看到了嗎?回到過去何等輕而易舉!
美格緊壓住發燙的臉頰。
克萊兒也上了床,緊挨著她躺著,艾芙身上泛著灰燼與花園泥土的氣味,她美麗的長髮裡夾雜葉片。
在花園裡,在那個小知更鳥死在她們掌心的夜裡,金龜子在她倆頭頂輕飛快舞,艾芙揮手趕走牠們。姊妹倆並肩坐在一排包心菜旁,沒有人知道她們在哪裡,即便遠在千里之外,即便步下往地底世界的長長階梯,終是無人知曉。八月將在她倆意識到之前便匆匆降臨。艾芙再度傾身向前,低聲耳語,她發燙的臉頰依然沾滿淚痕。在人類的世界裡,你必須小心選擇忠貞的對象,你必須看穿表相,直視人心。艾芙的長髮輕拂過克萊兒的臉,「你和她不同,你知道的。」花園裡一片闐黑,她倆只看得到彼此的臉,此外絕無其他。「你和我一樣。」
「我跟你說過了,」美格對克萊兒說道。「她就是這種人。」
姊妹倆低聲耳語。她們聽得到山楂樹的枝葉婆娑、聽得到美格熟睡的平淺呼吸、聽得到外頭的呼呼風聲。克萊兒喉頭哽脹,她們守著彼此不能說的祕密。「他把你帶去了哪裡?」她問道。這問題,她等了長長四年才終於說出了口。有些話語像刀,血淋淋劃傷你的舌頭,讓已知的再不能回到無知。艾芙當年失蹤了整整一天。克萊兒跑回那個暫停再開號誌旁,痴痴等待,直到天色暗下,直到樹林裡出現點點螢火蟲,直到艾芙終於歸來。她當時不說,此刻依然不說。
艾芙自顧自地哼唱。她脫下全身衣物,濕淋淋地堆在牆角。她是女人,美麗而無畏,即將登上王位。她劃掉清單上對水的恐懼一項。
「噴漆?」安妮說道。
「你是的,你一直都是的。」
他們派遣我去找她,因為我只是個清潔女傭.除此什麼也不是。
「沒錯,」美格說道。
「講一個男孩原本以為自己毫無前途,後來卻發現事情不盡然如此,」美格說道。「命運與愛糾纏的神祕旅程。」
「你何不乾脆幫她寫了?」艾芙說道。「那樣容易多了。」
「可是我沒救到另一隻。」
「不要說了!」克萊兒說道。
「一下子就好,」艾芙說道。「信任我。」
「艾芙,求求你,和我談談。」
「代表你很漂亮?」賈斯汀大膽猜測。
美格從床底下抽出那只鞋盒。
「噢,錯不了的,」美格堅持道,「超級霹靂出名,名人閒話版級的出名。」
翌晨,飢荒開始。下午,路上擠滿青蛙。晚餐時間前,天空出現閃電雷光,夜還未深,枝頭鳥兒紛紛墜落地面。
「這不是真的。」
艾芙終於回家的時候,美格與克萊兒正在樓上寫作業。她渾身散發著樹葉燃燒的味道。「在用功嗎?」她說道。她拿起一本美格的書——《紅字》——隨意翻了翻。「誰會給人取名叫赫絲特啊?」
「跟我說,」克萊兒央求道。「跟我說個祕密。」
「睡吧,姬姬,」艾芙說道。「閉上你的眼睛。」
克萊兒拆下石膏那天,熱氣終於潰散撤退,雙臂重獲自由的感覺很棒,可也有點怪。她感覺四肢不聽使喚,往哪擺都不對。連最簡單的動作——倒柳橙汁、刷牙——做來都笨手笨腳。她頭髮剪短了,美格和艾芙也不說話了。她倆連在家裡擦身而過時都要刻意挪開視線,彷彿錯身的只是一抹影子,無關緊要也無須理睬。學期很快即將結束,明年一切都會好轉,等春天再來,她們姊妹三人將一起前往巴黎,一如往常。所有童話故事裡姊妹總是成三,老大最勇敢,老二最值得信賴,老三則是最善良慷慨的一個。艾芙在衣櫥裡掛了一幅阿霓爾的地圖,克萊兒有時會拿著手電筒坐在衣櫥裡,努力默記地圖。玫瑰花園、荊棘叢、石頭與茅草蓋的小屋、往城堡去的路、深不見底的湖泊,還有那片草原——她在紐約拯救的老馬不上鞍也不佩韁,自由自在徜徉其中。
克萊兒從不曾獨佔母親,能讓母親把心力放在她一人身上,感覺其實很好。她甚至教了母親幾個阿霓爾單字,馬里納是夏天:漢納吉是狗。但克萊兒稍後感覺自己背叛了姊妹,這畢竟是她們之間的祕密,祕密要守住才叫祕密,不然就什麼也不是了。於是美格後來寫到有個男人追著艾芙不放的事,克萊兒便沒有對母親提起。他守在中庭外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們和外公外婆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就在外頭大喊艾芙的名字。外公馬汀說聽到怪聲,艾芙微笑著應道,沒有啊,她什麼也沒聽到。美格稍後問起男人是誰,艾芙只是聳肩。「納奎,」她以阿霓爾語說道。誰也不是。
男孩們則相反。他們跟在艾芙後頭,即使是最輕率衝動的男孩也像著了迷般。他們不聽她說故事,只是盯著她看,艾芙看來甚至比以前更美了,某種激烈而漠然的美。那些她從幼稚園起便認識的男孩懇求她的吻,他們深夜來電、朝她的臥房窗戶扔小石子,她卻完全忽視他們。艾芙無意大開派www.hetubook.com.com對慶祝十六歲生日:她只要姊妹,無需朋友。艾倫帶著在同校教生物的新任女友出席,安妮留意到她的年輕,也留意她盡了全力企圖為這尷尬的場面緩頰。
「我知道你在聽。」艾芙逾矩時總感覺得到腎上腺素激流,她想像戰士出征前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像從橋上一躍而下。你必須勇敢面對所懼,一陣子之後,你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她和路易在一起時就是這樣,他才是有感覺的傻子,她不是。這也許正是她選擇他的原因,他是她練習面對這般處境的工具。
「我願為你挖出小腦,」美格笑道。
艾芙開窗,一腳跨出去。克萊兒匆匆起身,抄起鞋盒放回衣櫥裡。「不能讓媽發現。」
艾芙望一眼自己的肩膀,拉T恤蓋住刺青。「很久以前刺的,」她冷冷地說道。「是你自己一直沒注意到。」
「由你來吧,姬姬。這你比較在行。」
「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啊,」美格堅持道。
美格下巴微微一揚,她知道她的姊妹們有祕密,她躺在床上聽過她們的窸窣耳語。「你這麼想?」她說道。「那我先,然後我們再來看看你有沒有那個種。」
「你可以把頭髮捐給愛之髮,」克萊兒建議道。「給病童做假髮。」
克萊兒預計週末便可以取下石膏,也許到時候她就會開心了,也許到時一切便將回復正常,回到以前不必老是覺得必須在兩個姊姊之間選邊站的美好時代。「熱浪來,短頭髮多涼快,」她對美格說道。「不像某人可就慘了。」
「如果我們默許某人的行為,我們就等於是他們的共犯,和他們一樣有罪。」
「是這樣嗎,」安妮說道。「真好。」她遞過一塊蛋糕給雪若,那是艾芙的最愛,裹著摩卡糖霜的巧克力蛋糕,不過艾芙一口也沒吃。艾倫姍姍來遲,錯過了生日晚餐,艾芙一直在等他,但等他終於現身廚房了,她卻連招呼也不打。
克萊兒下樓,推開後門往花園去。身後的屋子靜悄悄的,只有她們的母親正在收看電視新聞的悶聲傳來。夜色慘白,空氣凝滯,艾芙在那裡,坐在棚架下,抽著菸。白色T恤緊貼她的身體,她赤腳,腳底沾滿泥土,一頭黑髮長達腰間。她看起來和她們一點也不像了,她像個女王,來自某個幽遠隱蔽的國度。花園裡群蛾亂舞,樓上臥房的燈熄了,美格應該上床了,一如往常只是靜靜流淚,靜靜地,不打擾任何人。
《紐約郵報》後來顯然刊登過一篇有關觀光馬車馬匹受虐的報導,記者文中提及那位來自北角港的小女孩,曾盡全力企圖控制脫逃馬匹。有動物權擁護人士為克萊兒和受難馬匹在中央公園的大草坪設了一處紀念祠。人們給馬蹄鐵和石頭堆成的紀念祠帶來鮮花,朵朵鮮花散落在綠草地上。「西.布列卡.戴爾.敏塔,」艾芙神色一正說道。
克萊兒突然感覺衣櫥裡悶熱難耐。
和安妮談過後,校長把艾芙也叫進辦公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艾芙覺得冷,克萊兒展開雙臂緊擁住她,她甚至無以言謝,這樣的感激無以化為言語,原本該降臨在她身上的壞事,如今由艾芙代為受過。艾芙的泳衣依然潮濕,她卻無意換下。
「那是什麼?」她問道,胃裡一陣翻攪。她從小是個害羞的女孩,每回被要求上台說話,總會有某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感,一如此刻。
「我是哪一個姊妹?」克萊兒聽到老去的女王正在尋找繼承人時,不住問道。繼承王位者必須能把手放入獅子口中、將整條臂膀伸入蛇口、甚至投身紅火蟻巢。她必須閉著眼都能辨別真偽,謊言的氣味有如松脂惡臭、像廢水、像綠皂。她必須能自繩索與鐵盒中脫身,還要遠遠就能識破背叛與變節。
當美格躺在床上讀小說、寫下一張張無病呻|吟的明信片時,艾芙一逕忙著探索人類世界。她感覺自己日益強大。她不再因為起風、因為陌生人經過而恐慌不已,也不再為了下雨前路樹枝葉沙沙作響而飽受驚嚇。畢竟巴黎的雨如此美麗,凜冽、澄澈而青綠。女王曾告訴她,一旦她能面對自己最深的恐懼,便也贏得了坐上阿霓爾王位的權利。水,性,死亡,艾芙以淺綠色墨水筆在一張明信片的背面寫下這幾個字。她把明信片摺了三摺,安放在枕頭底下。
「這美格,」她說道。「真是個大嘴巴。就算付錢拜託她,也守不了密。」
「你是說整天睡大覺?還是說淫|亂胡搞那部分?」
女巫在正午時分抵達村莊。她搬進鎮中心的一幢小屋,生火,架上鐵鍋。
「不,」克萊兒說道。「你才是。」
「我可以再拿一張紙嗎?」美格問道。
「什麼癌?」她說道。
學年接近尾聲的時候,安妮被學校請到了校長室,艾芙科科都只是低空飛過,她在拉丁文課上打瞌睡,對師長頂嘴。坐在等待室的安妮透過玻璃門看著艾芙的身影。就在上星期,艾芙拒絕參加學術能力測驗,她不想上大學,她想要不一樣的東西,也許搬到巴黎,為寇恩夫人做事,近晚時坐在咖啡座裡,沿著河濱散步。
「別無他法了,剪吧!」
賈斯汀從口袋裡拿出兩個藥罐。「奧施康定。溫斯坦先生是癌症患者。」
「她一定會的,」克萊兒向美格保證道。「我們的模樣一直都很像。」
「所有女孩都需要祕密,」娜妲莉雅說道。「這是成長過程的一部分。她畢竟將滿十六,不是孩子了。」
「應該是賈斯汀.李維的東西吧,」克萊兒說道。「她最近常常和他混在一起。」
「她們後來怎麼了?」艾芙追根究底。
「剛洗劫過溫斯坦家?」艾芙問道。
他往嘴裡扔了一顆藥,問艾芙要不要也試試。她吞了藥,然後兩人並肩躺在草地上。艾芙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是覺得好安靜,感覺自己可以永永遠遠就這麼躺在樹籬下,刺青處的微微刺痛甚至也消失了。
「那個賈斯汀.李維是她的男朋友嗎?」安妮想知道。
艾芙開始低聲訴說。救回被人裝在麻袋裡當垃圾扔進河裡的小貓那天,河裡其實還有另一個麻袋和另一隻小貓。她對美格或亞嬤都不曾提起。艾芙搆不到另一只麻袋,這事後來就這麼盤據在她心頭,怎麼也忘不了。
「你就是要站到她那邊去了嗎?」美格說道。
「我有不祥的預感,」寇恩夫人當週稍後對她親愛的老友娜妲莉雅說道。時間已經不早,卻沒人知道艾芙究竟去了哪,她告訴外婆說要上書店逛逛,但娜妲莉雅打聽過了,艾芙今天根本沒去。此外,艾芙穿了件黑色短洋裝,腳踩黑色皮靴,還用在外婆舊化妝包裡找到的炭筆描了眼線,這一點也不像上書店的裝扮。
艾芙抖鬆美格的髮辮,動手開剪。這是把舊剪刀,久久不曾磨過刀鋒,剪起來很是耗時費力。她要美格自己抓著髮辮,終於才鋸斷長髮。她繼續修修剪剪,一綹綹髮絲不斷飄落在毛巾與木頭地板上。
克萊兒閉上眼睛,又一會,小知更鳥便僵了身子。
艾芙笑了。「算你行。」
「反正太遲了,」艾芙決定道。「就算找到鳥巢,牠也已經奄奄一息了。你想捧著牠嗎?」阿霓爾女王已然定奪,就是這了。水,性,死亡。這就是清單上的第三項。雛鳥大勢已去。
「我希望你永遠不必知道我知道的這些,」艾芙對妹妹說道。「我希望你讀你的書,當作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復原需要時間,至少八至十週。克萊兒接受了精密的外科手術,醫生在她左臂裡放人一支鋼骨,粉碎的手肘則用上了數根鋼釘,她雙臂都上了石膏,從手腕包到肩膀。她卻毫無怨言。她做了必須做的事,如今背負的只是勇敢的印記。無法自己進食、無法翻動書頁時,她甚至不曾吭聲。她淋浴前必須先用塑膠袋包裹雙臂,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窗邊凝望夜鶯巷。她想像如果是艾芙受了這樣的傷,艾芙又會怎麼做,她便照著做:一個擊不倒的女孩,一個拒絕感到疼痛的女孩。但克萊兒的傷臂畢竟還是生疼,她怎麼也無法讓自己舒服起來,好幾次在睡夢中失聲痛哭。
「沙拉很好吃,」克萊兒說道。
但寇恩夫人能預見意外,她眼前就看到了一個。「你的孫女或許不會自尋麻煩,但麻煩自會找上她。」
艾芙接過紙張。指定作業是一篇以歐洲國家首都為題的報告。艾芙提筆就開始寫。她寫巴黎,寫羅浮宮:女孩們上回造訪巴黎時,曾在那裡流連忘https://www.hetubook.com.com返好幾個小時。稍後,艾芙大聲讀出完成的報告,克萊兒要她一字不改。艾芙字字真確,連克萊兒之後前往她最愛的冰淇淋店「貝堤詠」的細節都沒錯過。「最喜歡的口味?」艾芙問道。三姊妹齊聲大喊:「香草!」這點連美格都知道。克萊兒的堅持從不曾動搖過,她拒絕嘗試新口味。不知怎麼地,齊聲回答讓姊妹們很開心,彷彿一切都不會再改變,而她們將永遠徹底了解彼此,即使沒別人懂也無所謂了。
克萊兒聽到聲響,是艾芙,她哭了。
「我不在乎,」艾芙回嗆。「反正麻煩無所不在,誰知道,現在說不定就躲在你床底下咧。」
「你還是救了一隻啊,」克萊兒說道。
「艾倫常常提起女孩們,」新任女友說道。她的名字叫做雪若.亨利,一心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她們是他的喜悅與驕傲。」
「她們都不在了。」寇恩夫人合掌一拍,往事回憶夠了。「夜裡出門要特別小心,」她對艾芙說道。這附近鄰居幾乎人人皆知,有個女孩會趁夜深偷溜出外公外婆的公寓,還會脫了靴子,免得鞋跟踏得中庭卵石喀噠作響。在這社區瞞不住事,鄰居彼此都熟,或至少裝熟。
「你就要這個?要我有禮貌一點?」艾芙扭開車門,把自己摔進副駕駛座裡,她翻下遮陽板,對著鏡子重描綠色眼線。在阿霓爾,所有王室家族成員都擁有一雙綠眼,她一直不願對克萊兒提起她並不饜於這個階層的事實。她倒挺樂意告知美格,完美的美格,絲毫不識真實人生滋味的美格。
「不要一次花光,」他對她說道。艾芙看著父親給自己倒了咖啡,然後她便留下吃著蛋糕的眾人,獨自踱開。她回房上床,拉上毯子,十六歲又如何,根本毫無意義。艾芙聽到母親上樓的腳步聲,開門,看到床上的她,小心翼翼地再度掩上門。她的母親和她父親一樣盲目。那年夏天,當園丁掃走一堆又一堆的蛾繭、而艾芙掩面啜泣不止時,她是怎麼想的?「這不是壞事。一定得這麼做,不然蛾會把樹都吃個精光,」安妮這麼安慰她。
「你繼續,」艾芙敦促道。「把禱詞說完。」
巴黎之旅的精華,至少就美格的看法,是女孩們同寇恩夫人上的畫畫課。艾芙白天似乎只對睡覺有興趣,睡飽了夜裡才好神采奕奕地溜出門。女孩們自小就和外婆這位親愛的老朋友熟識,也常常造訪她的珠寶店。她那幾個蠢孫子有時也在,史托利姊妹反正置之不理:男孩們甚至不會講英語。但她們很尊敬寇恩夫人,她曾在巴黎與維也納上過藝術學校,也曾是頗受矚目的水彩畫家。她是位嚴師,即使夏日炎炎也依舊一身黑衣,似乎仍在為她過世近二十年的丈夫服喪。女孩們每天都去珠寶店,和她一起坐在店後的小廚房裡。夜遊歸來的艾芙睡眼惺忪,有時甚至不顧禮節,放下畫筆趴在桌上便閉上了眼睛。寇恩夫人沒處罰她,只是為她端來一杯濃縮咖啡。艾芙不多費神,水彩畫作卻張張美麗精采,她只用綠色。至於理由,她說,「我一直在研究河水。」有一回,她畫了張黑色的畫,而美格說道,「我以為你只畫河水。」艾芙失笑,反問道,「你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嗎?」
艾倫在她額上一吻,給了她一百塊錢。那是她的生日禮物。
美格一逕緊閉雙眼。
就在那一刻,克萊兒明白,這事將是她倆永遠不說的祕密。
艾芙翻身面壁。阿霓爾彷彿她胸口正中的一顆黑籽。
「我們先不跟你們外公說,」娜妲莉雅說道。「等他哪天自己低頭看到,還會以為家裡一直有養貓。總之,真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傢伙,誰拒絕得了呢。」
她們在房裡等著,但艾芙遲遲不歸,她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從窗戶爬進來,滿臉倦容。她在賈斯汀.李維房裡待了一夜,她要他睡在地板上,男孩對艾芙唯命是從,說來也是可悲。他們先抽了大麻,然後絲毫不受影響的艾芙便要他睡到地板上去。她夢見黑色的星星、黑色的河水,還有高掛空中的黑色太陽。美格和克萊兒醒來的時候,艾芙已經頂著一頭糾結亂髮、和衣躺在自己床上沉沉睡去,彷彿剛剛在阿霓爾一夜狂舞。
艾芙沒有回家吃晚餐,安妮、克萊兒和美格一起吃了比薩和沙拉,安妮問她們知不知道艾芙去處時,姊妹倆火速交換眼神。她倆聳聳肩,回說不知道。
「不要看我,」艾芙說道。她試著想像時間可以倒流,遠遠倒流,回到她和她母親一起躲在花園帳棚底下的時光。母親曾跟她說過一個故事,十二個公主,通宵跳舞,十二個兄弟變成了天鵝。
艾芙點點頭,有些驚訝。
「那不是壞,那是誠實。她是個姨子。」
美格嗤之以鼻。「才怪,賈斯汀才不是她的朋友,他根本是她的奴隸,大家都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他。」
「如果你就是想要我有禮貌,免談,你想都別想。」艾芙喉頭湧起某種奇怪的感覺。如果她不小心點,可能就會和盤托出。她扭頭望向窗外,北港角一切如昔,一切如此青綠。背負黑星印記,能以化身隱形,何等慰藉。她再不必聽從母親一言一語,即便她哀求,即便她哭泣。
她們的母親依然拿著電話,不肯放棄。美格朝克萊兒湊近了點,她不想讓安妮聽到,她甚至不希望事情是真的,但它確實是,並且她有義務告知克萊兒。
「我們不想要你惹上麻煩,」克萊兒對她說道。
艾芙笑了,太可笑了,人們只會用眼睛看,此外絕無其他。終於遇到一個能看清她本質的男人那天,也將會是她逃離這可悲的人類世界,終於得救的那天。「那代表我是隱形的,」她說道喏,她對阿霓爾女王說道。這就是你要的證明。
安妮並沒有為馬車事件處罰克萊兒。大家都說她再不嚴格一點,女孩們要是給寵壞了,將來個個乖戾難馴,還說青少年時期是女孩一生的轉捩點。但安妮以為克萊兒固然犯錯,付出的代價也夠她受的了。月底還不到,克萊兒自己終於也明白了:整個春假給鎖在家裡,確實已經是很嚴重的處罰。女孩們本來該往巴黎和外公、外婆共度春假,可當假期正式開始時,卻只有美格與艾芙如期出發,這是姊妹們第一次分離。頭一回,閣樓的房間裡只剩克萊兒一人。夜裡山楂樹葉沙沙作響,克萊兒只能用毯子蒙住頭。她不喜歡十二歲這個年紀,往後看是過去、往前看是將來,而卡在這中間卻什麼也不是。她必須強迫自己數到一千才能勉強入睡,她想念有艾芙在樹上守衛的夜晚,她也想念美格那睡意濃濃而規律的呼吸聲。
有幾回,黑暗中傳來山楂樹蒙塵的枝葉互相摩擦的聲響,克萊兒知道艾芙就在外頭,高踞山楂樹最高的枝頭,隱身黑暗中,但她確實在那裡,呼吸著冰涼的夜間空氣。秋天開學後,那人已經不是學校的老師了,但艾芙耳語道,這並不表示她們可以就此放心。她警戒地望向人行道、望向柏油路面、望向疙疙瘩瘩的樹叢間,夜鶯巷一片沉靜,靜得就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也許我們該為牠禱告,」她建議道。
「你回頭,救了我,」克萊兒說道。
我們都該為你獻上玫瑰。
「沒問題。」賈斯汀.李維恍惚中還頗為意外。他再怎麼痴人說夢,也不曾想到要她當他的女朋友。他認識的每個男孩子都怕死她了,怕她並且超想肏她,他能和她並肩躺在草地上就已經很滿足了。
「艾芙不是你想像的那個人,」美格以某種陌生而細微的聲音說道。「你得小心提防。」
「大家是這麼認定,不過誰也不能確定,」克萊兒說道,她看了美格一眼。「賈斯汀.李維有情緒困擾的問題。」
「你就不能乖乖聽話,有禮貌一點嗎?」往停車處走去的路上,安妮對艾芙說道。
「天一樣大的麻煩是吧?」艾芙往克萊兒床上一坐。她坐在克萊兒腳上,但克萊兒並不介意。「我不喜歡你動我的私人物品,」她對美格說道。「只因為你忌妒我。」
克萊兒躺在一片漆黑的房裡,不住地自怨自艾起來。她熱愛巴黎、冰淇淋和藝術,她也愛外婆漆著亮面紅漆的起居室,還有那座會有啁啾鳥兒飛來討麵包屑吃的露台。她不懂,美格在亞嬤家怎麼會不開心?有艾芙相陪怎麼會孤單?還有,她為什麼不敢親自去看看那綠得變化萬千的河水?
「我們看起來永遠不會再相像了,」美格傷心地說道。
「不。」克萊兒套上拖鞋,她希望美格不曾翻看衣櫥,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希望她不要管那麼多。
克萊兒很確定。荻妮絲為她剪去濃密厚重的黑色長髮,留下約齊下巴的長度,剪下的頭髮將捐給「愛之髮」機構,為癌症病人製作成假髮。克萊兒很喜歡這涼快輕便的新髮型,但兩個姊姊們看到時,卻是驚駭不已。美格與艾芙留在家裡,一起看了部講狼人的黑白老片,可憐狼人的處境讓姊妹倆深深入迷,甚至一時拋開歧見忘了爭論。她倆看到克萊兒的第一眼,都忍不住驚聲尖叫。艾芙說,「是誰對你做出這種事?一定是媽!」美格則垮著臉,哭喊道,「噢,克萊兒!我們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了。」
克萊兒停住腳步。
安妮帶著美格上沙龍求救。荻妮絲竭盡所能,但美格的頭髮更短了,頂著男孩髮型的她,看起來就像個奧運游泳選手。一回到家,美格便把自己鎖進浴室裡,久久不肯出來。安妮和克萊兒在廚房裡等著,浴室裡傳出陣陣無聲的啜泣。
「她說我和賈斯汀.李維沒兩樣。」
「好,」她說。「我們今晚找艾芙說。」
我沿路撿拾青蛙,裝進罐子裡。我撿拾遭到雷擊的焦黑枯枝,綑綁成束,包在我的披巾裡。我撿拾鳥兒屍骨,收放入袋。
「牠是條好狗。」
「我想你該明白我描述的是什麼情況了,」校長對安妮說道。
「那男人在酒吧裡工作,娜妲莉雅,親愛的。」寇恩夫人嘆氣道。「這不是什麼兩小無猜。他三十歲,聽說還已經結過婚了。」
「嘿,」他說,在她身旁的樹籬前坐了下來。
「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艾芙問道。
「你確定嗎?你的頭髮這麼漂亮,剪了可惜。」
母女三人全笑開了。
艾芙興奮不已,雖然鞋子讓河水弄得泥濘不堪,一身衣服也全濕透了。「你有顆善良的心,」娜妲莉雅對她說道。走出客房前,她在艾芙額上輕輕一啄,美格感到自己全身發燙。
美格拒絕了。她不能也不願觸犯家規。艾芙還是一意孤行,冒著夜色,躡手躡腳從後門階梯下了樓,悄悄穿過鋪著卵石的中庭。每趟夜遊都是一個大膽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之旅:愛人們在哪裡相會?危機藏匿何處,又該如何閃避?哪裡是居無定所的人們棲身之處?如果沒有足夠力量或時間轉身逃跑,面對惡魔是否還有其他脫身之道?
克萊兒無比訝異,原來幼鳥竟這般脆弱,薄薄皮肉底下一顆跳動的心臟清晰可見,皮肉上則只依附著幾根稀疏的羽毛。
「尼.漢普林,速特.內.漢納吉。」艾芙盯著地板。你是頭豬,是條狗,她這麼告訴他,說時嘴角還泛著微笑。
艾芙屈著身子,又挨近了點,她低聲耳語,「從前從前,我曾在路上看到一個惡魔。我跑掉了,卻發現你還留在原地。」
「你企圖把剪頭髮的事也怪到我頭上,但那完全是你自己的決定。你的醜不是我的錯。」
美格猜想艾芙應該已經淚眼朦朧,但她畢竟不敢睜開眼睛。艾芙悄悄回到自己床上,然後時機便過去了。美格再沒機會問她為什麼要和男人出去,如果一切只會讓她掉淚的話。
「牠不會死,」艾芙堅定地說道。美格為什麼總要唱反調搞砸一切?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不要跟媽說?」
「不,」克萊兒說道。「絕對不要。」
安妮揣惴不安.—個十幾歲的少女佔去屋裡大部空間,她們牢騷抱怨而喜怒無常:她們懷抱祕密,還會毫無由來失聲哭泣。她們離她愈來愈遠。她不記得上回母女四人一起共進晚餐、討論事情,或是一起看部電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克萊兒努力勸說美格走出浴室,用的正是那討人厭的阿霓爾語。安妮胸口湧起一陣恐慌,她繼續打電話,但顯然全長島的冷氣機已然全數售罄。人人熱得心浮氣躁,真想要弄到冷氣機,唯一的選擇是去和那些趁火打劫的鼠輩打交道,而安妮一點也不打算這麼做。
克萊兒讀了美格寄來的明信片,不住幻想,艾芙是不是去了阿霓爾、是不是找到了栗樹底下的入口、是不是曾輕敲三下然後悄聲說出精靈密語。我走,與你相隨。我去,有你長相左右。
克萊兒在艾芙身邊坐下了,艾芙將雛鳥輕輕放入克萊兒掌心,克萊兒感覺到鳥兒身子輕輕顫動,小小的心臟跳得好快,快得像飛蛾振翅。
賈斯汀有自己的車,艾芙想去哪,他就開車送她去哪,她甚至不再和妹妹們一起走路上學了。克萊兒捧著那一小袋大麻湊近鼻子嗅了嗅。「像臭腳味,」她說道。
艾芙出手賞了妹妹一巴掌。「你就是個忌妒心重的婊子,你自己清楚得很。」
史托利姊妹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大家都說艾芙變了。她變得疏遠、漠不經心而難以捉摸:她塗著黑色指甲油,還赤腳走過學校川堂,直到老師威脅她,再不|穿上靴子便要她放學留校察看為止。其實穿上靴子又如何,那畢竟是雙黑色的尖頭長靴,黑靴看來突兀而危險,還讓她本來就短的裙子看來更短。原本會在午餐時間圍繞艾芙桌旁的女孩們,如今只是懼怕那些故事,殘忍、血腥,充斥著斷頭殘肢。人變成青蛙、吞下毒蟲、慘遭活埋。沒有人要聽那樣的故事。那些和她一起長大的女孩們不住納悶她是從哪知道這些事情的,她們對她敬而遠之,再一陣子,她們甚至連哈囉都不說了。
「我帶了熱狗賄賂牠,」賈斯汀.李維說道。
女孩們開始搜尋鳥巢,但天色畢竟太暗,難有所獲。花園裡蛛網四結,叫人走得膽跳心驚:克萊兒一路揮拂,甚至分不清蛛網是真是幻。蟋蟀高鳴。艾芙席地坐在潮濕的草叢間,一臉憂傷,卻是如此美麗。她是克萊兒夢寐以求的一切。
「喲,喲,」艾芙見狀說道。她放下手裡的書。「瞧我們小偵探找到什麼東西啦。」
艾芙寄給克萊兒的明信片上就是這麼寫的。她坐在碼頭邊的長凳上,俯瞰塞納河,一邊寫下這段話。她赤腳弓身,手握希瓦里街一家文具行買來的淺綠色墨水筆,振筆疾書。巴黎如此美麗,她以阿霓爾語告訴妹妹。我感覺如此自由。密.速拉.迪.法林。沒有人能傷害我們。
「好主意,」她的老友贊同道,雖然她也知道,女孩不論到哪,麻煩依然可能找得上門。
「喏,玫瑰沒有,作業倒是幫你帶回來了。」美格拿出她從克萊兒教室領來的紙張與書本。「我念問題,你回答,我再幫你寫下。」
她母親啟動車子。
克萊兒不住幻想,如果艾芙從不曾跟她說起馬匹的事,那麼外公外婆結婚五十週年慶祝宴會那天下午,又會是什麼景況?如果皮啊骨啊勇氣啊都不曾被提起,那麼那天又會如何落幕?也許老馬還會活著。想到這裡,克萊兒一陣哆嗦,八歲那年父母離婚時,她也有過相同的感覺。院樹上纏滿舞蛾的繭,世界像給裹在了團團灰線裡,人人口說要幫你,做的事卻恰恰相反。有艾芙在外頭樹上,她感覺安全多了。
寇恩夫人再清楚不過,那面籠罩在公園與遊樂場上方的黑色簾幕,她有時甚至可以在自家屋頂上看到。就在此刻,一隻黑色小蟲企圖從窗口闖入,一次次撞擊著玻璃。很多人或許不以為意,除非你清楚內情。
「天知道,那排噴漆告白的對象說不定是瑪莉.弗克斯咧,」克萊兒大膽推論道。
「或者你也可以放火燒了,給某人下蠱,」艾芙說道,剪刀始終沒停過。她專心一意,她之前從不曾為人剪過頭髮。終於,美格起身,往鏡子走去。艾芙把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太短了。剪刀鈍,髮梢參差不齊。她看起來像個男孩。
為了讓克萊兒打起精神,安妮花了大量時間陪伴么女。她拿來CD,母女倆大聲齊唱披頭四名曲,盡興開心。或者,安妮也為克萊兒朗讀《清秀佳人》、《羅賓漢》,或是母女一起嘲笑某本《少女神探南西》裡唬弄傻氣的情節。她們還會一起連看好幾小時安妮最愛的電影——《謎中謎》、《阿飛外傳》、《你是我今生的新娘》。《儷人行》甚至反覆看到母女倆都會背台詞了。
「你怎麼進出得了他們家?我以為他們有養狗。」
姊妹倆聽得到彼此的呼吸,伴隨著蟋蟀的呼鳴,主街那邊傳來紊亂嘈雜的人車聲響,在無雲的夜裡,聲響傳播遠及好幾條街。
克萊兒坐在美格的床角。她感到內疚而自責。「我剪短頭髮只是因為包著石膏實在太熱,而我又無法給自己編辮子,甚至連自己洗頭髮都辦不到。也許你不該剪,美格,你沒必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