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掏心姊妹

作者:艾麗斯.霍夫曼
掏心姊妹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Part One 第一部 Iron 鐵

Part One 第一部

Iron 鐵

輔導員衝進來把女孩們拉開的時候,任誰都看得出來,艾芙是無辜受害的一方,花瓶碎片夾雜髮間,小冰晶似地串在血絲上,她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他們把她抬進校護室的時候,她早已去了阿霓爾的花園什麼也別透露,什麼也別說,然後你便將得到你所想要的。
他往後一退,皺起眉頭。「傑克?」
她們搭乘法航飛返紐約。姊妹們用法語與空姐交談,她倆的母親甚感欣慰,為兩人各點了一杯香檳。飛機正要降落甘迺迪機場時,克萊兒突然感到頭暈欲嘔,她不顧繫上安全帶的燈號剛剛亮起,直直往盥洗室衝,才進門,她便對著髒亂不堪的馬桶大吐特吐了起來,她抱著洗手檯,猛然覺悟自己竟幻想自己很快樂、甚或以為自己有權快樂。她在盥洗室裡想必待了很久,久到她憂心忡忡的母親前來探看。
告訴我們,我們央求著,一次又一次。
她們都不再相信阿霓爾,她們已經超過那個相信精靈的年紀,也絕口不再講阿霓爾語,那會勾起不願想起的回憶。紅葉、雨、新罕布夏。艾芙教會她們的字彙一個個滑出腦海,如今她們甚至記不清「漢納吉」到底是狼還是狗,而「內基米」究竟是英雄還是懦夫。然而在最緊迫的時刻,這些私密語言偶爾還是會脫口而出,叫她們自己都意外。初抵巴黎機場時,她倆一度迷路,慌亂中以阿霓爾語飛快交換耳語。還有一回是克萊兒肚子疼得以為自己就要死於盲腸炎,姊妹倆含淚以阿霓爾語彼此傾吐——雖然事後證明,克萊兒只是嚴重消化不良,沒別的了。
「你可以信任我,」他說道。「人人都這麼說,卻不值一信。但這是我,艾芙。只有我。」
「你們留在車上,」她說道。
克萊兒拉開門。
他倆一邊走,洛瑞一邊開始娓娓道來他一生的故事。他出身紐約皇后區,但早早便和弟弟一起遭到父母遺棄,打十歲起便自食其力至今,他學會如何在眾人鄙棄下討生活。然後,突如其來地,洛瑞停下腳步,毫無預警的艾芙就這麼撞進他懷裡。洛瑞咧嘴笑開,伸手扶住艾芙腰側穩住她的腳步,他的撫觸散發熱力,散播艾芙全身。「或許你不會想聽接下來的事,」洛瑞說道。
凱娣很快被送去了禁閉室,至於艾芙則自掃廁所的工作解脫了,她幾乎想跳起來歡呼,最後卻只是語氣莊重地說了「謝謝」二字,「感謝你們的信任與支持。」她把自助心理學的語彙掌握得熟練而精準。在團體治療課上,她娓娓訴說那些哀傷而駭人的故事。實話卻聽似謊言——她遭到綑綁,被強迫餵食麵包與水。她哭泣,眼淚卻是玻璃,滴滴掉落地板裂成兩半。沒有人留意到,他們全都以為眼淚是真的。她怎麼可能再為已經發生的事流一滴淚。
安妮沿著公路前行,想起三個女兒,想起某個娜妲莉雅與寇恩夫人相偕來訪的下午。女孩們陪她在花園裡忙著,兩位老太太則坐在塑膠椅上,為女孩們採收的每顆成熟番茄熱情鼓掌。然後女孩們圍著寇恩夫人,叉腿坐在草地上,聆聽她娓娓道來,番茄原來和顛茄與天仙子隸屬同科,但後兩者卻帶有劇毒,往往讓人同女巫聯想在一起。「果子如此美味,」她說道,一邊捧起一顆熟透的印地安橙番茄。「但葉子卻足以致命。」
她感覺得到教職員們開始喜歡她。他們可憐她,以為她在家裡受到不平對待,以為她來自暗濤洶湧的失能離婚家庭,來此是為了重新尋回人生。她成為模範生,贏得所有老師的心,她從不缺課,雖然上課只是浪費時間,只要按時出席便能及格過關——韋斯費爾誇稱他們的學生百分之百都能順利拿到高中文憑,事實卻是沒人學到任何東西。一切只是場精心演給父母們看的戲。
他送她到半路,然後靠邊停了車,她爬回他的大腿上,四肢緊攀住他,她不想讓他走。這世界有他如此明亮,沒了他便失去了意義。「要是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她問道。
「美吧?」艾芙說道。「開玩笑的,」她追加一句。她看來不似以前充滿怒意,她的衣服如此寬鬆,幾乎像是借來套上的。
「會面是艾芙主動要求的,」她說道。「我們也該向前看。」
凝重的空氣裡有金龜子飛蕩,艾芙甚至不必假裝強忍淚水,她感謝哈根小姐為她做的一切,感謝她改變了她的人生,但今天真的太傷心了,也許她該給自己放一下午的假。如果她能到鎮上走走,找家餐廳坐坐,打一通電話,或許就能找到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她的母親說道。艾芙並不同意,她望向窗外,不敢相信幾乎是初夏了。她終於找回了感受的能力,是洛瑞再度教會她的。
艾芙從她唯一的盟友麥可那裡聽來韋斯費爾最可怕的改造手法。麥可出身紐約皇后區的阿斯托里亞,他偷車被逮,以在韋斯費爾待上一年交換刑期。他告訴艾芙,對付那些一直沒有改善和拒絕合作的學生,校方另有一套叫做「毯子訓練」的方法。他們用毯子把學生緊緊纏包起來,怎麼掙扎都不得脫身,直到數小時後,學生終於重生為一個嶄新而順從的人。理論上稱為重生,事實上只是全然的壓制。有時他們就這樣讓學生一連幾小時動彈不得。麥可說,如果艾芙覺得約束衣已經很糟,這毯子訓練絕對還要糟上千倍。當你幾乎無法呼吸、幾乎要讓自己的憤怒與苦澀噎死時,你別無選擇只能讓步。就這樣,他們將你改造成他們世界的一分子,惡魔殘忍,但絕不致如此蠻橫暴虐。惡魔只會輕喚你的名字,攬著你,對你許下承諾,也聆聽你的堅持,然後把你帶走據為己有。人類兇殘的程度屢屢叫艾芙意想不到。如果想在這裡生存下去,就必須讓他們以為你已經讓步。抵抗得愈頑強,他們出手便愈發殘暴。你必須隱藏自己,她了解到這點。她曾一度說服某個妖精放她自由,她表現得如此甜美柔順,讓妖精甘心為她解開繩索,轉身離去為她拿杯水,窗子沒上鎖。即使是十一歲的稚齡,她也明白機會只有一次,稍縱即逝。
「你是說,你們以剪頭髮作為懲罰手段?」安妮氣瘋了。
她們的父母終於回到車上,挾帶濕氣與寒意,一語不發,車門砰一聲關上,艾倫隨即轉動鑰匙發動車子。什麼都無需說了,這是他們一家最後一次團聚,此後艾倫愈來愈少和女兒們連絡,而她們也再不曾主動找他。偶爾見到了父親,她們也只是觸景傷情,被迫要想起這一天,想起她們的父親如何邊發動車子邊失聲痛哭,為的卻不是她們,甚至不為艾芙,而是為他自己。
艾芙早已下定決心,凱娣把事情搞得愈大,反而對她的處境愈有利。艾芙轉身要走,凱娣隨手抄起接待櫃檯上的玻璃花瓶,朝艾芙的頭猛力砸去,花瓶碎成無數鋒利碎片,那之後連著幾星期,地上還不時可見星形的碎玻璃。在這之後櫃檯就改放塑膠花瓶了。
他就在那裡,閃避著日光,頂上烏鴉繞飛。
之前沒人提過此行的目的地,不過一趟單純的秋日之旅,兜風野餐,一個和父親相處的機會。她同意出席,她卸下了防備,而現在竟突然出現一個目的地。艾芙開始起疑,她從後座撐起身子,透過車窗望向她父親與那兩個男人。他們身後的建築儼然監獄,她無須再看下去:她中了圈套。她猛地推開母親,安妮力氣遠不如艾芙,往後搖搖欲墜退了幾步,艾芙趁隙跳出車外。
一輛警車在她後面緩緩停下,安妮知道自己的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她戴上墨鏡,一名警官繞過來,敲敲駕駛座車窗。
安妮在假期結束前幾天飛抵巴黎,探視母親順便也接回女兒。或許也該有人多去探視安妮,她甚至不像自己了,體重持續往下掉,大部分時間都戴著墨鏡遮掩黑眼圈。女孩們去了巴黎後,她便開始嚴重失眠,坐在床上凝望後院枯候天明,一次次回想事情到底是在哪裡出了錯,她想或許是在廣場飯店那天,被指控主導偷馬事件的艾芙回望她的那個眼神。
他一直到最後才吻了她,但在那之前,她已經臣屬於他了。他告訴她,他立誓不吻不愛的女人,因為這違反他的天性,因為親吻是進入對方靈魂的途徑。他靜待她套上T恤,扣上牛仔褲,當他再度擁她入懷,艾芙才明白他甚至不曾脫下外套。他一輩子都在逃,他告訴她。但再也不了。
「你不能一昧相信那些人云亦云,」寇恩夫人對克萊兒說道,她認定克萊兒是史托利姊妹中感情最為纖細豐富的一個。她指指一桌晚餐,「真信了,這一桌佳餚就成了致命曼陀羅。」她舀了一滿匙的香米飯送進口中,「我也有兩個姊姊,」她說道,「我是最小的一個,跟你一樣。」
「我說過一下就回來,」艾芙說道。
「別問,」美格回道。
「沒,」安妮告訴她。「就你和我。」
最初三個月,艾芙只擁有第一級的自由——不准打電話,也不准探視。她被分派打掃公用廁所,目的就為挫她的銳氣。這是個骯髒噁心的差事,但她拒絕抱怨,她絕對不要再被送回去關禁閉。日復一日,她拿著拖把和一個裝滿肥皂水的桶子,做她該做的事。廁所裡有不少蟲子,她本該使用殺蟲劑,但她決定放牠們一條生路,她很想把蟲子塞進信封裡寄給美格。謝謝你的背叛,她會附上這麼一張短箋。她像個童話故事裡的女孩,黎明即起,刷刷洗洗,但她擁有毛皮、牙齒與翅膀。她並不介意五點半起床,她喜歡清晨深藍色的天空,也享受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感覺。你得為你對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輔導員一派輕鬆地穿著牛仔褲與黑毛衣。哈根小姐向他們透露道,她自己其實也曾經沉淪毒海,然而眼前最重要的是,拋開過去,不要急著下判斷。艾芙犯了錯,身為離婚家庭的孩子,確實讓她成為染上毒癮的高危險群,但她無論如何是個可愛聰明的女孩,也準備好要從頭來過。問題當然還沒有完全解決,重建信任需要時間。
「我們走吧。」洛瑞擁有某種流暢自然的能量,不費吹灰之力便掌控了局面。他抓著她的手,回頭行經馬廄,朝林中深處走去。空氣冷冽,芳草如茵,她衣服上沾了點點青綠草漬,樹林濃密,白樺與松木林立,蜷曲的嫩蕨葉緩緩伸展開來,大片水蕹菜寬闊葉面綠意漸濃。學生餐廳已經開始上午餐,但艾芙缺席還不致引人注意。她常常在馬廄逗留不去,只有上課時間才會現身,有時甚至到晚餐時間才會出現。真有需要,茱莉.哈根也會為她開立缺席條,她畢竟是哈根小姐的愛徒,是改造重生的典範,行為樣樣符合規範,直到她終於找到脫逃之道為止。
隆冬到來,積雪三呎,白樺樹融入消失在白色雪景裡的時節,艾芙終於得到照顧馬匹的工作。這是她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一份能給她最多自由的工作。她宣稱糖分會讓她過度亢奮,把餐後甜點都送去給了茱莉.哈根,她也是艾芙轉送喀什米爾毛衣禮物的對象。哈根小姐耳根軟,艾芙於是假稱寂寞,常在她的辦公室留連不去,艾芙開始為她跑腿,不久便正式成為哈根小姐的寵兒,也是她引以為傲的成功改造範例。最後,一切努力終於得到成果。當雪覆大地而夜色在午後四點早早降臨之時,艾芙得到了這份她垂涎已久的夢幻工作。
那個春假,女孩的外婆給予她們很大的自由,遠遠超過她們母親願意給的限度,畢竟艾芙出了那麼些事。但娜妲莉雅堅信自由從來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那些不知如何擔起隨自由而來的責任的人。每天下午娜妲莉雅睡午覺時,女孩們便散步前往聖路易島,在貝堤詠買冰淇淋吃,美格非常勇於嘗試不同口味,比如說血橙或焦糖薑汁,但克萊兒還是堅持只愛香草,對喜愛的事她向來忠誠。然後姊妹倆便往塞納河邊去,凝望綠色河水,吃她們的冰淇淋。有時她們也會坐在聖母院前的長凳上,觀察來往觀光客,她們喜歡討論猜測,哪一家人是真的快樂、哪一家又只是在假裝,她們以為自己的準確度超過九成九。
「那是誰?」他問弟弟。
哈根小姐拉開門,但外頭走廊上的爭執顯然已經激化成肢體衝突。兩名體型壯碩的輔導員一起壓制住一個高瘦的男孩,他們用毯子包住他,讓他無法反抗。男孩尖叫,但尖叫聲也被毯子掩去了大半,其中一名輔導員乾脆坐到男孩背上,他的重量看似足以壓垮他。
她們離紐約還有三小時車程。過去一年裡,她們只講過簡單幾句話,突然間,安妮感覺自己犯了滔天大錯。她渾然不知韋斯費爾對艾芙有什麼樣的影響,好的或壞的,她有股幾乎無法控制的慾望,想跑,想把車子留給艾芙,就這麼朝外頭鄉野沒命地跑去,她可以與鹿群為伍,住在黑暗的深林裡,她有新罕布夏清澈冷冽的泉水可以喝,夜裡則有無盡的星空為幕。
娜妲莉雅終於叫醒沉睡的安妮,搖搖她,叫喚她的名字,為她端來一杯熱茶。她堅持要大家一起出門走走,她們去了奧塞美術館,原本以為走走看看心情也愉快,直到她們發現安妮竟站在梵谷的自畫像前掉眼淚。安妮匆匆告退往洗手間去,克萊兒則想起了艾芙畫的那幅墨黑河水,她希望自己曾哀求艾芙送她那幅畫,她希望那幅畫此刻就在她身邊。
「我在找韋斯費爾學校。我找不到路。我女兒在那裡。」
艾芙為麥可作作業以交換香菸。雖然原本沒打算讀,但她後來卻開始閱讀幾本課堂指定的小說,最近正在讀的書是《紅字》,故事精采得出乎意料,她記得美格也讀過,記得自己當時認定她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她喜歡霍桑似乎站在赫絲特.普林這邊的敘事角度。她知道被印上和_圖_書標記是什麼感覺,每回凝視鏡中的刺青,她都可以感覺自己被歸為另類,一如赫絲特,遭到揭露與損毀,公開以示眾。
他們剪去她的長髮,然後拿來電動剃刀,她想起他的雙臂如何擁抱著她,想起他對她的承諾,想起綠色池水和青蛙、那水蕹菜的葉子如何一片片悠悠伸展開來,想起他倆的初吻和因此展露的一切。艾芙一直以為長髮是她唯一值得驕傲的資產,是她僅有的美麗,老實說,美格毅然剪去長髮那天,她曾為她的勇氣深感震撼。現在輪到她了,但她不會像美格那樣怨慰失落,也不會從此耿耿於懷,她拒絕隱藏自己。除了他,這世界毫不重要,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專屬於他。當輔導員遞給她一面鏡子,她並沒有像其他女孩那般抱頭哭泣,她不像她的姊妹,竟願意背叛自己的血肉至親。面對鏡中影像,她甚至不曾退縮,剃光了頭髮,頸背的黑玫瑰顯而易見,彷彿正盛開。好極了。
兩名警衛沒人作聲,安妮不住發慌。他們不認識自己學校的學生嗎?「我女兒,」她堅持道。「伊麗莎白.史托利。艾芙。她是這裡的學生。」
「我不想害你惹上麻煩,」洛瑞說道。他陪著她往校舍走去,中途駐足點菸,他是有些壞習慣,但懂得節制,不像他認識的很多笨蛋。「我想戒隨時可以戒,」他告訴艾芙。「我拒絕成為任何人或物的奴隸。」
艾倫忍不住打岔。「現在說這個會不會言之過早?不過才第一次會面而已。」
過了幾年,人民裡最卑劣的一群集資懸賞狗頭。從十歲到十七歲生日那天,洛瑞有母親亦步亦趨跟著,沒有人近得了他的身。有些人就是看不慣,認定這威脅到地下世界不成文的階級體制!在那裡,邪惡常常得到報酬,良善反而遭罰。事情發生在仲夏,隧道裡酷熱不堪,人心蠢蠢欲動。他醒來,心一沉,發現狗不在身邊。母親絕不可能自願離開洛瑞身邊。
很多人以為姊妹倆是雙胞胎,她倆的髮型一致,直髮垂至下巴,瀏海側分。她倆探索左岸,花了無數小時在莎士比亞書店瀏覽古籍,細讀扉頁龍飛鳳舞的題字,臆想哪些人是真心愛慕,哪些人又只是送出一份口是心非的禮物。她們的法文還足以在咖啡館點餐,姊妹倆最愛聖哲曼的咖啡館,通常就點濃縮咖啡或歐蕾,偶爾鼓起勇氣也會點上一杯基爾酒,幾回也都不曾遭到質問地如了願。她們和男孩調情,卻從不洩漏真正姓名與住址,除了彼此,她倆誰也不信任。
車繼續前行,美格想起曾在某處讀到一段話,說是老虎聞得到恐懼的氣味,所以遭受攻擊時,最好的對策就是想起巧克力或肉桂,強烈的味道足以掩去恐懼。美格強迫自己想起巧克力醬、熱騰騰的蘋果派,還有她們以前夏天常在烤肉架上用長叉烘烤的棉花糖。她想得如此入神,舌尖幾乎嘗得到巧克力的味道,只是附帶的那股澀口苦味,讓她直想探手從母親帶來的冰桶裡,掏出一瓶礦泉水來。
她倆跟在父母身後,對自己身在何處一無所知:是個小鎮,還只是地圖上無人知曉的一點,簡餐店頂著藍色霓虹招牌,看似落在黑色路面上的雨滴。
時間有限,故事說不完,天色已是夏日向晚特有的深藍,他們沒有時間了。車子揚塵離去後,艾芙胸口陡然升起一陣恐慌,她幾乎想沿著荒涼長路追車而去,但她沒有。她不想因為一時為愛沖昏頭,做出危害他倆未來的莽撞舉動。
艾芙心頭升起一絲甜意,他吃醋了,她朝馬廄點點下巴。「那匹老馬,牠最棒了。」
外出通行證當天就送到了艾芙手裡。
她一逕聆聽雨聲,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們所知的世界就在她們眼前點點滴滴消逝無蹤。
安妮轉開收音機,一首講陷入愛河的歌聲流瀉而出,她雙眼直視前方路面,和艾倫同處一車比她原先想像的還不自在,但他無論如何是女孩們的父親,雖然他不久前才剛搬去和那個一起來吃過艾芙生日蛋糕的和善女友同居。喏,他和誰在一起又與她何干?安妮就算愛過他,現在也已經不愛了。車往前行,她不禁納悶自己是否還會有任何感覺,也許她根本就是冷血無情,什麼樣的女人竟會計誘自己的女兒?她儼然樹林裡的女巫,一如艾芙日誌裡寫的,沿路撒下三明治和起司為餌,她是誘拐孩童、把他們哄騙到森林深處的老女人,他們即將前往一個無人能脫逃的地方。至少簡介手冊上是這麼寫的,從來沒有學生成功脫逃過。
艾芙清晨走進馬廄時,傑克總是興奮得猛撞隔欄、嘶嘶狂叫。她吹哨,傑克聞聲而至,像條訓練有素的超級大狗。有時她只是坐在畜欄裡的乾草堆上,對著傑克說話,牠睜著一雙大眼望著她,叫她泫然欲泣,不是鱷魚假淚,是真淚。也許到時候她該帶牠一起走,或者她該打開畜欄柵門,讓牠自由逃走,馬匹不會以她的外表來評斷她,也不會因為她遭到標記與損毀而對她另眼相待,牠們不在乎她發生過什麼事或是真相無人知曉,牠們不在乎她穿著醜陋,不在乎她身上那些菸頭燙出來的傷疤,不在乎她坐在乾草堆上嚶嚶啜泣、想起克萊兒在街角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掩至蚊蟲來典。眼淚幾小時沒停過的克萊兒哭花了臉,雙頰發熱,艾芙甚至必須反過來安慰她。
「我不能等到那個時候,」艾芙說道,恐慌不已。哈根小姐試圔把他們請出門,但艾芙強烈表示希望繼續會談。「我現在就想離開這裡,」她哀求道。
「我來看我女兒,」她告訴他們。
「他們不該把你丟在這裡,」他繼續說道,彷彿他倆已經對話了好一陣子,彷彿他知她甚深。
她出席了畢業典禮——就十個了無生氣的學生和零星幾個不知該放心還是擔心的家長。她坐在最後一排,洛瑞不久便加入她,他們將緊握的手藏在椅子底下。艾芙從頭到尾眼淚都沒停過,洛瑞湊過頭來,「只是暫時這樣,」他告訴她。「這毫不影響我們真正的生活。」
哈根小姐迅速地把史托利一家再度請回治療室裡,安妮一陣頭暈,讓剛剛那幕震懾住了。這就是韋斯費爾處理騷動的方式嗎?艾倫站在輔導員旁邊,要求看艾芙的成績單。回到輔導室後,艾芙傾身靠近母親,近到安妮聞得到艾芙身上傳來的工業用棕色香皂的味道。
艾芙躲進浴室,將手指探人喉嚨深處催吐。剛批准特別探視的茱莉.哈根前來通知艾芙,卻只見她躺在浴室地板上嘔吐不止,哈根小姐匆匆趕回大廳,告知安妮會面必須取消,她女兒身體不舒服,不是第一次會面的理想時機,不過艾芙也只是吃壞肚子,沒什麼大礙。安妮抗議,卻也只能黯然離去。
「接下來呢?」克萊兒問姊姊道,她的喉頭依然發緊,寂寞像顆她怎麼也嚥不下的小黑石。
「艾芙。」她語氣透露著背叛,連自己都無從否認。「起來吧。」
她們回到座位上。飛越了大西洋,她們離家比想像的還近。她們繫上安全帶,然後便把巴黎拋在了腦後。
包裹安躺在後座椅上,餅乾水果還有一個小盆栽。安妮停車,拿了包裹,她戴著墨鏡,又在頭上蒙了條圍巾。雪中的校園看來很不一樣,彷彿給裝進了雪花水晶球裡,不一樣而且遙遠,遠得彷彿位在俄國大草原上。安妮的母親常說自己在莫斯科度過的童年,是個在冬天裡度過的童年。娜妲莉雅的父母終於抵達巴黎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水果;在莫斯科,所謂水果只是幾顆偶爾出現的棕色蘋果。艾芙對杏桃的熱愛便是受到娜妲莉雅的啟發,水果是珍貴的禮物,娜妲莉雅常對女孩們這麼說,對從未嘗過水果的人來說,這話再真確不過了。
「孩子們在完成第一年課業後,常常會開始考慮返家,」茱莉說道。「艾芙如果也開始有這種想法,完全是正常的事。這可以是她和家人重新建立聯繫的完美契機。所有人都將受益於這趟返家之行。」
安妮在車裡坐了一會,然後迴轉,沿來時路駛去。警官在後方對她揮揮手,她感覺他彷彿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還活著的人。雪愈下愈大,安妮緩緩前行,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她放慢車速,瞇著眼睛,企圖在大片白茸雪花間看清前方景物,終於,韋斯費爾的柵門浮現在白霧之中。她這回沒再錯過岔道。
耶誕節來了又走,當晚吃完火雞晚餐後,艾芙便溜回馬廄。昏暗冬季滯留不去,白日短得稍縱即逝,北角港感覺如此遙遠,彷彿遠在地球的另一端。艾芙體重往下掉,身體卻因搬稻草清馬廄而更強壯。整個一月和二月,天氣冷得馬匹必須時時蓋著毛毯,呼出的鼻息宛如蒸氣引擎噴氣,艾芙熱愛與牠們共處、熱愛稻草的味道。她想起中央公園和克萊兒救走的老馬,寧死也不願淪為人類階下奴,遭到綑綁,口含銜鐵。
「然後呢?」艾芙雙臂摟得更緊。
回到咖啡館裡,艾芙看到母親神色緊張。安妮並沒有把事情想清楚,只是衝動行事,再回神的她已經坐在這裡,捧著一杯微溫的咖啡,等待她的女兒。艾芙沿著走廊走過來的時候,剃短頭髮、穿著過大運動衫的她,遠遠看來竟如此陌生。她頸後的黑玫瑰刺青看來像個新傷,走路的模樣也不一樣了,腳步很輕,小心翼翼左顧右盼,穿著韋斯費爾規定的布鞋,沒有鞋帶的簡單樣式。這是她回家後第一樣要燒掉的東西。
艾倫與安妮動了動包在椅子裡的身子。外頭走廊傳來騷動聲,兩名學生吵了起來,互罵對方是王八蛋。安妮不經意抬頭,恰巧對上艾芙目光,兩人不知怎麼都笑了,或許只是緊張的假笑,但總還是笑。總是好的。
艾芙很快學會如何同時身處二地。這是巨大的勝利,更是無比的解脫。她可以與老師交談卻同時身處黑花園。她許下阿霓爾之誓,並矢言恪守:她將忍受一切,然後她要讓陷她於此的人付出代價。她將與惡魔攜手,一起自依然對她窮追不捨的叛徒手中奪回阿霓爾。精靈與人類同謀,不斷以捕蝶網大肆捕捉惡魔,然後將他們帶至地上世界釋放:紐約,巴黎,甚至新罕布夏的樹林。每個惡魔都像她一樣,遭受重大背叛,繼之以放逐與謾罵,一個個孤獨得無以復加。
會面在一間鋪了地毯的治療室裡進行。艾倫與安妮焦慮不安,彷彿是要與未曾謀面的人見面。艾倫的女友雪若在車子裡等著,艾倫剛買了輛兩人座的敞蓬Miata跑車,他和雪若住在北角港西邊的一間房子裡,最近正打算賣屋,他們剛開始學駕帆船,於是考慮應徵漢普頓地區的工作。
艾芙在學生餐廳吃完午餐,意外瞥見站在大廳裡的母親,她快步跑回房間,甩上房門,心臟怦怦地快跳著。穿著黑色大衣的母親看似陌生人,外頭下雪,她卻戴著墨鏡。艾芙心頭一陣酸,她想起兩個妹妹還小、在樓上嬰兒床裡睡午覺時,她和母親在花園裡共度的時光。只有艾芙能幫忙採收番茄與青豆,母親舉抱著她,好讓她搆到高處豆藤,摘下一個又一個海綠色的豆莢。空氣裡花粉瀰漫,山楂樹透過棚架縫隙送來日光,而母親笑讚艾芙一口氣摘下好多豆莢,小小手心裡緊握著十數個。
克萊兒向來敬畏外婆這位老友,對她一襲黑衣和嚴厲的外表退避三舍。寇恩夫人綰起一頭白髮,以玳瑁髮梳固定在頭上,她總是穿著舒適實用的鞋子,無論晴雨都傘不離身。克萊兒不知道自己的法文夠不夠好到足以和寇恩夫人攀談。「她們後來怎麼了?」她問道。
艾芙把空紙杯朝垃圾桶一扔,她等不及要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了。
史托利一家人穿過沉睡小鎮,轉入一條廢棄的伐木舊道,順著蜿蜒小路往山裡駛去,石牆沿山路兩旁而立,標示著昔日蘋果園的邊界,田野裡依然處處可見黑枝糾結的果樹。韋斯費爾學校就位在一處破敗莊園裡,栅欄圍立,松樹林隱去校舍形影,但定睛細看,細格交錯的帶刺鐵籬仍隱約可見。克萊兒一下便看到了,不禁想起某種駭人的巨型蛛網,她想像成千上萬的蜘蛛蠢蠢蠕動,起了一身疙瘩,陣陣恐慌襲來,她不明白為什麼每口呼吸都叫她胸口疼痛不已。他們經過一道自動閘門,門在他們身後喀噠一聲又自動關上了。雨還下個不停,十月的寒雨,路面滿是漥漥泥漿。難怪人人痛恨新罕布夏州。
艾芙伸懶腰,身上是昨晚入睡的同一套衣服。她們一早便叫醒她,艾芙牢騷抱怨,不過看到父親來了,倒也乖乖套上靴子又抓了件運動衫,拉開車門落坐,埋頭繼續睡。艾芙熟睡、美格看窗外、克萊兒咬指甲、父親開車,而同坐前座的母親則戴著太陽眼鏡,即便外頭並沒有陽光。安妮準備了一冰桶沒人感興趣的飲料與三明治。接近新罕布夏州界時,樹葉已經紅得彷彿著了火,艾芙打哈欠,伸長的手腳大方擱在克萊兒大腿上。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說你是個臭婊子?」凱娣說道。自從艾芙在某次團體治療課上指出她有情緒管理的問題後,她便沒打算放過艾芙了。
艾芙在車裡倒是意外地有禮貌。在韋斯費爾,她學會有人問話才開口,事實上,她在那裡學會不少事情。她一點也不想念這段日子,但點滴回憶事後卻證實改變了一切,包括她自己。
「儂.姬葛!」艾芙尖叫道。「芮尤納.馬林!」救我。
我們以為是運氣也是命定,我們以自己為傲。
「這改天再說吧。」洛瑞聳聳肩。「說來話長。」
艾芙依然堅持。「那種故事才是最好的故事。」
外婆的客房裡有兩張床,但姊妹倆卻睡在同一張上,她倆其實也超過這年紀了,卻依然故我,她們從不討論堅持同床的原因,也從不討論彼此的夢境,她們有各自的理由。門外的老虎。坐在床角的男孩。如雨落下的紅葉。那個男人的話聲,你認識我,上車吧。
她不在乎時間。薄暮微光中,洛瑞送她回到校舍,他終於離去後,艾芙跑到學生餐廳窗邊,凝望窗外。她已經成為天空專家和圖書,她可以憑太陽與星星的位置判定時間,她許願,一如小時候母親常帶著她往花園去說故事、去看白色舞蛾、去看月升北角港時那樣。
回來吧,克萊兒寫道。儂.布拉瓦.姬葛。
他們藏身樹林深處,透過葉縫,艾芙隱約看得到校舍屋頂一角,她不想回去。她縮起身子,雙手掩面,心煩意亂。一旦開始有了感覺,感覺就會這麼排山倒海而來,無止無息,淹沒吞噬你。
艾芙終於準備好要和他們會面了,無須他們哄誘或苦求,是她自己主動要求的,而且愈快愈好。安妮有時感覺艾芙完全是她幻想出來的產物,這些年的相處歲月不過是場狂熱的夢境。艾倫與安妮決定各自開車前往,他倆沒人受得了與對方在一輛車裡相處五小時。安妮穿了一身黑色線衫與黑長褲,彷彿正要出席葬禮,臨出門才又抓了條女孩們在圖儂街一家小店裡說服她買下的粉紅絲巾繫上。美格看著母親準備出門,找出那張寫著橘色二字的白紙,提醒自己那天在外婆的廚房裡,天光是何等的美麗。她要母親別擔心,她會給自己和克萊兒做晚餐,囑咐安妮小心開車,彷彿她才是母親,然後美格才在廚房裡找張椅子坐下,開始擔心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
英文課根本是狗屎,但艾芙臉上還是閃過一絲驕傲。雖然學生可以自由選擇想讀的書,連漫畫書都可以,卻還是沒人有興致捧起任何一本書,所有人只是沉默呆坐。所以當艾芙突然站起來,其他學生一致目瞪口呆,靜聽艾芙滔滔不絕地講述丁米司兌爾是如何代表了社會上一切壓迫勢力,以發生在人身上一些無可抗力的事件——比如說愛情、信仰與悲劇!來評斷一個人,她口氣慷慨激昂,彷彿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艾芙終於悠悠轉醒,斜躺著,滿臉倦容而心情欠佳。她看著窗外往後飛逝的景物:紅葉、黑枝、來往車影,她知道她們已經開了好長一段車程。「哈拉.列弗夫.喬里,」她嘟噥道。我們的爸媽都瘋了。「者.貝婁.新罕布夏。」我討厭新罕布夏。
艾芙對此沒有意見,她不在乎細節,只要能盡快離開韋斯費爾就好。她不曾和任何人道別,只留下那本《紅字》送給哈根小姐,她不敢去想馬匹的事,想來只是徒增傷感。母女倆朝停車場走去,艾芙走得步步為營,然而心情愉快,她想要記住終於得以離開的一刻,她希望明早馬兒別在馬廄裡苦等她,不耐地撞擊隔牆、引頸沿著通道望向田野。
美格頭髮剪短後,髮質便變得粗硬,不但不復以往直順,濕氣一重甚至變成一頭鬈髮。她剛過生日,有那麼一小段時間和艾芙同是十六歲,事實上,她感覺自己更像長姊,是必須幫忙做家事、拔雜草、做完作業、還得強忍尖叫保持鎮定的那個。那天一早往車道走去時,美格頭往克萊兒湊過去,竊竊低語。到了新罕布夏後,聽我說的做。
「他們綑綁你?」艾芙深深著迷。她一手摀胸,企圖緩下急促的心跳。她的祕密咒文竟一一浮現。繩索,鐵,水,麵包。
他可憐她,她看得出來,她在朋友鄰居臉上看過相同的表情。
他推開鐵門,沿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下,不消多時,地鐵列車從他頭頂隆隆駛過。他不敢相信自己找到了什麼。
艾芙沒有回信,卻將卡片收在枕頭底下,這是她唯一收藏來自家裡的東西。
「應該說是行為管理,」艾倫糾正道。
某日,克萊兒與美格出門上學後,安妮上車,直往新罕布夏駛去,她一路前衝,甚至不曾收聽電台的氣象報告,等她要進入新罕布夏州界之前,雪已經下得讓公路變了樣。她在市場暫停,採買組合了一個給艾芙的包裹,隨即又上路。她幾次亂了方向,不得不停車問路,韋斯費爾附近地區是個謎,路標不明,彎道來得快又急。天地一片白濛,樹林似乎永無止境,杉樹橡木與頹圮石牆在舊時良田間縱橫交錯。安妮靠邊停車,完全迷了路,附近地形小丘起伏、荒無人煙,她幾度不慎輾過倒下的樹幹,她不知怎麼錯過了通往韋斯費爾的岔路。
他什麼也不說,也許他不會說話。
她不想回去,她用盡理由,企圖說服他帶她走,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接受他不能這麼做的理由。她還不滿十八歲,萬一被逮,她只會被送回韋斯費爾,但洛瑞卻得鎯鐺入獄。她穿上衣服,解下頭髮,天色已晚,這意味著她麻煩臨頭了。「他們會對我做可怕的事,」艾芙憂心說道。「即使他們真的做了,」洛瑞說道,「他們還是碰不了你。」
安妮一卸下行囊,便倒在女孩房裡的另一張床上,沉睡十七個小時。她蜷縮在一條雪白色的亞麻床罩底下,許多年前在巴黎度過的那些暑假,少女時期的她蓋的也正是同一條毯子。十二三歲那年,她曾聽大人討論定居法國的可能,但她父親的事業畢竟在紐約,於是他們還是回到曼哈頓。安妮近來常常不住幻想,如果當年他們就留在巴黎,如今的她又會過著什麼樣的人生。她可能會愛上的男人、可能會住的公寓、可能會擁有的那幾個只懂法文的女兒。
克萊兒與美格無法動彈。
他好看得幾乎過火,像個意外闖入新罕布夏綠地的電影明星,一身黑色外衣、牛仔褲、靴子,和黑色皮手套。他很高,艾芙必須仰頭才看得到他的臉。從不曾有男人這麼直接對她說話,通常,艾芙必須主動調情,或者——如果她心情特別糟——掉頭走開。但在他面前,她卻忘了一切,她揚高下巴,像個賭氣的孩子,試圖解除身上的符咒。「我賭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治療室裡有些冷。艾芙的指甲讓自己咬到露出底下的嫩肉,還養成了腳打拍子的新習慣。最後一次見到洛瑞的兩週來,她一直苦苦要求父母探視,但她父親始終走不開。
空中蚊蚋亂飛,艾芙卻渾然不察。她呼吸急促。
「不。」艾芙不想等。「現在就告訴我,」
「我想要傑克,」她說道。
「你跑到哪裡去了?」麥可對著剛抓起餐盤的艾芙問道。晚餐菜色不外肉捲、軟爛的青豆,和一份模樣悽慘的冰淇淋聖代。
洛瑞笑了。他和弟弟不同,他從來不必吹噓,只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再也不了。」
他只有十歲,卻並不好欺負。他刀不離身,擁有睜眼睡覺的能力,尤其檀長藏身,在地底世界,他有敵人,但同時也有朋友,一路護著他活過那些沒有人存活得過來的歲月。
「她?不就是個出身郊區的小婊子,父母宣稱她難以控制,才給丟來了這裡。我要她幫我搞定所有功課。」麥可不放過在哥哥面前吹噓的機會。「我說什麼,她都乖乖照做。」
和他在一起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艾芙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她閉上眼睛,她想到那條巨犬,想到被火把照亮的地鐵月台。大部分的男人只會催促她,但洛瑞卻耐心等待她終於準備好,她要他別放開她。一切都不重要了,甚至阿霓爾也是。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宛如昨日死,唯有眼前一刻至真至美。
「你打電話來約過時間嗎?」其中一名警衛問道。「我得先約時間才能看自己的女兒嗎?」
「不,繼續說。」艾芙情緒激盪。大部分的人是如此無趣,她全當作耳邊風,但他不是,她想聽。「故事開了頭,就不能只說一半。」
「你姊姊艾芙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寇恩夫人說道。「她們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別人是這麼以為的,但我不。」
「都是你寵壞了她,不然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對她們的母親說道。
他們又累又冷,等不及要離開新罕布夏州。一整天沒人吃過一口食物,連早餐也不曾,四人的腸胃都開始發出哀鳴。她們的父親不知道克萊兒與美格已經不再喜歡熱巧克力了,他對她們一無所知,她們年紀夠大,已經開始喝咖啡了。她們順順頭髮,再拉拉外套。
這就是她,內在的她。
「你的狗後來怎麼了?」她問道。「母親?至少讓我知道。」
艾芙的母親寄來感恩節禮物——一件黑色的喀什米爾毛衣。天氣變冷了,安妮在信上這麼寫道。她開什麼玩笑?她從來不在意真相,她只想相信一切都安好無事——沒有皮與骨、沒有妖精、沒有規則。韋斯費爾根本不准學生穿便服。艾芙把毛衣送給負責分派學生工作的輔導員茱莉.哈根。艾芙和其他學生一樣,只能被迫穿上那件醜陋的牛仔褲與綠T恤。她或許被困在韋斯費爾,但阿霓爾永遠是她的藏身之所。在通往學生餐廳的走廊上,她依稀嗅到一絲黑玫瑰的催眠香氣,感覺到她的翅膀在皮膚底下就要破蛹而出,一根根羽毛、一支支骨頭。她沒有預期到的是,疼痛竟如此劇烈。
幾天後艾芙月經來了,她卻傷心欲絕。她把自己鎖在馬廄裡,在馬兒的注視下放聲哭泣,她希望自己是個正常女孩,住在正常的屋子裡,隨時可以打電話給心愛的男人,對他訴說、整夜聆聽他的聲音。她像個傻子。她以和之前描繪阿霓爾地圖一般的誠心,在紙上一遍又一遍寫下他的名字,她除了下一回會面時間以外,什麼也不想。然而最可怕的事卻發生了,可怕得超乎她的想像。麥可要走了,他滿十八歲,也在艾芙的幫助下,以高分完成了高中課程,他真的要畢業了。
洛瑞發誓,他會等到她終於離開韋斯費爾那天,無論她在何處,他一定會找到她。
「求求你,」艾芙耳語道。安妮感覺得到她的體溫,她的聲音微小而尖銳,聽起來甚至不像她自己了。「把我弄出去,求求你。」
有時,艾芙會和麥可躲在馬廄後方,一起抽麥可的哥哥趁探親日偷偷夾帶給他的香菸,麥可的作業現在全由艾芙包辦,連數學也不例外。近來艾芙常蹺了夜間活動回房趕讀《紅字》,有時她甚至選擇閱讀勝過遁入阿霓爾,她討厭丁米司兌爾,等不及看到他得到報應。這不是現實人生,所以或許壞人終究會得到報應,而被毀的女孩則可以轉身大步走開。
韋斯費爾在簡章上宣稱他們是一所治療學校,但就艾芙所見,這裡根本是一群被寵壞、有藥癮,還外加反社會人格少年的集中收容所。大部分學生出身中產家庭,其餘則是讓法庭裁定得由他們居住的州郡或城鎮支付學費。不到一個月,艾芙便摸清了這所學校的基本原則。他們打擊詆毀你,直到你感覺自己一文不值;徹底摧毀,然後依照韋斯費爾方針重新打造,最終產品便是一群複製人,沒有自我,靈魂都給烙上了韋斯費爾的印記。他們重擊學生,在團體治療過程中撕裂他們的自我。剛到的第一個月裡,艾芙頸子給掛上了一個寫著「我愛說謊」的紙板,她告訴某個老師,她缺課是因為感覺有些發燒,但一量體溫卻是完全正常。喏,她反正討厭那堂課。不過就算她愛說謊,至少還說得好,他們真想羞辱她,恐怕得找出比在她脖子上掛牌再高明點的法子。值得慶幸的是,她沒給分發到那個最可怕的治療小組——那名治療師堅持所有學員扒光身上衣物,然後圍成一圈站著,好叫他們無法藏匿內在自我,他們得用強扯才剝得掉她的衣服:即使如此,她也不會洩漏一絲一毫。
安妮沒有回答,女孩們也不怪她,她臉上那些因為在樹林裡追逐艾芙而讓樹枝刮傷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她平白掉了十磅體重。車子前行,美格與克萊兒動也不動,依然蜷縮在後座地上,她們不該有這樣幼稚的舉動,她倆一個十六、一個十四,身高也都同成年女人一般了。通常,她們的母親會堅持要她們繫上安全帶,但此刻她什麼也沒說,她甚至不曾留意姊妹們不在她們的座位上。
她告訴他,她終於自由了。她低語道,「再不見到你,我就要死了。」
「這可不是你母親會說的床邊故事,」洛瑞警告道。「相當嚇人,」他以某種狂熱的口氣說道,警告她要想清楚。有些故事一旦進入腦海,就再也擺脫不掉。
「別這樣,」洛瑞說道。「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博你一笑。任何事,我說真的,只要你開口。」
艾芙對這個新罕布夏小鎮毫無興趣,除了一家比薩店、一家洗衣店和一間半數時間都關門的雜貨店外什麼也沒有,那不是她整夜沒睡的原因。她天還沒亮就去餵了馬,然後便回到房裡坐在床角,換上學校特准的外出日便服裙子與上衣,靜靜等待。外出證允許她上午十點離校,下午三點前必須返校,她完全沒想還得回來的事,她只想到底還有多久才能見到他。
告訴我們你的名字,我們說。我們知道,他一旦開口,就永遠屬於我們了。
她蜷縮在床上,想像另一個世界。一個惡魔拉扯她的袖子,一個迷失的小東西,背後頂著一雙血紅翅膀,人類殘忍對待惡魔一如待她。她同情它們也同情自己,如果不曾自真正饜於她的人生裡被竊走,她或許還有快樂的機會。她讓惡魔在她身旁躺下,甜美可憐的小東西,她讓它爬進她皮膚底下。
艾芙不久便得到許可,可以在校園裡自由行走,她前去搜尋知更鳥的骨頭,那些閃閃發亮的乳白碎片,但落葉太多,早已不可尋。她躺在落葉堆上,聆聽地底傳來自己名字的呼喚聲。她痛恨哭泣,即便只是虛假眼淚。此時此刻,她願意放棄一切人類特徵,身為人不曾為她帶來任何東西,身為人讓她淪落至此。在阿霓爾,她是將惡魔自陷阱網中解救出來的人,她是他們的救主,在他們的世界裡,她舉足輕重,在他們的世界裡,她是女王。
艾芙在金屬長桌一角坐下,麥可就坐定在對面。她無法回答,只是聳聳肩,問他要不要她的甜點。麥可一秉貪婪本性,急急抓了去,她不是不貪,洛瑞下回探視時,她就守在大門邊。
艾芙笑了,因為這是實話。是他找到了她,而她甚至不在乎處罰,她早上清理馬廄,晚餐後打掃廁所。一切都無所謂,她只是在等待時機,在倒數計時。她正在拖交誼廳廁所的地板時,麥可踱了進來。他心懷怨恨,臉色陰沉,讓忌妒侵蝕hetubook.com•com了靈魂,洛瑞現在和艾芙打得火熱,他甚至沒機會和哥哥講上幾句話。他只需負責在訪客簿上簽名,然後就得閃人,讓洛瑞前去林子裡預定的地點和艾芙會合。
我們終日看望著他。
「大家都先別說話,」茱莉建議道。「安靜個幾分鐘,試著不帶侵犯與敵意地共享這個空間。」
克萊兒當然可以只是想念外婆,但她說的不是她,母女倆都明白。「我也想念她,」安妮說道。
中庭栗樹花開滿枝,油綠的葉片今年尤其光澤動人。每天早上,女孩們和她們的外婆共進早餐,半熟雞蛋和加了咖啡的大碗熱牛奶。沒人談起艾芙,她們試著不去想她,但艾芙搶救回來的小貓卻始終在腳邊,娜妲莉雅和莎蒂形影不離,用提籃帶著牠多次往返大西洋兩岸。莎蒂後來長成了一隻脾氣古怪的綠眼虎斑大貓,不知為何,莎蒂就是討厭美格,一聽到美格的聲音,便一溜煙鑽進衣櫥裡,寧可與馬靴雨傘為伴。美格卻滿不在意,她宣稱自己對貓過敏,索性全面隔離莎蒂。克萊兒倒常躺在地板上,拿著莎蒂最心愛的玩具——一隻繫繩的針織老鼠——把玩,直到莎蒂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冒出頭來撲上幾把。
他看到女孩從馬廄走出來,在野草叢中停下腳步,長髮隨風飄揚,空氣中充滿花粉,朦朧中泛帶青綠。
他知道,她已經是他的了。他告訴她,接下來的故事要等下回再說。晚餐鈴聲響起,艾芙卻充耳不聞,再不快點,她就要錯過晚餐時間,然後她就得面對韋斯費爾式的懲罰,無論是隔離還是羞辱。他們已經在林子裡待了好幾小時,在這老魔回巢而貓頭鷹尚未出動的薄暮時分,田鼠伺機亂竄,艾芙最愛此刻天空的顏色——某種溫柔的深藍,彷若灰燼,窣窣灑落地面。
「你得迴轉,」警官說道。「我會幫你擋下兩向來車。」
安妮週週來電,但艾芙始終拒絕接聽。她發燒倒下,是哈根小姐為她端來熱茶與額頭上的濕手巾。耶誕節來臨,克萊兒是唯一寄卡片給她的人。艾芙坐在床上撕開信封,卡片是一隻巴吉度播犬的形狀,模樣神似普列索。卡片上簡單印著:我狗真想死你了。
「你覺得寇恩夫人的姊姊們發生了什麼事?」當晚上床就寢前,克萊兒問美格,她最近矢言要讀完狄更斯所有作品,剛剛開始讀《孤雛淚》。
洛瑞傾身。她以為他就要吻她了,但他只是攬她入懷,他抱得如此之緊,艾芙幾乎無法呼吸。她再也忍不住,失聲啜泣,她知道自己即將臣服於他,卻甚至無意阻止。
我們只想看著他,我們在草地上設下陷阱.陷阱有著金屬圍欄和閘門,獵物踏入一步閘門便自動關上。人們對他深深存疑.但我們還是相信他,我們曾看到他的影子。
安妮敲敲門。「克萊兒?你還好嗎?」
洛瑞笑了,深受吸引。她是如此迷人,固執而美麗,他有足夠的理由,也要她受他吸引。不過他要慢慢來,細火慢熬,他要她為他燃燒,主動投向他。「很久很久以前,」他說道,兩人再次笑開。枝頭烏鴉亂啼,他住嘴,等待寧靜再次降臨。一會,松樹上的烏鴉終於振翅飛走,他告訴她,自從最後一對寄養父母企圖把他活活打死,而他成功脫逃後,他便自食其力至今。不過那也只是最後一根稻草——曾有寄養父母要他在傾盆大雨裡罰站,害他染上嚴重肺炎。在另一個寄養家庭裡,他們只餵他吃麵包與水。在第三個寄養家庭裡,他們在他闔起的眼皮上放置一分錢硬幣,彷彿他是入棺死者,強迫他整夜不准翻身,以免硬幣移動分寸。但最後那家人卻是最糟的,除了上學,他們一律把他鎖進一個他們美其名為臥房的狹小空間裡,那是個密不通風的衣櫥,裡頭堆滿垃圾和舊鞋。終於受夠了的那天,他從學生餐廳摸走一把餐刀藏在口袋裡,那晚,他用它割斷了繩索。
艾芙頻頻咬指甲。她試著想起樹林、池塘、洛瑞擁抱她的感覺、還有那個未完的故事。狗被找到的時候是死是活?洛瑞最終是尋求報復還是一走了之?
「讓她睡,」美格低聲說道。
安妮後來到訪那次,既不曾事先通知也出乎意料,並且不受歡迎。她以為這是她唯一能突破艾芙封鎖的方法,她以為,如果她們坐下來談,或許可以一起找出所有問題的根源。那一整個星期,她不停地夢到女兒,她近來一直懼怕入睡。她們的生活就這麼彷彿無事地回到常軌,至少表面如此,母女三人共進早餐,餐後美格和克萊兒出門上學。安妮辭了工作,決心把焦點放回家庭,她有存款,尚足以支持這個決定。她渴望把熱情灌注在某處,什麼都好,哪怕是學習當個私家司機也好。她精心烹煮晚餐,學做壽司,開始織毛衣,她幫著女孩們一起把三樓臥房改漆成明亮的蛋殼白。
「這是弱者的手段,他們必須藉此才能取得力量,他們只是虛有其表的空殼,所以只能綑綁你監禁你,叫你無從反抗。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他們在星期天出發,正是秋色最濃最美的時節,他們驅車前往新罕布夏州,舉目一片火紅艷黃,整個世界彷彿閃燦微光。美格與克萊兒也一起,以免出現破綻,單單純純的家人時光,明媚秋日的鄉間之旅。確實難得,畢竟艾倫之前連一小時都難得和前妻與女兒們共處,何況是一整天。離婚後重建友好新關係的第一步,她們是這麼告訴艾芙的,事實上,安妮幾乎用盡手段,才讓艾倫點頭——她威脅哀求,直到他終於屈服、答應合作。雖然如此,他倆想必演技不錯,此刻正躺在後座沉睡的艾芙即是明證。每隔一會,安妮都會聽到克萊兒與美格的阿霓爾耳語,她倆憂心忡忡,像兩隻焦慮的鴿子。西.速芮.葛夫.內?還有多久才會到?西拉.西.比弗拉?要是我們錯了怎麼辦?蓋爾.密.摩拉。不要問問題。
安妮很有語言天賦,她光憑偷聽父母談話便學會了法文,而克萊兒骨折養傷期間教她的那一點阿霓爾語,竟也夠她聽懂簡單句子了。她最近去看了一個心理治療師,被告知不該放任子女建構想像世界,尤其是將父母阻隔在外的那一種。史托利姊妹們孤立自己,遁出現實世界,她們認定自己屬於另一個時空,此時此地的她們不過是過客,這樣的行為會造成疏離、妄想與不忠,現實世界對她們應該已經足夠。
然而入夜後,一切卻又脫了軌。屋裡回聲隆隆,山楂樹枝拍擊屋頂,形成某種詭異旋律。有時她會夢到帶艾芙去韋斯費爾那天,公路上的彎道、落葉、艾芙透過車窗猛然頓悟自己所在何處那可怕的一刻。大家都要她等,等到艾芙準備好了自會和她連絡,他們都說她的大女兒一定會回頭,回到她身邊。但她已經等夠久了。
麥可試圖解開這兩人的糾纏。他坐在椅子上,告訴艾芙,她要是以為自己能留住洛瑞,那還真是大白痴。哪個女人不愛他?難不成她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她們為他雙手奉上真心與積蓄,他卻玩膩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找下一個目標去。還有,難道她看不出來,洛瑞口中的所謂「致命弱點」,一點也不是玩笑話。他用海洛英已經很多年了,這不是什麼嬰兒級的壞習慣,這是金剛,是他的一切。洛瑞說謊成性,技巧無比高超。對像艾芙這種識人未明的女孩來說,洛瑞是不該踏入的危險境地。麥可是他的弟弟,沒錯,但他也是頭狼,也許他該把洛瑞的名字從他訪客名單上刪掉。麥可咧齒竊笑。艾芙猛抬頭,瞇起眼睛,洛瑞說得沒錯,那些最弱的人才會耗盡全力來傷害你。
他好美,讓我們無法移開目光。
他們躺在之前知更鳥骨散裂、而她也讓人壓斷肋骨的那片草地上,他攬著她,雙手在她衣服底下遊走,他的撫觸如此炙熱,在她皮膚上彷彿火柴,像地底那些可燃的人,等待著點燃的一刻。「我該讓你走嗎?」他問道。
韋斯費爾的女孩不喜歡艾芙,艾芙自己倒不意外,人類不外善妒、苦澀而刻薄,她才不在乎她們怎麼想,她反正獨來獨往。可當一個名叫凱娣的烈性女孩開始攻擊她,言語叫囂、推她擠她,艾芙卻必須強忍著不還手,按自己的原訂計畫行事,順著他們的劇本演,她才有機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讓當權者以為她和他們站在同一邊。
艾芙前晚吸了不少大麻,她宿醉、疲倦,比平日順從許多,更訝異她們那漠不關心的父親當真願意參與此行,她渾然不知前方有兩個輔導員正等著她,身形巨大得完全不如安妮想像中輔導員該有的模樣,不像老師,倒像職業拳擊手或夜店圍事。他們穿著黑色雨衣與工作靴,站在雨中,等著。如果安妮還有感覺的話,她該會被陣陣猶豫後悔的浪潮淹沒擊倒,她會叫艾倫掉轉車頭,但她只是癱瘓,無能思考言語,一如車上的其他人。美格與克萊兒一逕凝望窗外。這地方看來宛如監獄。車停了,艾倫打開車門,下車。安妮回頭望向兩個小女兒,美格感覺自己嗅得到母親的恐懼,沒人告訴她要想巧克力。
在停車場裡,艾倫繼續堅持他們應該讓艾芙完成全部課程,他們必須堅守韋斯費爾理念才能收致全效。安妮目送他和雪若的車子揚塵而去,然後也進了車。車行到上回警察特准她迴轉的地方——當時漫天飄雪,林子裡一片雪白靜謐,此刻的空中只有黑蠅亂飛,葉子是怯生生的淺綠,路上樹影重重。她想起走廊上的男孩,想起她那聽來甚至不像自己的女兒,她憶起曾和艾芙一起站在院子裡,為她指出獵戶座,對她娓娓道來那個沉睡百年終於醒來的女孩的故事。
「韋斯費爾就在前方四分之一哩的左側。你先待著沒關係,等準備好再上路,」警官建議道。「我可以等你,不急。」
有些學生或許怕馬,或許拒絕鏟馬糞或清晨即起、拒絕在早餐前數小時就得摸索著走過白濛田野,但艾芙卻展臂迎接這份挑戰,她珍愛獨處的分秒。她一早便進入馬廄,除了必須出現在教室裡的幾小時,幾乎整天待在那裡。清晨第一道微光是驚鴻一瞥飛獵整晚、終於返抵高枝歇息的貓頭鷹的最佳時刻。雪地裡還曾來了一隻狐狸,艾芙靜佇,呼吸冷列空氣,注視狐狸毛皮那抹緋紅。她深深著迷,也感到幸運。此地何方,荒原、沼地、花園。
洛瑞笑開,鬆了口氣,威脅解除。「這我一時辦不到,但我倒是有辦法讓你回去的腳步輕鬆些。」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信封,用指頭彈彈上了油蠟的紙面。他稱裡頭的東西為女巫。「我最致命的弱點。」他笑道。
「寇恩夫人有姊姊?」美格上床,手探向書,克萊兒於是也爬上床,緊緊挨著她。她不介意美格熬夜看書,她反正喜歡開燈睡覺,但即使有溫暖的黃色燈光籠罩,即使耳邊不斷傳來書頁窸窣作響和鄰近街道的人車雜聲,即使知道美格近在咫尺,她還是感到孤單。
「他們不會傷害她。」美格交疊藏在背後的指頭,事情倘若不如所料,或可不致招致後果。「等她終於可以回家,她將會變回以前的她。」
「哈拉夫.塞馬.布拉。」她半夢半醒真不舒服。
他動也不動,我們於是拿木枝戳他。我們擔心打開閘門他就會逃走,於是終日守著他。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場會面有什麼意義,」艾倫說道。安妮當他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他不想再和孩子們還有這堆狗屁倒灶有任何瓜葛,他只想趕快回到雪若身邊。她不怪他這麼急於撇清自保,她甚至不再生氣了,她早先便決定,不管艾倫怎麼想,她都要保持樂觀。
「摀住耳朵,」美格對克萊兒說道,她關上車窗,木已成舟,她們無法回頭。雨愈下愈大。擋風玻璃上滿是被雨打落的樹葉,終於完全遮蔽了車裡兩人的視線,她倆緊挨著蜷縮在後座地上,伸臂互擁。克萊兒想起暫停再開號誌附近繞飛的小黑蠅,想起那種沉重絕望的感覺,想起在那可怕的一天她是如何癱瘓了身子。
洛瑞套上衣服,往車上拿東西,他邊走邊哼著歌。艾芙心想、這就是快樂啊。他帶回墨水與針頭要紀念這一天,同時也帶回了女巫。「我致命的弱點,」他在她身旁跪下來時一邊說道。艾芙也想用,但洛瑞不盡贊同,艾芙又誘又哄,終於讓他讓了步。他脫下皮帶纏在她手臂上,要她閉上眼睛,然後把粉末在打火機上加熱融化成液狀,她很快遁入那個她已經明白就是快樂的美好境地。她也想要刺青,他要她翻身趴下,她勉強把自己從美好幻境中叫醒,照他的話做了。她甚至不曾感受到針頭,她只是飄浮,一切是如此美好,洛瑞問她痛不痛,她回說不,一點也不。光線如此青綠美麗,蜻蜓點水如此輕快敏捷。洛瑞完成刺青後,艾芙起身跑到車子旁用後視鏡探看頸後.一朵小小的黑玫瑰。
週末剩下的時間情況倒好多了。史托利姊妹倆帶著母親造訪她們最喜愛的幾個地方:冰淇淋攤、書店、盧森堡公園。母女三人後來就手牽手坐在聖母院前的長凳上,任何路過的人看了,都會以為她們很快樂。安妮蓋著那條白色床罩,許久以來頭一回安睡過夜。她也吃了半熟雞蛋早餐,給雙手塗上紅色指甲油,然後幫女孩們也塗了。在巴黎的最後一天,姊妹倆在廚房裡切梨子準備做水果餡餅,母親與外婆則坐在陽台上啜飲早餐咖啡。樓下中庭裡,兩名年長的鄰居正在爭論,該不該允許第三個人的腳踏車也綁在那座已經破掉的石槽上。其中一個老先生罵另一人蠢驢時,她們的母親忍不住笑了。美格與克萊兒望向彼此。爐上的時鐘滴答走著,中庭的鴿子呼嚕輕叫。她們希望這一刻能永遠延續下去,日光是橘色的,她們必須記住這一幕。美格會確保這一點,她拿來一張紙,在上頭寫下橘色二字,然後對摺收起。她們可以就這樣,切梨子、記下天光所有顏色、聆聽笑語、嗅聞栗樹花香,忘卻一切煩惱。她們想要永遠留在外婆的公寓裡,但她們畢竟只能擁有回憶:m.hetubook.com.com在廚房裡,快樂歡笑。
安妮走在通往行政辦公室的小徑上,盈耳盡是腳下靴子踩在冰雪上的清脆聲響和自己的呼吸聲。她以為自己看到高大毛茸的野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在竄動,也許是隻負鼠或浣熊,不知名小動物凝眼注視她在結冰路面上掙扎著不跌倒。接待櫃檯後方有兩名警衛正在聊天,見安妮朝他們走去,兩人便住了嘴。
車行在胎痕累累的泥土車道上一路顛簸,轉上鋪了柏油路面的鎮道後,便順暢許多。車子沿著蜿蜒山路前駛,經過小鎮,終於上了公路,克萊兒頭倚後座,昏沉欲睡。大雨一直下一直下,終於也停了。他們已經開了一整天車,艾倫掉轉車頭,在一家簡餐店的停車場裡停了車,安妮做的三明治在小冰桶裡冰了一天,早已又濕又軟,沒人想吃。天色已然暗下,連紅葉都顯黑,四人魚貫下車,任何人看了都會當他們是尋常的一家人,外頭刮著風,而安妮依然哆嗦不止。
艾芙還戴著知更鳥骨項鍊,骨頭發黃、骨髓部分出現龜裂黑線,但艾芙毫不在意,每個女孩都需要護身符保護,免受邪魔侵擾。
克萊兒與美格看來比實際年齡老成,她們小心謹慎,從不和陌生人攀談。有時艾芙的名字會在她們聊起往年巴黎回憶時意外溜出口——姊妹三人躲在中庭舊石槽後故意不理會母親的晚餐呼喊、她們在往凡爾賽的火車上玩的記憶遊戲。然後她們便會咬唇住嘴,目光垂向地面。美格故意想起艾芙生氣時常會捏她出氣。克萊兒卻想起艾芙說過的全世界最邪惡的人類癸敏的故事。他以為我會淹死,但我沒有。他以為我會流血致死,但我依然在這裡。克萊兒無時不刻都在後悔自己在韋斯費爾那天竟不曾推開車門,如果她出手相救,如果她們跑得夠快,或許可以把新罕布夏遠遠拋在腦後。所有她們熟知的故事也將全部消失,一個字一個字落在她們腳邊,墜落無底深井。
「阿爾.者.米耶拉,」艾芙說道。不要煩我。
美格告歉退席,前去幫忙亞嬤準備飲料,自製檸檬汁與當地產的白酒。
某個起風的日子,艾芙從馬廄往回走,而麥可則正要離開行政辦公室。多陪艾芙,麥可功課突飛猛進成了榮譽生,得以享有不受監視的懇親會面特權,而他其實也只有住在紐約市的哥哥一個親人。艾芙站在及膝高的慘綠色野草叢裡,初春時節,滿地泥濘,空氣冷冽而新鮮,她已經在韋斯費爾待了六個月,外頭的世界不復存在。她從不拆閱母親來信,甚至記不起她的臉孔,來到韋斯費爾前的一切只剩模糊一片。艾芙已經準備好迎接下一件事,下一段人生。
雖然緊張又焦慮,美格和克萊兒忍不住都笑了,她們也不喜歡新罕布夏。這天感覺漫長得不像話,她倆的腿都讓艾芙壓麻了,艾芙雙手背上滿是她無聊時給自己燙出來的疤痕,一點一點的,彷彿水痘痂,她身上有十五顆黑星,大都藏在她母親看不到的地方,全是她用墨水與針頭刺出來的自製刺青,臥房衣櫥底下散放著幾十枝壞掉的Bic牌原子筆,因為她們的母親沒看到,所以艾芙至今沒事。艾芙已經精通瞞騙父母之道,祕密畢竟之為祕密,就是不能讓人知道。
冬末,她們的外公因心臟衰竭與世長辭,葬禮在紐約舉行,場面莊嚴樸實,只有少數至親好友受邀出席。沒有人談起艾芙的缺席,雖然眾人皆知發生了什麼事,艾芙因為行為脫軌而被送往特殊學校,據說事情牽扯到毒品與一個換過一個的男友。上一分鐘她還是個可愛迷人的孩子,下一分鐘卻成了失控的青少年,不難想見一家人都受到嚴重衝擊,安妮看來老了十歲,剩下的兩姊妹臉色蒼白,安靜得嚇人。所有親戚都默默接受只有兩個史托利姊妹出席葬禮的事實,她倆穿著黑色大衣,同母親與她們親愛的亞嬤並肩站在新墳一側。向來嚴肅聰明的瑪莉.弗克斯哭得傷心欲絕,倒在母親懷裡不能自已。又一會,她悄悄踱開,站在松樹低垂的樹枝下試圖鎮定,卻始終背對眾人,不想讓人看到她止不住的啜泣,然而美格與克萊兒卻始終維持冷靜,勾著手臂面無表情地站著。葬禮過後,她們的外婆便返回巴黎,一等學校春假開始,姊妹倆便前去加入外婆。她們依然深愛這個城市,巴黎的日光有一千種不同的顏色,日日變化萬千。但這卻是個孤單的春季,即使有彼此陪伴,還是孤單,即使她們身在全世界她們最愛的地方,在亞嬤位於瑪黑區的公寓裡,她們還是孤單。
「很好。這表示這裡很適合她,」艾倫建議道,「她在這裡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醫生檢查過艾芙的肋骨後,給了她普拿疼止痛,說她不守規矩自然要招致後果。她回到分配的宿舍房間,不曾抱怨肋骨疼痛,也不曾抱怨冰冷的塑膠地板,或那些她一開浴室燈便四散奔逃的小黑蟲。她時時警覺,對周遭人事重重設防,她感到焦慮、恐慌,不時從睡夢中抽氣驚醒,她遭到背叛與欺瞞,但她不會因此倒下。阿霓爾的新女王也正面臨相同困境,瀕死的老女王警告過她,要她不可信任任何人,永遠不要閉上眼睛,背叛來得快又狠,也總是出乎意料。她的姊妹們一個心胸狹窄而忌妒心重,一個心地善良卻優柔寡斷,她們和人類世界攜手合作。艾芙如今鄙視精靈,那些笑裡藏刀的蠢貨。故事變了,她的忠誠也必須轉向,她也終於明白惡魔與妖精之間的巨大差異——前者是與她相去不逮、全然黑暗的靈體,後者則是懷抱邪惡心腸的人類。身為新任女王,她選擇與惡魔合作,光憑他們的強大力量便足以援救她,為她解開將她綑綁在栗樹殘幹下的黑色藤蔓。
艾芙搖搖頭,她知道這不是真的,他完美無瑕,完全是她等待已久的一切。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何能如此幸運?他穿越田野而來,然後一切便開始了,她真正的人生,在塵世的人生。他分好一行行海洛英,她想起露水受凍在草梗上結成點點白冰。
安妮迴轉,往回駛去。她頭也不回地往辦公室走,為艾芙簽下自願退學書。她拒絕和任何輔導員或教務長談,她已經下決心。因為走廊那個男孩,也因為女兒絕望的哀求,因為時間竟如漩渦急轉向前,轉眼冬去春來。由茱莉告知退學書已經簽妥的十分鐘後,艾芙已經準備妥當出現在前廳,心情顯然雀躍。出乎安妮意料地,艾芙竟摟了摟她,只是火速又收手退開。她留下大部分的東西,只簡單收拾了一個小背包。艾芙將背包甩到一側肩上,頂著一頭超級短髮讓她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她探看走廊兩端。
艾芙看到麥可與他的訪客,卻以為他們看不到她,以為自己是隱形的。她身在阿霓爾,遠離這泥濘青綠的春天,她徜田野,那裡紫羅蘭大如包心菜,番茄紅得發黑含有劇毒、誘人咬上一口催情果。每回不得不離開馬廄時,她就往那裡去。在新罕布夏她什麼也不是,不過是草叢裡的一個小污點,但在另一個世界,她的惡魔手下已經奪回一切,成功趕走那些懦弱得竟願與人類協議的變節精靈。他們以稻草與泥土蓋了房舍,四周圍上復仇黑石,心懷惡意企圖越界者將一律受到詛咒。
一口白粉,無比震撼。她之前嘗試過的全不算數了,她挺直上身倚著他,她遠遠離開了這泥濘田野和水蕹菜苦澀的氣味,沒人在乎氣溫漸漸下降而日光即將隱沒。她從不明瞭原來新罕布夏竟是如此美麗,草色深沉近黑,沼澤地裡的鳴獸開始啼叫。除了他,艾芙什麼也不在乎了,她吻他,不停地吻他。
「我們在一起,」他說。「我保證不會棄你而去。」
他爬窗脫逃,從此不回頭,某個寒冷冬夜,他以為自己就要凍死街頭,卻偶然在三十三街一道鐵門後面發現祕密階梯。所有的寶藏都是這樣被發現的,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比如說今天,看見她遠遠站在田野彼端。
艾芙告訴麥可,他再不住嘴,代寫功課一事就免談了。她的前朋友顯然是個白痴,他倆的關係就此畫上句號。他和他哥哥沒有絲毫相似之處,沒了她的幫忙,他連最簡單的幾何都不可能及格。要她的幫忙,他就得以讓洛瑞留在訪客名單上來交換。
「準備好了嗎?」她說道。
艾芙拒絕冷靜下來,他們於是讓她穿上約束衣,一穿十三小時。本該只穿七小時的,但剛好遇上交接時間,艾芙就這麼給遺忘在行為觀察室裡,最後終於發現她的護士向她道歉,並保證類似狀況不會再發生。如果艾芙做得了主的話當然不會,她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重獲自由,最初這大鬧一場後,艾芙便靜了下來,安靜得叫任何人都以為她終於鎮定下來,懂得守規矩了。她有足夠的理由這麼做,約束衣的鐵扣在她皮膚上留下了印痕,她懂鐵,她知道繩索可以在人身上留下什麼樣的痕跡。她拒食,他們便強迫灌食,於是她很快學會接受他們的麵包。她學得很快,發生過的事絕不會再發生。她愈發沉默,蜷伏在阿霓爾,等待時機來臨。
安妮碰碰她的前額,滾燙。「克萊兒,」她說道。「寶貝。」
其中一名大漢抱住艾芙:他的雙手在她身上遊走,碰觸那些他不該碰觸的地方,反正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他扛起艾芙,彷彿她不過是一袋皮與骨。
「因為你是我的女兒,」艾倫說道。
「快來幫我!」艾芙對她倆尖叫道。
「我還好,」克萊兒說道。「真的,我沒事的。」然後,在來得及阻止自己前,她脫口而出,「也許我只是太想念她了。」
他們很快約定了週末的會面。畢業典禮結束,而麥可也收拾行囊離去後,艾芙獨自站在空蕩的停車場裡。哈根小姐前來安慰她,一如艾芙期待,哈根小姐知道艾芙和麥可感情不錯,朋友離去當然不好受,但艾芙也進步這麼多:繼續保持下去,她自己的畢業典禮也不遠了。
艾芙站在窗邊,目送母親的車子緩緩駛出停車場,車速很慢,彷彿在夢中,車子在長長車道的盡頭停了下來,艾芙胸口突然一陣騷動,然後車子便再度啟動,出了柵門,消失了影蹤。感覺已然無用。艾芙感覺自己受到奇異的庇護,彷彿住進了石頭與樹枝築成的阿霓爾城堡裡,彷彿鐵籬是為了保護她免受邪靈侵害。她母親帶來的包裹讓人送進她房裡,而她碰也沒碰,任由水果在櫃子上腐爛,黃蘋果、血橙與橘子,不久全都翻黑帶毒。最後,艾芙把爛掉的水果全扔出窗外,任由鳥兒啄食。
麥可一逕對著哥哥叨絮某個以前和他們混同區的傢伙最近也被逮了種種,但洛瑞根本沒在聽,他今年二十五歲,是個完全自主的成人。他和弟弟相差八歲,個性也天差地遠,麥可愛說大話,洛瑞倒像個說故事聖手:麥可是個偷車賊、貪婪地攫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老是失風被逮,而洛瑞則偏愛讓人們雙手奉上珍愛之物、滿心以為這是自己所願。他高而瘦,俊美、深膚,有著一對深邃內雙的眼睛和可以看穿人心的神奇力量。女人都說他的微笑足以致命、叫人無從抗拒,所有人都同意,無論遭遇何種困境,他光憑一張嘴便足以脫身。在紐約,他以雙手上的刺青為人所知——他一手刺著荆棘冠冕,另一手則是玫瑰冠冕,兩頂冠冕上方各有一顆黑星。手背皮膚薄如紙,刺青過程的疼痛程度是人體各部位之冠,但洛瑞並不因此退縮。他告訴自己,值得說的故事必有其代價,而當他沒有時間精力或只是懶得自己說的時候,這兩處刺青便足以為他把故事訴說清楚。
巨人喜歡他,巨人的太太也喜歡他,她在地上世界一家餐廳工作,常常給洛瑞帶來餅乾晚餐。更幸運的是,在發現地下世界幾週後,洛瑞便領養了一條他命名為「母親」的哈士奇與狼犬混種狗。母親上一任主人是個精神狀態有問題的流浪漢,他虐待牠,害牠變成一條惡犬,最後又遺棄了牠。母親不只一次救過他的命,也因此得名,牠是他不曾擁有過的母親,一個有著尖牙利爪的悍母,一頭光憑外表便能嚇阻邪魔的巨獸,卻又能自他掌心取食而從不曾咬傷過他。他因此學會什麼是忠誠,而這竟也是他學到的第一個人性特質。
「來喝點熱巧克力吧,」艾倫提議道。
艾芙以為朝她走來的俊美男子是打算到田野另一端的停車場。她不曾見過麥可的哥哥,但卻聽說過他不少豐功偉業。他像個魔術師,麥可是這麼說的。他可以在你毫無期待的情況下變出很多東西——錢、毒品、免費公寓、加滿汽油的車。艾芙猛然意會,他其實正朝著她走來。她一陣頭暈,不得不踏出阿霓爾,像讓人硬扯了出來:她聽到爆裂聲,彷彿是大氣層四分五裂。她回到眼前世界。她的心怦怦狂跳。
艾芙暗忖片刻寶藏一詞,隨即催促他繼續說下去,他拉著她並肩坐下,太陽透過葉縫灑下束束針刺般日光。
她們的母親向美格透露了計畫,她告訴她,一切都是為了艾芙好,她們要救她。美格向克萊兒坦承部分事實,克萊兒卻不住臆想,艾芙會想被救嗎?
克萊兒也是週週來信,艾芙封封飢渴細讀,卻從不曾回信。如果坐在車裡的是艾芙,她絕不會讓恐懼癱瘓身子,眼睜睜看著姊妹讓人抬進了學校,她會不計代價阻止他們。但克萊兒不知艾芙所知,而艾芙真心寧可如此,她不懂如何惡意攻擊、如何反咬一口、如何生死殊鬥。
他依然不發一語,直到終於消失,像片落葉捲起,沒了蹤影。我們聽得很清楚,他的名字叫做憂傷。現在他永遠是我們的了。
他隔週來訪一次。又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終於吻了她,而當那一吻終於發生時,艾芙感覺世界彷彿離她而去。她頭上腳下墜入愛河,彷若自橋上縱身下跳,頭下腳上對她而言還太過理智。那時她已經知道了更多他的故事,從最後一個寄養家庭逃走後,他在地底生活了七年,他在賓州車站地下八層的月台上紮營,一般人無從想像世界竟有這麼深,事實卻是如此。他擁有一頂帳棚、和_圖_書一個燈籠和一只水壺,其實挺舒服的,如果你能忽略頂上不分日夜隆隆駛過的火車。他是某種另類版的童子軍,為的不是樂趣而是求生,那裡的人自稱「人民」,卻和地面上的人類大相逕庭,他們更友善、更勇敢,也更強悍。有些地底人民危險得近乎可燃——說錯一個字就像火柴劃過,唰地點燃熊熊烈火。有些則隱不可見,有一號名叫巨人的人物,你甚至得在木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放在鐵軌旁,一星期後,巨人或許才會現身賣你大麻或魔菇。最好的人民大半對洛瑞報以同情,他們教他去政府幾十年前就蓋好,卻始終不曾啟用的地鐵車站廁所取水,他們也教會他扒手技巧,教會他如何以蛛網纏蓋傷口防止發炎,教會他趕老鼠,教會他站在麵包店外等到打烊,屆時即將隔夜的麵包便將成為他的珍饈。
「哦,是嗎?你們離婚鬧得最兇的那年,我整個夏天又在哪裡?」
走到鎮上通常需要半小時,但艾芙用跑的,洛瑞按計畫在洗衣店後方的停車場裡等她。他倆開著車,偶然轉進一條通往樹林的伐木舊道,他們想怎麼魯莽都可以,想做什麼都行,他們再也忍不住,在車上急促而熱烈地做了愛。洛瑞把艾芙拉到他大腿上坐著,告訴她,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生活,這就是他們等待已久的一切。然後他們下車,在林中四處探索,他們發現一處小水塘,想也不想,便脫了衣服跳下水,青蛙紛紛濺水走避,冷冽的池水令他倆在水中緊緊依偎。日光稀薄而蒼白,但當他們從池裡起身回到冰涼的空氣中時,艾芙卻還不願穿上衣服,她赤|裸地躺在洛瑞為她鋪好的舊毯子上。草地上滿布黑眼菊與薊花,還有數十隻小蝴蝶點點飛駐。艾芙把長髮編成辮子,纏在頭上,如果阿霓爾曾經存在,一定就像眼前這般光景,同樣的松木橡樹與樺木、同樣映著斑駁日光的成排蕨葉。
另一名大漢推開宿舍大門。克萊兒搖下車窗好看得更清楚,他們在傷害她。雨水潑灑進來,無比冰冷。
「嘿,」艾芙目光下垂,隨意打了招呼。
她不記得上次信任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脫掉她的衣服,雙手遊走愛撫,不疾不徐,她將自己完全交給他。抵抗何用,一切彷彿命定,她想要人保護她,懂她。她感覺自己像個相信愛情與命運的無知少女,為愛癡狂,他的呢喃訴說不曾間斷,他愈說,兩人的身體便交纏得愈發緊密。他終於進入她的時候,她猛然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自己竟如此渴望他。和北角港那些男孩在一起的時候,她向來抽離自己,冷眼旁觀,而此刻的她卻是由內向外望,她看到了一個無法自她身上移開視線的男人。這正是她想要的。
我們第一次設陷便逮到他。
「嗯,我想我們也必須考慮她在校的表現。艾芙是本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茱莉.哈根驕傲地說道。「她在英文課的表現尤其優異。」
女孩們坐在母親床側,窗縫瀉入今天的日光,粉紅而清澈。艾芙被送走後,她變得更加沉默,她忘記買雜貨,忘記做晚餐,冰箱裡的牛奶常常是酸的,而美格自願擔起每週一次的打掃工作。有時安妮看來甚至不再像她們的母親,比如說此刻,睡在客房床上的她,看來就像個小女孩,她漸漸消失在她們眼前。美格檢查母親是否還有呼吸,她按從某部老電影看來的招數,拿來鏡子放在母親口鼻處,鏡面起霧,女孩們這才安了心。
校長助理前來促請艾倫與安妮入內,還帶來一把黑傘為他們遮雨。有些事不是父母該看到的,半小時的簡短說明結束後,父母就必須離開,接下來三個月不准探視、不准通電話,也不准收送包裹,學員們必須遠離原來的環境,遠離那些引發他們濫用藥物與脫序行為的誘因。安妮哆嗦不止,艾倫渾身濕透,滴下的雨水在他們腳邊的瓷磚地板上聚積成漥,學校裡瀰漫著來舒消毒劑混合當天早餐——培根與烤焦吐司——的氣味。他們坐在會議室裡,簽下文件,正式為女兒登記入學;在此同時,兩名輔導員則拖著艾芙朝宿舍大門走去,那是幢水泥建築,外牆給漆成了淺綠色。克萊兒與美格透過車窗凝視一切,克萊兒喉頭陣陣發緊。
「你還好吧?」他問道。安妮降下車窗。他滿臉好奇地看著她。
頭一回,這名字在她耳中聽來竟如此悅耳。符咒魔力倍增。
洛瑞笑了。「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他告訴她。他聽來如此相信自己,如此相信他倆。掛上電話後,艾芙不顧旁人注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嘿,」她假意皺眉,對著一個目不轉睛看著她的小男孩說道。男孩笑了,「嘿」了回來,兩人相視而笑,直到小男孩的母親過來把他拉走。艾芙不再擔心了,麥可說過,在他們的朋友間,洛瑞向來以換女朋友的速度之快聞名。這回卻不了,他依然要她。
開始下雨了,雨刷來回的聲音節奏規律,車窗玻璃滿是霧氣與匯流的水珠,紅葉成團落下。他們行經不知名小鎮,只剩加油站還勉強營業,其餘商家看似都早早打烊或倒閉。過去幾星期來,安妮埋頭嵬集資料,請了諮商師,也看了治療師。她在網路上結識來自全國各地和她一樣的憂心父母,眾人的意見倒是相當一致:韋斯費爾學校。學費貴得離譜,但據說對矯治像艾芙這樣的孩子,有相當高的成功率。安妮向父母借錢,父親連錢的用途都沒問便開了支票,他飽受充血性心臟衰竭痼疾之苦,安妮並不想向他開口。但女孩們春假在巴黎時他也在,他曾親眼看到艾芙的沉淪。他們夫妻在紐約度完暑假回到巴黎時,艾芙春天搭上的那個男人竟還徘徊不去,某晚他們從歌劇院返家,男人就坐在栗樹下嚶嚶啜泣,最後還是馬汀抄起掃把趕的人。
艾芙的目光快速移向父親,安妮想起先前聽到的囑咐,不要期待太多。
「你剪了頭髮,」安妮說道,真心感到震驚。
「沒關係,」艾芙安慰她。「我只是迷路了。」
哈根小姐說她看得出來,他們離有效溝通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所有人都是出於善意,但或許這第一次會面該到此為止,下個月還可以再安排一次。
艾芙打喝欠,伸展筋骨,雨水滴滴噴濺在她腿上。
「我不知道她還提這做什麼,」艾倫對輔導員說道。「都五年前的事了。」
「事實上,這是生活技能管理課程的一部分,剪頭髮是校方人員做的決定。」
艾芙不輕,但克萊兒沒有怨言。她用手指爬梳過姊姊糾結的頭髮,艾芙不梳頭也不保養,秀髮卻亮麗依然。猛地一瞬間,克萊兒考慮搖醒艾芙,跳車逃走,從此以森林為家,她們可以吃野莓,與熊為友,再沒有人找得到她們。
艾芙沒有他們想像的好騙,她毫不在乎滿地泥濘,隨著奔跑的腳步飛濺一身。她在大雨中狂奔,濕髮宛如瀑布,她聚焦前方樹林,那紅葉與黑枝,她以為自己遠遠超前,卻突然聽到濃濁的呼吸聲,像馬匹,近在後方咫尺。兩名彪形大漢猛力往前把艾芙樸倒在地,三根肋骨應聲斷裂,艾芙聽到骨頭斷裂聲,一陣劇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但她卻在一地泥濘中繼續掙扎尋求脫身。知更鳥骨頭項鍊在混戰中被扯斷了,一片片閃耀著蛋白石般的光芒飛裂四散,她探手企圖拾回碎片卻不可得。泥地冰冷而滑溜,她尖叫掙扎,卻被面朝下壓制在地上,濕冷泥巴幾乎叫她窒息,他們傷了她,卻無法遏阻她的逃脫企圖。她曾練習自綑身繩索中脫逃,決心不讓自己再次受困:她也曾拿刀割傷自己,藉以訓練增強自己對疼痛的忍受力。她想要找到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但一切都離她太遠了,她感覺受到壓制,側頭朝緊抓住她的那隻大手狠狠一咬,男人猛力甩開,嘴裡喃喃詛咒,使力抓得更牢。艾芙眼冒金星,卻滿不在乎,她嘗到了血味,她矢言永不再讓自己受到繩索綑綁、受到手銬禁錮,或摀嘴不得言語。
美格無法把老虎的影像驅出腦海,傳說牠們永遠不會忘記恩仇,牠們報復心重,牠們會返回曾設陷阱捕捉牠們的村莊,撲殺所有人畜,牠們滿心皮與骨,入口盡是復仇的滋味。
幾星期後,艾芙一度以為自己懷孕了,她慌了手腳,甚至不敢告訴洛瑞。等她終於鼓起勇氣說了,洛瑞的反應卻叫她意外不已。他說,無論如何,他們都要一起面對,他們可以好好一起撫養寶寶,就他倆,他們會是比他們父母好上千百倍的爸媽。
安妮伸手推推她的肩膀。「我們到了。」
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直直穿過她。她身處新罕布夏,站在野草叢間,一身衣物醜陋可怕,還不得不頻頻撥開遮在眼前的散亂髮絲才好看清楚。
她沿著來時路,不顧卡車司機朝她猛摁喇叭,終於回到韋斯費爾。門禁早已過去多時,他們正等著她,她再晚個五分鐘,他們就打算向州警隊通報失蹤協尋。這回,連哈根小姐也幫不了她了。
安妮下車,瞬間濕透一身,大雨聲勢猛烈,叫人震耳欲聾,趁著艾倫和兩名輔導員談話,安妮拉開車門,探身進去。
克萊兒緘默不語,但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她想要奔入雨中拾檢小知更鳥的骨頭,她想要讓這一天消失。艾芙高呼咒語,她卻不曾回應。
她悉心留意,確保自己遵守韋斯費爾一切規章:她不再對守衛或輔導老師或任何人回嘴:她出席團體治療並假裝聆聽,偶爾甚至參與發言,小心翼翼絕不洩漏太多。在此同時,她也讓自己深深陷入阿霓爾的世界。惡魔何辜?不過是被迫夾縫求生的失落靈魂。她在他們之中找到庇護,自纏身藤蔓中脫困,奔逃入深林。她在樹林深處找到一座黑玫瑰花園,她藏身其中,以躲避精靈、妖精與人類。
寇恩夫人來訪問起艾芙時,美格與克萊兒只能沉默以對。克萊兒寄去的信件與卡片宛如石沉大海,美格甚至憂慮起艾芙終於獲准返家那天。娜妲莉雅做了番茄乾香米飯搭配烤雞,寇恩夫人遞碗,女孩們卻說不餓。「在這個國家,遲至十九世紀,藥草師們還堅稱番茄對人體有害,」她告訴她們。「吞上一個都會被視為勇敢的行為。」
他愈發蒼白,幾乎像月光。
「爸沒來?」
「你住在地底?」
她們在休息區買了咖啡與甜甜圈。艾芙說她得去上洗手間,一會就回來。她向母親要錢買衛生棉條——她怎麼能拒絕這個要求?——然後走到走廊另一端用公共電話打電話給洛瑞,只是聽到他的聲音便足以叫她狂喜不已,和他說到話讓她感覺真實許多。「寶貝,」他說。「你在哪裡?」幾個字,她的人生便翻了局。她,曾經以和人類有關的一切保持距離為傲的她,此刻竟淹沒在翻騰的情緒裡。她曾擔心一旦回到真實世界,他便不要她了:外頭畢竟有這麼多的誘惑,這麼多別的女孩。
晚餐時間過了將近一小時,她才回到校舍。換作別人一定逃不過關禁閉的命運,但熱心善良的哈根小姐出聲為她辯護,最後,艾芙被派了第二份掃除工作以為懲處。「我已經盡力了,」哈根小姐語帶歉意地說道。
「你根本不必來,」艾芙對父親說道。「你根本不關心我,從來也不。真不知道你又何必跑這一趟。」
終於出現冬季結束徵兆的第一天,艾芙不顧空氣依然冷冽,就是不願再穿上厚重的冬季外套。新罕布夏州民個個等不及春季來臨,艾芙也不例外,她穿著過大的牛仔褲,只在醜陋的綠T恤上頭罩了件連帽運動衫。綠T恤是韋斯費爾的制服——在韋斯費爾無謂個人,只有人人平等,哪怕這意味著人人感覺同等醜陋。艾芙腳上穿著雙噴濺飛泥的長筒雨靴,黑色長髮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見的往日遺跡,但站在草叢中的她卻依然充滿希望:另一個世界必定存在,在那裡,會有人以遠遠超越言語的深度真正懂她。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警衛給行政室打了電話,安妮只能靜候,一邊看著帶來的包裹被打開來檢查,只有水果可以放行,盆栽必須被沒收,他們給了她一張規則清單以供下回參考。安妮想起感恩節那件喀什米爾毛衣,她花了好幾個小時挑選,太花俏、裝飾太繁複的都不行。
「像你這麼美麗的女子不該出現在這裡,」洛瑞對她說道。
照顧馬匹是艾芙唯一不必遁入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她熱愛這份工作,她對此守口如瓶,連對向來維護她的哈根小姐也一樣,她擔心一旦讓人知道她很快樂,快樂就要被奪走。四匹馬分別叫做黛西、餅乾、山米與傑克。產業的主人宣告破產不得不把地賣給學校時,牠們卻給留了下來,他賣掉土地房產與家具,甚至遺棄馬匹,彷彿牠們只是一池金魚。黛西與餅乾年紀小、活力充沛,而山米與傑克則是她的最愛。山米一身金棕,生性害羞怯懦。傑克老成穩重,體型與四蹄同樣碩大。牠們都認識她,無論她多早到,牠們總也已經在馬廄靜候她多時。
艾芙終於踱進房裡的時候,安妮必須強忍不許自己落淚。艾芙雙眼直視前方,落坐在椅子上,她對自己的頭髮做了可怕的事,剃得這麼短,頭皮處處可見,她穿著寬鬆的牛仔褲與運動衫,不時推高上衣,企圖遮掩那處新刺青。
他瞇起眼睛,視線穿透空氣中飛舞的綠色花粉,「你叫艾芙。」
他脫下手套劃火柴,露出手背的黑星、玫瑰與荊棘。艾芙胃一沉,這全是她故事裡的圖像——皮與骨,肉與血。她暗想,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嗎?每回抬眼看他,她就不住渾身一顫。故事常說到為愛顛狂,此刻她終於第一次明白那是什麼感覺,她之前曾從木板碼頭跳入冰冷的河水深處,縱身入水前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半期待,半極度恐懼。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